姐婆的广府客家话

2015-11-19 03:56Text凌逾
广州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客家话后辈粤语

Text_凌逾

姐婆的广府客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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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公,姐婆,什么意思?”网络上,竟然有这样的全国方言八级词汇考题,专考外国佬和外江佬的,很多问答都相当搞笑。这两个词属于客家话,即粤语里的亚公、亚婆,北方话里的“外公、外婆;姥爷、姥姥 ”。

油炸麻花的姐婆,1917年生于广州,自小长在小北花园的大宅院里,是地地道道的广州女仔。长大成人后,18岁结婚于广州,大儿子亦生于广州。1938年10月,广州被日军攻陷。残酷的现实改变了广州的历史走向,也改变了姐婆的整个人生方向。时年21岁的她,不得不随夫君迁到兴梅地区。姐婆本来讲得一口流利标准的粤语,嫁到客家地区后,竟然学会了满口的客家话。从“识讲白话”到“晓讲客家话”,终于融入了乡土,实现了质的飞跃。当然,她的客家话里不可避免地带有方言口音。但脸圆圆笑眯眯的她讲起客家话来,流畅如水,气势如虹,比旁人不咸不淡的闽南客家话好多了,交流是不成问题的。姐婆对所生的10个子女都采取一项策略,一出生就教他们讲粤语。尤其是前面几个小孩,粤语更是流利地道。姐婆在自己身边,建立了一个自家的粤语军团,试图在客家话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每天有点粤语萦绕,她或许能找到一种回家的温暖感,乡音无改鬓毛衰,思乡心切。在五子五女中,除二儿子和五妹因病早夭外,其余四子四女长大后都依然没有忘记粤语。20世纪80到90年代,在长女长子的带领下,各子女及后辈们都陆续来到珠江三角洲一带谋生,粤语方言无意中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生存优势,这要感谢姐婆的赐予。油炸麻花的满口客家话本来根深蒂固,后来学粤语,还算是比较顺利,可谓有惊无险,长大后,懂得追溯历史,才知道,这其实是渊源有自,多得姐婆。

学会客家话不算什么,厉害的是,姐婆嘴里还常常冒出一串串谚语俗语,不知是粤语俗谚还是客家俗谚,总之是不时地串着来,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让人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姐婆教得最多的,当然是那首有名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菩达;菩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八子女都会背诵。年近七十岁的六妹,至今还能在电话里信口背出来,语音还很标准,比她讲的任何“三交七白话”都标准,可见童子功的重要性。这首广东传统粤语儿歌,源起于清末民初,流传于街头巷尾,传唱至今,已成为几代广州人的童年回忆。“广府版月光光”多达35首,荔湾区、越秀区、海珠区、花都区的版本均不相同:虽都以“月光光,照地堂”开头,但余文侧重点不同,或重饮食,或重动物,或重婚嫁,最经典的就是上述的“槟榔版月光光”。油炸麻花烂熟于口的,当然是“客家版月光光”:“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口塘,放的鲤鱼八尺长;长的拿来炒酒吃,短的拿来给姑娘……鸡公鸡母吃了咯咯咯。”还有一首,也是几十年后都能随口就能背出来的,老相识童谣:“捻捻车,毛油煎冬瓜;米西赛板里(筛子晒米板),竹壳赛柿花;柿花好剥皮,告(换)条马来骑;马爱走,告条狗;狗爱吠,告辆碓;碓好踏,告双屐;屐好着,搞条索;索爱断,告担干;担干袅袅下龙川,龙川狗里饿饿吠,野(抓)堆黄泥塞狗莱(狗窦)。狗莱心,茶叶心,凯(挑)担罗里见假公,假公看老晤过意,两把电筒麦啊是(打过去)。”当年不知所念的都是什么意思,但是就爱念,有事没事就念几句,在口里过过,语调铿锵,很过口瘾。

当然,这些童谣姐婆都会,但是,她念起来,味道完全不一样,好像更糯一些,舌尖音更多一些,总之,这古怪口音就是客家话说的“声彩彩,外岗人”。姐婆的第三代军团队伍庞大至极,30多个小屁孩,分住广东的天南地北,又不时迁居,她根本无法一一顾及,照顾不过来。但只要有空,她就教教身边膝下的一堆小萝卜头,念念童谣。油炸麻花当年不知道,姐婆何等了得,粤语话、客家话通杀,直闯八级,还以为她讲的都是一种话。近年,网上发布“中国十大最难懂方言”排名,温州话排第一,潮州话排第二,粤语排第三,客家话排第四。粤语根源于古代中原雅言,具有九声六调,较完美地保留古汉语特征,同时也是保留中古汉语最完整的语言。在美国,讲粤语的华人多,甚至不少洋人也会听和说。粤语在外国大学有独立研究,另一种中国语言则是普通话。客家语言据说在南宋便初步定型,“客家话是灰常的有嗒杀”,有趣的味道就在于难度,迥异于粤语体系。姐婆能在第三、四难度的粤语和客家话中自由穿越,可见其语言功力了得。

油炸麻花后来想起,童年时从姐婆那里,其实已经学了不少的粤语词汇,以及有趣难忘的方言金句。旁边人打喷嚏,姐婆必笑眯眯地接一句:“大吉利是”,像洋人说的“bless you”。赞人的话是:“好晒(犀)利啊!”过年的时候,油炸麻花随老妈回娘家,周围人都在笑嘻嘻地信口胡诌的嘴边话就是:“恭喜发财,利是到来”。还有粤语歇后语:“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年晚煎堆——人有我有”;“单眼睇戏——一眼睇晒”;“细佬哥剃头——就快就快”……笑话就更多了,如家族人讲了无数遍的笑话:小阁楼上,有人蹲夜壶,地下住的婆太就跳脚:“殃公啊,天落水咯”,即是客家话的“冤枉造孽帐,老天出目汁”。油炸麻花小的时候,死活要追着老娘去赴墟,走到半路,天落大雨,小屁孩对着苍天狂呼:“天哩神门,唔好落水啊……”后来,这句话也被反复拿出来调笑,被示众为典型的“缠脚鸡”话语。家族里的幽默因子多得姐婆基因遗传,子女们多爱讲笑话。因不时穿行各方言之间,所以对方言敏感,喜反复讲相关笑话。例如,五华与兴宁交界处有一地名叫“鸡麻颈”。有一客家人坐车回家,外地司机听不懂什么叫“鸡麻颈”。他只好用半咸淡的普通话解释:“我要在母鸡脖子上下车”。还有,泥鳅钻豆腐,这道菜被戏称为“孔门射箭”;人若外出一趟,则称之为“碾净山屎”,即出门在外,见了市面。油炸麻花自小还跟着学了很多客家歇后语:如“光顶古拨悉麻——显打显摊(秃顶长虱子——一目了然)”;“猫公戴笠麻——赌撞”(公猫戴帽子——瞎撞);“驼背子睡目——两头唔搭席”;“年初一纲棺材——看阿钱上去”(年初一抬棺材——看在钱分上);“骑马拄棍子——老成”……这些都是广府和客家语言中精彩的调味料,能给生活带来乐趣。

姐婆善于帮人排忧解难,开解人,讲话有哲理。姐婆的长女说,一直记得母亲的一句话。当年,她考上云南昆明第一卫校,被人笑说,读护士有什么好,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母亲就劝她:“人若生喇,就是一个人;人若死喇,就是一只物”,这一句话,长女觉得很有哲理,很有道理,打消了内心顾虑,于是安心上学,后来成长为优秀的医学老师。姐婆经常告诫子女们一句话:“黄豆哩,钻是钻转,钻转镬笃(锅底)”,意思是,一家人兄弟姐妹要团结,只要祖辈父母在,家族就在。“烧红哩的火钳不要去拿啊”,这是姐婆周边亲人的离别经典赠言。2002年初,油炸麻花写过 《客家谣谚俗语的文化内涵 》一文,发表在 《东方文化》。这要感谢外婆,如果不是她早年无意中给晚辈种下方言文化的影响因子,后来就不会有晚辈心中文化发芽长大的可能性。

姐婆80多岁了,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腰骨笔直,一天到晚,操持家务,忙个不停,没有见她打过扑克或者麻将。她耳聪目明,接电话时,问答得体;转述事情,条理清楚;分析事情,是非分明。姐婆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子女、孙辈出主意,指引好人生的路子,有操不完的心,播不尽的爱。比如吧,油炸麻花爱好文学,一去姐婆住处,她就张罗打电话,告知在大学里教文学的大儿子,好让舅甥俩好好倾偈、聊天。姐婆心善,不打不骂后辈,常常对后辈苦口婆心地教育,满满的正能量,后辈皆服。晚辈去姐婆家,总有些红包或者等路、手信。姐婆天足,从未裹过小脚。娇小玲珑的她原本是娇娇小姐、大家闺秀,后来学会了犁耙辘轴、插秧莳田等十八般武艺,确实是生活磨练人。她从小讲白话,到后来改学客家话,与当地人自如交流,赴墟赶集,不至蚀本。姐婆45岁时,夫君60岁仙逝。此后独自一人操持庞大家族,各种疑难杂症、烦心事应付自如。油炸麻花的叔公在家谱《我从哪里来》中,赞誉她:“人虽娇小,毅力不输须眉,性情和善,邻里人人称赞。抗日战争爆发后,由广州迁回家乡生活,昔之少奶奶,今日成村妇。生活环境全然不同,但却甘之如饴。当日为媳,未显长才。自夫君遇事后,独立苦撑,艰困持家,上有其母,下尚有四子四女,十口之家,稍温饱已属艰难,可何况子女均教育成人,坦然自立,史氏真不愧为番禺望族之女也。”2003年,姐婆86岁仙逝。姐婆一生,前30年,过得甜些,中间30年,过得苦些,后来几十年,又过得甜些,真可谓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姐婆是有智慧的人,被后辈追忆为家族功臣。姐婆传承给后辈的,不仅是一两种语言,更是一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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