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朝官场乱象与社会危机——以太平天国初期战事为主线的考察

2016-02-22 05:24夏春涛
关键词:吏治太平军太平天国

夏春涛



咸丰朝官场乱象与社会危机
——以太平天国初期战事为主线的考察

夏春涛

摘要:太平军初兴时处境险恶,却每每化险为夷、以弱胜强,乃至跳出广西,沿江东下,逐渐掌握战争主动权,连克三座省城。导致战局如此演变的原因,学界已从太平天国一方或战略战术层面作了详细解析。研究咸丰朝官场风气与战局的关联,有助于深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太平天国战事初期,清方官场因循玩忽之风盛行,空话大话假话充斥;文武百官缺乏血性与自信,仓皇失措畏缩不前;官员队伍严重老化,且内部摩擦不断。官场种种乱象,表明清政府已病入膏肓,导致统治机器失灵,虽倾全力镇压,局面却愈益失控。这段史实说明:官场乱,社会必乱;社会大乱,外强中干的官府无法稳住局面,局部危机必然蔓延为全国性危机。

关键词:咸丰朝;官场风气;吏治;太平军;太平天国;天地会

金田起义爆发、副将伊克坦布进剿金田阵亡后,清政府终于意识到上帝会才是广西最具威胁、最难对付的力量。从力量对比上讲,清军源源不断增援广西,在兵力、武器、给养上占绝对优势;而参加金田起义的群众仅两万人左右,以老弱妇孺居多,身陷重围,缺兵缺粮缺盐。但看似没有悬念的军事对决,却一直充满悬念,其结局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拖家带口的太平军在清军的围追堵截下左冲右突,逐渐掌握战场主动权,乃至跳出广西、沿江东下,攻克武昌后一路势如破竹,占据东南第一都会江宁(今南京),并在此建都。

关于这段史事,崔之清主编《太平天国战争全史》(四卷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钟文典《太平天国开国史》(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日本学者菊池秀明《从金田到南京:太平天国初期史研究》(汲古书院2013年版)等论著已作了详细研究。导致战局如此演变的主要原因,可以从三个方面追根溯源。从太平天国角度说,人心齐、士气高涨、纪律严明是其得以由弱变强的内在因素;从民间角度说,清政府大失人心,故太平军旌旗所向,民众纷起响应,这在两湖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以致百姓纷纷迎贼入城”*《向荣奏复十八日进兵获胜及现筹堵剿情形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258页。;从清政府角度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吏治腐败,统治机器失灵。关于前两个方面的情形,相关论著已有不少解析,本文着重就咸丰朝官场风气与战局的关系进行综合探析。

一、因循玩忽之风盛行,空话大话假话充斥

好在咸丰帝还年轻,年轻意味着拥有未来,不至于像69岁病死的道光帝那样暮气沉沉。登基仅12天,咸丰帝便下诏求言,摆出虚怀纳谏的姿态。群臣纷纷进言,有空疏之论,也有切中时弊之言。大理寺卿倭仁认为,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切于严辨君子、小人*按:大学士耆英奏折也谈及君子小人之辨,有“用得其当,小人亦能济事”等语,遭咸丰帝申饬,认为其“持论过偏”,属“率意敷陈”。。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分析说,时下京官办事有退缩、琐屑之通病,外官办事有敷衍、颟顸之通病,“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曾国藩:《应诏陈言疏》,《曾国藩全集》第1册《奏稿》(一),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7页。。御史赵光奏陈时务四策,认为吏治日坏,武备不修,缉捕废弛,亏空累积,须亟为整饬。对于这些不避忌讳、大胆直言的奏疏,咸丰帝大多下谕旨褒扬。

咸丰帝还重视求贤,诏令群臣保举人才,由此确定一份备用人选名单,既包括一些资历较浅或遭贬黜的官员,如浙江秀水县知县江忠源、江苏淮扬道严正基、前任福建台湾道降补四川蓬州知州姚莹,也包括一些业已告病回籍或休致的官员,如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前漕运总督周天爵等。至于贪婪不法或年老昏聩者,咸丰帝下令据实奏报,不准姑容。登基10个月时,罢黜前朝重臣穆彰阿、耆英。穆彰阿是道光帝亲信,深谙为官之道,一味顺承旨意,其口头禅被时人编成对联,曰“著著著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他历任军机大臣22年、大学士14年,且屡次主持乡试、会试并出任殿试、朝考等阅卷官,门生故吏遍布京内外,人称“穆党”。耆英办理外交畏葸无能,也颇为时人诟病。咸丰帝将二人问罪,进一步宣示了自己振兴朝纲的决心和求言求贤的开明形象。

然而,官场百弊丛生、积重难返,远非几道上谕就能步入正轨。曾国藩在一封私信中失望地说,应诏陈言之奏疏不下数百件,其中不乏好的对策建议,但结果呢?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他表示,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曾国藩:《复胡大任》,《曾国藩全集》第21册《书信》(一),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76页。。显然,革除积弊非朝夕之功,须从长计议。曾国藩给出了时间表:10年。他在针砭官员办事之通病的奏折中说,有此四者,习俗相沿,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唯有皇上以身作则,操转移风化之本,“十年以后,人才必大有起色”。

但此时广西境内狼烟四起,咸丰帝已无法从容地整饬吏治、培植人才,平定民变成为首要大事。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倘若群臣用命、戮力同心,以清政府的实力,原本在广西就可以稳住局面,将太平军扼杀在摇篮之中。但官场敷衍颟顸之通病,使其错过一次次机会。

最早扯旗将广西官府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是天地会武装。广西提督闵正凤平素以儒将自诩,“见狼烽突起,惊愁恇怯,不敢出兵”*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第4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页。按:所谓“不敢出兵”,指会党武装逼近柳州府城时,闵氏在城内按兵不出一月有余。,并四下活动调任一事,想一走了之。左江镇总兵盛筠无力剿捕,便设法招抚张嘉祥,后见局面仍难收拾,干脆告病撂挑子。道光三十年七月,修仁、荔浦县城失陷,巡抚郑祖琛只得据实奏报,请兵助剿。清廷赶紧指派钦差大臣、调兵遣将,欲从速镇压天地会众。此时,以洪秀全为核心的上帝会并不在其视线之内。

同年十一月初五,郑祖琛首次奏报金田团营动向,称桂平县金田村等地“均有匪徒纠聚,人数众多”。此时金田团营已实施数月。为确保聚齐人马,萧朝贵此前特意以天兄名义叮嘱洪秀全说:“千祈秘密,不可出名先,现不可扯旗,恐好多兄弟不得团圆矣。”*《天兄圣旨》卷2,王庆成编注:《天父天兄圣旨》,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7页。天地会暴动以及土客械斗分散了官府注意力,这是金田团营的有利条件。但成百上千的人随带军械集结,目标和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官府。因情况紧急,各地大多未及招齐人马便开赴金田,途中遭兵勇堵击,且拒且走。然而,各州县风声鹤唳,只求自保,对过境的团营队伍并未穷追猛打,更谈不上协同镇压,而是驱逐出境了事。这使得金田团营没有夭折,断续聚集男女老幼约两万人。

十一月十三日,郑祖琛又奏报说,金田等地“匪徒纠聚拜会,人数众多,内有老幼妇女,被其诱胁从行”*《郑祖琛等奏报前任云南提督张必禄病故及剿办桂平等处会众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04页。。十二月初八,暂署巡抚一职的劳崇光奏报副将伊克坦布攻打金田阵亡一事,称“贼势浩大”,已知会广西提督向荣率部赶来会剿。12天后,钦差大臣李星沅奏曰:“广西贼势披猖,各自为党。如浔州府桂平县之金田村贼首韦正、洪秀全等私结尚弟会,擅帖伪号伪示,招集游匪万余,肆行不法。……近日恃众抗拒,水陆鸱张,实为群盗之尤,必先厚集兵力,乃克一鼓作气,聚而歼之。”*《李星沅等奏报桂平金田大股会众抗拒官兵亟筹攻剿并请简提镇大员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第131~132页。文中“上帝会”被避改为“尚弟会”。官府直到此时才搞明白,太平军才是广西“群盗之尤”。州县官员耳目之闭塞、对基层控制力之孱弱,于此可见一斑。

咸丰帝指望速战速决,在李星沅病逝后,即派心腹重臣赛尚阿驰赴广西接办钦差大臣事务。他每天都盼着看到前线捷报,曾写有两首“盼信”诗,内有“权有攸归师可克,扬威边徼重元戎”句,对前线将帅期许甚深。广西山路崎岖,驿站不能用马,专恃跑役,日行不过百数十里。前线战报即便采用六百里滚单,送到省城桂林需五六天;赛尚阿奏折递送入京,最快要十天。咸丰帝在北京遥控赛尚阿,赛尚阿在桂林遥控前线将领,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因此,无论是赛尚阿的奏报,还是咸丰帝的谕旨,均不免成为马后炮。更要命的是,奏折净是空话大话假话,咸丰帝很难从中了解到战局真相。咸丰帝要保江山社稷,官员要保自己乌纱帽,君臣没有想到一块。

太平军起初明显处于劣势,被迫避实就虚,迂回作战。一度被挤压在桂平新圩狭小地带,接济断绝,势如累卵。但凭借人心齐、胆气旺、地理熟,太平军得以以弱胜强,化险为夷。得知新圩太平军突围时,赛尚阿刚写完连日屡战屡胜的奏折,便信手续写数语,称敌方被练勇“横截冲杀”,“我兵追及,四面围攻,昼夜轰杀,似较围困新圩更大可得手”。清军追至官村遭惨败,赛尚阿有意淡化,称官兵追剿屡有擒获,“各路擒斩颇多”。得知永安州城(今蒙山县)告危,这才慌了手脚,对二万余兵勇前截后追皆不能及,表示“不胜愤切”。永安失陷后,奏称“逆匪被追分窜,突入永安州城,追兵继至,现已击败围困”*《赛尚阿等奏报会众突入永安追兵继至已击败围困等情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284页。,依旧讳败为胜。

咸丰元年(1851)九月十一日,即永安失陷41天后,赛尚阿抵阳朔就近指挥。但直到此时,他仍不知晓“太平王”是何人,所得探报说是韦正,又说为胡以晃,又名胡二妹,乃据此入奏,把咸丰帝搞得一头雾水;旬日后才含糊地说:“至称为太平王,多有指为洪秀全者。”*《赛尚阿等奏复遵查广西未有李丹朱九涛等人并报洪秀全等及剿办东西两省各股情形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册,第408页。官场因循玩忽之风毫无改观。

太平军首次攻占城池,表明战局发生重大变化。不过,以重兵围攻孤城,官府仍握有胜算。赛尚阿不断报捷,声称“蠢兹小丑已如釜底游魂,指日即可一鼓荡平,擒渠扫穴”,但光打雷不下雨。咸丰帝不耐烦了,质问“何捷报尚尔迟迟耶”。结果,双方对峙半年多,太平军撕开缺口突围,并重创追兵,逼近桂林。赛尚阿以“收复”永安、追击功败垂成上奏。他还以被俘的湖南天地会某首领(焦亮)为替身,谎称在阵前生擒与洪秀全同称“万岁”的天德王洪大全,并编造洪大全供词作为佐证。但这出闹剧堵不住悠悠众口,礼科掌印给事中陈坛当即缮折揭穿,指出洪大全“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赛尚阿“嗣因贼众窜出永安,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借壮国威,并以稍掩己过”;表示“京师之耳目易掩,而天下之耳目难欺”,建议将洪大全就地正法*《陈坛奏请将洪大全就地正法以符国体片》,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3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34页。按:此事当时引得舆论大哗,半窝居士《粤寇起事记实》认为“斯事凭空拮构,粤中人人嗤笑”;龙启瑞《浣月山房诗集》也持此说。。陈坛实话实说,但朝廷不爱听:洪大全已被煞有介事地槛送京城,世人皆知,倘若宣布这是造假,赛尚阿颜面尽失,朝廷的脸也丢尽了。咸丰帝只好将错就错,将洪大全作为“谋反大逆”凌迟处死。数月后,赛尚阿被撤职查办,此时献俘风波业已平息。

两广总督徐广缙官气较重,工于心计。当初广西大局糜烂,他率先参劾郑祖琛,说郑氏“专事慈柔,工于粉饰,州县亦相率弥缝,遂至酿成巨患”,“世故太深,周旋过甚,只存市恩之心,全无急公之义,且年老多病,文武皆不知畏服”*《徐广缙奏复遵查郑祖琛酿乱欺饰等情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第68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徐广缙接替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起始就打退堂鼓,抵湘次日便奏明实情,预先为自己开脱。他说:“无如兵疲将怯,以臣沿路探访所闻,可靠之将甚属寥寥。其贼至即溃、贼去不追视为常然,事后则虚报斩获,其实何尝稍挫贼锋,以至奔窜蔓延,一误再误。”*《徐广缙奏报于十月初一日行抵衡州制备炮船并筹办堵剿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25页。嗣后又大倒苦水,说自己“力小任重”,一再请辞。岳州(今岳阳)陷落后,咸丰帝大失所望:“岳州失守数日,该大臣等近在长沙尚茫然不知,可笑可气之至。”*《清实录》第40册《文宗实录》卷76,咸丰二年十一月辛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987页。

湖北省会武昌失陷次日,徐广缙仍未进入鄂省,奏称“武昌追剿贼匪,迭次进攻大获胜仗”,断言武昌“自可解围”*《徐广缙奏报武昌追剿敌众迭次进攻大获胜仗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196页、197页。。4天后,才奏报武昌失陷,并以“遏该逆回窜”为辞滞留不前。咸丰帝大怒,斥其“军情缓急但凭禀报,如在梦中”,表示“愤恨莫可言喻”,“自愧自恨,用人失当”*《清实录》第40册《文宗实录》卷79,咸丰二年十二月癸巳,第1051页、1052页。。舆情更是一片哗然,指斥徐氏“拥兵观望,尾贼徐行”,“畏死倖生,巧于推避”,认为其情罪“较之赛尚阿尤相倍蓰”,纷纷吁请将其正法。不过,这类表态终究还是官腔。说大话、唱高调容易,自己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徐广缙便是一例。周天爵与太平军交过手,故鄙视空谈,认为时下奏折“大有齐梁风气,此皆魏晋清谭余习”。

战争是生死较量与考验,是官员的试金石。没有这场战争,咸丰帝对官场恶习、对所倚重大臣的真实面目,绝不会看得这么清楚。现在他有机会看清楚了,但付出的代价太大。

二、文武百官缺乏血性与自信,仓皇失措畏缩不前

士气高低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左右了战局走势。太平军自金田村逼近武宣时,署理广西巡抚周天爵赶来阻截。令他恼怒的是,带兵一百名,如驻马嵬坡,皆不愿走也;路上募勇一百名,又如石壕驿,未走先哭。县城居民已逃避一空。县令刘作肃被问及有何准备,答云“只有一绳”,言罢大哭。战事转移到象州境内时,清军实施三路围攻。七名太平军猛扑独鳌山西侧炮兵阵地,一千名守军竟然弃营溃逃,导致发起攻击的人马遭太平军调转炮口轰击,伤亡惨重。督战的广州副都统乌兰泰不禁喟叹:“以一千官兵不敌七贼,实出情理之外。”*《乌兰泰奏报督黔兵于独鳌山接仗获胜并误败损将伤兵自请治罪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册,第42页。

关于官军作战不力的原因,不少奏折有所论述。有人说,“总由国家承平日久,人不知兵”;也有人说,“我国家承平日久,文恬武嬉”。“人不知兵”是说武备废弛,“文恬武嬉”是说官场奢靡颓废成风,两者都涉及战斗意志和精神状态。长官疲玩,下属自然泄沓;将帅贪生,士卒必然怕死。正所谓“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武宣县令刘作肃尚未与太平军交手,就已感到绝望、做了自缢准备,毫无自信,但多少还有点血性。相比之下,不少高官只顾自保,根本没有与太平军血战之念,毫无担当意识。

赛尚阿是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在前线战事无起色的情况下,赴广西接任钦差大臣,被咸丰帝寄予厚望。但赛尚阿到了省城桂林便不愿挪窝,太平军攻克永安近三个月,才在上谕严斥下来到城北督战。拥重兵攻孤城不下,只好玩阴招,购万余斤“烂肠草”投进流往城内的河水,并募人入城暗下镪水。时人写诗讥讽道:“固垒深沟容贼据,缺斨破斧转心寒;孤城在望无人近,半载甘从壁上观。”*佚名:《粤西独秀峰题壁三十首》,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69页。太平军突围后,转攻桂林。赛尚阿借口“杜贼回窜之路,且壮官军后路声威”,干脆躲在阳朔观望。攻城月余后,太平军主动撤围,夤夜渡漓江北上。清军天明方才知晓。时人有诗叹曰:“妙绝敌人渡江去,诸君犹作枕戈眠。”*佚名:《粤西独秀峰题壁三十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第372页。

湖广总督程矞采也很狼狈。战火刚烧进湖南,他就借口移护省垣,微服坐渔船弃衡州(今衡阳)而下,以致沿途居民惊骇不已,迁徙纷纷。时人写诗揶揄道:“粤西贼匪尚天涯,走尽湘南十万家;莫怪湘民俱胆落,制军先已下长沙。”*《黎吉云奏参程矞采临敌由衡退避省城举动乖方大为民害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3册,第473页。碍于众议沸腾,程矞采10天后才硬着头皮折回衡州。其他大员的表现也在伯仲之间。太平军刚入湖南,湖北巡抚龚裕便以不谙军旅、现复患病为由请准开缺,欲趁早规避风险。太平军攻永州(今零陵)不下后撤兵,守城的湖南提督鲍起豹未发一兵追击。永州与道州(治今道县西)相距180里,奉命迎头截击的前湖南提督余永清如惊弓之鸟,先是弃守双牌要隘,后又弃道州城逃遁。太平军遂长驱直入,猛攻省城长沙81日;随后挥师北上,直趋岳州。

岳州是湖北省会武昌的水陆屏障,两地相距600余里。岳州知府廉昌借口择险防堵,先行出城逃避;接着,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巴陵知县胡方谷、城守营参将阿克东阿也弃城而逃。湖北遂门户洞开。咸丰帝大怒,下令将当事者正法。随后的情形颇有戏剧性: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奏报说,知府廉昌、知县胡方谷“均已病故”,参将阿克东阿据称在城破之日“当时阵亡”。于是,前二人毋庸议罪,后者著查实后奏明请恤。阿克东阿之子扶柩到京,称其父“殉难自尽”。后经开棺查验,并无尸身。阿克东阿本人躲在江苏海州(治今连云港市海州镇),见难以蒙混,被迫自首。湖北提督博勒恭武本应就地正法,却得以一路北上,藏匿在京郊黄村,数月后才被拿获处斩。

鉴于湖南局势告危,咸丰帝令两广总督徐广缙接替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星速带兵赴湘;认为他“沈毅有为”,能够使壁垒一新,扭转战局。但徐广缙对形势感到悲观,害怕承担战败责任,一路磨磨蹭蹭:从广西梧州到湖南衡州,用了43天*时人有“可怪南州徐孺子,据梧读易太淹留”一说,指斥徐广缙“迁延”(海虞学钓翁《粤氛纪事诗》,《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6册,第374页)。按:可作对比的是,向荣自桂林赴长沙,路程与徐广缙大体相等,仅用17天。;从衡州到湘潭,又用12天。全程耗时55天,而此时长沙保卫战已持续70多天。岳州失守后,武昌告危。此时徐广缙接手钦差大臣关防不到40天,便想抽身而退,奏请另派重臣分路堵剿,自己专办督剿。武昌被围后,徐广缙尚在710里外的湘阴,以清剿巴陵“土匪”、保护粮饷要道为由迁延不前。他为自己开脱说,“至军营恶习,小胜则张皇捷报,失事则禀报迁延,其意在商同掩饰,且使臣一时无凭奏报参办,伊等得行其捏饰之私”*《徐广缙奏复镇将不遵调遣请简重臣督办并查明阵亡纪冠军请恤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145页。,再次恳请另派重臣督率。武昌失陷后,又以“遏该逆回窜”为辞,滞留岳州不前。他自料难逃处罚,在私信中有“屏息以待雷霆”之语。

为激励群臣效命,咸丰帝数次下罪己诏,为不能“察吏安民”引咎自责。为争取民心,他宣布蠲缓被兵省份钱粮,酌情抚恤。武昌失守前夕,又降旨强调:“当此防剿吃紧,首重人和。如地方官能得民心,镇将等能得兵心,何患不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清实录》第40册《文宗实录》卷77,咸丰二年十一月壬申,第1013页。不过,在不触动旧的体制机制、人事调整幅度不大的情况下,指望迅速澄清吏治,终是镜花水月。

以占领武昌为标志,太平军完全占据战场主动。咸丰帝只好又临阵易帅,新授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河南巡抚琦善为钦差大臣,另由向荣顶替徐广缙为钦差大臣,饬令三路并进,重点在江西九江一带堵截,以保全江皖财赋之区。然而,官府的恐慌与悲观情绪有增无减,以致民间风声鹤唳,远近居民纷纷迁徙,形成连锁反应。以安徽省会安庆为例,“贼破岳州之湖北,大吏惊愈甚,中丞以下文武大小吏相率送眷属他所,而居民富者遂谋迁徙。及贼破武昌,官员家属无一城居者,而居民已徙去十之七八矣”*戴钧衡:《草茅一得》上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编:《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73页。。江西情形相似,“贼匪踞扰汉阳,该处难民轰然东下拥过九江,人情恇惧,城外居民铺户逃窜一空”*《万青藜奏请饬严防九江各要隘片》,《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466页。。城外人户既空,无从举办团练,沿江防务遂更形空虚。

高官临阵脱逃事件仍一再发生。太平军自武昌东下,帆幔蔽江,衔尾数十里。驻扎鄂赣边界的陆建瀛见势难敌,借口驰回江宁以重根本,弃师只船逃遁,舟过九江府城并未拢岸。江西巡抚张芾也弃九江于不顾,自瑞昌躲到省垣南昌。清廷设想的九江堵截计划遂成泡影,太平军兵不血刃进占九江。陆建瀛连夜退至赣皖边界,舟过彭泽县江心要隘小孤山时,兵弁跪接,陆氏乃大呼曰:“贼势浩大,快走逃生!”以至“兵皆感之”*李召棠:《乱后记所记》,《近代史资料》总34号,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80页。。这极大瓦解了军心。

在九江短暂休整后,太平军继续蔽江而下。沿江驻防清军望风溃逃。咸丰三年(1853)正月十六日,太平军进抵安庆江面,驻扎城外马山大观亭一带的总兵王鹏飞“弃营而走”,“五营兵勇弃甲投戈”*戴钧衡:《草茅一得》上卷,《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第373页。;城内守军和大小官员也纷纷逃逸。当晚,安庆失陷,距九江陷落仅6天;巡抚蒋文庆被杀。两天后,琦善才从河南信阳启程援皖,以一时难以凑齐六千头骡子驮载辎重为辞,节节耽延。向荣以船只难觅、粮饷不继为由,滞留九江不前。江宁遂孤立无援。

陆建瀛自前线遁回江宁,使阖城绅民一时惊扰,纷纷迁徙。江苏巡抚杨文定借口保卫苏州门户,在江宁被围前移驻镇江。太平军四面环攻,江宁藩司祁宿藻见势不可支,忧惧呕血而死。江宁将军祥厚派人缒城送信求援,但援兵杳无踪影。江宁陷落8天后,向荣才领兵抵城郊。又过3天,琦善先头部队方推进到安徽全椒。而太平军又相继占领镇江、扬州,与江宁构成掎角之势,完全打乱清军部署。朝内有人惊呼,“现在南北中梗,危急之情有如积薪厝火”。另有人认为,武昌、安庆、江宁三座省城在3个月内先后失陷,“此我朝二百余年未有之变也”。

文武百官如此颓靡懦弱,清军一败涂地实在情理之中。咸丰帝起始就担心战火蔓延、劳师糜饷,希望前线将帅和地方大吏能尽心竭力为他分忧,但终不免一再失望。

三、官员队伍严重老化,且内部摩擦不断

曾国藩有感而发,认为时下最紧迫的问题是缺少忠义血性之人。他对官场不讲廉耻、逆向淘汰现象感到愤懑难抑,叹曰:“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曾国藩:《复彭申甫》,《曾国藩全集》第21册《书信》(一),第105页。

咸丰帝有心起用新人,但他即位时广西已烽烟四起,且自身魄力不够,故而选人用人的余地很有限,只能以道光朝旧班底为主干来应对危机,无法改变人才匮乏、官员队伍严重老化的现状。

郑祖琛道光末年出任广西巡抚时,已年近七旬,且患有咯血症。以如此老弱之身应对如火如荼之民变,必然力不从心。广西藩司张云藻久病,不在任上,更加重了郑氏负担。

在两年多时间里,咸丰帝为镇压广西天地会特别是随后兴起的太平军,先后任命九个钦差大臣,依次为林则徐、李星沅、周天爵、赛尚阿、徐广缙、陆建瀛、琦善、向荣、祥厚。其中,周天爵暂署钦差大臣仅6天;祥厚因江宁被围,未接到谕旨,城破后殒命。从资历、能力上讲,这九人都是一时之选,且大多有主持平“乱”的经历,但总体上年老体衰。祥厚生年不详,其余八人平均年龄接近63岁,其中周天爵79岁,林则徐、徐广缙均为65岁,最小的李星沅也已54岁。虽有一些年富力强的官员随营候遣,如姚莹、严正基、江忠源,但毕竟资历尚浅,不能独当一面。

军中将领也存在老龄化问题。向荣赴广西参战时已60岁。副都统达洪阿年过六旬,因受暑感冒和疝气发作,入桂仅两月便调回休养。湖北提督博勒恭武驻守岳州城,已是76岁高龄。

金田起义时,洪秀全37岁,杨秀清28岁,萧朝贵约29岁,冯云山36岁,韦昌辉25岁,石达开20岁,平均年龄约为29岁。冯云山在桂湘边境蓑衣渡阵亡;萧朝贵被太平天国官书誉为“冲锋第一”,在指挥攻打长沙时阵亡。两相比较,在先后主持广西军务的四位钦差大臣中,林则徐、李星沅均以在籍养病之身被起用,林则徐死在赴任途中,李星沅到任数月在军营病逝;79岁的周天爵以休致之身被起用,敢于任事,后因将帅失和被解职;赛尚阿履职后,一再玩误。一边是青壮年,一边是老人,精气神迥然不同,在求胜欲望和意志力上更有霄壤之别。

官员老龄化,其负面影响显而易见:一是体力不济,难以适应戎马倥偬的环境,况且广西山地多、湿气重。二是锐气不足,迟暮之年被推到风口浪尖,大多只求自保。三是官气重,倚老卖老,容易偾事。

内部不能和衷共济,是清军一再受挫、导致战火蔓延的一个重要原因。

围绕如何镇压太平军,清军将帅起始就意见不一。李星沅坐镇柳州,调集兵勇万余人围剿,欲速战速决。周天爵瞧不上李星沅,认为他“全不知兵”,“视事太轻,调兵太少”。向荣也认为不可大题小做,应再调二三万兵力。武宣三里圩之战后,李星沅将战败归咎于周天爵、向荣在前线督剿不力,并萌生退意,奏请另派大员督办广西军务。周天爵听信向荣之言,脚踹贵州镇远镇总兵秦定三,斥其拥兵不前。向荣所部为湖南兵,请功时多保本营之将,“视滇、黔兵蔑如”,此刻又诿过他人,故嫌隙益深;“诸将不能治兵,互相仇怨;将既不和,兵愈解体”*《赛尚阿奏报途次接阅周天爵信函并请调湖北官兵二千名折》附件二《周天爵致赛尚阿信钞件》,《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1册,第478页。。

赛尚阿抵桂林主持军务后,内部摩擦仍在延续。向荣在官村之战遭遇惨败,抱怨乌兰泰策应不力,从此称病怠战。攻打永安时,向荣主张“纵而掩之”,乌兰泰提出“围而击之”,彼此各不相下。此外,兵、勇、练积不相能。这些都削弱了清军战斗力。咸丰帝下诏怒斥道:“以后如不能迅速攻剿,徒延时日,朕惟赛尚阿是问。若或防堵不周,致贼匪溃窜、再扰他处,或城已攻破,诸将不和,争功忌能,致逆焰复张,朕惟乌兰泰、向荣是问。”*《清实录》第40册《文宗实录》卷50,咸丰元年十二月戊戌,第669页。但这并没有收到效果,战火又蔓延到省会桂林。

为救援桂林,乌兰泰在交战中负伤,不治身亡。赛尚阿滞留阳朔不前。巡抚邹鸣鹤奏陈军情紧急宜相机行事,获准与向荣就近决断战守诸事,使赛尚阿成为名副其实的看客。太平军撤离桂林后,邹鸣鹤借口防其回窜,留向荣统重兵守城。赛尚阿借机泄恨,说邹鸣鹤、向荣掣肘难驭,参劾邹氏“不能筹顾大局,专以目前自卫”,指责向荣托病拒绝领兵追击。咸丰帝阅奏后,怒斥邹鸣鹤“力小任重,怯容可掬”,向荣“身受厚恩,不知感奋,天良丧尽”,认为赛尚阿“手太软”*《清实录》第40册《文宗实录》卷60,咸丰二年四月丙午,第795页。。

徐广缙上任后,也忍不住一再诉苦,说自己素乏威望,“诸将毫无凛畏,运掉〔棹〕不灵,束手无策”*《徐广缙奏复镇将不遵调遣请简重臣督办并查明阵亡纪冠军请恤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145页。。

除军营恶习外,地方大吏之间还抱有畛域之见。

徐广缙身为两广总督,起始就对广西战事作壁上观,理由是广东同样烽烟四起,自顾不暇。太平军逼近湖南,湖广总督程矞采为此叫苦不迭,认为“不得因壤地攸分,遂置妖氛于不顾,为丛驱雀。贼皆自粤而来,不得以窜入湖南为了事”*《程矞采奏报全州失守敌逼近楚疆饬属竭力堵御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3册,第216页。,并抱怨粤西兵勇“每遇贼踪窜至,率皆尾追,从不敢迎头堵剿”*《程矞采奏陈敌情叵测势必窥伺楚疆兵单难御现移护长沙片》,《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3册,第218页。。武昌失陷后,咸丰帝连封三位钦差大臣,其弊端显而易见,当时便有人进言,认为“一国三公,事权不一”*《毛鸿宾奏请严申国典赐徐广缙自裁置经略事权统一以振军威折》,《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4册,第266页。。陆建瀛临阵逃回江宁,江苏巡抚杨文定托辞从江宁脱身,同样是只求自保、不顾大局的体现。相比之下,太平天国核心层能够做到和衷共济,就连清方也不得不承认:“夫首逆数人起自草莽结盟,寝食必俱,情同骨肉。且有事聚商于一室,得计便行,机警迅速,故能成燎原之势。”*张德坚:《贼情汇纂》卷6,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3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2年,第172页。

为镇压太平军,清政府在两年多时间里,走马灯似地调换钦差大臣,调动十余省军队,耗费饷银两千余万两,但由于吏治腐败,统治机器失灵,战局却愈益恶化。咸丰帝在位11年,始终坐在火山口上,内忧外患不断,直至在羞愧惊惧中撒手人寰。

官场乱,社会必乱。社会大乱,外强中干的官府无法稳住局面,局部危机必然蔓延为全国性危机。咸丰朝初期战事正说明了这一点。

责任编校:张朝胜黄琼

作者简介:夏春涛,中国社会科学院党校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100732)。

基金项目: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200410120103006)

中图分类号:K2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1-0079-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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