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绿草间

2016-03-09 05:05但及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白棉

但及

1

水哗哗地流在手臂上,凉意一直往皮肤里面渗。消毒间的灯光是荧白的,有些刺眼。窗外,能看到城市,车在蠕动,还有那些人,有的还撑着伞。天有点小雨,空气也是闷的,东方的天一直没亮开来,灰灰地压了一层脏兮兮的厚云。柯力长长地吸了口气,感觉头有些晕。

昨晚是糟糕的一晚,一直在迷糊状态。他甚至觉得好像没有入眠过,半睡半醒半梦,就这样一直折腾着他。这个夜变得漫长,无聊,他耸起耳朵,能听见各种声音,妻子的呼吸声,翻动声,外面的风声,还有偶尔的汽车喇叭声,夜归人的咳嗽声。有一阵,他还听到了蛐蛐的声音,像在窗台的外面,也像在树丛。这些声音,他以前是不关注的,甚至也听不见,但这一晚,这些声音都来了,拥到了他的耳边。那蛐蛐的声音,一长一短,声音甚至还会打转。

各个姿势都是不舒服的,他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席梦思就顶在他的腰上,他一直觉得自己睡的席梦思是软的,但昨天却很硬,就像另一根骨头顶在那里。直到窗口有了微光,他才稍稍睡着了一会,但仅仅是一会,又醒了。看着那些光从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一点点占领开来。当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她,白棉,好像四周都是她,她在柜子里,在书桌上,在沙发上,在他和妻子的枕头上……

冲完了手臂,他高举着手。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门紧闭着。他的手术服收着,口罩也已经封住了他的口。杨护士在一旁,她是个耐心的好护士,他一直这样觉得。他举着手,朝她走去,那样子仿佛是投降。每次手术都是这样,他都要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让护士消毒。护士会用棉球沾满碘伏,上上下下地涂满他的臂和手。

然而,他更晕了。一种无力感,正在升腾起来,并迅速地占领了他。他心里有一种恐慌,这种恐慌从昨天上午确定手术方案时就开始了,并一点点加强,直到眼下,变得尤为激烈。以前,每回手术,他都是自信满满,他是肺科专家,打开胸腔,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手术时,他专心于每一个细节,心思从不延续到躺着的病人。在他眼里,病人就仿佛是台机器,他是一个修理工,正在维修这台机器。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觉得,也是这样操作的。时间一长,他还会责问,好像自己变得冷酷了,但同时又会宽慰自己,做医生的,应该这样,必须这样。

今天不一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还在挤压,他的担心还在上升,毕竟,这不是别人,是白棉。他不能想象他替白棉开刀的情形。白棉的那张脸,好像就在眼前,在晃,在拂来拂去。从昨天决定下来以后,他就感觉不舒服了,这感觉一直伴着他,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沉地,一直抵着,挥之不去。现在,他高举双手,等待小杨消毒,他觉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了,眩晕就在这时发生,头在转,身子也在转了。

“柯医师,柯医师,你怎么啦?”

小杨扔掉了手里的碘伏棉棒,想去拉他,但没拉住。他伸出手,一把按住了边上的墙。他没有倒下,只是按住了墙。墙上留下了碘伏手印。白色的墙上,黄黄的一块,很醒目。

靠在墙上一会,才有了好转。小杨已吓得不成样子:“柯医师,你到底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也赶了过来,围住了他。墙上的手印格外醒目,他还能感到墙粉也沾到了手上,手有点异样。他的身体向来是好好的,平时去健身房,每周还游两次泳。大家都盯着他,不停地询问,还有人在拍他的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家扶住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柯力目光迷离,眼神无力,看着大家围着他,他把头低了下去。此刻,他想到了马上的手术,估计白棉在静候了,已经被消毒了。但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再去面对白棉呢?他是不能再上手术台了,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找陈医生,快找,快找,让陈捷医生替我。”他吃力地说,通知眼前的各位。

“陈医生吗?他在病房,应该在的。”

“他了解病情,开病情分析会他一直在,叫他吧,叫他保险。”柯力说。

“好,我马上通知他,你歇着,不要动。”

“没事,过一会就好,过一会。”

他无力地低下了头,仿佛看到白棉,白棉那双眼一直在瞅着他。

2

他喜欢泡在水里。水温温的,包围住他。轻轻地划动四肢,人就会浮起来,像一片叶子一样漂着。下班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游泳馆。天由热转冷了,游泳的人就像门前的树叶一样,变得稀少起来。梧桐树叶正在满街飘落,走在地上,能看到各种斑斓的色彩,还能听到脚步踩在上面发出的轻微呻吟。偌大的游泳馆里,只有十几个人,还有人在深水区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他不为所动,闭着眼,静躺在水面。

这一天注定是难忘的。那一天下午,他从门诊出来,走在过道里,有个人突然拦住了他。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可以说每天会发生。这个男子,四十多岁,矮个,还留了点胡子。

“柯力医师,好久不见。”

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但这个人肯定曾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他有这样的预判。他有些尴尬,认不出人有时是无奈的。

“是的,是的,你是……”

“你可能认不出我了,我是白棉的家人,我们以前见过。”那人说。

这样一说,他才反应过来。此人是白棉的老公,他的确见过,不仅见过,而且还有过一场谈判。不过,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了,眼前这个人变胖了,也仿佛变矮了,只是那眼神还是如此,与二十多年前差异不大。

心里还是一愣,想,这个人突然出现,不会是好事,于是上下前后地打量了一番。尽管,他知道这样不礼貌,但完全是下意识,自己难以控制。走廊上,都是人,进进出出,还有人朝他点头打招呼。这会儿,他真想马上走开,但又觉得不妥。从内心深处,他不想见到此人。二十多年来,他脑海里不时会涌现当时那一幕,他是恨这个人的。这是他的真实心理,一直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有什么事?”他还是说出这么软弱的一句,平和,不带感情色彩。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他应该表现出某种情绪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那人说话有些支吾,想了想,说:“白棉住院了,住在这里。”

柯力这回倒是没有惊,但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神情落寞。眼前闪过白棉,以前的白棉,印象中的白棉,那个天真烂漫、欢欢喜喜的白棉。还有,他们曾经的拥吻,她把炽热的舌送进他的嘴里,像条鱼一样,在他嘴里跳跃、翻动。这会儿,都是从前的情形,这些情形仿佛被激活了,一下子拉到了眼前,在生动地回放。

他甚至还舔了舔嘴唇,好像那里还留着回味。

这以后,柯力还跟着那人来到了病房。他以为白棉躺在床上,在输液,或者看书。结果,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在照镜子。她还是保持着以前的身材,细细的腰身,黑而长的头发。她站在窗口,对着外面的阳光,正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光线落在她的头顶,形成一道阴影,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侧影,让他如坠梦里。好像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

“白棉,柯医生来了。”她男人说。

她转过脸来。这一刻,他的心有种刺痛感。他不知她会变得如何?岁月的印迹会很深吗?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吗?她看到他会给一个微笑吗?这些都在他脑海里翻腾。他甚至想逃出来,远远地躲开。毕竟,二十多年了,他有些难以面对,有些不知所措。外面阳光明媚,树叶在微风里摇动,远处教堂的尖顶清晰,窗台上还有一盆仙人掌,他能看到上面那一根根微亮的刺。那些刺好像正在扎过来,一路刺向门口的他。

她变老了些,但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她笑了笑,有点不自然。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镜子放到了床铺上,被子没有铺,散开着,里面还有一个深深的凹印。

“我来住院了,你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

这目光,让他想到从前,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那目光里带着某种柔性与不安,然而,也是这目光,却又好像十分陌生,里面又存在一些他读不懂的神情。眼前这人成了阴阳人,他觉得既真实,又虚幻;既很近,又很远。既想靠近她,又想逃离她……她向他走来,他的关注点到了脚步上,那脚步是轻的,轻得好像浮起来一般。

“是的,怎么会想到呢?”这句话回答得有点做作。但他很快恢复了镇静,马上转入了医生这个角色。他从以前的回忆中脱出身来,现在他是医生,他要像一个医生的样子。

“你什么病呢?”这句话的态度是中性的,就像他每天对许多人说的那样。

这时,她男人去拉抽屉,从里面拖出一张黑白片来。

“是肺,肺上好像有东西。”她男人说着,把片子递了过来。

“我说这不是个好东西,我有这种预感,从前年起,一切都不顺,不顺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反正,就是不顺。”白棉喃喃地说。

他举起了片子。这是一张另一家医院做的CT片。肺部的确有一个阴影,有蚕豆那般大。柯力的手有点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但就是不行,手好像不听使唤。

“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这可能是癌,或许真的是癌了,要真是癌的话也没办法。他说到其他医院,我说到这里,你在这里,总比找别人方便。是我提出的,要到这里。”她说。

直觉告诉他,这蚕豆般的东西,凶多吉少。但此刻,他只能装作镇定。他不能轻率地下结论。

“还要进一步地查,你先把心放下来,你是今天住进来的吗?”他问。

“今天,就是中午,我们住了下来,就来找你了。本来想住进来前找你,但她说,你肯定在,进来以后再找也不迟。”是她男人,那说话里好像有某种巴结。他看惯了,许多病人都巴结他,好像他是救星,医生总是给人这样错觉。

“我跟她说没事,会没事的,但她就是多想,经常说自己得癌了得癌了,她就是这样想。”她男人继续说。

“住在这里也好,再充分地查一查,有什么事来找我好了。”他表了这样一个态,这个态是必须要表的,他们就是冲着这一点才住进这个医院的。他知道,现在开始,必须要面对她的重新出现了。

现在,柯力躺在水面上,肚子有点饿,但他不想吃任何东西,他还在想那张片子。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直觉像个巨大的黑洞罩住了他。无论如何,他怎么也不可能把癌症与白棉联系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白棉呢?怎么会是他曾经深深爱过的这个人呢?

他努力要排除自己这个直觉。是自己判断失误。自己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他相信是自己判断失误了。这个时候,他就努力地在想着这个事。

他挥起手臂,努力地摆动起来。浪花涌起来了,他开始在水里劈波斩浪。他要让自己累一些,再累一些。

3

快到病房时,他的脚步迟疑了。跟在柯力身后的是陈捷医师,他们两个是搭档,常常一起查房,一起研究病情。陈医师瘦瘦的,小小的,还戴个黑框眼镜,三十好几了,脸上还长青春痘。今天,他们一起查房。

门虚掩着,他一推,门开了。

里面住三个病人,白棉在最里的病床,靠窗。外面是一位中年妇女,胖胖的,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头来。中间是位年轻的女子,戴着耳机在听音乐,边摇动着屁股。他们进去,她也没有停下来,以至床也吱吱作响。白棉不在,她那张床是空的,床头上放着两个塑料饭盒,还有一束花,紫色的,上面好像刚喷过水。

“她去抽血了,刚去。”女孩取下耳机说道,然后把那条悬着的腿放了下来,好像在等待医生的指示。

柯力走到白棉的床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张CT片,说:“她来的话,告诉她一声,片子我拿走了,我是柯医师。”然后,他与陈捷又询问了房里的两位病人。陈捷手里拿着一个笔记夹,他边听边记录着,每一个病人的资料全在这里。

回到办公室,柯力把CT片夹到了灯箱架上,打开灯。

“陈医师,你来看看这片子。”

陈捷走了过来,端详了一会,说:“这是其他医院拍的,我昨天看过,你今天再一起看看。”

陈捷转动着片子,凝视着。过了半分钟,他放下了片子。

“这片子很明显了,肯定是了。”陈捷说。

“你再好好看看。”

“不用,肯定的。”

“我昨天也这样想,但事后我又觉得可能会误判,拿不定,所以再让你看看。”

“奇怪,这么明显的,你怎么会犹豫呢?应该是了,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的,不会错。”

“你再好好看看,再看仔细点。”

陈捷好奇地盯着他。柯力一向判断是果断的,今天却变得犹豫不决了,好像跟平时的他有些不一样了。他没有直面陈捷,仿佛陈捷能看穿他的秘密似的。这是他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对自己的直觉产生怀疑和不信任。关键是,他不能把这个结论按到白棉身上,他怎么能够把如此残忍如此无情的消息传递给她呢。他不仅做不到,还在回避,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不是,希望自己和陈医师的判断全错了。他向来是客观的,但现在他变得很主观。

陈捷走后,等他坐下来,发现有人来了。一抬头,愣了好一会,竟然是白棉。今天她穿了条长裙,墨绿色,头发长长地披着。她没有穿统一的住院病服,看来她是有意的。或许是要到他这里,她特意这样穿的。白棉手里还拿了个小包,白色的,真皮。看上去,她不像个病人,倒像是个访客。她还带来了香水味,一股清淡的幽香环绕在他的四周。

“噢,是你啊,坐,快坐啊。”他拉了条椅子。

她没有坐,只是站着,还朝四周打量着。“你的办公桌,有点乱啊。”她说。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是的,太忙,忙了就没时间整理了,也习惯了,不过,这个不好。”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手里把玩着。他把头挪开。他真想对她说,出去,出去吧,不要到我的办公室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是不欢迎病人来他办公室的。有事,他都会到病房,在病房里解决问题。

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他五味杂陈。当初,她粗鲁地离开了自己,让他有两年时间缓不过神来。现在,他有一种隔世之感,似乎并不真实,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是他臆想出来的。刚才,当陈捷的判断出来以后,他心里没有像昨天那般沉重,反而微微有些高兴。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险恶的,是不道德的,但心里真的有那么一层东西在涌动。他想,上帝终于伸出手,替他报复她了。她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现在,她却早早地站在了审判台上。

然而,不久,他又改变了,他终究无法把眼前这个人,与片子上的那个人挂起钩来。弄错了,一切都弄错了。这张片子,不是她的,她与片中的这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她转过身去,关上了身后的门。这让他一怔,想,她怎么会想到关门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回,她坐下了,坐在他的面前。她看到她的鼻梁,还有细细的眉毛,脸上微细的毛孔,在透亮的光线里清晰起来。

“柯力,你不介意我叫你柯力吧。你跟我说实话,一定要说实话,我是不是真的得癌症了?”

他被她这个直率的问题问住了。他朝她看看,她投过来的是笔直的目光,于是,他赶紧撤了回来。他努力地镇静了一下。这样的问题,是经常被人问到的,只是从白棉嘴里问出来,让他有些为难,但他马上调整好了心态。

“从片子上看,还不能诊断,我刚才也问了其他医生,都认为癌症的可能性不大。”

“是真话?”

“当然是,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但我觉得我得癌症了,我有这种预感,很强烈。而且,我还有另一种预感,觉得你也在骗我。”

他笑了笑,有点尴尬,不自然。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两人隔了一张办公桌,桌上堆着病人资料,还有他的手机,电脑打开着,屏保里面有一些热带鱼在游来游去。窗开着,外面的鸽群正好掠过,发出哗哗的声音。他一下子沉默了。这沉默,让他想到了当初。她提出分手时,他也是这样的沉默,不过,那时更难堪。

两个人,静静地,谁也没有吭声。鸽子已经飞走,窗外又安静了。他不知道跟她怎么说话,好像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他实在想不出要说的话。每一句涌到唇边的话,又坚硬地退了回去。他和她,有关系吗?是有的,但终究还是没有的。他们,只是在不同时空里的偶然相遇。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他们只剩下可怜的一点回忆,而且连这点回忆也好像不再真实。

“你恨我吗?你说实话,当初,还有现在。”她问。

他支吾着,不能说话。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护士把头探了进来:“柯医师,院长叫,让你到三楼会议室。”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护士说完,又迅速关上门。

“你有事,我走了。”她也站了起来。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必要一直记挂着。你的身体要紧,不过,你现在应该放松,不会有事。这是我说的,你要记得我说的话,我是医生,你要听医生的。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说。

她点了点头,然后朝门外方向走。他也站起了身,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不过,”她回过头来,再度看着他,“柯力,如果你恨我,我觉得也正常。我对不起你,这是我一直想说的,一直没机会说,今天我终于说了。”

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一点想哭出来的腔调,然后,迅速调转身子。他看到她闪出去的身影,像一阵风。

4

自从白棉住院后,柯力就变得心神不宁。

他还是每天上班,做手术、查房、开会,还要坐门诊。办公室的书橱上有一盆吊兰,他突然发现有点蔫了。取下来,一拔,竟然烂根了。这盆,已经放了大半年,突然这样,让他不舒服。他一根根地拔,每一条根都烂了。吊兰肯定不能活了。他把吊兰放在地上,没有再放回去。

时不时地,他会站在窗前,有时看鸽群,有时看汽车,有时也看对面屋子里闪动的人影。空气中,不时有汽车尾气飘来,天是灰乎乎的,像罩了一层不明的物体。他每天也会到白棉的病房,询问点事。这边的检查依然在继续,实际上,在他心里,这样的检查已纯属多余。手术是必须的了,越早越好,把肿瘤消灭在萌芽状态。这是他这几天考虑得最多的事。

他还想到了手术人选,算来算去,自己不合适。陈捷是合适的人选,他觉得要跟陈捷谈一次。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告诉白棉。他跟她说,她是没事了。既然没事,怎么又会开刀呢?她又不是白痴,她肯定会识破内情,这也是他翻来覆去在想的事。想得越多,他越沉入迷思。后来想,她又不是我什么人,现在仅仅是个病人,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病人,这样一个病人值得我这样思来想去吗?这样一想,他觉得镇定了许多。是啊,她是他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而且已经二十多年未见,什么都谈不上呢。

正这般想时,敲门声响起,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某种犹豫。“请进。”他喊了声,于是门开了,白棉老公矮壮的身材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两张检查报告。

“柯医师,打扰了,增强CT出来了,想麻烦您给看看。”他小心翼翼地说着。

柯力朝他瞥了一眼,带着一丝的不屑。这让他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谈判,那时,对面这人不可一世,架子和气势都很大。他是有实业的,屁股后面的资产造就了他看人的方式,在他眼里,柯力这个刚刚工作的小医生算什么呢?的确,柯力只是个跟班医生,什么也不是。他说:“你放弃她吧,你只有这一条路,你不放弃也得放弃。”柯力说我要听听她的意见。他说:“她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她已经对你没有好感,所以我郑重地告诉你,从此以后远离她的生活,远离,听见吗?”

现在,这个人小心谨慎地说着话,不禁让柯力想到了当年。柯力很想跟他说:“你当年不是说远离吗?那么现在,我也要告诉你,远离我,远离,听见吗?”他是这么想的,但没这样做,他觉得做不出来。相反,他滋生出了某种同情,现在,对面这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他怎么忍心再去做伤害的事呢?他想做,也做不了。

他把增强CT片拿到了手上。前后上下地看了起来。不时地,他会瞄一眼那人。那人坐着,低着头,一副神情低靡的样子。他在考虑怎么说,要不要跟那人说。现在新的片子出来了,更加佐证了他以前的看法。她中招了,明显地中了。他觉得现在是时候说了,不说,就没有时机了。他要告诉眼前这人,直到现在,他还叫不出名来。但叫不出名更好,他何必要叫得出他呢?何必要如此熟悉呢?

“怎么样?”那人怯生生地问。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想,我不用再说下去,你也明白,你是个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了。”他抬起眼,对着那人道。

“真的吗?难道这是真的了?难道我这些天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难道上帝还真的是这样无情?”那人唠叨起来,一下子全变了。

柯力是一个医生,面对这样的家属是太多太多了。尽管他这些天经历着折腾,但此刻是平静的。他又像一个医生那样变得冷酷和中性。的确,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如果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医生,那么就无法生存,他要同情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收起他的感情。

那男人突然哭了。靠在桌上,呜咽起来。他能看到那人的头发在一耸一耸,里面还有些白头发,杂在黑发中。他是厌恶这个男人的,以前厌恶不用说,现在更厌恶了。他想,自己怎么能容忍这个人在自己的领地里如此呢?换了别人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人,面无表情。他想,如果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哭泣,也是这样的低三下四,他就不至于走到曾经想自杀的边缘。他的确是动过自杀念头的,在南湖边,一直在徘徊,设计种种自杀的方法。好在,最后胆怯占胜了他,把他从不归路上又拉了回来。

他也想象过,他们两个人的决斗。在一个广阔的场地上。他是徒手的,对方也是徒手的。尽管他有些文弱,一路从学校到学校,但他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觉得需要找这个对手,来一次你死我活。当然,这最后也沦为空想。最后,他与她的分手变得平静又和平。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她也没有。然后,她就像一只林中鸟一样飞走了。从此没有音讯,彻底消失。

现在,这个男人,这个他曾经咬牙切齿仇视过的人,突然在眼前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既震惊,又暗暗得意。他希望看到这个人一蹶不振,看到这个人彻底被击垮。这个男人与白棉不同。他甚至想举起那个吊兰花盆,朝这个人的脑袋砸去。他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做了的话,也是正常的。

男人哭了一阵,用衣袖擦着眼泪。泪水挂满了整张脸。他相信,这是真哭,不是装出来的。

“柯医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的眼神里带着无奈,显得空洞又无力。

“什么?”他被那人的话怔了怔。

“你替我保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大家都说,癌症是被吓死的,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替我保密,一定不要让她知道,一定要让她认为没事。”

柯力不吱声。他想,这个事,他当然会做的。实际上,他早已在做了。但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承诺,何必要承诺呢?

“我求你了!柯医师,求你了。”

柯力还是不吱声。没必要跟他说这些,他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他关心的是白棉,跟这个男人多啰嗦什么呢?

这时,男人快速地在自己的皮包里寻找着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然后,快递地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到他的办公桌上。

“柯医师,这是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也请你全力救她。”

那个信封,厚厚地裹着。这一刻,变得十分的荒谬。他想,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情况。这样的信封,他以前是收过的,有过好几次,但这一次却显得特别的荒唐。男人盯着他,脸上还有泪痕。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柯医师,你对她是了解的,你念一念过去的情吧。”

男人如果不说最后一句话,他是不至于发火的。但男人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也让他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怒火,一下子有了个宣泄口。

“拿回去,你给我马上拿回去。”他吼了起来。

男人一下子慌张起来,柯力的脸色也大变。

“拿起来,快拿起来!”

男人没有拿,只是怯怯地看着他,好像对出现这一幕缺乏预判。

这时,柯力拿起了信封,朝着男人的身旁扔去。他没有扔在对方的身上,这是他故意的,信封落到了地上。

他气呼呼的,好像被这钱奚落了一般。他怎么可能要这个钱呢?他难道缺钱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小看他了。这是一次回击,让他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那个男人,当年的那股狠劲,已荡然无存。在柯力面前,他好像很胆怯,就像一个虫子一样颤颤巍巍。

柯力看着他把地上的信封拾了起来,这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了。

5

在很远的走廊里,就能听到歌声。

歌声是从楼下的树丛里传来的,声音透过树叶的缝隙,穿过楼道,穿越墙壁,在医院里盘旋。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都能听到这歌声。声音婉转,抒情,有着磁性般的嗓子。有病人就靠在窗口,他们其实看不见这个人,但声音却是清晰的,有人就喜欢听这个声音。

“好声音,医院里来了个歌唱家。”有人打趣地说。

唱歌的人就是白棉。白棉是文化馆的干部,以前是,现在也是。市里有演出,总会有她的身影,她既能唱,又会跳。柯力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白棉。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跟二十年前相比,声音厚实了些,有时会带上颤音。但总体来说,还是二十年前的声音。

这天,刚上班,晨雾还未散尽,他就听到这个声音了。医院后面是一座废弃的教堂,现在,雾气里能看到教堂的尖顶,还有尖顶旁生出来的杂草和小树枝。他把汽车停下,站了一会,让这声音更深地进入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下时间,还早,决定循着这声音过去。这医院,解放前就有了,里面有许多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苏式建筑,还有许多茂密的树和草坪。不久,他就看到她的身影了,她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背对着他,她在唱《喀秋莎》。声音是美好的,让柯力回到了从前,他站住了,听了一会。

这声音,实际上是他不忍听的,一听,心里便涌满了苦水。当年的情形又会一幕幕展现,他那好不容易治愈的伤痛,又重新犯痛。于是,在她快唱完时,他迅速地走开了。不料,却听到了她的叫声。

“柯力,是你吗?你为什么走开了?”

他停住了,转过身来,看到她正在走来。她的头上闪着露水的光泽,身后还有雾,她像是从一团蒸气里逃出来。

“唱得很好,和以前一样好,不,比以前更好。”他说。

“这是恭维的话,我不要听。我当然知道,我唱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有力了,我觉得我的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好像这嗓子没有以前那般灵活自如了,好像那里面有了什么东西。”她道。

“好好的嗓子,怎么会有东西?”

“真的,就像一个人生了好久的病,再去骑个自行车,骑不动了,有些飘来飘去了,就像这样,就是这个样子。”

今天,她还是没有穿病服,而是一套运动衫,黄色的,上面还有英文字母。面对她,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说天气,说医院,说他自己,说她的病情,这些都是不合适的。他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赞美几句她的歌声。因此,他还是急于想走,到办公室去。八点要查房,医生和护士都在等着。

“那前面是不是子城?”她指着前方影影绰绰的城墙问。

“是的,那就是。老城墙了,但现在上不去。”

这子城是原先城市的城墙,现在也成了医院的一部分,但现在城墙是锁起来的。此刻,望过来,能看到子城的轮廓。

“我真想上去爬一会,你看这雾里,多美!”她指着前方。他看不出这有多美,或许是他太常见了,每天都能见到这残缺的城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美。他甚至觉得,这城墙离美,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

想到她得的病,以及她说的话,他的内心不禁又泛起了同情。或许,她此时的眼光有点不一样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我真想上去,我不知能不能上去。你能替我想想办法吗?我就想到这子城上去。他们说,是能上去的。”她这样说的时候,面朝着他。

他当然是有办法的。这子城是锁了,但这钥匙在医院办公室,只要他开口,就肯定能办到。或许,她已经打听过了,所以才会这样说。他隐隐有这么一种预感。他不能骗她,他只能如实地告诉她。“应该行的吧,我去说一声,应该能拿到钥匙。”他淡淡地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去拿,等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拿一下。我要到这子城上去,我想上去已经想了很久了。”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悦。

“没问题,我会去拿的。”他这样说时,看了看表。“我得上班了,抱歉,我先走了。”

“啊,你去吧,你是个大忙人,又是专家,又是名人。”

她这样一说,他的脸红了。他无法面对她,这是他的总结。尽管,他们已有那么多年不见面,但他还是无法坦然自如地去面对。他们中间隔着什么呢?他不清楚。隔着,但岂止是隔着呢?走到办公室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中午,稍稍空些。他想,要么带白棉去子城,跟她说好的事,他不能违背。他去办公室要了钥匙,他说,他想到子城上去走走。办公室里的人有些惊讶,怎么突然间有文化了呀,变得有诗意了嘛。他笑笑,说有个病人,患重病,想上城墙看看,他必须要满足这个愿意。于是,办公室的人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大钥匙,上面还挂了块铁皮牌。

铁门和铁锁上都有灰。他开门时,她就跟在后面。他也好久没有上子城了。子城,这座千年城墙,现在只剩下一个门和一段墙,长久的荒芜,上面长满了野草。这子城是文物,由于城墙在医院的范围,这城墙的管理就委托给了医院。两人踩着台阶,一步步向上。幽暗的砖石和发亮的地皮,还有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

中午的阳光落在城墙上,形成斑驳的倒影。那些从墙缝里探出来的树和草,在阳光里摇动着,柯力被它们强大的生命力折服。“这些草啊,真是勇敢!”他叹了一声。走到墙沿边,向外张望。墙下是一条马路,还有一个加油站,还有一些零星的老房子,远处能看到南湖。

“真是个好地方,这地方这么闲置着,真是浪费。”她看着外景说。

“听说市里有规划,要改造,要对外开放。不过,说了几年了,好像还是没有动作。”他说。

微风送来,落在她脸上,也轻轻拂动着她的长发,两人并排靠在墙沿上。他朝她瞄了一眼,马上又收了起来,他又像昨天一样了,觉得无话可说了。他拼命地在想着词汇,想着要说的事,但越是如此,越好像脑子空得厉害。

“柯力,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这是我这些天来最开心的。”

“这是举手之劳嘛。我也好久没来了。这子城,应该也是这个城市的一个灵魂,可惜被淡忘了。我每天在这里,但好像从来没看见一样,你说我这人有多么碌碌无为。”他终于能说点什么了,说的是子城。

“我就喜欢在这种古朴的地方,有文化气息,能让我安静下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忙忙碌碌,像个苍蝇一样,但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你是文艺人才,肯定喜欢这样的地方。大家都说了,你的歌唱得好,我听病人说了。他们都在夸你。”

“柯力,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些天一直在想,可就是觉得问不出口?”

“什么?你说吧!”

“你幸福吗?”

这个问题是突然的,也是他没有准备的。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了。看他犹豫的脸,她却嘎嘎地笑了起来:“如果你难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你可以选择沉默。”这样说话的腔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经常是这么说的,你可以选择沉默。她还是保留了她的口头禅。

“还行吧,还过得去吧。”他含糊地回答着。

“我知道,你妻子是银行的,你们有一个女儿,十二岁,据说女儿长得很像你。”她说道。

这令他惊讶。看来,她做过调查了,她说的一点也没错。但,对于调查自己,他有些不悦。他觉得,他与她之间已经什么也不存在了,她凭什么调查他的家庭呢?

这时,她突然唱起了歌,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在城墙上,一边走,一边唱。看着她唱,他反而难受。这个活泼的人,难道真的要被推向绝境吗?他低下了头。城墙上有一队蚂蚁,它们正在缝隙里匍匐前进。

“我也有个儿子,十八岁了,长得高高大大。”她停下唱歌后,继续说了起来。“他喜欢篮球,每天都要打球,还骑山地车,参加障碍赛,得过名次。他不像我,也不像他父亲,他喜欢美国人的那套生活方式,吃麦当劳,戴耳机,还像黑人一样跳街舞,穿一条很肥大的短裤,戴个黑手套,在路灯下跳来跳去。”

她这样说的时候,他已经能想象这个情景了。这是个时尚的青年,酷啊。

“挺好。”他附和着。

“我也觉得挺好,他向往这样的生活,就让他过这样的日子。我从来都是尊重他的,我不会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他。以前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管得太多了,我觉得不好,要尊重天性,尊重他们自身的选择。”

城墙下,加油站前面排起了长队,汽车像个尾巴一样,从加油站里甩出来。

“看,南湖,记得吗?我们还一起游过南湖。”她兴奋地指着远方。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湖面,但西侧的湖水露出一个角,若隐若现,闪着波光。

6

白棉的侧影,轮廓清晰,他想到了她在舞台上舞动的身影。

在舞台上,她是精灵,这与生活中的她有些不同。好几次,他曾经去看过她的演出。每次,他都能欣赏到一种光彩,看得他心潮澎湃。

“白棉,你还能跳一支舞吗?”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来。

“现在吗?”

“是的,就现在。”

“好久不跳了,我怕跳不好。难为情的。”

“很久没见你跳了,想看看你的舞姿。”

她想了一会:“好,跳的不好,你不要笑话。跳个《蓝天绿草间》,是我参加省里比赛的。”

“行。”

“当时,拿了个二等奖。不过,我觉得跳的还行,名次不重要的。”

他点头时,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寻找了一阵,打开了音乐。一缕带点江南水乡味的音乐,从手机里流淌出来。

此刻,云彩正好遮蔽了太阳,城头上不再那么灼热。她摆了个动作,双手缠绕,两脚呈一个弓形。眼睛朝向他,眼神也好像聚了过来。然后,她就舞了起来。

城墙上,只见她的身影在移,在飘。他也掏出了手机,按下了录像键。他想,应该把这一刻记录下来。不要拍,不要拍。她发现了,边跳边说。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瞄准着她。你跳你的,不要管我,千万不要管我。他还移动着脚步,尽可能地贴近她,用更近的镜头来记录她。

她的一招一式,仿佛拉近了时空,让他时时感到年轻时的她。尽管年岁不同了,但那神采,那举手投足,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他拍得入神,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时的他与她,还在热恋之中,还在卿卿我我。他的手有点抖,拍得不稳,于是他努力控制好自己。他想,如果,当年他们没有矛盾,如果当年他们一路下来,会如何呢?

就在这时,她开始摇晃起来,像是来了一阵风,被卷入了风中。然后,她开始跌跌撞撞。他收起手机,想拉她,但来不及了,她踉跄了一会,跌倒了。

他赶过去。她脸色苍白,喘着粗气。

“让你笑话了,真是丢脸,让你笑话了。”她喃喃地说。

“你没事吧?还好吧?摔伤了吗?”

他去拉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接住了。她的手是凉的。拉起来的一瞬间,两人相距很近,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与以前不同,这会儿,他闻到更多的是病房带来的气味。以前,曾经在她身上的那种体香消失了。

起来后,她靠在城墙头上,还在喘气。脸色好些了,但依然是苍白,目光低垂,神情黯淡:“我不该跳的,我跳得这样丢脸,真是太傻了。”她似乎在责怪自己。

“你跳的挺好,真的,跟以前一样的好。”

“不要骗我了,你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是假的,你骗不了我。”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相信我的话,你真的跳的不错。可能因住院关系,你没力气,所以会摔倒。”

“不是人累,是心累。”她叹着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收起手机,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椅子由于日晒雨淋,呈灰黑色,但没有垮掉。“柯力,我活得真累啊。”

“现在工作压力大,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受的。”

“不是,不是指这个,我觉得活着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皱着眉。这会儿,他后悔了,他不该去拿这把钥匙。他不想知道她的情况,对于他而言,她已经消失了,她活得高兴也罢,活得痛苦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当年,是她抛弃了他,是她和她现在的老公,一起把恋爱的中他给生吞活剥了。

但他这会儿也没法走开。他只能当一名听众,心里却在想,她的事跟我何关呢?

“柯力,你不反对我说吧,不反对我婆婆妈妈吧?我想,你应该不会。我只是烦,从来都没这么烦过,我感觉不到乐趣,很多的时候,我只有在唱歌的时候,稍稍开心些,好像在那个时候,我才是在拥抱这个世界。”

“你说吧,把你的烦恼说出来,说出来或许会好点。”他安慰着。

“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我这人,太要强,平时都是这样。我不能让眼睛里进沙子,哪怕微小的一粒也是。我容不下,是我的优点,也是缺点。我这个人,正如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容易看走眼。我太主观,太冲动,凡事都是凭自己的一时判断,而这些判断常常不是考虑周全的,是一时冲动的结果。”

柯力有些担心,怕她再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来。她不会是想表达她的后悔吧。他内心在一阵阵地颤,心里在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他是害怕再去面对过去的。从内心讲,他对她已没有一丁点的感觉。

“不过,我这个人不后悔,所有的事,好事,坏事,对的,还是错的,我想我都要承担。这是我的性格,也可以说是我的悲剧。老话说,得过且过,但我好像做不到,我就是不能做到得过且过。”

她滔滔不绝地讲,这令他好奇。以前,她不是这样的,至少不是这样地唠唠叨叨,现在怎么会如此爱说了呢?而且怎么会面对他如此说个不停呢?

“柯力,你不要嫌我烦,你是了解我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把你当作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为了这个病,我提出到你这里来。我家里那个坚决反对,但我还是坚持。我知道你是肺科主任,还是一个肺科专家,现在我肺上出问题了,我当然想到你这里来。不管以前我们怎么样,不管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我觉得我还是要来找你,我觉得我还是找对了,你对我还是关心的。起先,我以为你会冷冰冰,甚至不会睬我,但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对我的关心让我很感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更对不起你。你是好人,柯力,你真是个大好人。”

他的脸涨得通红通红,不知如何接下她的话。

“他反对我来,我们吵了架,吵架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但我还是来了。我自己来的,我叫一辆出租车来了。我觉得我这个选择是对的,我知道我自己的病,你们不用骗我,我全知道。所以,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找到你,我觉得我只有你可以托付。”

他把头转移开了。

微风在吹,能听到城墙下大树叶子的摩擦声。那里有许多的树,密密麻麻,还有鸟的叫声,它们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城墙上有一面旗,也有几个灯笼,不过颜色都变了,褪色得厉害。那面旗正飘扬起来,但已经残破了,旗面上布满了一个个孔。

柯力站了起来。他看了看时间,他在想,怎么跟白棉说,他要回去了。他觉得开不了口。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他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说呢?有些事,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只有时间会说明……我去年信佛了,我相信菩萨,菩萨会保佑我们,也会原谅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有错,我们不要一错再错,不要一直地愚昧下去……”面前的白棉,脸色开始渐渐好转,“在别人眼里,我可能是活得很好,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面是这样。你也知道(其实他一丁点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有钱的,他爸办了企业,生产绸缎,产品销到国外好多地方。他爸退了以后,他就继承了。但他跟他爸比起来,一点也不精明。开始这几年还好,后来就不行了,急转直下。他叫他爸再出山,但老头子中风了,连走路都要人扶着了。他不是个做企业的人,也可以说没有多少事业心。还喜欢玩,有了钱,就去游山玩水,还到国外,去烧钱。我也不懂企业,我放不下的是音乐和舞蹈,我觉得其他都可以没有,但这两样是必须的。特别是舞蹈,是我的精神,我的梦想。舞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离我很远了,我跳啊跳,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不懂舞蹈,也不懂企业,他就是喜欢玩,喜欢和一帮人吃吃喝喝。但那么多年下来,我也习惯了,我做我的,他做他的,谁也不搭谁的界……看到你事业有成,我很高兴,我从内心为你感到高兴。当然,我很微不足道。你现在是社会上的一个名人了,而我呢,却越走越窄。我这样说,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我不要同情。是我选择来找你看病的,他坚决反对,他反对我还是坚持。我觉得,我找你看病是对的。我不找你找谁呢?你是这方面的权威。”

在白棉滔滔不绝之时,他一直在旁边踱来踱去。他相信她的话,这里面不可能有假话,但她这些话让他不舒服,包括她恭维他的话。他不需要她的恭维,他与她已经没有任何的交叉,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空间。

“如果我能为你做事,也是应该的,你不要客气,也不要多想。一切会好起来的。”他无力地支撑着。

7

从手术室出来,他一直有些恍惚。

手术室到办公室,只隔了三个楼层,他却觉得漫长。他没有上电梯,而是沿着楼梯走。楼道有些暗,他放慢脚步,一脚一脚地跨。

在楼梯的转弯处,有一个小窗。他就在小窗前驻足。透几口气,然后看着外面的景色。那里是医院的进门口和停车场,密密麻麻的车,还有门口进出的人流,他看到一辆救护车拉着笛声,从外面进来,人们就闪出一条路来,然后是一双双好奇的目光。

他的心情有些灰暗。

他努力让自己恢复镇静,但却不能。额上有汗出来了,他感到了紧张。这紧张来自于他撒谎,平时他是从不撒谎的,但刚才,就在他进手术室进行消毒的时候,他撒谎了。现在,他刚从谎言里走出来,现在还能闻到谎言令人败胃的气味。

两天前,会诊。来了五个医生,他们传递着片子。结果已经出来,“肺癌晚期”。他不知道打开她的胸会是何等的样子。这个想象,是他不敢直面的,因此,也不敢多想。看着那片子递来又递去,他心里很不好受。

“陈医师,这回你主刀吧。”柯力对陈捷说。

陈捷说,“这个病人不是你熟悉的吗?我想,总是你做的。”

“还是你做吧。”

他没有说明理由。他能跟陈捷说,这个病人是我以前的恋人吗?

会诊的时候,就这样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还是躲开些。剪不断,理还乱,牵涉到他与白棉的过去,无论如何还是躲开为好。陈捷也答应了。只是陈捷有些奇怪,还朝他多看了两眼。

改变是昨天晚上。在下班的路上,手机突然响了,一接,居然是白棉。白棉说,“柯力,我要你为我做手术,我到这里来看病,就是冲着你来的,我一定要你做,这样我放心。”

白棉语调坚决,带着不可否认的一种态势。他支吾着,不知如何处理。车行驶着,那边却是一个劲地在问:“怎么样,你答应吗?你难道还不能答应吗?无论如何,我这个病,需要你来治,无论如何都要这样。”白棉的坚决,让他动摇。面对她如此的逼问,他只有答应下来。等电话放下时,他知道自己无法左右局势。别无他法……

走回办公室,用钥匙打开门。他迅速地关好门,按上保险,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座位里。他一下子变得很无力。刚才说的头晕,恶心,都是假的,都是他胡编的。目的只有一个,逃离这个手术,他不能面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面对她。

瘫坐在椅子里,他沉浸在失神里。此刻,陈捷肯定已经上手术台了,或者已经把白棉的胸口切开一个口子。想到她胸口那个肿瘤,那里已经变质,已经腐蚀,已变得无法面对。他想象,那把刀切开口子时,血一点点涌出来的情形。这时的白棉已经昏迷,她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他柯力已经退出手术。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这样。但他的内心的确一直在拒绝这件事,可以说自白棉住院这天起,他就这样想了。这种感觉,这几天越来越盛,特别是她跟他说了许多事以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昨天,白棉的一个电话,让他动摇了,但这种动摇没有持续下来。现在,他还是编造了一个理由,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

这个上午是难挨的。他没有做其他的事,只是这样坐着,看着手表上的秒钟一圈圈地走过。他好像能听到秒针走动的声音,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还能听到不远处工地上起重机的降落声。他的耳朵高耸着,第一次成了这个医院的一个旁观者。中间,有人敲门,他一惊,汗都出来了。故意放慢脚步,来到门口打开门,发现是护士小丁,小丁问他好点了吗?他说,现在好多了,但还是不舒服。小丁说,那你就回家吧,要不我去给你拦个出租车?他谢绝了。但小丁的提醒给了他启发,他想,要不就乘机休息几天吧。这个念头开始顽固地占据了他。

中饭,他没有吃,也没有觉得饿。到下午一点多时,他看到了陈捷。陈捷在他门口探过头来,“你没事吧?”陈捷问。他说没事,好多了,可能太累了。然后,他就打听手术情况。

“不好,扩散了,情况有点糟。我只是割掉了些,主要的那块割掉了。”陈捷说。

这些,实际上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摇着头,神情哀伤。

这之后,他就给院办打电话,要求请假。请完假,他又到了肺科办公室,跟大伙说,从明天起他要休息几天,他太累了。大家都有些惊讶,他说,只是几天,身体好些就马上回来。

之后,他就到了白棉的病房。他轻轻地推开门。白棉已经回来,床边围着一圈人,有个高个子的青年站着,肤色黝黑,他想,这应该是她的儿子吧?她的男人坐着,看到他就站了起来。他把手放在嘴唇前,示意大家不要吱声。床边的仪器在工作,心血仪上有一道道波纹在动。白棉的手臂露在外面输液,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架子上挂满了一袋袋液体。她紧闭着眼,脸色白得异样。

“睡着了,很疲倦。”她男人压低了声音说。

柯力站着,不动,也没吱声。眼前这个白棉变得安静又陌生。她的嘴唇动了动,唇上干裂得厉害,一道道翻卷着。被子捂住了她,只露出一个头,头发散乱地披开着。本来,他是想来解释不开刀的原因,但这个场合,他放弃了。她男人站在他边上,脸上是求救的眼神。她的儿子,眼神与她很像,没有表情。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儿子的耳朵里塞着耳机。

8

他没有在家休息。他驾了车,去了外地。

他沿着太湖走。他驾驶着他的丰田车,穿着运动T恤。第一站是苏州。

先去了市区的拙政园,寒山寺,然后,又从市区杀出来,转向西山。他从胥口镇,一直向前,沿着湖里建造的一座座连起来的大桥,奔向太湖里的一个孤岛——西山。湖里的风吹来,凉爽拂在脸上,湖面洁静,呈浅蓝色。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有一种自驾外出的打算,但没有一次实现过,现在却由于白棉的原因成行了。这真是阴差阳错。他告诉妻子,这段时间劳累,加班过多,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妻子说,去啊,你看我的同学群里,经常有人晒照片,一会在四川,一会在云南,你早该出去了,不要这样死脑筋。

就这样,他自驾,带着导航仪、饮用水和衣物,开始了一个人的征程。当他开车时,他忘记了医院,也忘记了白棉。看着太湖水,他有一种想下水的冲动,但现在天已转凉,他不可能到湖里去游泳。如果是夏天,这会儿,他肯定已经下水了。

到西山的时候,已临近傍晚。晚霞从湖里抬起来,映出一个多彩的天空。他把车子停在路边,下车来,看西边的天。鸟儿从湖上飞来,掠过他的头顶,向着不远处的小山头飞去。这时,他闻到了湖上的气息了,带着水草味,还带着一缕花香味。他用力地做着深呼吸,让新鲜的空气顺着他的气管,一直向下向下,直达肺部的深处。这样的空气,是他在医院里闻不到的。尽管医院里草木还算茂盛,但城市的挤压,让医院这一草一木成了孤儿。

晚上,他在湖边的一个农家乐里住了下来。他想,他现在处在太湖的中心了,能枕着湖水而眠了。晚饭,吃的是土菜,土鸡、豆腐还有卷心菜。饭后,他一个人走了开去,沿着湖边的堤岸。湖边长着绿绿的青草,草有时还掩没他的运动鞋。湖面幽暗下来,还有些微微的波光,以及零星的风。一群群水鸟,像在跟他打招呼,不时从眼前划过,然后飞向看不到的远方。

他找了一块草地坐下来,他在想,此刻,白棉会如何呢?会不会责怪他呢?她能不能承受眼前的打击呢?他把手机掏了出来,想给她拨一个电话。这个愿望很强烈。他的手就在手机上摸来摸去,他甚至已经翻到了她前几天打来的号码。他停留在这个号码上。夜色渐浓,手机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看着这个号码,直看到眼睛发花。最后,他还是没有把电话拨出去。

他站起来,大步地在湖边走。村庄就在近旁,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最后,他跑了起来。他就沿着湖边,直跑到气喘吁吁,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

把白棉遗忘,就像当初她遗忘他那样,他在努力地告诫自己。他承认自私,承认狭隘。以前医院里的人,还有好多病人,都称赞他,说他高尚,说他是个好医生,但现在他明白了,他还是虚伪的。但他又有些不承认自己的虚伪,他还在寻找理由,为自己的虚伪开脱。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做错。是什么错了呢?是命运吗?

后面两天,他又驾着丰田车,到了无锡和常州,最后,他竟然开进了南京城。回到家,已是五天后的事了。他筋疲力尽,但内心却有一种释放后的轻松。他觉得这趟自驾远行,让他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想,如果他驾车去西藏行吗?他被自己这个问题折磨了好久。

第六天,他正常上班了。他剪了头发,还给皮鞋上了油。走进医院的瞬间,他决定先去一下白棉的病房,毕竟,对她还有些牵挂。一个星期,没有她的信息,他想,这会儿应该过去看一下,于情于理,都应如此。

推开病房以后,他以为走错了,于是又重新回到门口,看了一下病房号。没错,他没有走错啊,但里面怎么没了白棉的踪影?在白棉的位置上,已经换成了一名农村老年妇女,她头上包着毛巾。

“原先这里那个人呢?”他问老年妇女。她一脸茫然,不知如何作答。边上那位烫发的妇女,接话了。“她走了,前天走的,他们一直在说要走。”

“走了?现在能走了?”柯力觉得不可思议。

“是他们自己要求的,可能是转院了,也可能是回家了,估计是回家了。为了这个事,他们一直在争论,那女的好像一定要走,态度很坚决,铁定了心一样。我也劝了,我说你现在这样不能走,但她就是不听,她听不进,这个人很主观的。”妇女的话中有些抱怨。

看着这病房,脑子里泛起的是她在时的情形。两个情形重叠着,交叉着。他没有跟她们打招呼就走了,心里像哽了东西一样。回到肺科大办公室,他站在门口,许多人把目光投来了。“主任来了,主任上班了。”然后是一串问好,问他身体如何,问他这几天过得如何。

日子还是照常继续,他每天的工作还是如此,有时很忙,手术下来像是褪了一层皮一样。医院像个蒸笼,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热气腾腾。托人寻关系来找他的人很多,有打电话的,也有写纸条的,希望他在百忙之中照顾一下这个新来的病人。他还要值夜班,还要业务培训,有时还有行政会议,他这肺科主任,必须参加。走在病人和家属汇聚的走廊或电梯里,就有一种在菜场的感觉,重新置身其中,他更加向往前几天的外出了。他想,以后,要经常到大自然中去。

忙的时候,他会忘了白棉。他有那么多的病人,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进来,但等他空闲下来的时候,白棉还是会闯入。特别是当他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教堂尖顶时,她都会如期而至。她好像就站在他的身边,就像上次那样,披着长发,穿着运动服,还在舞动呢。

一个午后,是个阴天。他终于决定给她打个电话,他需要问候一下她,即使是假惺惺,他也觉得是应该的。他们走了,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要解释一下他的身体,他的健康等等。电话拨出了,很快有了反馈:手机关机。他又拨了一遍,还是如此。

他这些虚情假意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去,这让他有些失落。他去查了病历,病历上她留的也是这个手机,没有其他号码。晚上,他又试着拨了一次,还是不通。

十月的一个上午,他查完病房回来,大办公室里正嘻哈一片,原来是小杨护士正在发喜糖,她马上要结婚了。一盒盒心字形的巧克力,放在每一张桌上,盒子上还有红色的小绸带。他拿起来闻了闻,闻到了巧克力的清香。小杨说,要去海南度蜜月,要在三亚的海滩上举办结婚仪式。大家一阵羡慕,有人还发出啧啧声。

小杨把单独一盒递给了他。“这是您的,柯主任。”

柯力收下了,还给她送上自己的祝福。小杨的脸红润起来了。

“柯主任,您知道吗?那个女的死了,就是你不能开刀的那个女的。”小杨突然这样说。

“谁?你说是谁?”

“就是您不能做手术那次,就是那个女的,她昨天死了,手术后不到一个月。”

他的胸一下子堵住了。他按住了一个桌子的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眼前还是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妈跟他们家很熟,那个男的,以前好像是邻居。当时住院的时候,还来找过我。我妈说,昨天死了。真是命苦。”

他闭上了眼,叹了一口气。感觉眼皮很重,压在眼上。

“我妈说,她跟那个男的,一直在闹离婚,闹了几年了。好像那男的,在外面有女人,是小三吧。以前是男方提出离婚,女方不肯,一直拖着。到了后来,女的查出了毛病,女方提出要离婚,结果男方不肯了……反正很搅的。柯主任,您是不是也认识那个女的?”

“是的,认识,以前碰到过。”他只能这样淡淡地说。现在,整个医院,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她曾经的关系。一个人也没有。

“我妈说他们家是奇葩,他们那个儿子离家出走好几次了,有时,不肯回家,就长期住在同学家里。那个女的,好像很宠这个儿子,宠得不成样子。那男的,就在外面花天酒地,给那个小三买了套房子,他就两头跑……”

他听不下去了,那种失落无法比拟。心在猛烈地跳,好像要从里面蹦出来了。

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小杨拿着巧克力,转到了其他人身边。小杨清脆的笑声从那边又传来了。

9

他驾着丰田车,朝着那个方向开去。

翠堤苑,他没去过,但听说过。他开了一下导航,马上就找到了。翠堤苑位于一条小路,树木遮日,整个小区显得幽静又神秘。里面是一排排的别墅。这些别墅已有些年份了,墙壁有些灰暗,但档次还在。这是这个城市最早的富人区,他开着车,心里这样想着。

翠堤苑,是他从病历上找来的。她留在医院的家庭住址就是翠堤苑。今天,他来到了这里,是想看一看她曾经的生活。自从她去世后,这种情感好像变得强烈起来了。

他看到了小区的大门,以及坐在里面的门卫。里面草木郁葱,鲜花铺在地面上。还有一个池子,池子里有喷泉在冒向空中。他没有把车子开进小区,而是停在了不远处。面前是一排漆黑的铁栅,常青藤从里面攀爬出来,紧缠着。几朵月季也夹在其中,探着头,望着外面的马路。他面朝里面,看到一间间别墅的屋顶,有些是尖的,有些是平的。

走到了小区大门,穿制服的看门人站了起来,好像很警惕。

“师傅,我不进去,只是看一眼,就看一眼。你指给我看一看,哪一幢是12号?”

“12号?你要找12号?”看门人露出了惊讶。

“是的,我就看一眼12号,就可以了。”

“你是不是要买这个别墅,自从登报以后,还真有些人来看过呢?”

“登报?什么登报?”

“你不知道吗?这个房子要拍卖了,法院定的,现在已经封存起来了。你看,就在前面,那个角上。”说完,他就伸手指向前方。

柯力看到了一幢赭黄色的别墅。那里门窗紧闭,外面的院子里长满了茅草。

“你看到了吗,就是这幢,是有好些人来看过,你也有兴趣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决定绕开问题。“这房,现在不住人吗?”

“不住,已经有段时间不住了,他们欠了钱,听说欠了好多,现在要拍卖了,法院都来了,上面还贴了封条。你是不是想买?如果你想买的话可以到里面去转一转,不过,进不去,你只能在外面转转。”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想进去。

“噢,你不满意是吗?不满意也没办法。”看门人叹了口气。

告别了看门人,他回到车上。这会儿,阳光正从树缝里钻进来,一缕缕落在他的头顶上。他想,这就是白棉的家,他想象过她的家,但实际上,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马上开动汽车。只是坐着。那几朵月季也在铁栅栏那里望着他。

四周很静,树密不透风,连路上的阳光也挡在了外面。白棉,白棉,白棉,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到了那个视频。一点,里面就动了。他又看到了她,正在子城上跳《蓝天绿草间》。

她在舞。

子城斑驳的城墙就是舞台。她要轻盈起来,努力地轻盈起来,她要把自己变成水一样柔软的东西。

音乐有些刺耳,夹着其他的嘈音,还有他踩在干枯树叶上的声音。镜头也有些晃。他的手是晃的,里面跳舞的她也是晃的。

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那里挂下来,他没有擦,让它一直淌着。

他看到了她摔倒,她摇晃着,摔在子城上。镜头戛然而止,眼前变成了一团黑。他闭上眼,紧紧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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