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兰

2016-03-09 05:07张子雨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素心铜镜文物

张子雨

腊梅先是在枝条上打苞,后来就一点点地绽开了,花瓣像蜡浸染出来的,没有一片叶衬着。夏冰把被寒风吹掉在地上的花瓣放在腊梅根部。下雪了,腊梅花就托着那些雪花,层层叠叠的。有几瓣从雪的被窝里探出了头,夏冰就笑。知道它们俏皮呢。

腊梅开了后,池子里的红梅就有些着急了。丫杈上有了泛红的米粒,有性急的叶子也露出很小的绿。红梅总是没有腊梅单纯,什么都想要的。夏冰想。他把几根枯枝剪掉,又细细地剪碎,埋在池子里做肥。做好这些,夏冰想,底下该是素心兰要开了。日子就在花开花落间走了。走得悲悲切切又欢欢喜喜。

院子里有三株梅,一棵茉莉,一盆素心兰。夏冰不喜欢茉莉,花香得俗,有点强人所难的香。不过因为是父亲留下的,夏冰一直没动它。墙角的素心兰蓬松的一大株,夏冰本来想给它挪个位置,让它来廊檐下。这样花开的时候,香气就可以迷漫进书房,赏月的时候可以伴着。仔细一看,年岁久了,盆子已经有了裂纹,动不得了,也就作罢。不过每天早晨起床后,夏冰都要去素心兰那站一会。素心兰一天天还是那样,倒没有因为他的光顾而刻意妖娆。素心兰旁边有些枝枝蔓蔓的藤子,夏冰叫不上名字,由着它们缠着兰。但是有了野草,夏冰一定要清理掉。野草的叶子有些像兰,夏冰不能容忍。

父亲生前特别喜欢素心兰,开花的时候,就弯腰弓背去嗅那香。

出了院门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里的青石板有的烂了,雨天的时候就有了泥,平日里也有绿苔。两边的房子开门的少,开的也是小门、后门。巷子里的住户都把大门开在大街上,只有夏冰家把大门开在巷子里,临街的反倒不走。门上的锁已经锈蚀。

夜晚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高高的窗户里露出微弱的灯光。巷子上方的天空,一片月白,巷子窄了,月亮挤不进来。

夏冰每天两次穿过长长的巷子去上班。走在巷子里,夏冰不急。甚至有时觉得巷子似乎短了,短得不够他遇见那个女子。

夏冰所在的单位是文物所,在老文庙里办公,旧城区。原先的柏油路多有损坏,就用石子补了一些,像衣服上的补丁,深深浅浅。办公室里的柱子斑驳陆离,墙角受潮起皮,每隔一段时间,夏冰就扫掉一些零落的白灰皮。好在梁高,通风采光都好,冬暖夏凉。夏冰办公室没有空调。单位想给他装的,夏冰不要。夏冰的工作很单纯,就是登记文物,每月上报一些数据。原来用笔写,现在用电脑了,点几下鼠标就行,所以时间更充裕了。早晨他拎几根油条或者包子到办公室,先不吃。泡一壶茶,六安瓜片或者毛峰,冬天的时候煮红茶。喝了三杯以后,觉得胃口开了,再把早点拿出来慢慢地吃。右手拿东西,左手翻书页。看到入神处,嘴不动。所里人说夏冰是三十五岁的年纪,五十五岁的习惯,六十五岁的心态。文物所里的人都不靠工资的,都想办法挣钱,例如搞一些鱼龙混杂的古董对外卖,捡漏收一些铜镜、玉器之类的。夏冰不干。

夏冰单身,没有老婆孩子可养,也不要买房子、车子。原来也有些存款,老父亲留下的,都给施丽了。施丽是他前妻。有时在街上遇到,站着说几句话。没有孩子可问候,就问候一下前岳父母,或者小舅子。施丽也不是爱财的人,只是受不了夏冰的慢条斯理。谈恋爱的时候觉得他彬彬有礼,绅士风度。结婚后发现,全成了缺点。让他去买菜,他会带进来一个乡下农民,身后一挑子大白菜,够吃一个月。让他买肉,全是糟头。施丽是个会计,不吵架,也懒得教育他,直接提出离婚。

离婚那天约好九点民政局见,夏冰八点四十就到了,等施丽。快十点施丽才到,知道他八点四十就到了,气不打一处来。平时你温吞吞的,离婚你倒是急。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急着要离呢?夏冰说没有,是你说九点到的。施丽说不离了,急死你。夏冰说那我去上班了。转身走的时候,施丽又把他拉回来了。

夏冰离婚后,同事很兴奋,似乎在夏冰身上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就隔三差五给他介绍女朋友。夏冰开始还应付,后来烦了,干脆一律不见。理由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同事就在背后说,怨不得他离婚,原来有第三者插足。夏冰也懒得解释,由他们说。说累了,自然就歇了。后来一直没见动静,同事又说,夏冰也快成文物了。

所长说你们年轻人,什么爱呀情啊的,过一辈子,死了葬一块,就是缘分。

夏冰觉得,爱是可遇不可求,婚姻是可求不可遇。书读多了,自然痴呆一些。“明月松间照”是一种爱,“清泉石上流”也是一种。月照松,松望月,相期邈云汉,月动,松不动。月不在了,松就在那等。水在石头上流得时间长了,石头就不是石头了,成了鹅卵石。有一天水枯竭了,石头就渴成了沙。

腊梅、红梅青枝绿叶时,素心兰发箭了,今年二十二只箭,比去年多了两只。那些绿茸茸的花蕾,含羞地向内卷曲着。夏冰把夹杂在兰里的嫩草又拔了一些,不敢碰花蕾,似乎是一块块隐秘,幸福而惶恐。

那个女子是夏冰在一个早晨遇到的。夏冰向东,女子向西。太阳初升,罩在女子身上,毛茸茸的一圈光环。女子走近时似乎看了他一眼,甚至迟疑了一下,想给个问候。女子的眼漆黑,大而忧郁。

现在想来,夏冰似乎只记住了她的眼睛。

女子从东边来,一定是巷子里的住户或者和巷子里的住户有来往。巷子口有一个铁牌:云路街。之前,云路街西出口直接到文庙。考上秀才、中举的学子都要从这条街走过,去拜孔夫子。“破四旧”时把街阻断,两边就占地建房,成了现在的巷子。

后来夏冰又遇到她一次,依然是早晨。穿一袭素白的连衣裙,碎花点点,风吹过来,裙角飞扬。女子专注地走路,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灼热,回头一瞥。夏冰慌乱地转身,走出巷口还心跳不止。

那女子偶尔会在夏冰的梦里奔跑,变换着各种面孔。醒了,一身汗。

素心兰淡绿色的花蕊在一个夜间微微张开,先打开的花瓣护着里面的花蕾。父亲说什么是素心?素心就是“心如古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又写出来给夏冰看。夏冰说素心是因为它的花淡雅,纯色,哪有你说的这么多学问呀,不就是一株兰草?父亲气得半天不说话。

夏冰母亲走得早,父亲在退休的前两年突然脑溢血走了,他当时正在单杠上做大回环。夏冰总是不明白,一个强健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毫无征兆。父亲冬天都穿短裤、背心跑步,出了汗去城西湖冬泳。一帮冬泳协会的人经常上电视,眉飞色舞,鼓动更多的人加入冬泳行列。

夏冰不喜欢运动,最多就是步行去办公室。父亲信奉生命在于运动,夏冰信奉生命在于静止。静止是不是好不知道,可父亲的生命理论在他这已经崩塌。

文庙大门口一边一棵柏树,有些年头了。西边的柏树高,强壮。东边的柏树矮,虚弱。每年园林局都有专家来给它剪枝,挂水,施肥,松土。西边的柏树冷冷地看着,似乎很不屑。专家说别看两棵树相距不远,土质差别大。人讲风水,树也讲。

夏冰觉得自己就是东边的那棵树。

所长进来找夏冰说话。所长平时很少进他办公室。县里有件事从我们这抽人,不知你可愿意去。夏冰问什么事。所长说全县人口普查,为明年的全国普查做准备。县里要抽调普查员,分我们一个名额。想来想去只有你闲些,而且不需要坐班。你要是愿意去,我就报你了。

夏冰说随便吧。

夏冰父亲原来是文物所的老所长,所以现在的领导也不拿腔作势地对他。

去集中报到,学习,拍照片,发普查员的身份牌。两人一组。和夏冰一组的是一个大学生志愿者,女的,叫林云云,像一只小麻雀,不得闲地叽叽喳喳,什么事都觉得好笑。夏冰找到组长,说能不能换一个队员。组长说林云云是年轻人,你要多带带。她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分给谁都要帮她。组长这样一说,夏冰也不好再说什么。

林云云说夏冰老师,是不是嫌我太吵啊?我以后只要和您在一起,就用透明胶把嘴粘住。说完又笑弯了腰。

不过工作时候夏冰真感觉到了林云云的优点。他让云云去敲门,介绍身份,出示身份牌。因为之前已经在县电视台播过通知,所以大部分人都知道普查这回事。夏冰这一组分的是云路社区,二百多户。登记到云路街时,夏冰突然胆怯起来。心扑通扑通,说话都不周全了。好在云云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根本没在意夏冰的慌乱。

登记到自己家,夏冰说我待会自己填上就行,反正家里就我一个。林云云说那不行。夏老师,您工作不认真,我可要监督您。无奈,夏冰只好打开自己的院门。

云云进门就惊叫一声。夏老师,这院子青砖铺地,好有诗意啊。夏老师,您这房子比我爷爷可能都老吧?这是腊梅,这是红梅,这是茉莉花。我喜欢茉莉花耶。这池子里的草叫什么名?这个藤子呢?嗯,夏老师,您是一个有品味的人。哇,这是兰花吧,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兰花,一簇一簇的花。好香啊!在哪买的?夏老师,送我一朵花吧。我要放衣服里。它有名字吗?

素心兰。

素心兰,素心兰,素心……像您人哎,夏老师。这盆兰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好像就有了。

您记事的时候就喜欢兰花?是您栽的吗?

不。我父亲。

哦。您这房子是秦砖汉瓦吗?这青砖我在长城见过的。这挑梁就叫钩心斗角吧?夏老师,这是您父亲?好慈祥的老人。这是您母亲年轻的时候吧?嗯,是个美人。夏老师,您爱人孩子呢?

我一个人。

您为什么不结婚?是不是眼光特高?现在找结婚对象很容易啊,有婚介,有交友网站,还有电视相亲。您看过《非诚勿扰》吗?凭您的风度,去那,一定全场爆灯。您家里怎么没电视?一定在卧室吧。您也喜欢躺床上看电视?

我不看电视。

现在还有不看电视的人?我不信。卧室在楼上吧,我可以参观一下吗?现在还有这样的木楼梯呀,真时尚呢。您要是穿上长袍,就是徐志摩,就是戴望舒。您门前就是寂寥的雨巷,有没有丁香般的姑娘?

林云云什么都好奇。又开始盯着墙上的水墨画问是谁的作品。

夏冰被吵得头疼,就倒了一杯茶给她,堵她嘴。这什么孩子呀,像永动机。

夏老师,您还会茶道呀。来,煮茶给我喝,好吗?林云云盘腿往沙发上一坐,两只眼睛像兔子对他直扑腾,盯得夏冰汗都下来了。

改日吧,有工作。

好,这可是您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不许欺负一个小女孩,小妹妹。

临走时林云云说夏老师,我能摘一朵素心兰吗?我喜欢它的香味。

不行。夏冰决绝地说。

林云云鼓起了嘴,说夏老师看花比人都重。

夏冰说我现在要扭掉你一只胳膊,或者一根手指,你愿意吗?

林云云笑了,说你扭,你扭。扭坏了,就赖上你了。

到巷子里的第九家时,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刚进客厅,夏冰似乎就被电击中了。他看见了她,那个在梦中奔跑了很多次的女子,正睁着那双大眼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阿姨,我们是人口普查员。这是夏老师,这是我们的身份牌。您家里几口人?请把您的户口本拿出来好吗?

妇人说夏老师,我好像在巷子里遇到过你,是邻居?我给你们倒茶。不急,你们来了我很高兴,先说说话。

妇人把茶倒好,拿出户口本。我家里就老两口,孩子们都出去住了,老伴找朋友下棋去了。

林云云说,阿姨,这照片上的美女是您什么人啊?一定是个白领,瞧这气质多好。

我女儿,叫张寒,在中学图书馆工作。就是喜欢书,把自己都看成一本书了,一本文言文书,人家都看不懂的。不过孩子挺孝顺,一有空就回来看我们老两口。

结婚了吗?您女婿一定也是个帅哥。

唉,就为这发愁呢。原来结过婚,后来离了。人家都说我这孩子漂亮,优秀,就是性格不好,太清高了。我那女婿呢,是一个公务员,接待多,总是陪领导喝酒啊,出差啊,后来俩人……不说了。俩人随便就离了,像上街买个菜,吃个快餐。现在的年轻人啊,看不懂。丫头,我还是党员,你要登记上吗?

夏冰听不清她后来说什么了。哦,张寒,夏冰。冰,寒,寒,冰……夏冰又看女子的另一张照片,是做瑜伽的。她的一只手伸向前方,一只腿后抬,另一只手靠紧后抬的腿,单腿独立,像要飞。

夏老师啊,我女儿是业余瑜伽老师呢,你看她像不像一只燕子……夏老师啊,你在哪工作?

文物所。

哦,那文物所的夏所长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哎呀,你就是夏所长的儿子啊,真帅气,结婚了没有?哦……夏老师啊,我正有事想找你们文物所呢,你看请仙不如遇仙。你们呀在我这吃饭,一会等我老伴回来,我让他去买小曹卤菜,我做个骨头鸡蛋汤……我先把骨头炖上。夏冰忙拉住。

阿姨,我们还有事。要不,明天?明天是休息日。

真的?好,阿姨就信你这话……

夏冰正准备走,柜子上的电话响了。张寒母亲在接电话,夏冰只得站住。

寒寒,我在家呢。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嗯,人口普查的,对。你猜有谁呀?猜不到?有你夏叔的儿子……哪个夏叔,就是在文物所当所长的夏叔,我正想把铜镜的事和他说说呢。要不你和他说一句……

夏冰一愣,继而恐慌。林云云说夏老师,阿姨让你接电话呢,你有电话恐惧症啊?

夏冰接过电话,那边一句软软的问候。您好。

你好。我是夏冰。我,我……见过你。

是吗?谢谢。麻烦您了。

电话那头嘟嘟地响了。夏冰疑惑,她怎么问都没问是在哪见过?如果真问了,自己也不好说是在巷子里吧。

张寒母亲说夏老师,我那女儿话不多,心都在书上,恨不得都不吃五谷杂粮呢。夏老师,你们走啊?明天我在家等你啊,一定,一定。

临出门,林云云还在问,阿姨啊,啥铜镜?值钱吗?也带我瞧瞧……夏冰忙拽了她两步。

走在路上,林云云说夏老师,你喜欢那个张寒姐。

胡说,我们都没有交往过。

你盯着她的照片看了很久,那眼神就是喜欢。我懂的。

夏冰一惊,今天自己可能失态了。这丫头都能瞧出来,难怪她妈妈让我接电话。真是这样吗?她会不会笑我有些呆。又想,林云云这丫头什么时候把“您”换成“你”了呢?

张家祖上有一面铜镜。到寒寒爷爷这一代,有十几代了。我嫁到张家后,她爷爷就传给了我,她爸都不知道。那铜镜背面雕的有花,等寒寒回来,让她画那花纹给你看。正面能照出人影,是她爷爷天天用手摸的。她爷爷说这叫什么脉纹镜。一次翻箱底时,让她爸看见了,就着了魔似的想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说实话,那时我们家很穷……不过,这是祖传的,也不敢卖,就找到了文物所。是你爸接待的我们。你爸那时年轻,英俊得很呢,给烟也不抽,说话斯文,那笑得……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爸当时接过去看了很久,说可能是商代,或许是汉代,要到省文物所找专家鉴定。那时谁认识省文物所的教授啊?就托文物所送省里鉴定,你爸给我们写了收条。唉……交给文物所以后,我和她爸去找了几次,每次都说没回来呢,还把省里打的收条给我们看了,有省里的公章。那时还不兴送礼,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寒寒爸喜欢花啊草啊的,就抱了一盆兰草花给夏所长送去了……

夏冰坐在正对柜子的沙发上,她在柜子上的相框里看他,他也在看她。

张寒母亲搬个小竹椅,坐夏冰对面。张寒父亲坐在门口,看着炉子上的水。

后来寒寒大了,她爸下岗了,她爷爷又走了。乱哄哄奔日子过,上学啊,高考啊,生意啊,生病啊。加上那张收条我们也找不到了,我们去文物所也没有用了。这些年换了几拨人,夏所长后来也找不到了……原来是去世了,唉,好人哪。想去省里文物所吧,东西也不是我们送的,估计人家也不搭理我们……

夏老师,你喝水,中午在这吃饭。要不我让寒寒回来陪你喝酒?嗯,她有时喝,但不和其他人喝,自己一个人喝。也喝不了多少,红酒,白酒。除了家里人,都不知道俺家寒寒还能喝点酒呢。

张寒父亲说你别折腾寒寒了,就你天天一张嘴在她身上,我都嫌你啰嗦了。女儿懂事不说你罢了。

你还说我,不是你,怎么会把铜镜弄丢了?这些年想起这个事就闷啊!祖上传下来的,到我们这丢了。一年年老了,不想带着懊恼走,也想给寒寒留个念想……夏老师,你说能找到吗?我这收条没有了,你们所里应该有登记啊,况且我们还看到了省里写的收条呢。

我尽力吧。

真的?这些年我让寒寒去文物所,寒寒不去。要是去早些,不就认识你了?说不定就找回来了呢。她还说不就是一块铜镜吗?是我们的,丢不掉;不是我们的,也找不回来。这丫头!今天我让她回来,也不答应。

哪一年?我想想,我们寒寒是七九年生的,她三四岁的时候,应该是八二年。她都能背唐诗了,鹅,鹅,鹅的……

她爷爷走的时候还说想看看铜镜,我们骗他说压在床板下,在找。他没有等到,就走了。

夏老师,你们文物所现在有铜镜吗?张寒母亲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有,都是有编号的,有详细资料。如果您家的在,我肯定可以查到。

夏老师,辛苦你。找到了,是一个喜事;找不到,也不怨你。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夏所长的,你们都是好人。人老了,没有其他想法了,就是找一个念头吧。张寒父亲说。

巷子里有风,卷了一张塑料皮,夏冰拾起来放进垃圾桶。石头墙上有孩子的涂鸦:丹丹,你在哪?你作业没交;王晓,你欠我一根冰棍;三子,春天来了,我请你晒太阳。夏冰看着笑,心里暖暖的。

他忽然想起那盆素心兰。

轻轻的叩门声。夏冰仔细听了后,确定敲的是自己家的门,规律而执着。

壶里的水开始泛珍珠泡,夏冰准备煮茶。前天得了一罐普洱,今天正好有闲。这个时间有人来,应该是社区收垃圾费的,他就拿了十块钱在手上,开门,愣住了。

你好。

你,你好。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是收垃圾费的,是吗?她用手背靠了一下下巴,半遮了笑容。

夏冰忙把手向后藏。

我母亲家也住在这儿,况且你还拿了十块钱在手上。我可以进来说话吗?她笑了,眉眼舒展。

当然,当然。

夏先生,你院子里有幽兰之香啊。是了,应该是它,素心兰。真不错。她站在院子中央,眼看墙角。

你可以到跟前来,更香。

这样的花,只可远观。它已经把香送给我了,我就不索取更多了。花都可以素心,人也应该可以的。

夏冰内心一震。是了,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子。

她环顾一下,暗暗点头。夏先生,难怪你与众不同。人可以改变环境,环境也可以改变人。

夏冰不知道说什么好,忙解释,我正在煮茶,可以请你喝茶吗?没有好酒,却有好茶。

嗯,好啊,谢谢。无论是酒还是茶,都是以随性、喜欢为好。

在木椅子上坐下,夏冰却怎么也打不开普洱茶的罐子,头上有汗渗出来。她接过茶罐,一下拧开了,说茶不错,香味自然散发。

夏冰掏出手帕擦汗。

夏先生,你紧张吗?其实我觉得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

她娴熟地煮茶,洗杯,暖杯,嗅嗅暖后杯子里的香气,分茶。又端起来抿一口,说茶不错,口感醇厚,有回味。好茶需要好景,好心情。夏先生,你请。

夏冰才意识到应该端茶。

对不起,我是不是有些突兀了?她端起杯子,透过袅袅的香气看他。

没。是我有些失态,紧张。夏冰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巷子里遇到过你两次,印象很深。或许我说出来,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嗯。我懂得。

夏冰舒展了一下身子,放松了许多。

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母亲一定要我来找你一下。孝即是顺,我不能抗拒。但你有权拒绝。

她掏出一张纸,说,这是那铜镜的背面花纹,根据我父母的记忆画出来的,或许时间长了有偏差。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样的花纹应该是汉之前的特征。或许可以帮你。

白纸上的素描笔法细腻,旁边有一行字:铜镜映无邪。

她站起来。谢谢你的花香,谢谢你的茶。夏先生的园子,可以宁静致远。

你喜欢,可以随时来。

谢谢。

如果方便,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联系你。只是近期不行,普查工作还没有结束。

行。我上班时间一般不开机,你可以发短信给我。

渐渐淡出,渐渐模糊。摆动的风衣,长长的巷子。

普查登记的最后一家是施丽家。夏冰想想还是对林云云说了他和施丽的关系,怕她万一当场知道了又一惊一乍的。林云云说你提醒我,是不是还在意她呀?夏冰说没。林云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眼睛不会说谎。夏冰说你近视眼,看谁都一样。

一家人都在,宽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房子已不是原来的摆设,似乎添置了一些家具,地坪也重新做过。施丽稍显羞涩,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李总,也是我朋友。夏冰胳膊伸了很长去跟他握手,不然就贴到他肚子上了。

林云云上下打量着施丽,说施丽姐保养得好。你有四十吧?哦,三十二。这户口本上记载得准确吗?夏冰忙打岔说,年轻人,志愿者,工作热情很高,义务做贡献呢。

夏冰催林云云,快一点,户口本上的资料真实,没有变化。林云云说那也要一项项核查,培训的时候不都是这样要求的吗?夏冰用余光看到施丽也在打量林云云。

总算结束了,夏冰长出一口气。走在路上,林云云说夏哥,那女子配不上你。

怎么改夏哥了?工作时间不许这样称呼。

好,那我就下班后这样称呼你。夏老师,这女子可能很物质,品味也不高。你看她穿的衣服,全是名牌,却没有一件适合。人家没有看见她这个人,只看到一堆名牌。林云云说。

小林,我觉得你这样评价她很不合适,也不礼貌。

正说着,有短信提示音响起。夏冰心一动,难道是他期望的消息?他停下脚步用手遮着翻看,却是施丽的:那女孩对我有敌意,她喜欢你。但她不适合你,你要相信女人之间的直觉。

谢谢你的直觉,尽管每次都不正确。夏冰回。

林云云说夏老师,这些表我们去你办公室汇总吧,普查办那边太吵,万一数字不准确,影响你夏老师的名声。夏冰说别,文物所里办人口普查工作,合适吗?林云云说怎么不合适,你是我们组的头,是组头,不去你那去哪?要不你跟我去女生寝室?

可能是想到组头,猪头,她又笑起来,有路人往他们这边看。夏冰皱着眉头说好吧,快走。

林云云把表格往桌上一扔,满院子转起来,看不明白就大呼小叫问夏冰。又抱着两棵柏树,让夏冰给她和柏树留影。夏冰说这里是办公区,你别闹。赶紧整理表格,我泡茶给你喝。

好,我要喝茉莉花茶。

我没有这种茶。绿茶吧,爱喝不喝。要么给你买可乐?

好吧,那就绿茶。茉莉花茶那么香……

夏冰到所长办公室,先汇报了人口普查的情况。最后说想看八二年到九二年的文物登记表。所长说你看那些干什么?都在仓库里堆着呢。本来想录入电脑的,工作量太大。等招了新人,就开始整理。你要是不嫌烦,不怕灰,你自己看去。有一点,别搞乱了。

所长,你八二年在哪儿?

在部队。问这干吗?

哦,那你可能不清楚。算了,我找其他老同志问。

登记簿在一堆尘灰里,夏冰先清理卫生,把登记簿一本本码好了,再查名称和年代。有上缴登记的,有出土登记的,有公安没收入库的,就是没查到有委托鉴定登记的。又查那几年文物所开出的收据,也没有。库管员说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说的那时候,我还没参加工作呢。又问了一些老同志,都说那时不规范。东西送给谁的找谁,如果是所里收的,应该有收据。一时问不出头绪来。

所里收藏的铜镜不少,有十几块,每块都有编号,有登记,而且多是元、明朝代的。所里人觉得奇怪,闲云野鹤的夏冰,怎么突然对铜镜感兴趣起来?看夏冰拿出来的素描图,都说没见过这样的铜镜。有懂行的说如果是真的,可能是国宝级的。我们一个县级文物单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早让国家文物局收去了。

夏冰说我只想知道它的下落,给人家一个交代。

晚上回家,夏冰郁闷起来。不会是自己的父亲藏起来了吧?可父亲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从来也没有说过,家里也不可能有。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父亲的突然离去,把秘密也带走了。

夜里滴滴答答下起了雨。早晨起来看素心兰,掉落了一些花瓣。夏冰心疼,捡起来洗净风干,香味仍在。便找了个信封,只写了收件人地址,寄了。

下午一条短信进来:俗人哪解此,看叶胜看花。夏冰面色通红,心想她知道是谁寄的,自己不该这么鲁莽,便慌乱地回道:质本洁来还洁去。

嘿嘿,收到花时突然想到刘灏的这句诗,就发给你了。一定是昨晚雨打风吹去。谢谢你,我喜欢。

夏冰拍拍胸口,一颗心才放下来。我有一株兰,摇曳藏素颜。随时欢迎你来,素心兰也期待你。

好的,等待花落去观叶。我关机了。

夏冰怅然。

夏冰决定去省文物所一趟,心知不会有成效,但总要尽力。和所长请假时,所长说你快去快回,普查的事结束了,所里准备招一个人。县里编制已经批下来了,我们几个要合计一下招考条件。夏冰说你领导定就是。所长说所里才几个人,哪里来的领导?大家都出出主意,总比我一个在那抓头毛强啊。你看看我还有头发吗?还有,你去省里是私事,不给报销啊。

省文物所下午没人,打听一通,找到原来的老所长。夏冰在电话里自报家门,那老所长知道他父亲,打过交道。夏冰心中一喜,买了点水果、鲜花去老所长家。老所长家是小居室,昏暗。夏冰说了来意。老所长说这样的事可能性不大。一般珍贵文物,都是请我们去。也有送来的,只是鉴定一下真伪,不留在这,来了看了就走了。夏冰把铜镜花纹拿给老所长看,老所长带上老花镜看了好一会,说我们所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你们那更不会有。从图上看,应该是两面叶脉纹镜,属商代。国家博物馆也才有几面,殷墟出土的。你们那可能是赝品。

这一说把夏冰说傻了。可如果真是赝品,父亲的眼光应该可以看出来呀,何须送到省文物所?那收条又是怎么回事呢?

收条?我们不会给下级文物单位打收条。如果是根据规定上缴的,就下文件。

一无所获。夏冰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解释这件事,他们看见了省里的收条,省文物所却不承认有。那岂不是父亲作假?

想到这夏冰一身冷汗。父亲不会私藏了这件国宝吧?

素心兰只有叶了,风吹来,摇曳多姿。夏冰把一些朽叶摘除,用布擦拭叶面,然后就守着一个期盼,期盼着在一个傍晚或者清晨,有一个惊喜。

他从省城回来后给她发了短信,说铜镜的事,仍在努力中。她没有回。或者她没有在意,或者不屑回。夏冰也就不敢再说铜镜的事。

门砰砰砰被打得山响。外面有人喊,夏老师,快开门。

夏冰鞋都没穿好就忙打开门。林云云抱着几棵植物,身上沾了泥水,笑容满面。

你?

我从老家给你带来几棵月季花,月月都开,红的黄的紫的,好看得很。

你是说种我家院子里?夏冰惊愕。

是啊。你这有地方,我第一次来就有这样的打算了。我们老家的月季是全国有名的,生命力强得很呢,属于懒花,好养。

夏冰哭笑不得。小林啊,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强行地进入我的院子,进入到我的生活?我喜欢什么种什么,你给我院子里栽什么月季?而且我不喜欢月季啊。

林云云愣住了。抱着月季苗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了委屈。夏冰看着不忍,就说你先把花放下,进去洗洗手洗洗脸,你看你这样子。林云云笑了,说我干完再洗。

夏冰整个人崩溃。随她去吧,真是个闹人的丫头。

林云云在卫生间哗哗地放水,唱歌,不时喊夏哥,你洗发水在什么地方?沐浴液呢?夏冰有些生气,他要严肃地和她谈谈。

小林,你喝茶。林云云擦着头发坐在对面,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我们之间有代沟,知道吗?我比你大十岁。你今天给我栽这么多月季花,你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呢?你的行为方式,你的喜好,和我差距都很大。我喜欢静,你喜欢闹。

什么呀?夏哥,我又不是要追求你,你搞这么严肃做什么?林云云眼睛大睁。你吓到我了,夏哥。

那你,你……哎呀,那我误解了。夏冰倒无语了。

再说,你没婚我没嫁,就是追你,也正常啊。林云云又大笑起来。爱,是一个人的权利,你凭什么给我剥夺了呀?你比我大这么多,不能让着我,宠着我呀?

小林,别闹,好好喝茶。你看我这是瓜片茶,知道是哪里的吗?是六安的。为什么叫瓜片啊?就是泡开后有葵花子的形状,你看是不是?这茶口感重,后续香味略差。看过《红楼梦》吧?里面的贾母就不喜欢六安茶,就是这个瓜片,老年人一般不适合。

夏哥,你看这样多好,以后不懂的,你就教我,可好?我以后还要经常来你这。

干吗?

月季花要施肥,剪枝,除草,除病虫害啊。

天,你杀了我吧。

哎,夏哥,我有那么可怕吗?不过鉴于你今天的表现不错,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喜欢的那个张寒姐,你知道她喜欢去哪里吗?

你,你怎么认识她?

我在照片上认识的呀。见到真人就知道是她,女人那种味道是特有的。你喜欢她,我就注意了呀。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乱说。她喜欢去哪?

现在不告诉你,等我电话吧。你喜欢她很正常呀,我也喜欢她。谁都可以喜欢,可以爱,这是公平的。林云云把毛巾掷到夏冰怀里。帮忙老大,麻烦你放卫生间里。自己换大杯子喝茶。

夏冰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甚至夹缝、窟窿里都搜,搜完屋子搜院子。他真担心那面铜镜被父亲隐匿起来据为己有。那样,父亲的做法就令人不齿了。轰然倒塌的不仅是父亲的生命,还有父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如果父亲偷着卖了,文物贩子那肯定或多或少有一些消息。可自己从来没有和文物贩子打过交道,甚至都不知道哪些人是文物贩子。

不过所里有人知道,他们和文物贩子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夏冰决定尽量多接触一些文物贩子。

这在原来不敢想象,自己不屑也不齿的文物贩子,现在居然成为他要巴结的人。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也在想象中问她。她含笑不语。

夏冰打电话给施丽,问父亲生前有没有说过关于铜镜的事。施丽说你爸藏古董啦?你爸那人,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家。就是有,也不可能和我说。夏冰说那算我没问。施丽说你说没问就没问啊?赶明我找律师问问,离婚时要是私藏财产,能不能重新分割。夏冰说打住,打住。我们俩那时有多少钱,你能不知道!我在这方面骗过你吗?

那倒是。这我倒是不怀疑你。你和那个小林怎么样了?办事的时候告诉我,我去喝喜酒啊。施丽笑,笑得有些怪。

你别瞎操心了。问叔叔他们好,挂了。

这个电话让夏冰比较郁闷,晚上也不想吃了。找几本闲书乱翻起来,却读不进去。手机又响了,是林云云的。夏哥,你在哪?

家。

干吗呢?

喝茶、看书。

你来老工厂。

老工厂?哪个老工厂,去老工厂干吗?这都晚上九点了。

奥特了吧?老工厂是一间咖啡屋,是一个外国人在这开的,味道纯正,清净。我在这,你过来。

不去。

我忘了带钱了,人家不让走。怎么办?林云云压低嗓子带哭腔了。你不来,我一个女孩子拿什么抵咖啡钱?你想想后果。要是把我拐卖了,以身抵债,我怎么办?夏哥。

夏冰只好穿上衣服带上钱,打的。他找不到老工厂,出租车一定能找到的。

顺着沿岗河走了十几分钟,车停在老船厂门口。驾驶员说进去,往左转再右转就到了。夏冰刚准备顺路找,暗淡的灯光中已跑出来一个人挽住了他的胳膊。是林云云。夏冰松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出来的?

林云云说我怕你找不到,等你呢。

我不进去了。多少钱?夏冰把钱包拿出来。

什么呀,真以为我让你来埋单的?你进去看看,有你朝思暮想的人呢。寒寒姐在。林云云在他耳边说。

她?她怎么在这里?你确定是她?夏冰紧张得有些发抖。

应该不会错的。她在角落里喝茶,看书。每次都是一个人。怎么样?我事办得漂亮吧?林云云歪着头看他。

夏冰不进去。我干吗来打搅她的宁静?你不觉得这样很突兀吗?

林云云说,夏哥,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在用面具罩着自己啊?你干吗带着面具生活?你没有我的真实、坦率。我不能说你的生活方式不对,但至少,内心喜欢的,你都不敢真实地承认。我不勉强你了。

林云云松开他,一个人进去了。

夏冰愣了一会,轻轻走进去。

这咖啡厅其实就是一个大车间改造的,那些车床、钻台、工作台都在,只是擦拭得很干净,泛着金属光泽。咖啡就摆在台子上,服务生穿着工人制服。灯光有些暗,但足以让人看清位置、道路和人。夏冰看到一个背影,这背影让他的心狂跳。是她,低着头在看书。

林云云说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我进来就是告诉你,我走了。

那我们一道。我一个人在这发神经啊?咖啡老贵了。林云云拉起夏冰就走。夏冰说账呢?林云云说结了结了。你以后可以在这和她“偶遇”了。

不过,我也不会放弃你的。林云云笑着说。不信咱们走着瞧。

所里的老宋一直都在道上混,认识的文物贩子多。功成名就后就退隐江湖,深居简出。夏冰拎了家里最好的老酒拜访了他。

老宋很意外,这个独来独往的夏冰,居然对文物贩子感兴趣。老宋说他们都是道上的人,你可别和他们轻易打交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行。夏冰说我只是想打听一些事。说着把图掏出来,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铜镜。

老宋左看看右看看,说这图不太准确,但你找的东西我心里有数,如果真有这个,你估计打听不到了,也收不回来。没有人敢往外拿,没有人敢交易,这是国宝级的铜镜。

我只想知道有没有这回事,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你告诉我真实情况,我才可以帮你。

夏冰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他没有说张寒,那个名字是他心里的宝藏,不许其他人触碰。

你父亲这个人我了解,一般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是人都有私心,心里都藏着一只贪婪的狼。关不住,人就成了兽。送省里鉴定的事,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省文物所也不可能出收条留下鉴定。

那你是说我父亲可能是糊弄老张他们?夏冰站了起来。

人死为大,我不妄加议论。你父亲也是业内高手,如果是真的,他不可能一眼看不出来;如果是假的,他没有必要还往省里送。

可他给老张他们打了收条啊。夏冰急了。

老宋哈哈一笑,不给收条能留下那铜镜吗?至于退给持宝人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铜镜,不是专家不可能认出来的。或许……

或许什么?宋叔,请您一定告诉我。

或许天助了你父亲。人家收条没有了。老宋捻须微笑。

如果是这样,宋叔您更要帮我。

嗯,你是个好孩子,我能看出来你的人品。我都退出江湖很多年了,早期干这个的,很多都洗手了,做起正经生意。你去找一下顽石斋的老豆,或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

顽石斋在城南火神巷里。老豆捧着紫砂壶吸溜吸溜地喝茶,那把紫砂壶深红色,油光光的。老豆说你找这个铜镜?这样的脉纹镜可能全省都没有。你咋不去国家博物馆收去?夏冰掏出一块石头,是父亲收藏的,石纹惟妙惟肖地“画”出一个兔子。父亲集了十二生肖的奇石。

老豆属兔的。这时眼更像兔子。

你送我?

嗯。

我不要,无功不受禄,不能坏了规矩。除非你卖给我。

行,你给我一百块吧。

老豆把一百块递给夏冰,加了一句,江湖上有规矩,买断卖断没有反悔之说。

我知道。这样的石头只有在喜欢它的人手里,才是宝贝。在我这,充其量就是一块石头。

老豆说这话中听。

老豆把夏冰请进后院,拐了几个弯后,在一个天井的石桌上坐下来,让夏冰稍等。

不一会,老豆拎了个皮箱出来,里面全是铜镜。你自己找,看有没有这样花纹的。如果有,好说。如果我这里没有,估计就难了。

夏冰真开了眼。这些铜镜他从来没有看过,包浆丰满,含蓄温润,基本上各个朝代的都有。夏冰不敢用手触碰,就一个个看花纹。

很失望,没有。

那我就没办法了。这事还真急不得,我曾经想找一面铜镜,等了二十年才出现。可遇不可求。你把电话留给我,有了消息我立马打电话给你。

夏冰只好谢过老豆。

回所里,意外地遇见了林云云。林云云说,夏老师,知道我来干吗?我刚在网上报了名,考你们文物所呢,事业编制。我来找找感觉,看看你。或许我们以后是同事,请多多关照。说罢一鞠躬。

你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干吗考文物所呀?两年后,你自己就成古董了。夏冰纳闷,又暗暗恐慌。

就业难嘛,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呀,包括人。林云云笑。怕我当剩女呀?反正我有保底的男嘉宾。

夏冰怕她高声大语又乱说什么,忙把她拉进办公室。

林云云说我不是爱好文物事业,也没有献身千年老古董的打算。我只是需要有个领工资吃饭的地方。这里肯定不是我的终点,你也不是我的终结者。

我怎么帮你?夏冰给她倒茶,是茉莉茶。

夏哥,你这茉莉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吧?别不承认。我很高兴呢。你帮不了我的,现在都是逢进必考的。笔试、面试,都靠自己。好在报考文物所的不多,竞争压力小点。你给点精神上的鼓励,就是最好的支持。比如今天的茉莉花茶。

夏冰笑了。这简单。

林云云说你忙吧,谢谢你的茶。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转转。一扬手,走了。夏冰隐隐有些失落。

老豆在电话里说,晚上河南来个朋友,带了几面铜镜,你过来看看。夏冰忙说好。

晚上在老豆家,厚厚的窗帘拉上。屋里除了老豆,还有两个陌生人。彼此点点头,话不多。夏冰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有些紧张。

矮瘦的那个人从随身的黄布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有铜镜有玉器有金钗什么的。老豆示意夏冰靠前一点,自己拿了放大镜,对着灯光看玉。夏冰俯下身子看铜镜,似乎才出土的,还带有泥土的味道。

突然门被撞开。冲进来一群人用强光灯一照,夏冰被按倒在地。警察,不许动!夏冰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铐住。

直到被带到派出所,夏冰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有警察过来问姓名,单位,住址。警察说难怪现在盗墓贼多,和文物所成一家了。问怎么认识老豆的,怎么认识那俩人的。夏冰说我真不知道,我是去找一件东西,不买也不卖。警察说对,我们抓的都是好人。你找东西咋找到派出所来了?那两个是盗墓贼,我们跟踪很久了。

关了一夜。皮带、衣服、手机都被收了,夏冰身上被蚊虫叮了很多包,痒得很。也不知道老豆他们在哪。他们应该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早晨八点多,警察过来说,既然你是第一次,我们也查清了你的真实身份和动机,等案子结了后再说吧。你有没有可靠的人,来办个取保手续?我们先放你回去。

夏冰问什么可靠的人呢?

就是在这里有居住地,没有犯罪记录,与你有密切关系,可以随时通知到你的人。比如你的父母、兄弟、妻子。保证金两万。案子结了后如与你无关,退给你。

夏冰想了想,说钱问题不大,保人还真不好找。前妻行吗?

施丽很快就来了,手续办好后,把夏冰带出来。夏冰,你长本事了。你要是几年前这样,知道操心过日子,我们还真可能离不了呢。你从神坛上下来了?倒腾了什么东西?佩服你呢,警察说打死也不承认。

没有。我要回去睡觉。夏冰疲惫地摇摇手。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是,你是高山流水,我是小桥流水。回去抓紧把钱还给我。施丽不依不饶。

施丽,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白跟我过了这几年。明天我请你吃饭,还钱,你想问什么,全告诉你。

晚上县电视台播新闻,警方打掉一个盗墓、走私文物一条龙的犯罪团伙,抓获嫌疑人四人。电视新闻里尽管主要镜头都打上了马赛克,但有几个一扫而过的画面却清晰地有夏冰的身影。所长打电话来问,老宋也打电话来问,问得多了,夏冰也懒得解释,干脆关机。

第二天到所里,围了几个人上来。有的拍他肩膀,有的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有的说要是知道你这样,早就喊你了。这样的事,是要有领路人的。夏冰只有苦笑。所长喊他进办公室,语气严厉了许多。夏冰说他只是在找一个丢失的铜镜,与盗墓和贩卖文物无关。所长说我也打电话问了派出所,情况和你说的差不多。不过你现在还在取保阶段。文广新局一早也打电话来问责了。我想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你暂时不要上班了。相信事情会水落石出的。

你是说停我的职?

也不算停职,是先避一下风头。所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我不能把整个文物所放在风口浪尖上。

那我的工作?

你手头工作没问题,过两天新招的人就可以来上班了。

晚上夏冰约施丽在“留一手”见面。施丽说你果然是留一手啊,对我也保密了这么多年。夏冰说你不是喜欢吃这里的火锅吗?说话间把钱给了施丽,施丽把票给了他。夏冰说我要票干吗?总不能还报账。施丽说亲弟兄明算账。

是不是真有那值钱的古铜镜啊?是你爸藏起来了还是卖出去了?我嫁你们家几年,一点风声也没有。你爷俩真是南瓜花蒸鸡蛋——顺了色。施丽撇嘴。

你别啰嗦行不?我正烦着呢。夏冰有些生气。

俩人闷头吃了一会。

听说你停职了?只要不少你工资,停就停呗。要我说干脆以后就做生意,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施丽在涮一块毛肚。

不。我相信法律。夏冰埋头喝了一杯啤酒。施丽把涮好的毛肚放在他的碟子里。

你那李总怎么样,你们打算结婚吗?

他?他就是娶,我也不能嫁。我不过是他的一碟菜,不同口味的菜而已。他的菜很多,大菜,小菜,土菜,洋菜。嫁给他,就是嫁给生气。施丽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办?夏冰帮她斟酒。

碰呗。碰到好的,是我的福气;碰不到,也是命该如此。其实现在想起来,最好的日子还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施丽用湿巾擦眼。

谢谢。

夏冰有点多了,他挥手向施丽告别。施丽说,嘿,你账还没结呢。

巷子里的风很大,吹得夏冰脚步有些凌乱。夏冰扯开领扣,让凉爽的风抚摸自己的身体。偶尔过去一个人,斜着身子给他让路。夏冰借着微弱的光致谢。

没有梦中奔跑的那个人。

自己家门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在动。夏冰吓醒了。黑乎乎的东西一下伸长了许多。

夏哥,是我,云云。我等你很久了,电话也不开。你喝多了。夏哥?

晚上八点,我请你来老工厂喝茶。你来,或者不来,我就在那里。

路上,夏冰还在默念这条短信。他提前了半个小时。进了老工厂以后,服务生问有没有预订。夏冰一指角落的位置。服务生说对不起,那个位置已经有预订了。夏冰说我们是一起的。

他说我们是一起的时候,心里一阵悸动,又有些隐隐的酸楚。

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气场,温暖而伤感,忧郁却亲切。时间近了,夏冰紧张起来,去了几次卫生间,洗脸,洗手。他总怀疑自己有不干净的地方,比如眼角有什么东西,脸上有黑点,指甲里有灰。

突然,他感觉到剧烈的心跳。他知道,她来了。

你好。我没有迟到吧?

没有。是我来早了。夏冰起身迎接。

她穿着一套青灰色的衣服,松松软软的样式,挽了个马尾。

素心兰好吗?她前倾身子,向他探过来。

好。他掏出手机。这是我临来时拍的,你看。

她看了一会,说好像精气神不如从前啊,是不是花谢后,叶就赋闲了?说完一笑。夏冰也笑了,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

茶上来,是铁观音。服务生上了茶以后并不倒茶,弯腰退回。夏冰看看服务生,她说他们知道我的习惯。

我们喝酒好不好?她歪头一笑。

可以。铜镜映无邪,今生我把酒奉陪。夏冰笑了。那晚林云云唱《发如雪》给他听,他记住这两句。

她从包里掏出来一瓶酒,青花瓷瓶,没有酒名。又拿出一个小瓶,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小碟子上。一股香气扑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她用两根手指拈了一点,放进嘴里。嗯,正好下酒。

夏冰笑着没说话。她让他尝一下,他拈了一根。甜丝丝的,似乎有桂花香。

是桂花,金桂和丹桂。采下后洗净风干,用盐腌一下,再用糖腌一下。这叫糖桂花。

桂花也可以吃?夏冰很稀奇,第一次听说。

当然可以啊。那么好的花,当然可以吃。她端起酒,也不碰杯,自己喝干,然后看着他。夏冰也只好干了,一股热浪从上往下滚动。

你可以喝茶,暖胃的,也醒酒。她斟上茶,递给夏冰。

静静的灯光,静静的人,偶尔有细微的杯语声。时间在静静地走,老式的车床泛着静静的冷光。

你来过这里?她突然问。

夏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次算是来过吗?

你应该来过,而且知道我一直在这坐。如果你没有和服务生说明,他不会带你到这个位置的。嘿,我可以当福尔摩斯了。

夏冰只好说了那晚他被林云云骗来的事。

我喜欢在这里看书,这里让我回到了童年。那种对知识的渴望,那种单纯。好像我是个比较注重仪式感的女子。她笑,眉眼里没有了忧郁。

嗯。我也喜欢这里。夏冰环顾四周,点头。

图书馆是我上班的地方,却不是我读书的地方。她又举起杯,夏冰也举杯示意。

你看什么书?

什么书都看,好像没有一定的目标。不过最近在看雅思,我想到国外游历一段时间。

你,你去国外?要多久?还回来吗?夏冰的心快速地下坠,像自由落体。他常常在梦中被自由落体惊醒。

不知道。或许一年,或许几年,或许不回来了。那种忧郁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眼里。

夏冰默默地端起酒杯。

是啊,她有她的生活。他们只是火车道上的一个交叉点,这个交叉点以后,就是无限的拉长,渐行渐远。

那铜镜我还在……

我们不说它。它只是一个外在的东西。我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许你真正放不下的是你自己,你自己设置了问题然后自己去寻找答案。她盯着他的眼睛。

夏冰愣住了。是啊,或许就是这样。

我吧,从小被父母宠爱,现在也是,他们总希望我是最优秀的。其实他们不懂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内向,敏感,忧郁,有不安全感。我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才觉得我是充实的,是安全的。我在别人眼里,包括我父母眼里,是另类,是一个完全应该有好日子而且有能力过好日子的人。他们认为的好日子就是嫁个好老公,有钱,有房子,有车,有名牌,有钻戒,到哪都被人羡慕。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喜欢宁静,喜欢一个人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做自己的事。偶尔,约一两个知己喝茶,聊天。我的爱好很少,不打牌,不逛街,不钓鱼,也不喜欢去饭局。可是我又不会做饭。

她轻轻一笑,略显无奈。

不过我基本是素食主义者,这让我省了很多麻烦。我可以清水煮白菜、生菜、萝卜、菠菜。大自然是神奇的,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给我们。我喜欢红酒,那种玛瑙色的液体总可以激发我无限的想象,但我不酗酒。

我喜欢瑜伽,做瑜伽的时候可以放弃一切杂念。我还喜欢安静地写点东西,那些是我心路的历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轨迹。或许几百年后,有一个人得到了我的文字,他会想象一个女子,在那样的年代,有过那样的想法,思念过谁,爱过谁,她是怎样一个心思如麻的女子?嘿嘿。

你思念过谁或者说爱过谁?夏冰把自己藏在灯光之外。

爱嘛,爱过。爱是“明月松间照”,生活是“清泉石上流”。你可以得到明月吗?不能。可是你可以享有它的素光。

是啊,是明月松间照。可望不可即。夏冰的声音沉下去,心也沉下去。

这是最后一杯。我们干了,或许以后就天各一方。如果我回来,会去看你。我喜欢你那个小院,喜欢那株素心兰。她举起杯。

那时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夏冰郁郁地说。

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啊。那就算两个陌生人重新认识吧,一切从头来过。她莞尔。今天我开辟两个第一,第一次和别人喝白酒,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说这么多话。此情此景不值得我们铭记吗?铭记,就足以让我们感恩。

夏冰点点头。

嘿嘿,我想八卦一下,你不要笑我。她抿着嘴先笑了。

不会,你说。

林云云喜欢你,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是个可以和你过日子的女子。

你认识她?夏冰很奇怪。

认识。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她开始收拾东西,把一些杂物放进垃圾桶。老工厂开始放音乐,萨克斯曲《回家》。

呵,可惜她不是明月,我也不是松树。夏冰说。

巷子在摇晃,夏冰高声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没有注意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远远地跟着他,跟了很久。

院子里不停地响着咔嗒咔嗒声,林云云正在给月季、茉莉、梅花修枝。她说月季花越剪越旺,越剪花越多。夏冰抗争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好严厉地告知她,不许碰素心兰。兰,不能沾铁。

夏冰很久没有去看素心兰了。他不敢看,不忍心看。他知道它在,知道它喜欢静,知道它喜欢自由地生长,也知道它总会在某一天给人一个惊喜。

夏哥,你来看看,你娇宠的素心兰,怎么没有精神呀?林云云尖叫起来。

夏冰丢下书跑进院子里,一把将林云云拉开。素心兰的叶子开始卷曲,耷拉,好几枝叶片半截变黑。夏冰转身怒吼,你怎么它啦?不是告诉你不能碰它吗?你故意的吧!

林云云愣在太阳下。慢慢地,两滴豆大的泪珠顺眼角滴在月季花上。

夏冰,你可以不接受我,你可以不喜欢我,可是你不能侮辱我,不能小瞧我。林云云哭了,把所有的月季花统统连根剪了。剪碎,踩进土里。她的手被月季花扎破了,鲜血淋漓。夏冰傻了,看着她疯一般地剪,后来又风一样地卷出大门。

夏冰仰天长啸。

一个星期后,林云云辞职去了南方。半年后,素心兰只剩下几片枯叶,秋风有了肃杀之气。夏冰用铲子一点点挖,连同枯根一起放在盒子里,他要埋葬它。

花盆底的一个陶瓷小盒子吸引了他。他慢慢挖出来,是个密封很好的陶瓷盒子,擦去上面的泥土,可以看见青花。扭开盒子,里面还有蜡纸包裹着一件东西,一层层打开,他跌坐在地上。

是一面铜镜,背面是刻骨铭心的花纹。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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