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麦田

2016-03-09 05:10梁雨山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安生老马警员

梁雨山

1

风吹过静默的村庄,在灰秃的树林里冷笑,也跑到黑压压的麦田里装疯卖傻地哭,也抓一把尘埃扬起,这尘埃至少落在一个苦命人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不过他的确死了,警察是在第二天上午赶到的。

死者,白愣超,男,汉族,现年25岁,先天痴呆,家住白杨店镇。其父,白狗毛;其兄,白俊礼;其嫂,杨秀红。

警犬阿黄支棱着耳朵,跃跃欲试,好像终于等到了表现机会。它眼神机警,表情却又一片谦逊。警犬队的老刘拍拍它的头,说:“去吧阿黄,把握好机会,立了功回去给你提拔提拔。”阿黄一跃,从水泥路上跳进沟渠里,在尸体上闻来闻去,闻到溅在树根上的一滴脑浆。阿黄伸舌头想吃,老刘呵斥一声:“阿黄!”阿黄抬头驯服地笑笑,意思是:“我不是真吃,只是想尝尝。”或者是:“我忘了,这是在查案呢。”阿黄笑完,伸着黑黝黝的鼻子继续嗅。先是一路嗅到麦地里,麦子正怒冲冲地疯长,被阿黄蹚倒的不久又悻悻地站起来。阿黄蹚进一片坟地,在坟地里兜了个圈子,似乎嗅源断了,返回尸体所在。接着又一路嗅着到不远的洗澡堂,围着澡堂兜了个圈子,似乎嗅源又断了,返回到老刘身边,耷拉着舌头,气喘吁吁。

法医老董说:“这狗不是肾虚吧?”

老刘说:“你懂个屁,它是饿了,平时训练就这样,工作一会儿就得赏个生鸡蛋吃吃。”想想又说:“况且它是只母犬。”

老董一脸冷笑,说:“母狗咋啦,母狗不长腰子?”

阿黄被老刘教训了一顿,无奈又下到尸体周围嗅,然后嗅着上了水泥路,穿过隔离带,朝着安家庄嗅去。说不定凶手就是安家庄的也未可知。当大家开始抱希望时,阿黄兜个圈子又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在尸体周围漫无目的地踅摸,嗅嗅停停,停停嗅嗅,一脸茫然。老刘说:“现场怕是被污染了,嗅源有点乱,离公路近,看热闹的多,第一时间没保护好。”

分管刑侦工作的李副局长说:“算了,别兜圈子了,说到底还是一条狗。咱们一帮子活人,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条狗身上吧?按照侦查方案,大家分头行动吧。”

“什么鸟狗!”老董一边骂,一边对愣超的尸体进行拍照、检查等处理。老董每次摆置尸体之后,老婆得一段时间不让他近身,队里都知道这事儿,老刘也知道,所以老刘说:“董专家,好好摆治吧,这可是大案,回头立了功,给你介绍个二嫂。”

老董说:“我看你小姨子挺不错。”

死者蹲在沟渠里一方凹处,头勾着,脑浆迸裂,像个烂西瓜。从损伤的程度看,应是经过数次猛烈击打形成。有头脑的人说,像愣超这种没头脑的人死,一般都死于意外。首先傻子不会自杀,因为傻子往往要求不高,没啥想不开的;也不会他杀,因为傻子跟别人没矛盾可有,再说害傻子无利可图,再说不傻的人都以为自己的命比傻子的命值钱,绝对犯不上跟一个傻子玩命,除非他自己也是个傻子。但是从伤痕上看,愣超的死分明就是他杀。老董在尸检报告上说,愣超死亡的时间在晚上十点左右。

尸体需要冷藏,现场处理完毕就被拉走了。这时候有两个人哭了,一个是愣超他娘,乖呀儿呀地哭;另一个是小姑娘纯纯,她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回到家,她妈问她哭啥,她说愣超被人害了。她妈笑说:“嘁,这孩子,愣超死了跟你啥关系!”纯纯她爸呢,有点小生气,心想大儿子不灵活也就算了,闺女好像还傻乎乎的。他大儿子叫杨记威,12岁时学骑自行车,撞到桥栏杆上,连吓带撞,弄坏了脑袋,打那以后就变得不正常了。

2

第五天,老马带着两个年轻警员到安家庄继续摸排走访,俩年轻人好像心不在焉,一个接手机,一个打手机,此起彼伏地不绝于耳。老马说:“二位,既然来到案子上,就沉下心来钻到案件里面去,要说私事,我比你们多。”警员心想,怪不得都叫你“马钻探”来着。

安家庄是离命案现场较近的一个村庄,同时又是最大的村庄,有七个村民组,但十之七八有户无人,静悄悄的,不仅没有狗叫,连鸟叫也没有,倒是那些个没长嘴的树木们呜呜嘎嘎地呻吟不已。一股旋风卷起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刮向坑边的一棵刺槐,塑料袋被槐刺钩住,迎风呼啦啦地嚎叫。巷道里随处可见秸秆屑和动物的粪便,散发着肥浓的溲味。

他们访到一位60多岁的老头,叫安起营,当过生产队长。得知老马一行是来调查愣超案件的,安起营表现得相当积极,说愣超是个可怜的孩子,在白杨店集上常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沿街拾东西吃,爱跟别人要烟抽,烟瘾挺大,没想到又傻又哑的,竟遭此毒害!你们问吧,自当是问啥说啥。说着又命老伴端茶倒水。老马问:“老哥,咱们村有多少口人?”

安起营略作思考:“有四百多口子人呢。”

年轻警员:“那怎么见不着人呢?”

安起营:“村里现在留不住人了,除非像我这样不中用的老家伙。过了年几乎走完了,携家带小的。”

老马:“都是去哪儿?”

“去广州的,去厦门的,去北京的,还有去新疆的。”

老马:“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人外出?”

“这两天?”安起营皱起眉头。

年轻警员:“就是愣超遇害后这两天。”

安起营看了看年轻警员,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知道……”这时安起营老伴上来续水,截住安起营的话茬道:“你知道啥呀?见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老伴往每个人杯子里续完水,安起营说:“老实说,这几天天冷,我腿上有关节炎,没出过门,没听说有谁外出。” 安起营老伴一边又说:“老病腿,没断过药,打去年开始,连地里的活儿也干不动了。”

老马马上觉察到安起营这个“老实说”说得并不老实,可老头实在不像个不老实的人,那么,一个老实人说了句不老实的话,这其中必然是有些意思的。老马喝了口水,又扯了几句家常便站起来:“老哥,不打扰了,我们还要去别家看看。”

见他们走出了屋,安起营老伴才热情地让他们再坐一会儿,再喝杯茶。出了院门,老马让俩年轻警员先摆弄一会儿手机,自己反身回来,这时安起营老伴端着一盆鸡食准备喂鸡,见“马钻探”折回来,干笑着说:“我就说嘛,再坐一会儿。”安起营再次让座。

老马说:“老哥,你不实在。”

“咋?该说的我都说了。”

“可是,不该说的你没说。”老马喝了口水,“该说的谁都会说,谁都会说的往往对我们没用。要是大家都这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或者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说了,那这案件干脆别办了。”

安起营两手抟着喝完水的杯子:“是,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这两天是出去了一个人,可我觉着说出来也没啥用啊。”这时,门口安起营的老伴喊起来:“老安,咱家的鸡好像少一只来着,你昨天到底数了没有?” 安起营说:“数了,我揪着鸡冠子数的。”

老马说:“老嫂子,行行好,你就别打岔了。”

安起营有点挂不住了,把正抟着的杯子往桌上一蹾,说:“去■,反正一把老骨头了,说就说吧。”

3

安生是安家庄的。安生是在案发第二天早上,赶在警察到达白杨店之前离开安家庄的。安生四十多岁,是个单身汉。

安生本来有机会娶上老婆,他29岁那年,花朵26岁,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安生未娶首先因为穷,然后是他爹娘在村里的口碑不好,他娘嘴臭,动不动就骂人,啥难听骂啥;他爹呢,抠门,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别人都去随礼、帮忙,他不随礼也不帮忙。所以村里都对他这一家敬而远之,但在安生看来,是整个村都瞧不起他和他家。花朵迟迟未嫁,是因为实在嫁不出去,都说她混过几个男人,其中就有白俊礼。那时白俊礼还在安家庄小学当民办教师。花朵上面,哥哥娶了嫂子,下面弟弟娶了弟媳,花朵在家受尽白眼,爹娘也越来越不待见。瞅瞅三里五村,同茬人都已结婚生子,年龄上合适的也只剩安生了,安生人虽然窝囊了点,但挺老实,起码不挑。花朵便寻机跟安生搭话来往。

两人一拍即合,进展顺利。不久,花朵即要求安生托媒人到她家提亲。事情到这儿,按说是皆大欢喜,可那些跟安生他娘吵过架的媳子们心里不是个滋味,本来是要看着安生打寡汉,看着老安家断子绝孙,现在倒让安生捡个漏:花朵虽然声名狼藉,可两腿一叉孩子还是会生的。媳子们决定敲破锣,搞离间。安生托媒提亲时,托谁谁不去,不光不去,还“好心好意”地对安生说,安生啊,她是个破鞋,咱就是打寡汉一百年也不能要那种骚货。当然,安生也找过安起营,两家都姓安,说起来还没出五服。

安生说,起营爷,你看这事你能出面不能?

起营说,安生,不是你爷不出面,你也知道,我跟花朵他爹以前因为争生产队长闹过,到现在也是言和语不和的。

其实安生没找上门,起营老婆就说了,老安,这事你不能逞能,人家都说了,谁帮安生说这个媒谁就是老母猪生的。

安生几乎把村里能说得上话的托了个遍,但不是说不能出面,就是说花朵是个骚货。一个人说安生不信,俩人仨人都说,安生就深表怀疑了。一连十几天安生故意冷落花朵,花朵问媒人托好没有,他也充耳不闻。但是安生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安生,毕竟除了花朵没人可想,就又跟花朵来往起来。可是花朵要求的媒人一直找不到咋办呢?

一天吃饭间,安生他爹冷不丁问,安生,这几天咋愁眉不展的?

安生说,我认识个对象,可找不到媒人提亲。

安生他爹说,找啥媒人,找媒人还得花钱,你说是谁家,老子我给你说去。

安生支支吾吾,吐出来俩字——花朵。

安生他爹说,噢,是她,她还值当找媒人?我去!

安生他娘说,她那种骚货还想要咱八抬大轿去抬?

安生说,娘,你咋谁都骂?

安生他娘说,我骂她咋啦?你心疼啦?你是不是跟她尿到一个壶里啦?尿到一个壶里就不要良心啦?

安生他爹说,他娘别生气,安生孩儿不是那种人,等我去一趟再说。

安生他爹兜了二十来个鸡蛋,提着出去了。刚出去又回来了,把鸡蛋又放下俩,说,只要咱不空手。

安生他爹一去,花朵她爹受不了了,勃然大怒。怒不是说嫌鸡蛋少,本来就知道他抠,而是嫌老安头看不起他闺女,也知道自己闺女名声不好,但越是在这种名声不好的情况下,花朵她爹越想把花朵的事办得正儿八经些、体面些。结果媒人没来,他爹来了,哪有爹给儿子介绍老婆的?哪有爹给儿子介绍老婆只带不到二十个鸡蛋的?花朵爹娘把安生他爹轰了出去,把鸡蛋也扔了一地。安生他爹也火了,火不是火人家把他轰了出去,而是人家把他轰了出去还把他的鸡蛋摔了一地。双方就理论起来,越理论越激烈,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安生他娘很快赶来了,后头跟着安生。

安生他娘也好久没过“骂瘾”了,没到跟前就开始骂:你个老不要脸的,养个嫁不出去的小不要脸的,顶风骚八百里!

花朵她娘也不示弱:你个臭嘴婆子,吐出来一个狗屎儿子,谁不知道你那张嘴顶风臭八百里!

双方的娘对骂,双方的爹打了起来。

花朵哭着骂安生:个鳖孙,都是你弄的好事,看看你那糊涂蛋爹娘,你不打寡汉才怪。

安生他娘骂花朵:你个骚货,就是嫁出去也生个小孩没屁眼。

花朵她娘骂安生:你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爹屙个豆子也捡起来吃了。

观战的娘们儿嘻嘻哈哈,如看大戏。安生通过这场事知道了,自己一直打光棍原来也有爹和娘的原因。

跟安生闹崩不久,花朵嫁给了白杨店集上一个做补鞋生意的瘸子,来年就生了个小孩,而且很健全。安生每次赶集都会往花朵家鞋铺上瞟两眼,每瞟两眼都会埋怨他爹一次,要不是他爹,兴许花朵就是他的了。可转念又想,好在她是个骚货,不是啥好东西,才不稀罕她呢。十几年过去,花朵的丈夫得病死了,花朵成了寡妇。一次秋收,安生主动帮花朵干些农活,花朵也没拒绝。到了傍晚,安生突然上去搂住花朵,说:都说你骚,你也骚我一回吧。

花朵劈脸扇他两巴掌,紧接着打110报了警。派出所按猥亵妇女罪把安生拘留了。

安生从拘留所出来,当晚喝了些酒,完了到他娘坟上埋怨说:娘,你们都说花朵骚,可她一点也不骚啊。又说:你眼一闭啥都看不见了,今儿我给你送终,明儿我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啊!

安起营说:“打那之后,安生就变了个人,脾气火暴,动不动就操刀掂锨地跟人拼命,常常一个人喝闷酒。那天他去扈家庄他姐家走亲戚,喝了不少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第二天一早背个包走了,再后来人们发现集上那个傻子出事了。”

听安起营说完,老马有点失望。但他还是带着俩年轻警员去了扈家庄,安生他姐说,那天安生的确喝醉了,跟她丈夫打了一架,是八点左右从她家回去的,把电动车也落在她家了,不过回去的情况就不清楚了,更不知道安生什么时候外出的。老马问安生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安生他姐说平常没联系过,不知道。安生他姐问老马是不是为白杨店死人的事来的,老马点点头,安生他姐一脸疑虑。回来的路上,年轻警员担心这么一来会不会惊动安生。老马说他真希望惊动安生,那样就等于案子水落石出了。俩年轻警员对安生上了心,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推理分析。

“安生一定恨安家庄的人,包括他父母,然后会恨到白俊礼头上,最后发泄到白俊礼的弟弟愣超头上。内心的愤恨是潜在的犯罪动力,酒后跟姐夫打架点燃了积压的怨恨。”

“对。他八点左右从扈家庄回安家庄,愣超出事的地点恰恰是其必经之路,他步行回家,按照案发地点到扈家庄的距离来计算,”年轻警员用手机上的计算器算了一下,说,“安生到达案发地点应该是九点半左右,与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吻合。”

“愣超有向别人索要烟卷的习惯,他向安生索要烟卷,这成为安生泄愤杀人的导火线。当然,也不排除他鸡奸杀人的可能。”

“安生杀人后,次日畏罪潜逃。”

老马听俩年轻警员说得头头是道,微微一笑。心想事情真有这么巧合吗?

天色已晚。连日来的工作使他们疲倦不堪,大家渐渐都不说话了,面包车内沉默下来。接着驶上一段土路,两边麦田夹道,可以嗅到股股湿凉的青生气和干涩的尘土气。车尾荡起的烟尘犹如航行的舰船冲破的漫长水花,又像一条飘逸的悠长白练。风被这一幕惊呆了,张口结舌地趴在田野里纹丝不动。暮色越来越昏黑,路边的麦子窃窃私语,它们将流言口耳相传,散播到远方的族类及野物。很快它们全部串联起来,结成一张滴水不漏的黑幕,将面包车撕开的裂口迅疾弥合。天地间巨大的空旷吸干了车行的音响,他们在夜色与寂静里穿行,除了车灯的光亮,仿佛一切都消失了。远望之下,面包车像浮游在黑色麦田上的一星萤火。

4

离案发现场往南不远是铁三的洗澡堂;离洗澡堂不远是白杨店村委会,愣超命案指挥部就设在村委会;离村委会不远是纯纯所在的白杨店镇小学,再往南就是白杨店集了。老马他们回到指挥部时,李勘探正在门口跟李副局长说话。老马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又不回来了是吧?!”

“不是,今晚开案件研讨会,还没吃饭呢,那个……”

“别扯那么多了,你就是钻进去头不讲屁股,好好跟你的案件过去吧,死也别回来!”老婆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老马紧皱眉头,点上一支烟,阴沉的忧虑迅速增生,似乎一下子垫厚了他瘦削的长脸。他深吸一口烟,然后重重地吹出长长的烟气,犹如旧式火车的烟囱打着吃力的响鼻。

李副局:“谁的电话,不是弟妹想你了吧?”

李勘探:“不是嫂子想老马,而是老马想嫂子了。”

老马并不言语,只是摆摆手摇摇头。李副局又说:“你们一个钻探一个勘探,有了二位神探,咱就不怕他凶手藏的深。”“马钻探”和“李勘探”都是绰号,叫“马钻探”是因为老马一钻进案子里就欲罢不能,叫“李勘探”呢,是因为老李出过一本书叫《勘探悬疑》。

案件研讨会开到夜里十一点多,会上专案领导小组重申,此案系熟人作案,尸体所在处就是第一现场,要大家坚定信心什么的。马钻探获取的安生这条线索,也引起了指挥部的注意,要求马钻探务必查清此人。李勘探自认为得到了一条最有价值的线索,但因为贪功心切,没在研讨会上说出来。

李勘探是从洗澡堂老板铁三开始调查的。

他问铁三:“你开澡堂有证件没有?”

“农村地头,开个破澡堂还要证?啥证,准洗证?”铁三一脸的问号。

李勘探:“你还准生证呢,就是工商营业证、卫生证、消防证什么的。”

“就我这破澡堂,值这么多‘证钱吗?”

李勘探:“值不值是你的事,无照经营就是犯法,封了吧!”李勘探先给铁三来个下马威。

“警官,有话好说,我呢,也正准备办,这两天才有空。”铁三边说边递上香烟。

李勘探眼一瞪,说:“别跟我来这套,要不然,关了你的门再加一条——没收一切非法所得。”

铁三赔笑道:“是是是,我关门,马上关。”

李勘探继续说:“要不是你这澡堂非法经营,管理混乱,旁边能出人命吗?”

“哎哟警官,这我可担不起,那案子跟咱扯不上,八竿子打不着啊。”铁三战战兢兢。

“为什么打不着?”

铁三大惊,突然被问住了,干涩地笑起来,笑过才想起咋说:“当然打不着啦,事儿不是咱干的嘛,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哪。”又说:“我也不知道谁干的,知道的话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不说啊。再说要是我杀的我早跑了,再说我杀他一个傻子干吗?再说我跟愣超他爹关系还不赖呢。”

铁三推得挺干净。正说着,来几个洗澡的。李勘探说:“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洗了,这儿洗出人命了。”

村民诧异,铁三忙解释:“不是不是,是咱澡堂旁边死了人啦,现在公安局正在查案呢。”几个村民议论纷纷地退去。铁三想拦下,终又作罢,说:“李警官啊你咋能这样说?人又不是俺杀的,你这样说不是把俺给毁了么?!”

“我告诉你铁三,不是唬你,这个案件结不了,你还真洗不清。人死在你的洗澡堂旁边,为啥不死在别处?就这一条你也洗不清。”李勘探抑扬顿挫,说得掷地有声,“别说八竿子,一竿子就打着你了,当晚九点你还在营业,灯火通明,这么大的动作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想想看,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铁三一琢磨,说了软话:“好吧,你问吧李警官,我知道啥说啥,知道多少说多少。”

“你把当晚你做的那些事儿说说,再把你看到的那些事儿说说。”

铁三嘴张了张,一时又傻了,低头看看地,抬头说:“还是你们问吧。”

“这可是你叫问的,但是首先声明,我一问你必须回答标准答案。愣超当晚是不是到你这儿洗澡了?”

铁三:“他洗个屁,他屙屎连屁股都不擦,还洗澡呢。”

“他不洗澡,他到你这边干吗?是不是他想洗澡你不让他洗?”

铁三:“没没,没有的事,洗,他是绝对不想洗,不不,他想洗不想洗我咋知道哩!”

“那他到底在你这儿洗没洗?”

铁三:“绝对没洗!”

“他来洗澡堂却没洗澡,而且还死在了洗澡堂旁边,你说,这,咋说?”李勘探两手一摊。

“咋说?”铁三脸色悚然发白。

“咋说?哼哼。”李勘探停了停,又说,“难道他是无缘无故来这边的?”

铁三:“对呀,他为啥来这边呢?他平常不往这边来呀。”铁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对呀,你说,这该咋说?”李勘探顺着追问。

铁三忽然眼前一亮,说:“对了对了,愣超肯定是奔着杨富兴家来的!那货好凑热闹,富兴家得了个孙子,那天下午请了一班歌舞,吹拉弹唱的,愣超一定是顺着歌舞声往这边来的。”

“听说你得了个孙子,还请了一场歌舞?”在富兴家,李勘探问。

富兴:“是啊。”

“孙子胖不?”

富兴:“孙子挺胖。”

“听说那天愣超来看歌舞了?”李勘探勘探道。

富兴一惊,说:“啊,不错。”

“愣超在你家玩了多长时间,什么时间走的?”

富兴:“他来的时候,歌舞快结束了,他来主要是想找烟吸,我给他两根烟就把他打发走了,他走时天黑了。”

“愣超走出去不远就死了,是你把他打发啦?”

富兴一哆嗦,说:“啥意思领导?您慢点说。”

“就是说呢,你把他打发走了,他走出去不远,走到洗澡堂旁边,然后他死了,从你家走的,这,咋说?”李勘探又两手一摊。

富兴:“咋说?这跟我有啥关系?”

“啥关系?哼哼。”李勘探停了停,又说,“没关系我们来找你干吗?人是从你家里走的,好好想想吧,我们不找你,白狗毛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富兴:“那该咋办?我的老天爷!我家一场大喜,好心好意给他两根烟,倒黏住人了,你们得给我做主啊领导,白狗毛平常就爱讹人。”富兴哭丧着脸。

“你也甭给我装,最好老实点,把当晚你做的那些事儿说说,再把你看到的那些事儿说说。”

富兴嘴张了张,一时又傻了,低头看看地,抬头说:“还是你们问吧,问啥我说啥。”

“我不想问,我只听你说,也不想听废话,我只听你说一句,你知道是哪一句!”

富兴:“好吧,我说了你们可要给我保密。”

李勘探一挥手,意思是那还用说。

富兴顿了顿,说:“那天晚上,我打发愣超走后,看见杨记威,好像是他,我不敢说死,他在洗澡堂后边转悠,我知道他脑子坏了,不大正常,他打过愣超,这是不是个线索?”

“杨记威是哪儿的人,多大年纪?”

富兴:“也是白杨店村的,二十多岁。”

“杨记威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打愣超?”

富兴:“去年吧,愣超那孩子好吸烟,杨记威家在集上开了个门市部,有一次愣超去他家门市部要烟,杨记威就打了他。”

“富兴,你说的有没有用,你心里知道,我不作评价,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撤,暂时不带你去派出所了,你再好好想想——把字签了。”富兴在询问笔录上签字画押。富兴画完押,老李又说:“一些话你知我知就好,不要再对其他人讲,知道的人越多,对你越不利,懂不懂?”

富兴:“我懂,我懂。”

“我们是不是该搜查一下?”离开富兴家,小赵问李勘探。

“这人不用搜,打眼一看就知八九。我敢断言,杨富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铁三绝对不老实,他嘴里还藏着重要的东西。”

“老铁,我不问了,你自己说吧。”李勘探又找到铁三。

“咋?昨天你们不是问完了吗?”

“不错,昨天是问完了。”李勘探表演得怒冲冲的,“但今儿我还想问你一句,你到底说不说?”

“说,我肯定说,可是我说啥呢?”

“既然不知道说啥,那就算了。”李勘探向小赵示意说,“把手铐给他戴上,回刑警队再说吧。”

小赵从腰里摸出明晃晃的手铐,铁三急了:“咋啦李警官,我犯啥法了,你们还讲不讲理?”

“好,老铁,我就让你明白明白。第一你非法占用可耕地,第二你无证经营服务性场所,第三违反《消防安全法》,第四违反《环境保护法》。这四条加在一起,数罪并罚,我先把你关进去,然后再回来破案。”李勘探敲着桌子。

铁三眼泪都出来了:“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小赵说:“你也真是,把你知道的说说不就得了嘛。”

“我说我说。”铁三叹了口气,说,“白狗毛常说愣超要是死了,他唱三天戏,可他也就是说说气话,好歹那是他儿子呀。要么就是,白狗毛在街上有两间门面房,愣超他娘说过,有一间是愣超的,将来谁管愣超,这间房就归谁。有他家大儿子白俊礼在,谁管呢?自然是俊礼,那么是不是俊礼嫌愣超碍事?”

李勘探:“别废话了,这我们早就知道。”

铁三想了想,又说:“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听见门口乱糟糟的,就从锅炉房里出来看看,见几个年轻小伙在路上闹事,好像都喝醉了,我也没理他们。这时我发现白杨店集上的杨记威经过,杨记威神经病,跟愣超打过架,我想他是有嫌疑的。”

“杨记威到这边干吗?”

“他可能还想偷看人家洗澡,那家伙二十多岁了,寻不上老婆。”

“你看见杨记威之后又怎么样了?”

“我骂他,我说记威,妈拉个逼你又来弄啥?他也没吭声,往南走了,然后我就回屋了。”

对铁三再次询问后,李勘探就去了白狗毛家。李勘探到白狗毛家时,另一组侦查人员刚走。愣超的卧室在院墙跟厨房之间的夹道里,顶盖是石棉瓦,没有门,只有一条破帆布帘子,倒也来去自如。几块长木板架成一张单人床,脏乱不堪,恶气扑鼻。李勘探和小赵把卧室检查了一遍后,小赵出来被恶气熏得天旋地转。愣超的卧室旁边是狗窝,李勘探好像还没熏过瘾,又向狗窝探头嗅了嗅。小赵问他啥味道,他说:“跟愣超的气味差不多,一股狗窝气。”

李勘探问白狗毛:“你不是说愣超死了,你唱三天戏吗,咋没见你搭戏台啊?”

白狗毛:“唉!别说了警官,我那是恨铁不成钢,嘴上说说,好歹是自己的孩子呀。”

愣超他娘边哭边数落白狗毛:“整天咒着他死,现在他死了,你心里舒坦了,唱戏去吧,我看你咋唱出来?我苦命的儿哟——”

李勘探对愣超他娘说:“大娘,你先回避一下吧。”愣超他娘揉着眼睛一边去了。李勘探转向白狗毛,严肃地说:“你先把愣超出事那天你的行踪说清楚,特别是晚饭前后,你都做了什么?”

白狗毛说,那天也没干啥事,晚饭时大儿子白俊礼来了,一起吃的晚饭,当时愣超不在。

“愣超为什么不在,你没找他回来吃晚饭吗?”李勘探问。

“他平时在集上野惯了,经常不在家吃,所以我也没留意。”

“你街上有两间门面房,是不是都给了白俊礼?”李勘探问。

“他愿意养活愣超,就都给他了。”

“那天晚饭时白俊礼来干什么?经常来吗?”李勘探问。

“他那天来,是找他二舅的手机号,想找他二舅办个事,他二舅的手机号我记在堂屋墙上了。”

“他找他二舅有啥事?他二舅是谁?手机号是多少?当时他跟他二舅通话没有?”李勘探连发几问,小赵想笑。

结果把白狗毛给问急了,哆嗦着嘴唇对李勘探叫道:“你们不去抓人,反倒一个劲儿地拿我是问,我好歹是他爹,我杀他好吃好喝?你们不好好去调查,一班子接一班子地到我家踅摸,啥意思吧你说?”

“我们到你家踅摸就是在好好调查,你要是真希望我们好好调查,那就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在案件没查清之前,谁都有嫌疑,包括你——愣超他爹。”李勘探理直气壮,“我比你还想抓人,无凭无据抓谁去?”

“可是警官,我咋听咋觉得你问话的口气,好像我就是杀人犯哩?”

“我没说你是,你最好证明你不是。”

白狗毛:“我咋证明?”

“问什么你说什么就行。”

白狗毛:“那好,你问吧。”

李勘探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其实他对白狗毛白俊礼都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杨记威,但是怕别人占了先机,所以在案件研讨会上没说出来,他自信他很快就会拿下案件。他在他的《勘探悬疑》一书里,讲了本地10年来发生的种种案件、破案的经验教训、犯罪的社会心理等等。他这样写道:“10年来,我们基本上达到了有案必立、立案必查、查无不破的境界。我们相信世界是安全的,是有序的,是毫无悬疑可言的。只不过犯罪不断被惩罚却又不断继续重演,罪与罚无休止地进行,这才是问题所在,所以真正悬疑的是人的心。”

他又写道:“每天都有案件在发生,也许你会觉得世界遍布荆棘,充满悬疑,但一个优秀的侦查员能在飘忽而迷离的悬疑里看见清晰而确定的逻辑。疑点好比萝卜,侦查员就是将萝卜一个个拔去,到最后剩下的便是一地真相。”

他骄傲地告诉小赵:“记住,悬念永远是留给观众的,我们只负责捅破悬念。”

5

老马经常是指挥部里最后一个吃早餐的,他不喜欢吃伙食,像一群鸡鸭那样乱伸头,生怕少吃一口。而且老马对早餐本就不感兴趣。

他喝了一碗不温不凉的粥,吃个茶鸡蛋,三五分钟就完事了。老马的胃病跟他不良的饮食习惯是分不开的,不过长期从事刑侦工作的人,想有规律地吃饭也是不可能的。好在老马早就习惯了不按规律吃饭,一按规律吃饭老马反倒胃疼了。跟老马不同,李勘探对伙食情有独钟,在那种抢食的氛围里,他觉得吃饭香,大家吃着侃着,痛快。老李还掌握了一套吃伙食的技巧,别人盛饭用大碗,盛一碗是一碗,好处是假如后面饭不够了也不吃亏,但老李盛饭用小碗,人家刚吃半碗,他就开始盛第二碗了,等用大碗的吃完再盛第二碗时,锅里连个肉星也没有了。这是餐具上的讲究,在盛法上也有诀窍,不懂行的哗啦一勺子盛进碗里,饭汁澎溅淋漓,显得急抢,没涵养,或者拿着勺子在锅面上拣肉,后面排队的看着嘴急,不禁骂道:个蚂虾,干脆脱了裤子下锅摸算了,真没出息!懂行的就不一样,把勺子探进锅底,从容舒缓,溜着锅底,轻拉慢提,这样盛上来的还都是肉。老李深谙此道。

老马吃过早饭,带着警员朝安家庄去。案发现场东边又发现一口井,老董他们正在打捞可能存在的物证,比如凶器什么的。案发现场干涸的血迹还清晰可辨,老马站住了,这里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明显的脚印,是不是老董的判断有误,这儿并非第一现场,愣超是在别处被打晕之后扔到沟里,再进行二次击打,从而使现场留下了喷溅性血迹?可问题是,愣超无财、无色,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他呢?老马认为,与愣超家有过矛盾的人反倒可以排除,因为杀了愣超等于帮了白狗毛一把。愣超头部粉碎性骨折,从击打的力道来看,这人当时一定愤怒极了,憎恨极了,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呢?

他们步行到了安家庄,又走访了安生家的邻居,依然没查明安生突然外出的原因。最后他们来到安生家。安生他爹罗锅着腰,正在院里扫地。俩警员上去打招呼,老安头抬起头来,一看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又惊又喜,说:“你们来啦,我烧水去,先坐先坐。”

老马说不用了老人家,我们找你了解个情况。老安头皱皱眉,指指自己的耳朵说:“不好使了,聋几年了。”

警员提高嗓门问:“你儿子呢?”

老安头这回听见了,说:“跟他老表去郑州干活了。”

老马问在郑州哪个地方干活,老安头说不清楚。

老马三人坐下来,老安头高高兴兴地烧水去了。老马发现,安生家堆放着不少酒瓶子,看来安生的确经常喝酒。除了酒瓶子,院子里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安生的卧室里一张旧木床空空如也,旁边有个大缸,缸里是粮食,缸旁边有一个破箱子,里面尽是乱七八糟的衣服。老马越看越失望。

老安头把水端上来,还给每人放了两勺白砂糖,问老马他们是不是政府派来发放救济品的。老马摇摇头,老安头的脸立刻阴郁起来。

老马提高嗓门问老安头家几口人,老安头说现在就他和儿子安生两口人。老马又问安生有没有手机,老安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片皱巴巴的红纸,纸上写着一个手机号码。俩警员把号码记下来,仨人便跟老安头道别。

离开安生家,老马让俩警员打安生的手机。警员问:“打通了咋说?万一打草惊蛇了呢?”

老马说:“还是我来打吧。”

老马打通安生的手机后,开始喂,喂了半天,没人吭声,但又分明地感到有一个人在电话那端敛声屏气。老马想或许是自己的手机出了故障,用警员的手机再打,结果对方直接挂断不接,等了一会儿再打,对方已经关机。这让俩警员几乎肯定,安生就是犯罪嫌疑人,老马也觉得蹊跷。

三人不敢怠慢,查出安生的老表在郑州的具体地址,便赶往郑州。在郑州东郊的一个建筑工地附近,三人悄悄住下,暗中观察。第一天没见着安生的人影,第二天下午,安生出现了,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推着一辆铁板车往地基里送混凝土。俩年轻警员热血沸腾,想立刻行动,被老马止住。老马说别急,万一凶手真是他,在人群中他有可能趁乱逃跑,再等一等,放心,不出一个小时,机会就来了。他们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见安生放下推车,朝工地后面的一个临时帐篷走去。三人不失时机,尾随而去。安生走到临时帐篷后面,解开腰带准备撒尿,被老马三人牢牢堵住。

然而经过询问之后,老马不禁苦笑起来。

安生说来这儿打工,是因为缺钱花;不接电话、手机关机,那是因为手机前天丢了,工友们都知道,他还正要报案呢。安生说得合情合理,俩警员一听也泄气了。

老马问:“愣超死亡的情况你了解吗?”

安生说:“谁爱死谁死,我了解他弄啥!”

警员问:“听说你以前有过前科?”

安生说:“我不知道啥是前科。”

老马说:“安生老兄,在郑州咱们算是老乡了,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这样吧,我简单问你两句题外话,你要是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拉倒,咱们一起喝一杯,然后我们走人,再不打扰你。”

安生说:“你早这么说不就妥了嘛,非得动手动脚的,我可不是吓大的。”

老马问:“你以前因为花朵的事,被拘留过,现在你恨她吗?”

安生说:“是我自己把人家想歪了,能怪谁?我恨我自己,中了吧?”

老马说:“另外,我再问你,你额头的伤在哪弄的,什么时候弄的?”

安生被问得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老马会注意到他额头的那一小块伤痕,连忙说:“前天在工地上不小心碰的,快好了。”

老马说:“不是快好了,而是已经好了,结痂都脱落完了。好了,没事了,老乡见老乡,咱们一块吃饭去。”

安生说:“工地不好请假,你们去吧,我忙去了。”说完转身走了。

返回的路上,俩警员说白跑了一趟。而老马想,安生头上的那块伤疤,第一绝不是碰撞的那种伤痕,第二绝不是三天前受的伤,因为已经脱痂,至少是十天前造成的,而愣超正是在十天前遇害的,这是巧合还是存在某种联系呢?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在这个事上安生显然撒了谎,那么他到底想隐瞒什么呢?

6

纯纯这几天,每到放学都会在村委会门口看上一会儿,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真警察,以前只在电视上见。今天纯纯在门口看时,碰见李勘探。

“小姑娘,你认识愣超吗?”李勘探问。

“认识。”纯纯说。

“愣超傻不傻?”李勘探问。

“他很聪明,会用鼻子吸烟。”

“你知道是什么人把他打死了吗?”李勘探问。

“知道!”纯纯说。

“谁?”李勘探一愣,难道小姑娘看到了什么?

“是坏人!”纯纯说。

李勘探乐了,说:“行,你长大一定会成为一名神探。”纯纯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纯纯家与愣超的哥哥白俊礼家是邻居,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但两家却不和,不和是因为纯纯的哥哥,纯纯的哥哥就是杨记威。其实也不是因为杨记威,而是由杨记威引起的。

杨记威因为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撞坏了脑袋,神经失常,所以娶不上老婆。眼见着儿时的玩伴一个个都娶了女人,记威心里一片渴望无处安放,烟瘾、酒瘾与日俱增。爹妈看他吸食烟酒太厉害,就从经济上控制,不给他钱,但是记威偷钱买烟买酒。在烟酒的刺激下,大脑更不正常了。杨记威对女人的兴趣是从杨秀红开始的,杨秀红是白俊礼的老婆、愣超的嫂子。有一次,杨记威上树抓知了,看见杨秀红蹲厕所,因为农村的厕所大都不带盖,秀红丰满的臀部,点亮了杨记威的眼睛,一激动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杨秀红抬头发现了记威,提起裤子大骂。大骂并不骂杨记威,而是骂记威他妈。记威他妈出来跟杨秀红说好话,说儿子傻,别跟他一般见识。

杨秀红说:你说你孩子傻,那他为啥不看你?

记威他妈哑口无言,红着脸踹了记威一脚。既然记威他妈认错,杨秀红气也就消了一半,转身悻悻地走了。见杨秀红走了,记威他妈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悻啥悻,我又不能天天跟着他。

意思是孩子这么大了,还有毛病,我怎么可能保证他什么差错都不出呢?结果被杨秀红听见了,回头黑着脸拿记威他妈是问:你那意思是,他该看我?

记威他妈想,我儿脑子有病已经够倒霉的了,就算看了你一眼又能如何呢?得理不饶人了还,于是带着情绪说:我没那样说。

杨秀红一听这话带刺儿,更来劲:你还要脸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屁股呢!

记威他妈一听这话也火了:你说谁不要脸?你偷人那会儿咋不说你要屁股啦!又说:你说记威看你了,谁看见了?你不看他,你咋知道他看你啦?

杨秀红本以为自己有理,但被记威他妈这么一驳,驳得没词了,不禁怒上加羞,羞又转怒,也不说记威的事了,而是说:你说我偷人,我偷的谁?今天你不把这个头儿给我找出来,我死你家里!

记威他妈本来是逞一时之气,说人家偷人却未曾眼见,也不过是某个时候随便听来的,可是话赶话,赶到这个地步,已经退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说:你偷的谁你知道,你死我屋里,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地板哩。

记威他妈话音未落,左脸上就被记威他爹“啪”地扇了一巴掌。记威他爹一直在院里修三轮车,听得清清楚楚,打完记威他妈对杨秀红说:弟妹,别听你嫂子胡说,我修理她。

这时候白俊礼也闻讯过来,秀红见丈夫来了,委屈得哭起来。但白俊礼还是怪杨秀红说:臭娘们儿,嘴痒了对墙操去,生什么闲气,回家去!

记威他爹赶紧给白俊礼掏烟。双方男人都不护短,各自自责,这事儿就好办了,马上火熄人宁。

但杨秀红偷人这个事儿,悄悄成为街坊巷里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白俊礼呢,别看表面上挺爷们,心里也开始小肚鸡肠地怀疑起来。有时候白俊礼回家,碰上一伙人正说得热热闹闹,看见白俊礼立马偃旗息鼓,言归正传地跟白俊礼打招呼。白俊礼总觉得大家在背后议论他,捣他的脊梁骨,对老婆的疑心越来越重。

一次,白俊礼借着酒意审问秀红:你说,你到底是不是贱货?

杨秀红看丈夫不大对劲,怕丈夫找事,就说:我是啥货,你不知道?意思是我跟你结婚时还是个处女。

白俊礼说:瞧你那淫荡样儿,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杨秀红:你今儿咋啦?

白俊礼:你就是个浪货!

杨秀红忍不住了,说:白俊礼,有啥事你明说吧,我天天在家累死累活的,我哪点儿对不起你啦?是不是你娘没良心,又调唆你了?

杨秀红跟白俊礼结婚时,白俊礼还是民办教师,家庭状况不如杨秀红家好,所以白狗毛夫妇对儿媳妇还是满意的,但后来白俊礼转正了,而且原本值8万元的门面房涨到了16万,白狗毛夫妇就觉得娶杨秀红娶亏了,所以婆媳关系也日渐不好起来。

杨秀红要是一直柔声细语的,白俊礼再怎么着也兴不起来,怀疑归怀疑,毕竟没抓住事实。或者杨秀红只是顶顶嘴骂骂白俊礼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杨秀红骂他娘没良心,白俊礼认为找到茬了,噼里啪啦就对秀红动起手来。边打边逼问:到底跟谁?今天不招出来,我扇死你。按说他该问为什么骂他娘,他娘怎么对不起她了,但他不问那。

杨秀红一听明白了,骂道:白俊礼,你个王八蛋,我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别人说一句瞎话,你就记在心里了你,你不是人——你以前跟那个花朵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我跟你讲过没有?你咋不嫌你自己脏啊?你不是个人!你这个赌鬼,你不配“教师”俩字,你叫我恶心!

这时候白狗毛夫妇进来了,邻居也顺势跟进,拉拉扯扯把二人劝开。这以后,白俊礼就时不时地拿贞节说杨秀红的事。杨秀红越来越怨恨两个人,一是怨恨杨记威他妈一句话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二是怨恨白俊礼因为外人的一句话竟对自己下狠心。

7

从那次以后,杨记威再也忘不了杨秀红了,这种无处安放的情绪像剌剌秧一样缠绕着他。记威虽然脑子有毛病,但身体发育良好,身强力壮。街坊邻居有时求他帮忙干活,会对他说:小威,把这堆砖头搬走,完了给你说个老婆。他便很卖劲地干起来。他也听到街坊邻居背着他妈悄悄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里缺了点儿。他妈为给他找个门路,东拼西借在街上开了一间小商店,让记威帮忙打理,学习经营。但他除了吸烟喝酒想女人之外,对其他的事务毫无兴趣。每当遇见杨秀红,他心里就怦怦跳,脸红得跟胡萝卜似的。杨秀红一开始觉得好笑,渐渐地竟有些春心荡漾起来。

有一段时间,白狗毛的女婿在县城搞装修,生意好,忙不过来,白狗毛夫妇去帮忙,就把愣超交给秀红照料。临走公婆冷脸交代白俊礼:你弟的命苦,你得了你弟的门面房,不是白得的,你敢亏待了小超,就滚出白家去。婆婆的话秀红心知肚明,对愣超自然不敢怠慢,生怕白俊礼找茬婆婆找事。

愣超跟着爹娘长大,吃喝拉撒睡的习性爹娘熟悉,管教起来不成问题,而且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但换成杨秀红就不一样了,愣超根本不听秀红的话,秀红也没法跟他沟通,又打不得骂不得,头一天就出事了。愣超吃饭不会用筷子,用手抓,秀红把这茬忘了,把刚盛出来的热饭直接端给愣超,愣超一伸手,把手烫伤了,秀红被白俊礼臭骂一顿。

愣超烟瘾大得惊人,和杨记威有一拼,几乎天天向杨秀红要烟。一次愣超又伸着手要,杨秀红没给他,他就拿着火机玩火,结果把厨房烧着了。

一次,愣超把屎拉到人家门口了,主家说了一堆难听话,秀红一边给人家打扫卫生,一边赔礼道歉。

最严重的一回是,愣超跟邻居家的狗玩,他咬狗的嘴巴,结果被狗咬烂了嘴巴。白俊礼正在牌场赌博,手气正兴,听秀红说愣超的嘴被狗咬了急着看医生,白俊礼分了一刹那的心,一张牌出错,手气急转直下,输得一塌糊涂。白俊礼手气没有了,火气上来了,把秀红打得人仰马翻。白狗毛夫妇闻讯回来,又不依不饶。其实这些个意外,在愣超跟着白狗毛夫妇时也时有发生,也没见白狗毛夫妇怎么心疼。

杨秀红想,这哪是要我照料人啊,你们这是要整死我教我给那头蠢猪陪葬啊,这样下去总不是事。

这天,愣超向杨记威索要烟卷,杨记威揍了愣超。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愣超非常害怕,挨完打还捂着头半天没敢站起来。这事被杨秀红看见,杨秀红计上心来,喜出望外。之后在管理愣超的问题上,杨秀红搞不定的时候便喊记威帮忙。记威帮完忙,杨秀红会给他几支烟抽,这让杨记威对秀红的幻想愈加丰富。

六月的一个晚上,愣超像吹猪一样睡着了,孩子们也已进入梦乡,夏虫寂寞地叫,风蹲在墙角低喘,暴晒了一天的大地,余热依然蒸腾。她知道他在偷看,却依然脱光衣服开始洗澡,水滴如蚁,爬满周身,痒得她心花怒放。杨记威的血液像着火的酒精冒着蓝焰,加上天气闷热,使得他汗流浃背。他一眼不眨地窥视着那个妖媚的身体,火热与汗水折磨着他。夜色如蜜,透明而朦胧,欲望开始相互舔舐,湿热到处都是,水流了一地。

鸭子被水声吸引,摇摆着脚步,小声嘎嘎地打摸可能的流水。星光在云缝里乍隐乍现,狗伸着舌头时卧时起,忐忑不安地向门口张望。终于,他从水火之中站起身,向神秘之地走去,走近。狗没有叫,反而安下心来,那是它熟悉的气息,它曾向他要过馒头。杨秀红也没吱声,她慢慢地擦身,穿衣服,然后轻叹,说:我不能从你,愣超会发现的,他是个祸害呀,他不死就会害你,也害我,快走吧。秀红把记威推出门外,锁上大门。她的面容开始扭曲,眼睛像铁一样冰冷。墙角那里,风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杨记威想了一阵子,发现愣超原来真是个祸害。那年自己学骑自行车,过大桥时愣超在桥上玩,为了避开他,结果自己撞上水泥栏杆,把头撞淌血了,伤口老长,缝了十来针,到现在还有个大疤瘌。既然是这样,就不能再让他活着了。他买来老鼠药放入汽水里,让愣超喝,但愣超喝了居然没死,于是他认为毒药对愣超没用,其实是卖药的骗了他。他又计划在某个夜晚动手干掉他,可是愣超夜晚不外出,除非有什么热闹的节目才出来,那种场合人又太多,没法下手。

一年多过去,杨记威一直操心的这件事没有成功,但他并不气馁,因为这件事只要在心里想一想便感到十分刺激。他幻想愣超有一天出现在远离村镇的河滩上,然后他上前打死他;他幻想愣超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然后他上前打死他;他幻想愣超在某个深夜出现在黑压压的麦田里,然后他上前打死他。有一天,他用铁锹铲死了一只鹅,邻居怀疑他,他赶紧把铁锹上的鹅毛、鹅血洗干净,最终邻居没能找上他的事儿。这助长了他的信心。

有那么几回,他一个人悄悄跑到河滩、树林或麦田里,机警地等待着愣超的到来。偶尔会有某个无关的人从离他不远的旁边经过,他觉得愣超不久就会到来了。

绝佳的机会终于出现。那天,杨记威见杨秀红去铁三的澡堂洗澡,便溜到澡堂后面,幻想着能找到点刺激。杨秀红洗完澡出来,发现了记威,就故意搔首弄姿,洗发水的香味飘了一路,杨记威更加火烧火燎。这时愣超迎面走来,啊啊呀呀的,看上去挺得意。杨记威气不打一处来,白杨店集往北走不远就出街了,行人稀少,这小子简直是找死!杨记威打定主意,回头尾随愣超。路从脚下哗哗地流过,荡起塑胶的煳味与水泥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血腥气,离愣超越近血腥气越浓,这让杨记威十分讨厌。走着走着,愣超拐弯了,朝白杨店村西走去,杨记威明白了,西村今晚有一班歌舞,还没散场,愣超一定是冲着那个热闹去的。再让他多活一会儿吧,记威在路边一垛砖头后面的麦田里隐藏起来。

夜色浸透了大地,在记威眼前,黑色麦田一望无际,黑浪起起伏伏,他听见风在麦浪上鬼鬼祟祟地流窜,还听见了呜呜的怪叫声。也许那是一口井在鸣叫,对,他需要一口井,一口很深很深的机井,他把愣超打死之后,将带血的砖头扔进井里。趁愣超还没出现,他应该去确认一下那口井的位置。他循着那口井的叫声,潜入黑色麦海,朝西北方向游去。果然那里有一口井,井沿是四方的混凝土块,白瓷瓷的,衬托出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井口。他暗自惊喜,没有人会知道他将砖头扔在了这里,一兴奋又想到,他扔完砖头,或许愣超已经被人发现死了,所以不能再原路返回,应该往西南绕着圈子回家。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因为妹妹总在那个点上喊他,他睡了,她才入睡。

8

老李知道必须立即行动,等其他同事也注意到杨记威时,他的功劳就大打折扣了。

为了不引起杨记威的注意,老李先走访杨记威的邻居,最后再到杨记威家。走访到杨秀红时,杨秀红心里咯噔一下子,愣超死后她一直心神不宁。

李勘探问:“愣超好歹是你的亲人,别人不说,你不能不说。”

杨秀红说:“我啥都不知道,你叫我说啥?我要是知道还找你们干啥?”又说:“我能不想给俺弟伸冤报仇吗?可我也不能胡说呀。”

“你不能说你那晚没洗澡!”

杨秀红心里一哆嗦,虚张声势地发火说:“我洗澡咋啦,我洗澡犯啥法了?我就是洗澡了,你们把我带走吧,这给——”说着把手伸给了老李。

老李说:“弟妹,别恼,事归事。我们的意思是,你洗澡前后看见什么没有?”

“我啥也没看见!你们不是还准备搜查吗?搜吧,尽管搜。我看指仗你们给俺弟报仇雪恨,够戗!”又说,“你们不去抓坏蛋,问了俺公爹问俺公婆,问了俺公婆问俺男人,问了俺男人又问我,好像这事是俺家人干的,啥意思你们?”

老李也来气了,说:“你真是糊涂,我不跟你废话了,你爱说不说,咱们走!”老李带人走了。

老李来到杨记威家,记威家的大门是铁门。老李一边敲门一边对小赵说,三人作案是纸门,二人作案是木门,一人作案是铁门,这个案件明摆着是一人作案。

开门的是纯纯。纯纯一看是警察叔叔,蹦蹦跳跳地喊妈妈,妈妈出来让二人坐。记威正在走廊里,见警察来,转身进了屋里。老李跟纯纯她妈拉了一会儿家常才转入正题,说能不能问杨记威几个问题。纯纯她妈说尽管问,但是不能吓着孩子。老李点点头,开始问记威,让记威说说案发当天他都在哪儿,干了些什么。记威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纯纯她妈叹道:“唉,俺儿脑子有病,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

老李说:“我们呢,也就是在你们村走访走访,前面几家都去过了,记威,你不用怕,没事。”

记威终于说话了:“我那晚上去北边洗澡,到那儿看见有几个人打架,我就回来了。”

老李笑着说:“小威,我没问你那天晚上干什么,我是问你那天白天的事儿。”

杨记威吸上一支烟,眉头一皱,又不说话了。纯纯见哥哥吸烟,就把烟卷从记威嘴上拿走,说她哥哥说话不算话。

纯纯她妈说:“俺孩子不大出门,要说愣超出事那天,我记得最清楚,小威白天一直在俺门市部里,晚上吃罢饭就回家睡觉了,没看见他去洗澡啊。”

“在哪儿吃的晚饭?”

“在门市部。”纯纯她妈说。

“几点吃的晚饭?”

“大概五点多吧。”纯纯她妈说。

“小威,你到底去洗澡没有?”老李问杨记威。

杨记威半天才说:“我看见有几个人打架,就回来了,没洗。”

“打架的人是谁?”老李笑着说。

记威摇摇头,说:“我不认识。”

“当时你有没有做其他什么事?”

杨记威一皱眉,又不说话了。纯纯她妈又说:“尽管放心吧,小威是老实孩子,保险没有问题,就是你让他干他也干不来那种事儿。”

老李又问了些别的,怕打草惊蛇,便起身告辞。路上老李说,至少有一点确定无疑,杨记威在案发当晚去过现场,他具备作案的时间。小赵问,杨记威要真是神经病,咱们怎么办?老李说,这个不是问题,无凭无据,她说她儿子有毛病就有毛病啦。

案发后来了很多警察,这是杨记威没想到的,特别是老李的到来,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当晚那几个打架闹事的人,妨碍了他的行动。对他来说,最困惑的是,他明明记得没有干成那件事,人却实实在在地死了。

杨秀红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愣超张着嘴嗷嗷叫,记威举起一块石头把他的脑袋砸开花了。然后记威过来压在她身上,她光着身子,感到身下有东西垫腰,抓起来一看,是愣超的眼珠子。她尖叫起来,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夜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明。白俊礼已经三天三夜没回来,八成又赌博去了。杨秀红擦擦眼泪,再也睡不着觉,直到天亮,孩子醒来的时候,她才感到通身的困倦。

9

老马从郑州回来,回家待了一晚上,老婆赌气不搭理他,他也困乏得厉害,跟女儿说了几句话,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李副局长早早地开车过来接上他,又来到白杨店。

晨会上,李副局长说,案件又过去一个星期了,有些同志开始失去信心,有的甚至认为死个傻子,不值当搞这么大动静,留俩人慢慢查着就可以了,这都是缺乏责任感的表现。别说死个傻子,就是死一只小猫小狗,我们也要对人民群众负责。说到激动处,李副局说:“我们是警察,就该干这个活儿!怕苦怕累,你可以脱了这身警服,你可以交枪!”

老李说:“说实话,论年纪我们没李局大,论官我们也没有李局大,可李局不照样跟我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吗?”

李副局最后说:“同志们,我相信离破案不远了,大家千万不要有懈怠思想,战机稍纵即逝啊。”

晨会开完,大家各自继续开展工作。李副局要老马接手一条新线索,说当晚八点多,在铁三澡堂门口,几个酒后打架的年轻人已经找到,他们当晚和白杨店小学的一个叫李本事的教师一起喝的酒,让老马查查这个人。令老马感兴趣的是,李本事也是安家庄的。

老马来到白杨店小学,先找到校长,校长正在花园修剪花木。老马说明来意,校长说李本事今天到县里给他老母亲看病去了,一时回不来。老马说不急,二人攀谈起来。校长说侦查组里有一个李队长,要我在学校里发动一下学生,让孩子们积极举报,我们开会时也讲了,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学生的举报。

下课了,纯纯见到警察叔叔,就问:“叔叔,叔叔,坏人抓到了没有?”

纯纯活泼可爱,跟老马的女儿年龄差不多,老马笑呵呵地说:“马上就抓到了。”

纯纯又问:“你有枪吗,叔叔?”

老马掀开上衣,拍拍腰间的枪套说:“当然有了!”

纯纯和一群小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马的枪套。

老马问:“你认识愣超吗?”

纯纯点点头,说:“愣超是我的好朋友,他会用鼻子吸烟,我给他捡烟头,他就用鼻子吸烟,可好玩了,就在校门口,他捉到青蛙就拿来玩,他还给我捉过蚯蚓,我不敢摸蚯蚓,可是愣超一点也不害怕。”

老马说:“那愣超很勇敢喽?”

“嗯!”纯纯点点头,又问,“他是个好人,为啥人家把他打死呢?”

老马想了想,一时不好回答,就说:“因为人家是坏人啊。”

“那你打坏人吗叔叔?”

“我们专门打坏蛋的!”

纯纯又想问什么,校长在旁边说:“好了纯纯,要上课了,我跟叔叔正说话呢。”

纯纯撒着欢回教室了。

校长又说:“这些学生孩子就认识俩人,一个好人,一个坏人。”

老马一笑。

接着校长向老马介绍了李本事的情况,说李本事忠厚老实,应该没什么问题。老马离开学校时,在大门口又遇见纯纯。

纯纯说:“警察叔叔,以前愣超就在这门口,用鼻子吸烟。”

纯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说:“叔叔我给你说个悄悄话,我趴你耳朵上说。”老马弯腰把耳朵给她。“我知道谁是坏人,就是看门的老头,他骂愣超,撵他走,不让他在这儿玩。”

老马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孩子恐怕是愣超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了。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是在这门口,常给愣超烟抽。这人不是正式教师,是民办教师;这人很耿直,待人好;这人也很老实,从不惹事——这人就是李本事。父母给李本事起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大之后有出息,但从目前来看,李本事没啥出息。他从22岁就开始当民办教师,当了十几年,田里农活干不了,学校里转正又转不了,下不来又上不去,老婆常骂他半吊子,说他叫“本事”算是叫瞎了。

10

五年前,白杨店小学有一个转正名额。当时李本事、白俊礼等六人都没转正,大家认为这回转正非李本事莫属,因为转正需要考试,而且不好考,按文化素质李本事最有希望考过,白俊礼最没希望考过。但最终的结果是,白俊礼考过,转正了。大家都说白俊礼作弊,上头有人;说李本事亏。李本事一笑,说他倒不在乎转正不转正,他在乎的是还能不能教书。李本事的确热爱教书,他既教语文也教算术,他在语文课上穿插着讲算术,在算术课上穿插着讲语文,两门课都讲得通俗易懂别开生面,孩子们都喜欢听李本事讲课,李本事更喜欢给孩子们上课。他教两个班,两个班的成绩都很优秀。但是大家都知道民办教师干不长了,有文件说要逐步清退民办教师。其他同行各想门路,没等开始清人就都不干了,而李本事一直干到现在。

李本事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爱踢毽子,正踢、反踢、掏腿踢,技术精湛;一个是爱喝烧酒,而且爱一个人在家喝,几乎不就菜,最多几粒花生米或几根咸菜,用一个军绿色的旧茶缸倒上半缸酒,在煤火上热得冒蒸汽了,才开始喝。别人喊他一起出去喝,他一般不去,去了也很少喝。但自从知道代课教师干不长了以后,李本事毽子不踢了,酒照喝,而且别人一喊就去,一去就喝,一喝就多。有一次喝多了,因为不赞成学校把看大门的老冯辞退,在酒劲儿下失态大骂,说谁跟老冯过不去就是跟他李本事过不去。大家都说本事变了,不过也没人说他,知道他心里有事,日子过得不顺。

老马再次来到白杨店小学时,李本事给他娘看病已经回来了。在李本事的住室里,老马开始了询问。

案发当晚,李本事以前教过的几个学生外出打工回来,过完节没事,请李老师喝酒,在白杨店集上花朵她哥的饭馆里喝的。几个学生上小学六年级时已经十五六岁,对李本事很有感情,轮番给老师敬酒。开始李本事还有些谦让,但喝着喝着就起兴了,一起兴就失去了分寸。李本事挨个跟学生划拳,还说:老师再给你们上一课,让你们几个学习学习。几个学生见老师都放开了,喝高兴了,便也猛喝起来。最后师生几个都喝醉了。

老马问:“喝醉之后呢,你们去哪儿了?”

“他们几个回家了,我回学校休息了。”李本事轻描淡写地说。

老马问:“你那几个学生酒后打架的事,你清楚吗?”

“事后我听说了,他们跟两个骑摩托车的发生点摩擦,年轻人喝两盅酒不都那样儿。”

老马问:“你喝完酒,直接就回学校了?”

“是啊,喝完就回来了。”

老马问:“几点钟到的学校?”

“这我真记不住了,八九点钟?十点多?也可能十一点多,我一喝醉就失忆,啥也记不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马再问其他什么,李本事都以喝醉失忆为由,说不记得了,连当天穿什么衣服都说不记得了。老马觉得也问不出个啥了,就把笔录结了。问完李本事,老马去了花朵她哥的饭馆。花朵还守着寡,在她哥那儿干些传菜收洗的杂活。据花朵说,当晚李本事他们喝到八九点,李本事确实喝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老马问席间李本事有没有接触其他人,花朵说没看见接触其他人。最后,老马问花朵一个其他问题,问她认不认识安生。

花朵说:“那个王八蛋,我当然认识。”

老马说:“你们的事,我知道一些。”

花朵脸一红,说:“你们还真神通广大啊,什么事都瞒不过。”又说:“唉,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儿,都过去了。”

老马说:“花朵,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必一个人过那么艰苦呢?”

花朵一愣,问:“啥意思警官?”

老马说:“实不相瞒,前些天我跟安生接触了,人家心里还念着你呢,对你是无怨无悔,一往情深啊。我这人心直口快,说出来你别介意,我觉得安生这人着实不错,能干,老实,耿直,你要是还有心,我一句话;当然你要是没心,权当我放屁,什么也没说。”

花朵脸跟大红布似的,说:“你这警官,咋管起这种事了?”

老马一笑,不再答话,带俩年轻警员走了。回到专案指挥部,警员问老马:“马老师,你怎么当起月老来啦,玩呢?”

“什么玩呢,这叫成人之美,顺水人情。我敢跟你俩打赌,这事儿肯定成,明天花朵会找我,否则我就不叫马钻探!”

第二天花朵果然找了老马,说这些年孤儿寡母的生活也过累了,没人想过她的难处,感谢马警官的一片好心,至于安生的事,请马队长看着办吧。老马跟俩警员说:“看看,咋样儿?”

警员说:“还有安生呢,你敢保证安生一定乐意?”

“你小子还不服气是吧?把安生的手机号找出来。”

警员找出来给老马,老马一打,通了,开开免提让警员听着。老马客套了两句,就直奔主题:“昨天我跟花朵谈了,其实人家心里还有你,就是怪你当初不会说话。现在花朵还没结婚,安生,你要是还想着她,我出面问一句话,你要是没啥想法,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安生说:“我想她个■,我咋进拘留所的?她忘了我可没忘!”说完“啪”地挂断电话。

俩警员哈哈大笑。

老马说:“你们也甭给我笑,不出三天他就得求我。”

11

杨记威一害怕,烟瘾更大了。被老李询问之后,记威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事没干成人却死了?越想不通越想,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买烟抽。没钱了,还找那俩中学生要。这事记威以前就干过,在离白杨店中学不远的一条路上,一放学记威就在那儿等着,三唬两吓,俩学生就给他拿个十块八块的。但这回事发了。

老李第一次询问杨记威之后,就开始暗中观察记威的行踪。几天过去,老李有新发现,一是杨记威有夜晚外出的习惯,大都是晚饭之后出来,去僻静处抽抽烟溜达溜达,或在杨秀红家的墙头边上张望张望;再就是杨记威向两名中学生要钱。老李找到那两名中学生一问,俩学生哭了,说杨记威不止一次找他们要钱了,还找过其他同学。老李信心大增,决定再次访问杨记威家。

第二次到杨记威家,杨记威不在家,他妈在家。第一次来,记威他妈挺热情,第二次记威他妈就不那么高兴了。老李也不捂着盖着了,开门见山说:

“还得麻烦你一下,嫂子,有个事需要找记威了解。”

记威他妈:“啥事你说?”

老李:“镇中学有两个学生,说记威向他们要钱,不给就挨打。”

记威他妈:“不可能,我对俺儿管教最严,他不敢,你们就放心吧。”

老李:“他在你身边时你管得住,他不在你身边时,你还管得住?”

记威他妈:“李队长,你说这话就抬杠了,孩子这么大了,我总不能天天跟着他。”

老李:“所以说,你还是把记威叫回来,我们落实落实,对孩子只能有好处,没坏处。”

记威他妈:“我不能天天跟着他,咋知道他在哪儿玩?”

老李:“好,嫂子,我不跟你抬杠,我们等。我们能不能先到记威住室里看看?”

记威他妈:“看吧。”

记威他妈虽然不耐烦,老李小赵还是来到记威的卧室里。卧室里有一张床,床上被子、衣服很乱。床头有一张破桌子,红漆脱落得斑斑点点,遍体鳞伤。桌子上有个破影碟机,几个空烟盒。地上有几双鞋,看尺寸应该都是杨记威的。老李轻轻掀起床单,在枕头下面发现两件女人的内衣。老李问记威他妈,内衣是谁的,记威他妈有点脸红,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又说:“这怎么啦?这又不犯法!”

正这时,记威回来,一看这情形脸都白了。

老李小题大做地问:“记威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正找你,说说,你这内衣从哪儿来的?”

杨记威白煞着脸一声不吭。

记威他妈说:“先说好,俺孩儿胆小,你们别吓他,吓着他了你们负责,反正我养活他也养活够了。”

老李又发现一件夹克衫的袖口有几滴红斑,疑似血迹。老李兴奋起来,把记威他妈拉到一边说:“你儿子威胁学生要钱,凭这一件事,我们就可以把他带走,但是按你说的,你儿子胆小,我们也不愿意吓他,这事可以暂不追查,但是这件衣服我们必须带走,我给你开扣押手续。”

记威他妈:“咋?扣俺儿的衣服干啥?”

老李:“这么说吧,如果你儿子是清白的,扣啥你也不怕;如果他有问题,躲也躲不掉。你不让扣,只能说明你儿子有嫌疑。”

记威他妈:“啥,我啥时说不让你们扣了?想扣尽管扣!”

老李小赵走后,记威他妈对记威说:“你呀,平时跟我胡闹,天不怕地不怕的,咋见了人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犯啥法了,咋不跟他犟劲呢?”

杨记威白煞着脸,木呆在那儿不动。此刻,他在想象当晚的情景:他躲在砖头堆后面,愣超出现,他拿起一块砖头尾随其后,路从脚下哗哗地流过,荡起塑胶的煳味与水泥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血腥气,离愣超越近血腥气越浓。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时机已到,他抡起砖头砸下去,愣超应声跌入沟里,他跳到愣超身后,再次夯打。他确定愣超已经毙命,便迅速离开,将砖头扔进那口会叫唤的机井里。

记威开始认为他并非没有干成那件事,只有他干成了那件事,才会闻到讨厌的血腥气;只有他干成了那件事,愣超才在第二天被发现死在那儿,警察才接二连三地前来。

第二天,老李决定趁热打铁,传唤杨记威,对其进行一次突审。他们在村子里碰见杨记威,杨记威看见他们撒腿就跑,老李撒腿就撵,小赵紧跟其后。小赵问:“李队长,要是抓错了怎么办?”

老李:“抓错了可以再放。要是人没错,我们让他跑了,事儿就大了!”

小赵觉得老李说的有理,便全力追上去。追出一段距离,老李体力已明显不如小年轻们。杨记威在前,小赵第二,老李最后。他们跑出村子,跑到白杨店集,一路上,人们一时不知道咋回事,纷纷让道观看。杨记威拼了命跑,挂翻了烧饼摊子,撞倒了躲闪不及的赶集人。穿越集市,他们跑进田野,穿过田野,前面大河拦路,记威怕水不敢过河,哭道:“别撵了,我承认。”但是一边喊一边顺着河岸继续跑。

小赵喘着气,撵着说:“你别跑了,我们不就不撵了。”

记威跑着说:“你们别撵,我就不跑了。”

二人越跑越慢,老李赶上来,说:“小赵,你是不是也跑傻啦?你停下来,看他还跑不跑。”

小赵停下来,呼哧呼哧出大气。杨记威果然也停下来,筋疲力尽地坐在了地上。

在白杨店派出所,对杨记威的审问开始了。

老李:“杨记威,你说,你为啥跑?”

杨记威:“我害怕。”

老李:“你说,你害怕啥?”

杨记威:“我害怕你们抓我。”

老李:“你说,你为啥害怕我们抓你?”

杨记威:“我把愣超打死了。”

小赵一听,心扑腾扑腾跳起来。老李沉着冷静,说:“记威,你老老实实承认,这很好,坦白从宽。你说,你怎么把愣超打死的?”

杨记威:“我用砖头把他夯死的。”

老李:“你说,你在哪儿把他夯死的?”

杨记威:“我在他死的那个地方把他夯死的。”

老李:“在铁三洗澡堂北边是吧?”

杨记威:“嗯。”

老李:“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别‘嗯。”

杨记威:“是。”

老李:“你说,你什么时间把他夯死的?”

杨记威:“就是他死的那天晚上。”

老李:“就是上次你说你碰见几个人打架的那天晚上是吧?”

杨记威:“是。”

老李:“也就是村西边,富兴家待客请歌舞那天晚上是吧?”

杨记威:“是。”

老李:“你说,你为什么打死他?”

杨记威:“因为他是个祸害,我骑自行车,他挡我,把我的头磕破了,他还跟我要烟。”

老李:“你的砖头从哪儿拿的?”

杨记威:“在北边的砖头堆子上拿的。”

老李:“现在那块砖头在哪儿?”

杨记威:“我把它扔机井里了。”

老李:“还记得哪个机井吗?”

杨记威:“记得。”

老李把小赵拉到一边,说:“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孩子了,这个案件基本上可以说算是破了。你们给他做份笔录,要做细做扎实,做成铁案,完了让他辨认现场。我这就去向领导汇报,兄弟,等着立功受奖吧。”

白杨店派出所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正在变黄,在夜色里,变黄的麦田像一张深棕色的巨大毯子。

杨记威被抓到派出所,杨秀红又开始做噩梦。她躺在麦浪上,杨记威像一只巨大的青蛙游过来,爬上她的身体,抱紧她。她呼吸困难,身体下沉,水浪不断打过来淹没她的头部,她被水呛得说不出话,不停地咳嗽。杨记威不停地向她的身体施压,偶尔也会有一阵快感在心头闪烁。可是她还在下沉,麦浪根本承受不住他们的身体,她已经没入水中,她奋力挣扎,想推开记威,好不容易让鼻子浮出水面,这时愣超也压了上来,他们变成了交配的青蛙,到处是一只压着另一只的成对的青蛙,交配的喊叫声响彻云霄,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呼救。

她没入水中,记威也没入水中,什么也抓不住,也浮不上来,她看见麦根部、地缝里都成汪洋,昆虫蚂蚱纷纷逃窜,留下一串串密集的水泡。她被水淹死了,尸体漂到一座小岛上,不是小岛,而是一座坟茔,坟茔里的棺椁张开了可怕的嘴巴,怪叫着要吞掉她的身体。

她从梦中惊醒,哑声哭着,起身来到门外,朝麦田那边走去。大地熏蒸着潮热的气息,青蛙、夜鸟与昆虫如火如荼地合唱,四面八方弥漫着草木的腥香。她来到一块麦地边的小树林,林中有一间小屋,那是本村的土地庙。她跪在那里,五体投地,久久没有离去,身上、眼上和麦穗上都湿漉漉的,睡得迷迷糊糊的夜风,打着长长的哈欠,揉着眼睛分辨不出哪是汗水,哪是泪水,哪又是露水。

12

“老冯,咱们差两点就是一家子。”在白杨店小学大门口,老马正询问看门人老冯。

老冯嘿嘿笑着,说:“那是,那是。”

等老马问起老冯有关李本事的事,老冯忽然不笑了,说:“你们不是问过他了吗?咋又问起我了,我一个看门的能知道啥?”

老马说:“老冯,你这就不对了,你应该理解我们的工作。好比你看大门,你不让某个闲人进来,并不是说你跟那个人不对,而是这是你的职责,你的工作。我们问你一些情况,也不是说要你非得如何如何,这也是我们的工作。”

老冯半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老马又说:“老冯你是个实在人,我们问你啥,你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知道多少说多少,但是不准说瞎话,撒谎、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清楚吧老冯?”

老冯想想,点头说:“这我懂,你们问吧。”

老马问来问去,问到李本事那天晚上几点回的学校,老冯说:“大概是十点多。”

老马:“十点多,多多少,能不能再具体点?”

老冯摇摇头,说:“这个我具体不了。”

老马:“你怎么知道是在十点多?”

老冯指指他的小闹钟,说:“我当时起来给本事开门,瞅了一眼。”

老马:“当时李本事穿的是什么衣服?”

老冯叹了口气,说:“你们打他的主意,纯属是瞎费劲,我敢肯定人家根本不是那种人!他要是有手段,早就转正了;他要是有手段,早不搁这儿干了。”

老马:“其他的话咱先不谈,就说你给李本事开大门时,见他穿什么衣裳?”

老冯又叹了口气,想了一下说:“他当时穿着灰白色衬衣,也没穿袄,我一看就知道他喝酒了。”

老马:“他的袄在哪儿,在手里拿着,还是在肩上搭着?”

老冯一愣,说:“我好像没见他拿什么呀,是不是他把袄忘在哪儿啦?”

老马抓住时机,连忙又问:“他那几天穿的是什么袄?”

老冯:“他一直就那件黑鸭绒袄啊。”

老马:“当晚之后,你又见他穿过那件袄没有?”

“好像没有。”老冯说了半截,不吭声了,若有所思,随即反问道,“你们问这干啥,这跟袄有啥关系?”

老马说没啥关系,也就是了解一下,你确定李本事后来没穿过那件黑袄?老冯眼珠子转来转去,感觉出这袄上似乎要有什么事,就摇头表示说记不清了。老马再问什么,老冯愈加警觉,称自己老了,糊涂了,记不住事了,以上说的也未必准。虽然老冯是个老实人,但老马也知道老冯与李本事的情谊不浅,这个时候不宜细究。接着就让老冯在笔录上签字,老冯磨磨蹭蹭不愿签。老马便劝老冯签,但老马越劝老冯越不签。老马说既然如此,只好注明你拒绝签字了。

老冯一脸机警:“啥我拒绝签字儿,啥意思?”

老马一笑,说:“就是你不签字的意思,没什么,这是你的自由。”

老马收拾收拾准备走,老冯突然改主意说愿意签字,老马说这就对了。但老马万万没想到,老冯趁签字时,把两页笔录纸抟抟填嘴里吃了。老马急得一跺脚,说:

“老冯,你真糊涂!”

老冯说:“这下好了,谁也不用签了,我啥也没说过,我啥都不知道。”

直觉告诉老马,窗户纸也许就要捅破了,但老马不动声色,说:“早知道这样儿,就不问你了,你这个老冯啊,真是小心眼。”

麦子快熟了,人们已经开始造麦场,为收获的季节做最后的准备。李本事和他老婆把麦场平整好,天已经黑了,家里病卧的老母亲也该换药了,夫妇俩扛着钉耙、铁锨回家。经过愣超遇害的地方,李本事心里一阵憷动。

老马第二次询问李本事的时候,是在专案指挥部。李本事说他那天和学生喝酒时的确穿着那件黑袄,但是第二天就不见了,他到处找,几个学生也问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为此老婆还骂了他一顿。

老马说:“也许你根本不愿意找到。”

李本事:“我一喝醉,什么都记不住,醉酒失忆,这你们是知道的。”

老马:“我不光知道醉酒失忆,我还知道醉酒失控。”

李本事低头不语。

老马思考片刻,问:“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你们喝完酒散了场,可你十点多才回学校,这中间一个多小时你在哪儿?”

李本事摇摇头。

老马又问:“你没有回学校之前,你给你的学生打电话,听说他们在澡堂附近打架,你就赶了过去,你赶到之后发生了什么?”

李本事用手捧着头,说:“他们都已经走了,我就回学校了,什么也没发生。”

老马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你不是醉酒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李本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激动地叫道:“我知道你们啥意思,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承认我杀了愣超吗?好吧,现在我承认,我杀了愣超,人是我杀的,行了吧!但是你问我咋杀的,用啥杀的,我不知道,我忘了,就这,记上吧,我签字。”

其实,在李本事的记忆中,的确有这么一幕——他拿东西砸愣超,好像还有个人想阻止他——这个没头没尾的片段在他脑海里一再浮现,只是他也弄不清始末由来。见老马一时语塞,李本事又叫嚣道:“人是我杀的,来吧,判我的刑吧!怎么不判呀?你们的证据呢?你们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杀一个傻子,我杀他一个傻屌管啥用,我图啥我!”

老马脸上有点挂不住,从事刑侦工作以来,还没被哪个嫌疑人这么数落过呢。但人家李本事说得对,证据呢?过于依赖口供是不行的,必须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让证据说话,可是证据究竟在哪儿呢?证据究竟还在不在呢?

正在老马一筹莫展之际,安生突然从郑州回来,到指挥部找老马,这让老马眼前一亮。老马说:“安生,你不要跟我说你对花朵还有啥想法,我现在没心情关心你那个破事,案件破不了,这事就别提了。”

这回安生看起来服帖多了,脖子不硬了,眼也不瞪了,声气也不瓮了,腼腆地说:“我知道,你办着案子,忙,我的事儿不算啥,不算啥。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我的事儿,唉——”安生欲言又止。

指挥部门外有人喊冤叫屈,哭声迭起。老马等人出来一看,是纯纯和她父母等人,说是来要人。老马说,杨记威不是在派出所接受询问的吗?纯纯她妈说,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有,俺儿究竟怎么啦,你们把他弄哪儿去啦?

老马的手机响起来,是李副局长打来的,李副局长说杨记威已经承认杀害了愣超,事关重大,暂时不能让杨记威同其他人见面,他跟老李正把杨记威带往县刑警大队进一步审讯,要老马向杨记威的家属说明情况,做好善后工作。老马大感意外,如果杨记威是杀人犯,那自己对李本事的判断便是完全错误的,这让老马一下子蒙了。按照李副局的指示,他得先稳住杨记威的家人。他把杨记威他爹拉到一边,说杨记威目前在县刑警大队接受讯问,如果他没问题也绝不会冤枉他,请尽管放心,再说此事不宜声张,对杨记威影响不好,还是回去等候消息才是。

记威他爹撂了一句话:“人在刑警队,我就放心了。”

纯纯哭着,泪水涟涟地问老马:“叔叔,哥哥是好人,你们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老马:“我也相信你哥哥是好人,我们只是问问他,没有关他呀。”

安生苦着脸问老马:“马队长,咋?把杨记威抓走啦?”

老马有点火,说:“安生啊,别在这儿添乱了,有屁就放,没事走人。”

安生说他有话说,要求跟老马单独谈。老马带安生进了一间小卧室,安生说:“马队长,我亲眼见李本事打死了愣超,这事不说出来,我亏良心啊。”

老马心头一震,说:“安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慌,慢慢说。”

安生说,他当晚喝得醉醺醺的,走到铁三澡堂北边,碰见李本事,李本事喝得更醉。二人平时关系不赖,李本事一见面就拉安生去街上继续喝,安生说太晚了,明天他还要起早出门。正说着,愣超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伸着手向李本事要烟抽,李本事给他一支之后,他还伸着手要,李本事恼了,说连个傻屌都敢欺负他,于是拾起半截棒槌就打。安生想拦住,被李本事一脚踹倒,把额头也磕破了。等安生爬起来,愣超已经趴在沟里不动了。安生的酒意惊醒了一半,感到事情不妙,就赶紧回家了。李本事后来怎么离开现场的,什么时间离开现场的,安生就不知道了。

安生还说:“李本事是个好人,可惜那天喝醉了,喝酒喝疯了。”

老马问:“你敢不敢当面劝劝李本事,帮他回忆回忆当晚的事,如果他承认,我们可以考虑按自首处理。”

安生说:“我既然说出来了,李本事早晚会知道,我也不怕得罪他,何况能劝他认罪对他有好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是啥就是啥,不能亏良心。”

老马让俩年轻警员先给安生做一份笔录,然后安排安生与李本事见面。李本事一见安生,心里就一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安生,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安生看见惊愕、憔悴的李本事,眼泪先下来了,哽咽着说:“本事哥,我……”

安生的形象以及他无奈的泪水,使李本事的记忆刷地一闪,像电影镜头切换一样想起了当晚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一直磨灭不掉的那段片段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欲阻止他,本以为那是一种臆想,一种幻觉,可现在那个人影清晰起来,具体起来,那个人影从幻境里走到他面前,向他证明那不是幻而是真;向他证明那个杀人的人,就是他李本事。当幻觉一下子变成事实,李本事更无法相信无法接受,他错愕地、难以置信地哭道:“这怎么会,我怎么会杀了他,我怎么会杀了他?”李本事说着用头撞墙,安生上去抱住他。

“本事哥,我对不住你啊,我对不住你啊,可是我看见了,谁让我他妈的看见了呢?早知道我宁愿把眼珠子抠了也不愿意看见哪!”又说,“本事哥,我知道你那天喝得啥都不知道了,你弄死他也不是你的本意,你不用太怪罪自己。咱们兄弟好是好,但是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是啥就是啥。人说到底,良心上过得去才能活得舒坦啊。现在连杨记威也被牵连进来了,刚才人家一家,在门口哭死哭活的。”

李本事终于平静下来,缓缓说道:“别说了,兄弟,我作的孽,我认,让他们问吧。”

李本事回忆了自己酒后杀害愣超的经过,在行凶时,愣超的血澎到了那件黑袄上,他把它扔了,但是当老马问及黑袄扔哪儿了,李本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包括那半截棒槌,究竟弃置何方,全然没了印象。老马甚至也相信,李本事可能真的想不起来了。

李本事供述完毕,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感到格外轻松。但老马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先是杨记威承认杀人被带走了,现在又出来个李本事也承认杀人,那么究竟是谁杀了愣超,目前还难以定论。说不定是李本事和杨记威共同实施了犯罪行为,说不定都不是,凶手还另有其人。从事刑侦工作一二十年,离奇古怪的事见多了,深不可测的人心也领教得多了。

当然,仅从表面上看,好像李本事杀人的可能性大些,因为李本事有两份口供,李本事本人的供述和安生的证言,两份口供也大致可以相互印证,但是两份口供毕竟出自案发当晚的两个醉汉之口,到底可信度有多大呢?二者之间存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而另有其他目的呢?所以仔细推敲,李、杨二人目前的情况大同小异,都缺乏有力的物证支撑,都还远没有形成一条通往愣超死亡现场的环环相扣的锁链。身经百战的老马十分冷静,他不可以被眼前的光点照耀得利令智昏,因为人命是关天的,科学是严谨的,法律是神圣的,他不能有半点马虎。

13

白杨店轰动了,都知道杨记威逃跑不成,被警察抓走了,于是白杨店的人说了——第一个说,我就猜是那家伙;第二个说,我不用猜就知道是那家伙;第三个说,你们现在才知道是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肯定是他,除了他没二人。前两个说,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那你为啥不举报?悬赏通告上说得清清楚楚,提供有效线索奖励三万块钱,你别跟我说你没看见通告,也别跟我说你看见了但是你不稀罕那俩钱。第三个说,正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是谁,所以我才啥都不能说;如果我一开始啥都不知道,我反倒该胡说了。前两个说,你这叫啥鸟理论?你别装恁高深中不中,你不装高深也没人说你脑袋里装的是屎。第三个说,看看,我就说,给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懂。

杨记威他妈已经哭得有气无力,回到家,纯纯用湿毛巾给妈妈擦脸,让妈躺在床上休息。爸爸在灶屋里一边烧水一边吧嗒吧嗒吸烟,柴火燃烧的红红的光影在他脸上闪耀着。纯纯爬到楼上看月亮,今夜的月亮,静静的月亮,游移在天上,美好而端庄,很快就将圆满。远处是无边的田野与墨块似的村庄,风里飘来泥土与麦子的香味。一朵迷路的云彩向更远的地方飘去。纯纯默默地望着,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纯纯同爸爸草草地吃了晚饭,妈妈没胃口,纯纯给她端了一碗开水,妈妈喝了几口说:“我的好孩子,睡去吧,妈妈没事。”纯纯闭上眼睛却无法成眠,她想问哥哥睡了没有,她想习惯地听到哥哥的声音,但哥哥的卧室里空空如也。想想白天突然发生的一切,她想大哭一场,但她不停地要求自己,要坚强,坚强,老师讲过,泪水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泪水是最懦弱的表现。闭上眼睛,明天一切都会过去,哥哥也会没事的,一切又都会好起来。纯纯虽然忍住了流泪,但心里痛痛的,就像跟哥哥闹着玩时被哥哥揪着耳朵。院子里的楝树花沙沙零落,仿佛一粒粒都打在她的心上。

第二天,杨记威他爹听老马说,杨记威因敲诈勒索学生被行政拘留,至于涉嫌杀害愣超的事,还在调查,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记威他爹基本上还是那句话:

“人在拘留所,我就放心了。”

人们开始收割麦子的时候,月亮圆圆地铺满天空。纯纯坐在麦地头等哥哥回来,那是她家的麦地头。灿烂的月光下,金黄的麦子熠熠生辉,它们仿佛都已修成正果,在透明欢快的风中正无比喜悦地向彼岸涅槃,它们留给世间的将是无数颗五光十色的舍利。天上的圆月大得很,有麦田那么大,或者更大些。这是个没有黑暗角落的夜晚。在纯纯眼里,世界上的确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警察叔叔、愣超、老师、哥哥都在好人之列,同时她又相信,这些好人一定会将坏人抓住,而哥哥也一定会回来。

14

李本事和杨记威住的地方都搜查过了,什么可疑之物也没有,现场附近的搜寻也一无所获。

按照杨记威的供述和指认,他把那块带血的砖头扔到了澡堂西北方向的一口机井里。打捞队朝那个方向寻找了二十多公里,一共找到了五口井,可惜五口井里什么也没有打捞上来。也许杨记威记错了,打捞队再次扩大了寻找范围,对案发现场方圆二十公里以内进行地毯式排查、打捞,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如果找不到杨记威所说的那块砖头,那么杨记威所承认的犯罪事实便是不能成立的。老李垂头丧气,怪小赵是不是在讯问时漏掉了什么。小赵说,漏没漏什么你不也在场吗?老李不说话了,连连叹气。

李本事仍想不起来那件黑袄和半截棒槌的去处,老马想过种种可能的地方,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无济于事。局领导电话不断,也有些坐不住了。如果找不到物证,老李老马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所有人财物的投入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整个侦查都要推倒重来。

这天傍晚,老马从小赵那里翻看了杨记威的供述笔录,杨记威说他扔砖头的那口井发出呜呜的声音,这一点引起了老马的好奇。还原杨记威描述的时间地点——待夜幕降临,老马领着俩年轻警员来到砖头堆后面的麦田里。天气沉闷,空中没有一颗星星,乌云低垂,夜黑得对脸看不见人。没有一缕风,树叶纹丝不动,嗡嗡的蚊虫绵密地叮咬着他们。俩年轻警员抱怨老马让他们活受罪,说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行动。老马让他们耐心等待,不需用眼睛看,不需动脑筋想,只需谛听即可。白杨店的人们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一躺下便跌入了梦乡,夜开始安静下来。过了一阵子,起风了,远方隐隐传来呜呜声,他们屏住呼吸,让耳朵对准呜呜声传来的方向。呜呜呜,呜呜,好像是某种半成品的乐器发出的没有韵律的音响。老马让一个警员回指挥部拿来打捞用的钩索,然后挪动脚步,循声朝那里走去,俩年轻警员讶异地跟在后面。呜呜声由细变粗,由呜呜变成哞哞,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壮,哞哞哞,哞哞哞,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不知走了多远,他们终于看见一口外方内圆、外白中黑的水井,声音正是由它发出来的。

风越来越大,哞哞声像是从地下打响的闷雷咆哮着。风里夹杂着算珠般的雨粒,砸在身上溅起凉丝丝的寒意。暴雨快要来了,他们必须赶在雨前打捞,否则一旦大雨落下,井水暴涨,很可能毁掉极重要的东西。老马将信将疑地将钩索抛下井,第一钩便捞上来一件黑袄,三个人十分激动。老马让俩警员立即把黑袄送回去,再把打捞队的人领过来。

没等打捞队到达,天空电闪雷鸣,暴雨瓢泼一样地下起来,老马立刻把衣服脱下来,铺在井口上挡雨,同时把身体堵住井口,直到战友们赶来……

在老马他们顶着暴雨抢救物证时,白俊礼终于离开牌场回家,他输掉了用那两间门面房抵押的贷款。他在雷电里看见弟弟血流满面,魔鬼一样向他扑来索要本该属于他的那间房子。他踉跄到家,脸色苍白如纸,直直地望着秀红:“说什么都晚了,我毁了,活不长了。”秀红不顾一切地抱着他,捶他:“冤家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就为了那几个臭钱你不能死,你还有孩子,你还有老婆。”白俊礼惶恐地伸出手抚摸妻子的脸,鲜热的泪水从她脸上流到他冰冷的手心里。

15

在李本事被押离的第三天,白杨店上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

纯纯在麦场里看护刚打下来的麦子,小脸上流淌着晶莹的汗水,她不顾炎热,光着脚丫不时地蹚着麦子翻晒,麦子上留下一圈圈柔美的波纹,整个麦场宛如一面橙黄色的湖泊。她看着自己用脚绘出的图画,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那是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她没有来得及扭头观望便叫起来,哥哥回来了,是哥哥回来了!纯纯呼喊着奔向哥哥。她要求哥哥不要当坏人,否则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杨记威答应妹妹做个好人,并保证从此不再吸烟饮酒。他告诉妹妹这些天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纯纯告诉他,做个好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麦田如潮水汹涌,当麦子收割,又如潮退一般落去,广袤的大地重新露出它那宽厚仁慈的胸膛。酥软的黄土一马平川,绵延千里,散发着浓烈而温热的体香,它在稍事休憩之后便铿锵地拥抱夏季。又一场细雨过后,人们顶着溽湿的晨露,在沃野上再次播下新的希望的种子。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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