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龄生平考辨

2016-03-17 11:50胡春丽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西河萧山墓志铭

胡春丽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版社)

毛奇龄生平考辨

胡春丽

毛奇龄(1623—1713),又名甡,字大可,号西河,浙江萧山人。奇龄少时聪慧过人,有“神童”之誉。明崇祯十年(1637),入县学为诸生。旋从绍兴司理陈子龙游,子龙评其文曰“才子之文”。明亡后,避兵城南山中,筑土室读史书。后入同宗毛有伦南明军中,屡有建言。失败后,亡走山寺为僧。顺治年间,参加浙地的文社活动,与诸名士争短长,因品目过峻,且好甲乙人所为文,人多忌之。怨家诬其杀营兵,为躲避追捕,易名王彦,字士方,流亡十余年。返里后,得友人姜希辙之助,输赀为廪监生。康熙十八年(1679),年近花甲的毛奇龄举博学弘词科,以二等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入明史馆参修明史。二十四年(1685),以葬亲为由请假归里,托以痹疾,乞假在籍。晚年僦居杭州,摒弃词赋之业,唯以研经为务,学问日隆,声名远播,从学者日众。五十二年(1713),卒于家,年九十一。

毛奇龄生当明清易代之际,身历天启、崇祯、顺治、康熙四朝,生平经历坎坷,可谓明清之际朝代更迭、社会变迁、民心学风转变的历史亲历者与见证人。受明清之际政治社会剧变和经世思潮的影响,他“重事功,尚用世,以民物为怀,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清]毛奇龄著,胡春丽点校:《四书改错》卷二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66页。,鄙薄宋儒薄事功、轻气节的积习,叹服王阳明的儒学与事功。为学尊汉抑宋:修史重稽核,尚信实,最恨宋儒史断;治经主张以经证经,反对空言说经。论诗主性情,尊唐鄙宋。奇龄淹贯群书,著述遍及经、史、子、集四大部类,而“所自负者在经学”*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八一《儒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76页。,于经部十大类皆有专著。尝入明史馆纂修明史,在馆七年,先后起草弘治、正德两朝纪传及《名臣》、《土司》、《盗贼》、《后妃》诸杂传二百余篇;少曾以度曲知名,“凡坊曲伎人,争相请教”*[清]毛奇龄:《西河合集·词话一》,清嘉庆元年刊本。;“至于古文、诗、词,后人得其一已足以自立于千古”*[清]阮元:《揅经堂集·二集》卷七《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43页。。然而,毛奇龄的研究可谓门庭冷落,这与他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是极其不相称的。究其原因,大致有三:第一,全祖望把毛奇龄的学术道德抨击的一无是处,章太炎又批评他“晚节不终,媚于旃裘”,在众多学者的群起攻讦之下,毛奇龄生平学术的真实面貌便被逐渐掩没,无疑影响了对毛奇龄研究的深入开展。第二,毛奇龄在立身大节方面,不如顾炎武、黄宗羲;经学考证领域,又不及阎若璩、胡渭;诗词方面的成就,比不上施闰章、朱彝尊等,夹在这些具有典范意义的学者中间,长期以来他一直受到学者的冷遇。第三,《西河合集》卷数庞大,且没有整理出版,这给毛奇龄的研究带来了诸多不便。

毛奇龄的生平事迹,清人记载甚多,除毛奇龄自撰《墓志铭》外,有施闰章《毛子传》(施闰章《学余堂文集》卷十七)、盛唐《西河先生传》(《西河合集》卷首)、全祖望《萧山毛检讨别传》(《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吴廷华《西河先生传》(乾隆《萧山县志》卷三十七)、陆邦烈《毛西河先生事略》(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三十二)、《清史稿》卷四八一、《清史列传》卷六八、《萧山县志稿》卷十六等。但这些记载或互有出入,或辗转相袭,失实处较多:比如他的卒年及享年,他的名、字、号,流亡淮上的时间,解组归田的时间及原因等都留下了不少悬疑。笔者依据《西河合集》为基本史料,兼采方志、年谱、家谱及其交游、别集,对前人关于毛奇龄生平事迹记载混乱失实处加以考辨,以便人们更好地研究其人其学。

一、 卒年与享年

毛奇龄的生年,他本人有明确记载,《西河合集·大理寺寺丞前兵科掌印给事中任君行状》(以下凡引《西河合集》,径称篇名):“康熙三十一年十月一日,原任大理寺寺丞任君卒于家,距生故明天启三年五月廿日,年七十矣。予与君同年生。”*[清]毛奇龄:《大理寺寺丞前兵科掌印给事中任君行状》,载《西河合集·事状三》,前揭本。《处士蒋君墓志铭》:“君生于天启癸亥,得年七十有六。与予同年生。”*[清]毛奇龄:《处士蒋君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三》,前揭本。知毛奇龄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后人论毛奇龄生年,皆无异说。但对于他的卒年及享年,则异见纷呈,主要有以下四种说法:

(一) “九十四岁”说。认为毛奇龄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卒于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享年九十有四。此说以阮元《国史文苑传稿》和《儒林集传录存》为代表,乾隆《绍兴府志》、钱林《文献征存录》、徐世昌《清儒学案》、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张惟骧《疑年录汇编》、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邓之诚《清初纪事初编》、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麦仲贵《宋元明清儒家学及著述年表》、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虞云国等编《中国文化史年表》、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等均承此说,故而此说较为通行。此外,王国维《东山杂记》中有一则有关毛奇龄卒年的记载,标题为“毛西河命册”,也认为毛奇龄享年九十四岁。*王国维《东山杂记》:“十余年前,扬州骨董铺有毛西河命册,乃康熙戊寅年推算者,推命人为京口印天吉。先生时年七十六,生于明天启三年癸亥十月初五日戌时,其八字为癸亥壬戌壬戌庚戌。后附其姬人命册,年三十三岁,为丙午正月十六日子时生,其八字为丙午庚寅丁酉庚子。其人殆即曼殊也。推命者谓先生于八十八岁当卒,过是则当至九十四。先生首书其上曰:‘时至即行,不须踌躇,但诸事未了,如何如何?’老年畏死,乃有甚于少壮者,殊可一哂。然先生竟以九十四岁卒,亦奇矣。”见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89页。按,王国维文中“其人殆曼殊也”误。奇龄妾张曼殊卒于康熙二十四年,时毛奇龄尚宦京师,见毛奇龄《曼殊葬铭》:“曼殊小妻,张姓。……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日,病发,卒,年二十四。”此女当为毛奇龄归杭后所娶冯姓女,毛奇龄《自为墓志铭》:“暨请假归,则又娶杭州冯氏女。”《萧山毛氏宗谱》卷四《大房世系纪》:“(奇龄)副室张氏、冯氏。”可资为证。民国《萧山县志稿》言毛奇龄“康熙五十四年卒,年九十四”*民国《萧山县志稿》卷十六《人物三》,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407页。。虽然享年与以上诸家所说相同,但卒年不一致,使得毛奇龄的卒年与享年问题更加混乱。

(二) “九十一岁”说。认为毛奇龄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卒于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享年九十有一。此说以钱大昕《疑年录》为代表,《清史稿》卷四八一《儒林》下、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均袭此说。《清史列传》云毛奇龄“五十二年,卒于家,年九十四”*《清史列传》卷六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457页。按:“九十四”,《清史列传》原作“九十一”,王钟翰先生点校此书时,依姜亮夫先生《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改“一”为“四”,可知原来《清史列传》记载与《疑年录》同。。虽然卒年与以上两家说一致,但享年有出入。

(三) “八十五岁”说。李元度主此说。李氏《国朝先正事略》:“卒年八十有五。”*[清]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三十二《经学》,清同治刻本。

(四) “八十七岁”说。林庆彰持此说。林氏《清初的群经辨伪学》:“(毛奇龄)卒于清圣祖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八十七。”*林庆彰:《清初的群经辨伪学》,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55页。

上述四种说法并存,至今无有辨正。后两种说法,显然有误,不足为据,因为直到康熙五十年辛卯(1711)、五十一年壬辰(1712),毛奇龄还有单篇文章问世*[清]毛奇龄《禁室女守志殉死文》:“康熙辛卯,予年迫九十,卧病城东草堂,客有以六安潘女事属表章者。”毛奇龄《皇清诰封恭人方母曹太君墓志铭》:“今康熙辛卯,予年迫九十,卧病山中。而先生以恭人筮葬,属予志墓。”孙之騄《枝语》卷首毛奇龄序末署:“康熙壬辰首夏,西河弟毛奇龄敬题于书留草堂,时年九十。”徐旭旦《世经堂集》卷首毛奇龄序末署:“时康熙岁次壬辰中秋日,同学毛奇龄晚晴氏拜手谨撰。”。前两种说法中,以第一种说法较为通行。但值得注意的是,钱大昕《疑年录》是最早明确记载毛奇龄生卒年的著作,钱书持第二种说法。《清史列传》与《清史稿》两部清代官修史书,也一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笔者试据毛奇龄《西河合集》、毛奇龄弟子章大来《后甲集》和《萧山毛氏宗谱》,对毛奇龄卒年与享年考论于下:

据《西河合集》卷首总目毛奇龄门人蒋枢按语:“先生自康熙三十八年以后,越五年而东归草堂,又九年而卒。”*[清]毛奇龄:《西河合集》卷首蒋枢按语,前揭本。以蒋枢所记推算,则卒年当为康熙五十二年,即1713年。此为毛奇龄卒年为康熙五十二年、享年九十一岁之证一。

仇兆鳌《〈后甲集〉序》曰:“既又与毛西河游。其宏览博综,驰骋古今,老而益厉,以故南雷、西河之集遍天下。……癸巳,西河复厌弃人世。”*[清]章大来:《后甲集》,康熙丁酉刊《式训堂丛书》本。《后甲集》为毛奇龄弟子章大来所作,仇兆鳌在为《后甲集》作序时称癸巳年毛奇龄离开人世,癸巳年即康熙五十二年。此为毛奇龄卒年为康熙五十二年、享年九十一岁之证二。

毛黼亭《萧山毛氏宗谱》载“(毛奇龄)卒于康熙癸巳三月初五日,年九十一。”*[清]毛黼亭编:《萧山毛氏宗谱》卷四《大房世系纪》,清道光二十六年爵德堂本。明载毛奇龄卒年卒月,且明载享年为九十一,此为毛奇龄卒年为康熙五十二年、享年九十一岁之证三。

综上可见,毛奇龄卒年确应为康熙五十二年癸巳,即1713年,享年九十有一。

二、 名、字、号

所谓“名”,是个人在社会上所使用的符号。“字”往往是名的解释和补充,是与“名”相表里的,所以又称“表字”。“号”是人的别称,所以又称“别号”。古人很重视名、字,也同样重视号。号的实用性很强,除供人呼唤外,还用作文章、书籍、字画的署名。古代的文人雅士,总喜欢给自己起号。

毛奇龄也不例外。他一生有许多名、字、号,以致后人往往将其名、字、号混淆,如《鹤征前录》载:“毛奇龄,原名甡,字大可,一字于,又字齐于,别号河右,又号西河,又有僧弥、僧开、初晴、秋晴、春庄、春迟诸号。”*李集撰,李富孙、李遇孙续:《鹤征前录》壬集卷二十三,载《清代传记丛刊》第13册,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485页。梁章钜在《浪迹三谈》卷三“多字”条中亦认为:“近人之多字,无如毛西河先生。按:先生名奇龄,又名甡,字两生,又字大可,又字齐于,又字于,又字初晴,又字晚晴,又字老晴,又字秋晴,又字春迟,又字春庄,又字僧弥,又字僧开。皆杂见集中,其取义有不甚可解者,今人但称为西河先生而已。西河者,其郡望,非字也。”*[清]梁章钜:《浪迹三谈》卷三,清咸丰七年刻本。

古人的名、字、号,是特定个人在社会交际中的一种区分标志,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从中可以折射出特定个人的个性、品格、心理、思想、志趣和追求等。因此,弄清毛奇龄的名、字、号,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毛奇龄,兹以《西河合集》为依据,对其名、字、号等称谓及命名缘由考订如下:

名:奇龄是原名。毛奇龄《自为墓志铭》:“先母张太君梦番僧持度牒来,悬于堂。其牒四边以五螭相衔为花阑,醒而生予,因检郭璞《游仙诗》有‘奇龄迈五龙’句,名奇龄。”*⑥⑦ [清]毛奇龄:《自为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一》,前揭本。毛奇龄《复王草堂四疑书》:“先慈所梦,明明告之大母,质之先赠君。先赠君即以此梦告庙命名,何敢淹沫?且非谓此见梦者为所托之身,只其所贻牒阑以五虬,因取郭景纯诗‘奇龄迈五龙’句,名曰奇龄。”*[清]毛奇龄:《复王草堂四疑书》,载《西河合集·书八》,前揭本。施闰章《毛子传》曰:“毛甡,萧山人也,初名奇龄。”*[清]施闰章:《学馀堂文集》卷十七《毛子传》,前揭本。毛奇龄兄弟四人,依次命名为:万龄、锡龄、慧龄、奇龄。可以确知奇龄是原名,而《鹤征前录》将毛甡作为原名,显误。

甡是后所更名。毛奇龄《自为墓志铭》曰:“先是予在淮,淮人有知予毛生者,予曰:‘虽然,予毛甡也。’(自注:即所更名)又曰:‘予濒死屡矣!幸而生。甡者,生又生也。’又曰:‘吾生十年,疡五年,兵戈者十年,奔走道路二十年,能再生乎?所谓甡者,亦冀夫生之者也。’”⑥毛奇龄不仅自注毛甡是所更名,又解释了自己更为此名的经过与蕴义。

王彦是毛奇龄流亡时所用名。毛奇龄被怨家诬陷杀营兵,为躲避官府追捕,毛奇龄不得不离家流亡,好友蔡仲光曰:“怨深矣!不走,将不免。指壁间所书王烈名曰:‘请名王彦,字士方,吾他日天涯相问讯者,王士方矣。’”⑦毛奇龄《谢竺兰上人书》:“甡白:昨者秋首,吴江水清,有江东王彦字士方者,曾维舟长桥,妄投兰若。”毛奇龄《五言律诗》四《得家人所寄衣》有“顿有秋衣至,谁怜王彦寒”句。

字:大可是与原名奇龄相表里的字,奇字拆分为大、可。

两生是与甡相关联的字。

于、于一、齐于三字,《西河合集》中署名有“萧山毛奇龄字齐于稿”“萧山毛奇龄字于稿”等字样。毛奇龄《李氏兄弟字说》:“李子兼汝以二儿日炜、日焜问字于齐于,齐于曰:‘长字一辉,次字次辉。维炜与焜皆辉也。’”此三字殆与毛奇龄少时仰慕战国时齐人淳于髠有关。淳于髠有“辩圣”之称,毛奇龄也长于博辩,施闰章《毛子传》曰:“毛甡……一字齐于,曰:‘吾淳于髠也。’”*[清]施闰章:《学馀堂文集》卷十七《毛子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僧开、僧弥两字,殆与毛奇龄曾于顺治初年髠首衣缁为僧有关。毛奇龄《复王草堂四疑书》:“若仆之髠首,在崇祯甲申年。是时方马遗孽统乱军东奔,仆以一言为方马所雠,将合江东军执予杀之。因匿之山寺,屠去首发。……向使不去发,则方马得执之。假欲辫发,则江东划守,人人皆方马矣。是以放废之久,衣缁者八年。至顺治辛卯,雠者尚以抗试首官,因有逆陀骫教之讼。夫然后养发,遵功令候试。”*[清]毛奇龄:《复王草堂四疑书》,载《西河合集·书八》,前揭本。“方马”指方国安、马士英所率领的南明军,名“方马军”。顺治年间,毛奇龄著作多以僧开、僧弥署名。顺治十五年,毛奇龄成《天问补注》一卷,末署名“顺治戊戌春僧开氏识”*[清]毛奇龄:《天问补注》卷一,载《西河合集》,前揭本。;毛奇龄《赎妇记事》文末亦曰:“顺治丙申,道开以记属西河僧开,越五年,僧开记事。”*[清]毛奇龄:《赎妇记事》,载《西河合集·记事》,前揭本。

初晴、晚晴、春晴、秋晴、春庄:皆为毛奇龄归田后所用字。毛奇龄壮岁流亡,年过半百中博学弘词科进士,晚岁归田后,屡蒙康熙赐书,感慨万千,寓情于字。毛奇龄《行在东朝并赐御书睿笔记》:“生平以避人流离道路,遇晴霁则喜、渰翳则戚。至暮年衰落,日近阴霾,则望晴尤甚,故乍归田时自号初晴。既而曰:嗟乎!予晩矣。更之曰‘晩晴’。凡碑版、屏幛、书册、笺牍应署名处,往往以二晴杂署其间。”*[清]毛奇龄:《行在东朝并赐御书睿笔记》,载《西河合集·碑记十》,前揭本。毛奇龄自述初晴、晚晴为号,而其门人盛唐《西河先生传》中则曰:“先生毛氏讳奇龄,字大可,别字初晴。”*⑦ [清]盛唐:《西河先生传》,载《西河合集》卷首,前揭本。而《西河合集》每篇标注初晴、晚晴、秋晴、春晴、春庄、春迟时,皆属字,未知孰是。

号:西河、河右是毛奇龄的号,毛奇龄的这两个号,后人无有混淆者。盛唐《西河先生传》:“既而葬后,请私谥,盛唐曰:‘古有以字为谥者,先生尝自以受姓郡号称西河矣,得毋字与号俱可称乎?’众曰:‘善。’于是,学者称西河先生。”⑦冯景《解舂集诗文钞补遗》卷二《答毛西河先生问〈论〉〈孟〉义书》、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十八刘正谊《访毛西河太史留赠》。古以西为右,故西河亦称河右。《李塨年谱》卷二“丙子三十八岁”:“萧山毛河右寄其《驳太极图》《驳河图洛书》二种至。”李塨《恕谷后集》卷四《上毛河右先生书》、王源《居业堂文集》卷八有《与毛河右先生书》和《再与毛河右先生书》。

其他称谓

毛奇龄除上述诸名、字、号外,又有小毛生、毛十九、阿怜翁、毛翰林、毛太史、毛检讨、毛萧山、湘湖遗老等称谓。

小毛生:这是奇龄在县学为诸生时,人们为了与其长兄万龄相区别而起的称号。毛奇龄《自为墓志铭》:“总角,举诸生,一月中取小试第一者四。尔时先兄万龄先在学,有名。人呼予‘小毛生’。”*[清]毛奇龄:《自为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一》,前揭本。

毛十九:十九是毛奇龄在家族中的排行。《萧山毛氏宗谱》卷四《大房世系记》:“奇龄行十九。”魏耕《雪翁诗集》卷八《秋庄客舍不得萧山毛十九奇龄信作》、爱新觉罗·博尔都《问亭诗集》卷三《雨中寄毛十九大可》、阮元《两浙輶轩録》卷七“任辰旦”条《送毛十九大可还西陵》、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酬毛十九奇龄兼寄张五杉》。

阿怜翁:毛奇龄自称阿怜翁。毛奇龄《诗话》一:“陈何寄《子夜歌》二章……云‘白露收荷叶,清明种藕枝。君行方岁暮,那有见莲时。’旧体莲本隐怜,今借隐连,然亦可隐怜,以予曾自呼阿怜翁故也。”*[清]毛奇龄:《诗话》卷一,载《西河合集·诗话》,前揭本。

毛翰林、毛太史、毛检讨:三者皆是与毛奇龄官职相关的称谓。康熙十八年春,奇龄中博学弘词科二等进士,授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时人沿用古称,以翰林、太史、检讨相称。见屈大均《翁山诗外》卷十《寄怀毛翰林大可》、李兴祖《课慎堂诗集》卷七《寄大可毛太史》、张远《梅庄集》五言排律《赠毛太史》、吴阐思《北游草·毛太史大可先生为我作乐府序,赋古风六章奉贺且志感云》、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十三《送毛检讨奇龄还越》和卷三十三《答萧山毛检讨书》、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萧山毛检讨别传》、张永铨《闲存堂诗集》卷五《与毛检讨西河》。

毛萧山:毛奇龄籍贯浙江萧山,因以代称之。见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九:“国初名士如林,己未之征,网罗殆尽。然专论著书之多,则无过毛萧山者矣。”*[清]阮葵生《茶馀客话》卷九,清光绪十四年本。平步青《霞外攈屑》卷六:“毛萧山奇龄入《文苑》。”*[清]平步青《霞外攈屑》卷六,民国六年刻香雪崦丛书本。

湘湖遗老:湘湖位于浙江萧山县西,以风景秀丽而被誉为西湖的“姊妹湖”。奇龄归田后,关心桑梓民生,著有《湘湖水利志》。加之奇龄高寿,同乡同年友人朱彝尊在诗中戏称之为“湘湖遗老”,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二十《八日,汪上舍日祺招同诸公夜泛五首》有“湘湖遗老(毛叟奇龄)旧清狂,白发相逢笋蕨乡”句。

三、 变易姓名流亡的时间

关于毛奇龄变易姓名流亡的时间,有三种说法:张穆《阎潜邱先生年谱》“顺治八年(1651)”条载:“是年,毛西河避仇初出游准上,变姓名王彦,字士方。”*[清]张穆:《阎潜邱先生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9页。章太炎《杨颜钱别录》:“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1652),人或构之清率,亡命为王士方。”*章太炎著,徐复注:《訄书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03页。吴通福认识到张、章二说的不妥之处,将毛奇龄流亡的时间系于“顺治十三年(1656)岁暮”*吴通福:《晚出古文尚书公案与清代学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24页。。

笔者依据《西河合集》、雍正《浙江通志》、光绪《淮安府志》,考订如下:

毛奇龄《自为墓志铭》讲述自己被迫流亡的经过时说:“怨家雠愤不得泄,瞷予姻戚有负责于营而相讦者,忽攫予于途,谓予当偿,拥予将渡江。邻人识予者,追之至西陵渡口,簒之还。次日,购道殣横所簒处,指为营兵,毛生聚人杀营兵,宜重典,籍捕四出(邻众千人争渡江鸣冤,营将疑其事,檄宁绍分巡王君廷璧杂治,怨家复罗织私之分巡游客许君名三闾者,中伤之,遂援重典案籍捕逮)。”*[清]毛奇龄:《自为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一》,前揭本。上文中毛奇龄称自己被捕逮是在宁绍分巡王廷璧任内,据雍正《浙江通志》,王廷璧,河南祥符人。进士,顺治十八年至康熙五年任宁绍分巡。由此可以推知,毛奇龄易名逃亡的时间最早在顺治十八年。毛奇龄《瘗珍志铭》云:“儿珍,三先兄子也。予出游时,恐从此不得归,是以后予。……予归,而珍以瘵死。……珍七岁后予,十八岁死。”*[清]毛奇龄:《瘗珍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一》,前揭本。据上文,知毛奇龄临出亡时,以三兄子毛珍为继子,时毛珍七岁,而毛奇龄归萧山时,毛珍病死,时毛珍十八岁。由此可知毛奇龄在外流亡的时间共十二年。毛奇龄《皇清敕封文林郎弗庵卢公墓志铭》:“予避人东归,在康熙一十二年。”*[清]毛奇龄:《皇清敕封文林郎弗庵卢公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十六》,前揭本。《海宁吕觉我先生传序》:“癸丑冬,予远游归。”*[清]毛奇龄:《海宁吕觉我先生传序》,载《西河合集·序三》,前揭本。知毛奇龄结束流亡生涯、返回家乡的时间是在康熙十二年冬。由以上材料逆推,毛奇龄易名流亡的时间在康熙元年。此外,毛奇龄流亡在外时,其妻陈何有诗寄毛奇龄,其词曰:“白露收荷叶,清明种藕枝。君行方岁暮,那有见莲时。”*[清]毛奇龄:《诗话》一,载《西河合集·诗话》,前揭本。知毛奇龄离家流亡,时在岁暮。

康熙元年岁暮,毛奇龄从浙江至吴江,投顾有孝宅*[清]毛奇龄:《赠吴江顾征君初度序》:“而予以避人,易名氏投先生庐,先生以家人礼待之。”,又投宿吴江塔寺巢云房竺兰、圣宣处,见《七言律诗》二《寓吴江塔寺巢云房,赠竺兰、圣宣二上人》。后经靖江、泰州、高邮到淮安。到达淮安时,已是康熙二年,毛奇龄《填词》五《过淮城口占》序曰:“予去淮久矣。康熙十七年,征车入京,从淮城下过,遂驻马流涕,占此词。”其词曰:“马蹄才发,阳平门外,望里是淮安。可怜此地,曾经流浪,一十五年前。”*[清]毛奇龄:《少年游·过淮城口占》,载《西河合集·填词五》,前揭本。光绪《淮安府志》卷四十:“康熙二三年间,萧山毛奇龄以避难来。山阳令朱禹锡舍之天宁寺,变姓名曰王彦,字士方……邑人刘汉中、张新标与订交。……怨家踪迹之,汉中藏于家,月余乃行。”*光绪《淮安府志》卷四十,清光绪十年刊本。康熙二年春,毛奇龄抵达淮安,在淮安“月余”,即被仇家发现,上巳节、清明节,奇龄已遁入河南,见《七言古诗》三《重集阎园醉宿,赋赠刘昌言进士暨始大、始恢二令君》“去年来此园,荷根出水枯叶寒。今年来此园,雨馀又见荷珠团。此园久别亦可念,况复园中主人面。春风送我入洛阳,上巳清明不相见”句。康熙三年,毛奇龄复至淮安,见《七言古诗》五《陈黄门台孙病中招饮赋赠》:“两年两至淮阴城,敝衣怀刺羞祢衡。几回欲问元龙状,百尺楼高那能上?今年我从中州来,清江未渡犹徘徊”句,故光绪《淮安府志》有“康熙二三年间,萧山毛奇龄以避难来”语。

综合以上史料,笔者将毛奇龄易名流亡的时间系于康熙元年岁暮。

四、 乞假归田的时间和原因

关于毛奇龄乞假归田的时间,《清史稿》及《清史列传》本传叙述过简,且对其归乡年月记述含糊,有康熙二十四年和康熙二十五年两种说法:1. 康熙二十四年说:毛奇龄《奉史馆总裁札子》:“独是先赠公柩舍,曾为亡伯兄教谕仁和时障土江浒,未返东浙,遂于康熙乙丑冬援迁葬之例,乞假在籍。”*[清]毛奇龄:《奉史馆总裁札子》,载《西河合集·札子一》,前揭本。毛奇龄《龙山祝矜删诗序》:“予自乙丑归田后,年踰六十。”*[清]毛奇龄:《龙山祝矜删诗序》,载《西河合集·序二十五》,前揭本。毛奇龄《家烈妇诔文》:“暨乙丑之冬,予与编修君先后南还。”*[清]毛奇龄:《家烈妇诔文》,载《西河合集·诔文》,前揭本。2. 康熙二十五年说:李焕章《织水斋集》:“丙寅夏,大可以病告归里。”*[清]李焕章:《织水斋集》,乾隆间钞本。毛奇龄《康熙二十五年,予请急归里。自京门赴益都,特谒冯相公夫子,恭呈八章,每章六韵,共九十六句》。*[清]毛奇龄:《五言格诗》卷一,载《西河合集·五言格诗一》,前揭本。毛奇龄《诰封淑人张母章太君墓志铭》:“方予南归,在康熙二十五年之秋。”*[清]毛奇龄:《诰封淑人张母章太君墓志铭》,载《西河合集·墓志铭五》,前揭本。

据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卷十二丙寅家集诗《送毛大可检讨假归萧山》,知毛奇龄实际假归的时间为康熙二十五年丙寅。盖毛奇龄援例乞假的时间是在康熙二十四年乙丑,而离开京城的时间则为康熙二十五年丙寅夏,途经山东拜谒冯溥,回到杭州时已是秋天。

此后,毛奇龄托以痹疾,乞病在籍,不复出仕。但是,初回杭州的毛奇龄,并没有养病之举,却频繁出游会友,他的行为引发了笔者对他归田真正原因的探求。以下仅就个中原因,略陈管见如下:

首先,康熙帝“求贤右文”的假意令众多博学鸿儒“难进易退”。*[清]毛奇龄:《史馆兴缀录》,前揭本;另奇龄弟子汪景祺《读书堂西征随笔》内有“熊文端明史”篇,详细记述了明史修纂之的舛误多艰、久未成事之情,可资参考。毛奇龄作为鸿儒中的一员,自不例外。据学者研究,征召博学鸿儒只是康熙定天下的一个计谋,他打着“求贤右文”的旗号,广纳天下英才,其用意是在拉拢天下士人。在天下士人纷纷入其彀中之后,随着三藩的平定、台湾被纳入版图,清朝统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恰在此时,却是鸿儒诸人被摒弃最多的时侯。汪琬、尤侗、徐釚、乔莱、高咏、潘耒、张鸿烈、方象瑛、严绳孙、秦松龄、朱彝尊等先后或降黜,或称疾归里。*杨海英:《康熙博学鸿儒考》,《历史档案》,1996年第1期,第100页。毛奇龄在这种背景下乞归,自然不能视为简单的告归。对于众人举博学鸿儒后的遭遇,邓之诚认为:“鸿博之试,诸生、布衣入选者,未几皆降黜,或假归。始则招之唯恐不来,继则挥之唯恐不去矣。”*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382-383页。一语道出了鸿儒诸人被黜归的真正原因,也许可以作为毛奇龄假归后托疾在籍的最好注脚。

其次,修史工作量大,难度亦较大,时有触犯忌讳之虞。在明史馆七年间,毛奇龄阄分得弘治、正德两朝纪传并《盗贼传》、《土司传》、《后妃传》、《名臣传》等,计二百余篇。工作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以至于他在给老友蒋大鸿的信中诉苦:“今则史馆稠杂,除入直外,日就有书人家怀饼就抄,又无力雇书史代劳,东涂西窃。每分传一人,必几许掇拾,几许考核,而后乃运斤削墨,侥幸成文。其处此亦苦矣!”*毛奇龄:《复蒋杜陵书》,载《西河合集·书七》,前揭本。加之翰林官俸禄微薄,时呼翰林为“一条冰”。修史过程中,毛奇龄等人常遇“考据”“核实”之难,“忌讳”“门户”等亦是束缚修史的难题。尤其是“忌讳”,虽说康熙初中期的文字狱尚未发展到捕风捉影的地步,但“文字常伏危机,吹毛动成大戾”的精神压力的确存在*[清]施闰章:《学馀堂文集》卷二十五《修史议》,前揭本。。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毛奇龄不得不以葬亲为由,援例乞假。

再次,在修史过程中,毛奇龄与同馆意见龃龉,心情不畅。毛奇龄崇尚王阳明之学,张烈服膺程朱之学,两人在《明史》是否立《道学传》、王阳明应归何传等问题上看法不一,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张烈认为《明史》不宜立《道学传》,理由是王阳明不属于道学。毛奇龄也不同意立《道学传》,但所持论与张烈不同,他认为“道学是异学”*[清]毛奇龄:《西河合集·辨圣学非道学文》,前揭本。,他把程朱理学当成道学,所以不赞同阳明学为道学,认为阳明学是儒学。这次辩论被称作是“理学与心学的最后争辩”*王茂:《清代哲学》,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5-40页。,争辩的结果是徐乾学根据众议,取消了“道学”之名,把王阳明列入《勋臣传》,这一结果与张烈的主张相合,无疑削弱了王阳明作为一代儒学宗师的地位,毛奇龄对此颇为不满,但也无力改变事实,心情之糟可想而知。

复次,毛奇龄的遗民情结使他常怀归隐之心。毛奇龄生当明清易代之际,年轻时参加过抗清斗争,清军占领江浙地区后的残酷屠杀,使得他的脑海中多少带有遗民情结。仕清后,他一直怀有归隐之心,在复友人信中称:“某原揣今年告归,而益都老师过爱之切,为聘一贫家女为后嗣计,是以羇绊不果。”*[清]毛奇龄:《复蒋杜陵书》,载《西河合集·书七》,前揭本。毛奇龄这一心态背后有多种原因:明遗民顾炎武、黄宗羲、傅山屡拒清廷征召、坚辞不起的事迹,让他觉得自愧不如;同年李因笃不甘心仕清,被敦促应试后,旋借口养母辞官,“出都之日,士大夫诗文赠送者数百人,天下莫不高之”*《鹤征录》卷一“李因笃”条,前揭本,第7页。。亦让毛奇龄心生愧疚。与遗民相比,毛奇龄没有秉持名节,这使得他在入仕后相当不安心。加之正途出身的翰林们,对弘词特科出身的同僚,讥之为“假翰林”,诮之为“假夷齐”,毛奇龄自然备感压力。在史局工作稍不顺心,就会萌生退隐之意,久之付诸行动。

最后,亲人的相继离世,对年逾花甲的毛奇龄打击很大。伯兄毛万龄、仲兄毛锡龄在他入京后先后辞世。宦京时所纳妾张曼殊,亦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病死,令毛奇龄悲痛万分。前此,毛奇龄已萌生去意,只因小妾张曼殊,才滞留京师,此时再无牵绊,遂援例乞假离京。归乡后的毛奇龄摒弃诗词杂赋,专务经学,于经学十部类皆有专著,自此声名远播,歆动无数学人前来受业。

综上所述,结合史传、方志、宗谱、碑铭以及毛氏本人的著作,毛奇龄的生平事迹是可以考证清楚的。在明末清初鼎革之际,毛奇龄始而抗清,失败后衣缁为僧,后被迫易名流亡。十二年间,他辗转逃至江苏、河南、安徽、江西等地。康熙十八年的博学弘词之召,年过半百的毛奇龄三辞不果,被迫就试,高中二等进士,授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分题起草纪、传二百余篇,受到同馆称许。随着清廷统治的渐趋稳定,对鸿博诸人的牢笼也逐渐加强,从各个方面控制他们,令其恭敬谨慎,为清廷歌功颂德,并逐步驱策他们,使之进入经史考据之途。纵观毛奇龄的一生,他在经学、史学、文学等各个领域都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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