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的叙事时间与叙事伦理

2016-06-20 02:46
唐山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王 萌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郑州 450002)



《陆犯焉识》的叙事时间与叙事伦理

王萌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郑州 450002)

摘要:在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中,叙述者利用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双重性与矛盾性,在时序、时距和频率三方面巧妙运用多种手法,从而建立起富有弹性和张力的虚构的叙事时间,使作品呈现出高超的叙事艺术和丰富的审美价值,对作品叙事伦理的构建起到了重要作用。

关键词:陆犯焉识;叙事时间;故事时间;叙事伦理

长篇小说《陆犯焉识》是严歌苓迄今为止最为成熟的一部作品,多种叙事技巧圆熟、巧妙的运用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叙事时间的巧妙建立就是其中之一。时间在小说的叙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叙事的实质就是叙述者对时间的重新安排与建构。时间可以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指故事从开始到结束的自然时间顺序;叙事时间则是在讲述故事过程中所具体呈现的时间状态。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双重性与矛盾性涉及时序、时距和频率三方面的关系,《陆犯焉识》在处理这三方面的关系时均有独到之处:时序方面,从故事中间开始,造成时间倒错;时距方面,多次使用省略、概要、拉伸与停顿等手法,形成快慢相间的变奏;频率方面,以单一型、重复型和概括型的相互交织融合,形成繁复与简约交替的叙事张力。叙述者由此建立起富有弹性和张力的虚构的叙事时间,使作品呈现出高超的叙事艺术和丰富的审美价值,对小说伦理意蕴的展现和读者的伦理取位均有较大影响,从而对作品叙事伦理的构建起到重要作用。

一、时序:从故事中间开始

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1]14。在文本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在顺序上一切不协调的形式,均被称作“时间倒错”或“时间畸变”,这在《陆犯焉识》中成了叙事过程中呈现出的主要特征。

整个故事从陆焉识1925年丧父开始,至其1990年离开上海结束,讲述了他将近70年的人生经历和坎坷遭际,主要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可以通过表1反映出来(由于作品中一些时间前后矛盾,表1中以“?”标出不一致的时间)。

表1 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

从表1中可以看出,作品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顺序关系是:A9-B4-C1-D2-E3-F5-G6-H7-I10-J8-K11。显然,叙述者并没有按照时间的线性流动叙述故事,而是将时间不断切换,使其大幅度地跳跃与断裂,造成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极大的错位。

叙述是从第9个故事段,即1958年陆焉识被押到青海西宁城外的监狱服刑开始的,然后在服刑的十多年间,不断插入第1至第8个故事段。这种从故事的中间开始叙述,继之解释性地回顾的结构形式,是欧洲史诗体裁形式上的经典手法[1]14。叙述者采用这一手法,从故事的表层结构来看,是有史诗的意味蕴涵其中的:既是陆焉识的个人磨难史,也是陆家百年变迁的家族史,同时还折射出20世纪中国的政治社会史。陆焉识渴望自由,却在家庭和政治的双重制约下,一生追求自由而不得,并且还为此吃尽苦头。他的婚姻由恩娘冯仪芳包办,即使远渡重洋也无法摆脱。回国之后,在恩娘主导的家庭战场中他更是毫无自由可言。在家庭之外,事业和学术也没有给他想要的自由和独立,反而时常身不由己地卷入他所厌恶的种种党派和集团的利益纷争。为了自由,他坐过国民党的大牢,后来又进了共产党的监狱,被强制改造二十多年。等他获得特赦、重返上海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已被政治彻底渗透和改变,“劳改犯”的帽子再也无法摘除,儿女们对他满是怨恨与责难。最终,在妻子冯婉喻病逝后,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已无他容身之地的上海,不知所踪。陆焉识乖谬无常的悲剧性命运,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不幸,更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遭遇,他们被家庭和政治剥夺了肉体与思想的双重自由,在付出惨痛代价、苦苦挣扎之后,结果却与他们最初的追求和理想渐行渐远。

从故事的深层结构,即情感脉络来看,前往青海的火车上,陆焉识才幡然醒悟,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世界,确认了自己对婉喻的爱。这个阶段虽然是故事顺序的中间,却是陆焉识对婉喻爱情的开始。二人一场误会不断并最终错过的旷世之恋,是作品中最具感染力和震撼力的部分:婉喻一厢情愿地深爱着焉识,误以为焉识同样爱她,只是受到恩娘压制才不敢好好待她,其实焉识是因为包办婚姻而不愿爱她。等到焉识明了自己对婉喻的爱意之后,却已经失去自由,没有能力去爱。重获自由之后,焉识有能力再去爱了,但是婉喻却再也无法回应他的爱情,因为在重逢之前她已经失忆。婉喻矢志不渝地爱了焉识一生,焉识痴恋婉喻半生,他们是彼此的挚爱,却一再错过,令人唏嘘。

这一时间错位的手法,对于读者而言,一进入阅读立刻接触到的就是最酷烈的一面,必然会对陆焉识被遣送到西部服刑的原因产生好奇: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才会被这般对待?随着多个倒叙故事段的插入,在陆焉识反观和思索他的前半生的过程中,个体的挣扎和政治的荒诞逐渐展现在读者面前:一个才华横溢、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竟然无缘无故就陷入如此残酷境地,任何一个读者心中此时都可能会产生巨大的荒谬感与讽刺感。同时,这种回顾一直伴随着陆焉识无以言说的悔恨和伤感,让读者很容易生出同情之心,理解和宽容他在情感上对婉喻的敷衍和背叛。如果仅作一般的线性叙述,那么很可能变成走马观花似的人生流水账,故事的起伏度、思想的深邃度和感情的浓烈度将远不如时间错位带来的叙述效果,阅读效果自然也会大打折扣。

二、时距:快与慢的变奏

时距探讨的是事件或故事实际延续时间和叙述文本的长度之间的关系,即速度关系[1]54。热奈特将其划分为四种类型:停顿(叙事时间无限长于故事时间,故事时间基本为零)、省略(故事时间无限长于叙事时间,叙事时间基本为零)、概要(故事时间长于叙事时间)和场景(故事时间等于叙事时间)[1]60。此外,应该还有第五种形式,即叙事时间长于故事时间,西摩·查特曼称之为“拉伸”,米克·巴尔称之为“减缓”。时距可谓是叙事节奏的表征,叙述者通过不同事件占有篇幅的长短不一,决定了故事的发展速度,使故事张弛有度、跌宕起伏,建构出独特的审美情境。在《陆犯焉识》中,通过对概要、拉伸、停顿和省略手法的多次运用,形成快慢相间的叙事变奏。从恩娘丧夫即将被送回娘家之际到陆焉识与冯婉喻的相亲,这一阶段故事的发展在节奏的把握上就颇具代表性。

恩娘与众不同的哭功夫,让继子陆焉识心生怜悯,做主将其留在陆家,然后时间直接就到了四年之后的1925年:

……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长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2]32。

这两段之间先是安排了一个省略,然后是对在场景和拉伸共同作用下的一个重要事件的叙述:恩娘擅自安排陆焉识与冯婉喻相亲。

在这个省略中,省略的其实只是表面的四年时间,从接下来的故事中读者可以看到,四年的故事内容并没有省略,而是穿插到从下午到第二天晚上几个小时的相亲事件中。从陆焉识走进大门到跨进客厅短短的时间内,插入了恩娘四年的主要生活内容,以及相亲的由来。随后,在对待冯婉喻的问题上,在陆焉识与恩娘你来我往的较量中,四年的日常生活琐屑,就在其中反复穿插,令事件的发展一波三折,场面更为生动,使故事充满着感觉化、心理化和情绪化意味,可以令读者细细品味,延长了读者阅读和接受的心理时间。

事件最后以恩娘的胜利而告终:恩娘以孤苦可怜之态,将陆焉识击败,在相亲事件过去两个月后,焉识不得不听命于恩娘,于留学前夕被迫娶了婉喻。这一事件在整个故事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恩娘与陆焉识的如此相处模式,在恩娘生前就再也不曾改变过。这让读者有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可以推测恩娘在四年的时间里,是如何一步步地成为主导者和掌控者,而陆焉识则从当家人沦为无奈的顺从者的,由此形成一种留白之美。

此外,作品引子部分的概要,也是调节节奏的典范:“五个月后,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2]2;“三年过去,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2]3。在简简单单的五个数字中,对故事进展影响不大的情节急速掠过,大大加快了叙事节奏。与此同时,两千多人的生命就在这冷冰冰的数字背后默默消逝,从而深刻地揭露出青海服刑地生存环境的恶劣,呈现出一种让读者无法想象的残酷之感。

三、频率:繁复与简约的交替

所谓叙事频率,是指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或提及)的次数之间的关系,可分为三种类型:单一型(讲述一次发生了一次的事件)、重复型(讲述几次只发生了一次的事件)和概括型(讲述一次发生了几次的事件)[3]。在《陆犯焉识》这部作品里,三种频率都多次出现,相互交织融合,形成繁复与简约交替的叙事张力,并以此来调控叙事节奏,揭示人物的深层心理空间。

例如,关于陆焉识解读冯婉喻眼神的描述,叙述者融合了单一型和概括型两种类型,反复渲染九次。对于婉喻眼神中所流露出的风情,尽管这九次描述所用的语言是相似的,但每一次都有特定的场合和背景,是人物特殊心理不同时期的反映。婉喻自始至终都爱着焉识,因此她看他的眼神一直如此,未曾改变;而焉识比婉喻晚了几十年才爱上对方,对她眼神的解码也就相应地晚了几十年。九次里面仅有三次是焉识当场感受到的,而且这三次当中还有一次是发生在他被押送到青海的前夕,其余均为回顾性的。当焉识回首往事的时候,他有着被妻子爱着的幸福感,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当时没有回应这种爱的遗憾和悔恨。这九次的反复叙述,是对陆焉识隐秘情爱心理刻画的点睛之笔。

此外,白金欧米伽手表作为冯婉喻爱情的重要象征,也一再被提及,贯穿于绝大部分的故事时间之中,因此婉喻买白金欧米伽手表作为一个重要事件,被叙述者详细地讲述了两次,以示强调。婉喻因见丈夫苦闷,遂偷偷卖掉嫁妆中的一颗祖母绿,买了一块白金欧米伽手表,以讨好他。由于祖母绿是恩娘给的,一向顺从的受气包婉喻竟这般大胆,其所作所为不啻于造反。这种重复性叙述有力地呈现出婉喻对丈夫的爱到了何种深沉和痴迷的程度。读者也可以从中想象和揣测陆焉识回忆这段往事时,对妻子痴爱自己的感激之情,以及对当时自己敷衍妻子的懊恼和反思。

与之相反,对于有些发生过多次的事,作品中却只叙述了一次,如陆焉识返回上海后,依然保持着监狱中的某些习惯:

到了家老阿爷的眼睛就到处看,但只要发现你在看他,他眼睛马上就老实了,听了“向前看”口令一样直视前方。不久家里所有人都会发现,他的动作在暗中被口令控制着[2]339。

在经过了20多年的牢狱生活之后,重获自由的焉识已经无法再回归正常的生活,无法再有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正常反应。所以,陆焉识虽然从外在形式上摆脱了陆犯焉识的身份,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永远也摆脱不掉这一阴影。仅此一次,就深邃地展示出政治对个体摧残和异化的残酷性,强化了触目惊心的叙事效果和阅读效果。

《陆犯焉识》在叙事时间方面虽然安排精妙,但仍存在一些疏漏之处,部分时间说法存在明显矛盾。一是关于陆焉识的年龄,至少出现了三种矛盾的年龄:第31页明确说明陆焉识在1925年是18岁,那么他应该出生于1907年。第95页说他于1963年逃跑,第100页指出他逃跑时的确切年龄是62岁,那么他应该出生于1901年。第79页指出他19岁结婚,第38页说他从结婚到出国是5天时间,留学5年是故事中确凿无疑、反复提到的时间,第122页说归国是1933年,那么他就应该是1909年出生。二是关于陆焉识完成书稿誊写工作的时间:一种说法见于第16页,为1989年12月底;另一种说法见于第412页,为1986年7月中旬。三是婉喻买白金欧米伽手表的时间:有第13页的1936年8月和第140页的1937年5月两个不一致的时间。四是关于陆焉识离开上海提篮桥监狱的时间:一种说法是第300页的于1955年3月获得减刑,第310页指出他在减刑之后就被押送到浙江和江西交界处的监狱服刑;另一种说法来自第351页婉喻所收藏的陆焉识信札,标明“1954-1956,焉识书自上海,提篮桥”。五是关于恩娘的去世时间:第78页指出恩娘于1948年去世,第259页又说恩娘是1947年去世。六是关于冯婉喻结婚时的年龄:有第79页18岁和第352页19岁两种说法。这些明显的疏漏,如有修订本出版,想必作者会作出合理的修正。

参考文献:

[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严歌苓.陆犯焉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3]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姚锦清,黄虹伟,傅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102-104.

(责任编校:白丽娟)

The Narrative Time and Narrative Ethics in The Criminal Lu Yanshi

WANG Me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Literature,Hena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Zhengzhou 450002,China)

Abstract:In Yan Geling’s novel The Criminal Lu Yanshi,the narrator makes good use of the dualism and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story time and the narrative time,and employs a variety of methods in relation to timing,duration and frequency,thereby establishing the narrative time characterized by elasticity and tension,which improve the narrative art and aesthetic value of the novel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struction of the narrative ethics.

Key Words:The Criminal Lu Yanshi;narrative time;story time;narrative ethics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3BWX014)

作者简介:王萌(1973-),女,蒙古族,河南西峡人,副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712.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49X(2016)01-0096-04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