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中的陌生化书写

2016-07-13 01:54李秋雨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25
名作欣赏 2016年18期
关键词:寡妇陌生化陌生

⊙李秋雨[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论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中的陌生化书写

⊙李秋雨[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辽宁大连116025]

摘要: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专注的“陌生化”手法是指以独特的方式和信息修正人们的心理定势,使人们超越日常已熟悉的知觉感知而获得对审美客体的全新认识。以“陌生化”理论作为切入点,本文考察小说《第九个寡妇》于语言运用、叙述视角及历史书写中呈现的陌生化艺术,认为陌生化书写一方面在“陌生”中增强了作品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在“消除陌生”中赋予作品反思、批判的新维度。

关键词:严歌苓陌生化《第九个寡妇》

“陌生化”理论是俄国形式主义关于文学本质问题的核心观点之一。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首次提出:“艺术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重新感受生活……为了增加知觉的困难和延长知觉的过程,艺术技巧努力使事物变得陌生起来。”①通俗地理解,陌生化手法以一种新颖、独特的信息,引起人们意识的高度集中,读者在新奇之余不免对事物产生新感觉与新发现,在文本“陌生”的张力中获得对事物的重新认识。本文分析的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被认为是严歌苓的重要代表作之一,该作以一位年轻寡妇将地主公爹藏于地窖二十多年的传奇故事为主线,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幻中呈现出人性的富饶与逼仄。文章试对《第九个寡妇》中呈现的陌生化书写进行分析,并以此探究其艺术魅力的形成。

一、语言运用的陌生化

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第九个寡妇》中语言的运用,首先呈现出方言化的特征。作者将河南农村方言引入文本,大量鲜活明快的短语与句式构建出一个陌生而又充满魅力的语言体系。此外,方言与隐喻巧妙结合,如这句借“二大”孙怀清之口,展现出葡萄遇事果敢、自立自主的性格特征:“她从来不拿什么主意,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口语化的表述,借助劳动人民高超的概括力和想象力,令读者领略到一种生命经验中缺失已久的、与土地连接在一起的生命本能。类似的表述在文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随着文本阅读的深入,读者对葡萄的“身体”产生了全新的观照:这里的“身体”不再是传统观念里借由理性和意志支配的附庸,而逐渐成为一种意象。在葡萄出于本能地将奄奄一息的囚犯公爹藏于地窖,和数个男人发生情感的过程中,身体已然演变为能够抵御社会政治观念、道德观念的独立空间,隐含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类似的隐喻还包括:小说标题“第九个寡妇”中数字“九”的独特含义,需要读者结合主人公王葡萄的生命意识以及中国传统数字“九”的独特寓意,归纳出隐藏在数字背后的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而女主人公的名字“葡萄”也颇有咀嚼之味。读者首先需运用多种感官的拼凑与整合,还原对葡萄这一生活中常见水果的具体感知,然后才能与人物建立起联系。如此,“葡萄”不只是身体的饱满、母性的象征,更隐含着人物在饥荒年代依旧活得滋润的韧劲与灵气。隐喻作为陌生化的语言形式增加了读者感受的难度和时延,但读者可以在具体意象同情节主题的勾连过程中,产生审美再造的新奇之感,获得一种美的享受。此外,文中更有秋千、矮庙、地窖、侏儒等诸多意象,构成层层交织的隐喻世界。

二、叙述视角的陌生化

叙述视角的陌生化,是《第九个寡妇》行文的又一特色。小说在全知模式的讲述中,“通过大量人物内视角的切入,以及多种人物视角的瞬间切换”②,在读者与原本熟悉的事物间造成了某种“间隔”,这种“间隔”加长了理解的时延,促成陌生感。作为小说重点描写的对象,寡妇王葡萄的视角最能揭示出这一陌生化的特色。在村民们围坐在场院里“斗地主”之时,有一段来自葡萄的视角:“五十个村都有人来,场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这段视角从一个不懂革命、不懂政治的农村妇女角度进行叙说,造成对主流历史印象的颠覆。这或许给读者造成理解的时延,但结合葡萄的知识结构及她失去地主公爹的具体处境,似乎又不难理解此类诸多“落后”言论:“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在这里,陌生化在人物与读者中建立了一种间隔,但是它“不像人们一般想象的那样,仅仅存在于制造间隔,而是同时并恰恰存在于在更高一级水平上消除这种间隔”③。因而在小说的后半段再次出现葡萄对场院上群众开大会的观察视角时,读者视角已然可以与人物视角融为一体,形成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深刻反思。“她看着黑麻麻的人头,看着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对比诸多遵循主流意识形态书写的小说,《第九个寡妇》中陌生化的叙述视角,为理解人物、理解世界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维度。

除葡萄的视角外,小说更有成人与儿童的视角、男人与女人的视角,以及一群游离于政治现实之外的侏儒视角,在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观照中达成陌生。“二大”孙怀清因为政治原因被批斗,而在村民刘树根眼里则是因为“二大这个人就是太能”;史屯人如火如荼地进行互助合作运动,儿童的笑闹却揭示了隐藏的问题“单干单干,油馍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红薯”。再有小说叙述中葡萄与其余人物“看”与“被看”的关系,也颇有“陌生化”的意味:文章中男性角色都喜观察葡萄,站在河滩上的侏儒也远远观望葡萄,认为她“高大完美”。而“被看”的葡萄,也往往回看过去,使人“一下子分了神”。宋国诚指出:“反观视”是一种“反关系”,意即透过“观视者的冲击性观视”及“被观视者对观视者的反视”,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关系。④此番“看与被看”的交锋,借助人物视角的对立统一,有助于在“陌生中”还原更为立体的事件与人物本身。

三、历史书写的陌生化

长期以来,小说中的历史叙事以主流意识形态为话语中心,从余华的《活着》,到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个人与家族的命运成为展现历史的一面镜子。而《第九个寡妇》的奇特之处在于,“它进入历史却又回避历史,看似‘史诗’却又疏远‘史诗’”⑤,让读者用一个完全陌生的角度窥探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人性奇观。王葡萄的性格发展便是其很好的例证。无论历史如何变迁,葡萄始终不随外在环境而变,坚持着以“人”为中心的处世准则。历史隐退,而只是作为凸显人性的一种衬托。在这个“陌生化”的人物形象背后,存在个人对抗历史的巨大力量。此外,葡萄从门缝里看“来来往往的腿”作为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成为推动历史发展的线索:“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袄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谁的腿?’‘光见腿了。’”凭借对门缝外士兵腿上绑腿布颜色变化的仔细观察,葡萄一次次判断出政权的更替,意识到“时代又变了”。在这里,时代变迁以个人化的视角呈现,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战争在王葡萄的眼中也不过是“不同的腿”“跨跨跨地走过来”,又“跨跨跨地走过去”。在陌生化的历史叙述中,一切具有宏大意义的政治事件在都显得荒谬而不可理解。只要史屯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这样的腿,便“都是同样的腿”,不能给人民的生活带来切实的好处。作者正是站在这样一种民间立场上,提供了对历史现实的反思。

小说中各色人物面对历史的态度,同样呈现出陌生化的趋势。从原先对“地主”等落后成分唯恐避之不及,到几十年后,村里的老老少少都默许葡萄院子里“白胡子老爷爷”(孙怀清)的存在,史屯人在时代的大浪后展现出对历史伤痕的原谅与释然。人性以高于历史的姿态出现,是《第九个寡妇》对以往小说中历史书写的又一颠覆。多年之后,孙怀清从山上侏儒的矮庙里出来,人们看见他一身仙气,“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在时代的浪潮中,人物与历史达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由此可见,《第九个寡妇》无论在历史与人物孰先孰后关系的处理上,抑或是对人物历史态度的着墨上,都达成了区别于以往小说的陌生化艺术。

四、结语

《第九个寡妇》运用陌生化手法,在语言运用、叙述视角及历史书写的陌生化处理中,呈现出一幅真实可感、引人深思的小说图景。在这里,陌生化作为艺术手段,加长了读者的认知时延,使小说在读者的审美再造中愈发呈现出“使石头具有石头性”的艺术魅力;另一方面,陌生化也作为一种书写策略,为读者设置理解的障碍,在制造陌生与消除陌生的过程中,赋予作品深刻的主题意蕴。

①[俄]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技巧的艺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7页。

②邓晓林:《严歌苓“中国记忆”小说中的视角反讽》,《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年第12期。

③杨建刚:《陌生化理论的旅行与变异》,《江海学刊》2012年第4期。

④宋国诚:《阅读左派_不要看我!我来看你——Diane Arbus的“反观视摄影学”》,https://sites.googlecom/site/ tsung.Guo-hanchiang/Article/Sung-Cheng/philosophy.

⑤梁振华:《理想主义、伪“新历史”、电影化及其他——严歌苓第九个寡妇阅读札记》,《艺术广角》2009年第5期。

作者:李秋雨,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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