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理性外衣的本能(上)

2016-11-19 03:20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6年4期
关键词:舞蹈家鹿特丹芭蕾舞

王露露

情人眼睛

1990年,我在荷兰生活工作的第四个年头,认识了一位舞蹈家。渐渐的,我们熟到她请我去她家吃晚餐。我一看她给我的地址——鹿特丹肺结核传染病隔离区,头发立马一根根地挺立起来。我问她这地名从何谈起, 她喜形于色:二战中鹿特丹被炸了个稀巴烂,不过她家走运,住在港口区幸存的老房子里。这里过去是肺痨传染病医院。战后政府和开发商联手,试图毁掉这些古建筑,在腾出来的地方打造富人区。幸亏在这里住着很多像她一样受过高等教育的艺术家。他们熟悉法律,知道怎样与政府谈判商榷,据理力争,游行示威,通过法律程序拖延时间。这不,几十年下来,她们还稳坐钓鱼台,住在老传染病隔离区。

约会那天,我转了好几次公共汽车,才找到舞蹈家的住址。在她家门口找门铃,抬头一望,门上钉着个铜牌:停尸房!我腿都软了。主人听见动静,跑出来拉我进去。她一看我脸刷白,以为我走累了,赶快给我煮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在四腿雕花的加长桌子上说,趁热喝,缓缓劲儿。

我那里喝得下去呀!歇了一会儿,我斗胆问了一句,你住在停……太平间?舞蹈家春风得意地说: 这个小区有各种户型的房子,但我这种独此一家。继而她向我介绍这里的人文地理。19世纪末20世纪初,肺痨属于不治之症,传染力超凡。来往于鹿特丹港口的远洋轮上如果发现患有此病的海员,就将他们送到这家传染病医院进行治疗顺便给隔离起来。病人医治无效去世,就被推入她现在的的住址——停尸房。舞蹈家指着我咖啡杯坐落的桌子说,当时医生解剖尸体、分析病理,死人就躺在这张解剖床上。我一听,差点没顺着椅子滑到桌子下面去——错了,滑到解剖床下面去。不过她对我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抚摸着桌子说,现在的工匠再也不会费力不讨好,制作这种工艺复杂的家具了,所以这件古董,价值连城。

我的想象力向来亢奋。我似乎看到了以往的医生怎样在这桌/床上挖肠刮肚。紧接着我的胃里就翻江倒海。我深呼吸以后,平静了下来,便左斟右酌,精选不冒犯她的词汇对她说,房子越老,其历史就越好坏掺半,中间难免有令胆战心惊的故事。但咱门上的招牌现在名不副实了,你说摘了不碍事吧?舞蹈家一个劲地摇头:摘了原装的牌子这房子就不古色古香、原汁原味了。

我内心的斗争愈演愈烈。一方面我能理解复辟狂、恋旧癖——我不是在马斯特里赫特房东的诱导下也有点那样了吗?另一方面我就纳闷,恋旧癖咋能升级为恋尸症?看来舞蹈家的心理不是一般的扭曲。恐怖。思前想后,我得出的对她最有利的结论是,爱屋及乌。一旦喜欢上这所年代久远的房子,就不计较它的前科了。而且那前科在恋旧癖的眼中摇身一变,成为英雄业绩、光辉历史了。看来,情人眼里不光出西施,情人眼睛还是整容师,多么不堪入目的嘴脸都能被情人眼睛整成古代四大美人。

观点视角

舞蹈家看我不言不语,又不好问我咋了,就她指着书架说,看到上面的古玩了吗?是她去年在阿姆斯特丹跳蚤市场买的。上舞蹈学院时她就听小道消息:芭蕾舞不是欧洲原创,而是舶来品。她的舞蹈老师称其为一派胡言。直到她在跳蚤市场看到这双红舞鞋时,才意识到那实为真知灼见。

我顺着舞蹈家的食指一看,一双小脚老太太的臭鞋!她接着炫耀自己的新发现。从跳蚤市场回来以后,她翻阅资料,原来芭蕾舞的开山鼻祖是中国汉代的一个妃子。此女把自己的脚缠紧,穿上特制鞋子,在皇帝的手掌上跳来跳去,发明了脚尖舞——芭蕾舞的前身。她以此击败了众妃子,陷害了皇后,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床。

我想起青岛的姥姥。每当我在她那里呆了几周要回北京时,她就一颠一颠,扶着墙,拄着拐地送我到村头。尽管她当时才60岁,身子板硬朗朗的,可她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全怪旧社会的陋习:缠足。如今荷兰的舞蹈家把毁了我姥姥终生幸福的小鞋当作艺术品摆在书架上观赏,我肺都气炸了。但咋跟她发飙呢?我正纠结着呢,舞蹈家问我,那位妃子怎么不开个培训班,训练一批芭蕾舞演员?我破涕为笑:教会别的妃子,等中间最灵巧的那个把皇帝跳得心旌摇动,顺势把老师给踢下凤床,自己称后呀?舞蹈家做沉思状道,怪不得芭蕾舞没在中国发扬光大呢!我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反攻倒算:你知道小鞋对中国妇女的残害吗?她答道,怎么不知道?丧心病狂,灭绝人寰。我提高声音说,那你还把残害中国妇女的工具供在书架上?

舞蹈家像拿玻璃器皿那样捧起小鞋,从东南西北中五个角度欣赏着折磨中国妇女的刑具。然后她道,一码是一码。这鞋过去给你们国家的女人带来无边的痛苦是一回事。但你看这鞋上面的牡丹蝴蝶,一针一线绣得多么细腻精巧。这是绝美的作品,并且因为被人穿过,成了无价之宝,这又是另一回事。怎能把二者混为一谈,一棍子打死?

原来如此!我开始理解她了。她安家于停尸房,因为她一码是一码,冷静客观,不把前人的糗事和他们遗留的珍贵文物相提并论。将近百年寿龄的停尸房由于舞蹈家的爱惜和维护,使鹿特丹港口的发展史触手可摸,活灵活现。这不是积德行善吗?

可是吃饱喝足亲吻告别时,我忍不住又向她发起攻势。我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她纯属坐着说话不腰疼。她姥姥的双脚没有从五岁起就被缠得面目全非,她奶奶的裹脚布里没有血肉模糊,她的女祖先们没有因此眼泪流满了一缸。当然她不会理解我对小鞋的痛恨。还说什么一码是一码! 让她试试一辈子垫着脚尖走路,看她还收藏折磨妇女的刑具不!

舞蹈家直点头。她承认,我的观点没错。但观点是由观察角度来决定的。我抨击缠足憎恨小鞋,是因为姥姥的遭遇使我感到身置其中。但她作为现代荷兰人,离那个时代隔了将近一个世纪,离中国隔着十万八千里,所以她能抛开感情的因素欣赏小鞋的造型和绣工。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俗话说,远来香,距离产生美嘛。

泾渭分明

三年过去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份请柬。舞蹈家的。现代试验舞剧《六味人生》首演仪式。原来是她华丽转身,变成了舞蹈编剧。

剧场设在鹿特丹市一个废弃的厂房里。场内一望无涯,黑不可测,只有一束蓝光追寻着台上的演员。舞剧一幕一幕地演,我却越看越糊涂,不禁怀疑自己的智商:为何周围的人摇头晃脑,如醉如痴,我却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蓝光熄灭,日光灯大作,到了剧终谢幕的时刻。我站起来跟着观众瞎鼓掌。舞蹈家,不对,现在她是舞编了,被她的舞蹈队员和灯光音响舞美化妆等工作人员花团锦簇地拥到台上。我长吁短叹,悲喜交织,没想到汉代赵飞燕发明的脚尖舞居然在两千年后被她的荷兰同行给糟改成斯芬克斯之谜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来就是举酒庆功。舞编被大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可她是够意思的,只见她力揽狂澜,在人墙中劈开一条裂缝,径直奔向我孤零零站立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向众人介绍,她的好友千里迢迢,驱车两个半小时,特地从马斯特里赫特赶到鹿特丹参加首演式,来自芭蕾舞发源地的中国人就是敢于为艺术献身!

一番倾诉离别之情并寒暄之后,有位年长妇女插进来对我说,她丈夫是电动机车工程师,曾去北京出过差,爬过长城。我等待她的下文,但一瞧她那陶醉的模样,便知道没有下文了。爬过长城就是她故事的高潮也是在最高点上戛然而止的结尾。我问她,她丈夫去还去过哪儿?故宫,颐和园?她说等回家问他之后再向我报告,紧接着她就抓住舞编好一阵连亲带啃,但尽管嘴忙脚乱,还是没忘记问我,她女儿的舞编处女作不错吧?

我这才反映过来,年长妇女是舞编的妈妈,怪不得她们娘俩又亲又啃呢!我使劲点头称是。这位母亲说,孩子她爹还蒙在鼓里呢,全然不知错过了他宝贝女儿有史以来最精彩的节目,活该!

舞编笑着对我解释道,爸爸不喜欢现代舞,而且她搞的还是试验舞,为现代派中的急先锋。让他来看演出,等于让他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属于审美范畴里的严刑拷打。我听了如释重负,原来在这太阳系内,文化白痴不止我一枚。我真想问她:父亲不给你面子参加首演仪式,你不生他的气吗?

不过,我想起她的口头禅:一码是一码。照此逻辑推理,爸爸爱她不等于爱她莫名其妙的舞剧。不仅不爱,还能振振有词地拒绝参加她花费三年心血打造的舞剧的首演仪式。而女儿非但不介意,而且丝毫不怀疑爸爸一无既往地为她而感到自豪。

荷兰人泾渭分明的思维方式几乎到了冷酷无私情的地步,我这回真是领教了。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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