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2016-12-08 10:09民啸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妹妹爸爸妈妈

→民啸



无人知晓

→民啸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有工作,他们说我每天像条疯狗到处游游荡荡,那是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懂。我曾跟在一个光头男人后面,光头男人跟着一个长头发女人,女人穿了条像帽子一样短的超短裙,就是在我儿时天冷的时候,经常见到我爷爷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的帽子,上面粘满了油腻腻的污渍和灰尘。只不过那个女人的裙子看上去很新,像她又白又光洁的大腿,鲜亮得有些晃眼。往上一点,女人白色的上衣隐约印出一条黑带子,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胸罩,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不可避免地要看上它两眼,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东西,他们却总骗我那里面藏着一条蛇精。

光头男人从江边就开始跟踪她了,两眼一直色迷迷盯着她丰满的臀部看。虽然他戴着墨镜,可他鬼鬼祟祟的神色骗不了我,我遇到过太多这样的败类了,他们走路拐向外八字的同时,两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就在一刹那,我决定跟上去。

在这之前,我趴在栏杆上,看一个老头在江边钓鱼。都快一个半小时了,那老头连一条鱼也没钓上来,还像个傻瓜一样在那傻笑,把我一口气憋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声音吵得要死,也许是那些烦人的轰轰声,吓得那些鱼儿不敢往这边游。那老头若真想钓鱼应该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想。

我看见女人拐进一条弄堂,不出所料,随后光头男人也跟了进去。弄堂里没别的人,他两边的肩膀于是耸得更肆无忌惮。他扭头往墙角吐了口唾沫,双手伸进牛仔裤袋,加快了脚步。我想如果不是我早有所警觉,那位小姐恐怕该为自己捏把汗了。这条弄堂不长,再往前五十米,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

女人在一栋旧楼的楼道口停了下来,轻轻甩了甩头发,从我这里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劣质香水味。她侧过身,似乎还有意扭头瞟了光头男人一眼,接着从柱子上一块褪了色的红色广告牌下面,前倾了倾肩膀朝楼梯间走进去。就在光头男人刚想拐进楼梯间时,我及时冲过去死死抓住了他的上衣,由于他没有意识到我的出现,还在往楼梯上奔,差点儿凌空摔了一跤。等回过神来,他回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想把我的手从他衣服上拽开,但我死死抓住不放。他于是向我吼起来,嗓门就像摩托车的发动机一样蛮横,你他妈想找死!

他脑门上的眩光锋利得想杀人似的,不过我不怕他,我一点也不怕他,虽然他看起来是个不太好惹的光头(有点像山寨版美国电影里的光头党),但我的块头比他大,起码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我回瞪了他一眼,他整个人立马就缩下去,成了一架名副其实的软骨头。

我得意地露出一丝微笑说,我盯你很长一段路了,我知道你想干嘛,但你别再跟着那位小姐了。我不管他有没有听明白,冲他一个劲地点头说,你同意,就放了你,不同意,送你进派出所。

光头男人一听我说要把他送到派出所,惊出一脸虚汗,不停央求我放了他。他说他没老婆,那方面总得想办法解决一下,兄弟,嫖个娼多大点事呵。他不停地喊我兄弟,一边又来拽我拉住他衣服的手,只是动作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扯上老婆,说你有麻烦,去找警察,跟着女人算怎么回事?说完再次冲他点头,确定他真的会离开,才把他放开。他收拾了下被我捏皱的衣服,匆匆往前面的大街上走去,才走出十来米远,又回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让我好好记住他,意思大概想让我等着瞧,看他回来怎么收拾我。嘁,我才不怕。我盯着他的背影,冲他喊了一句:

大街上要敞亮得多,是不是?说完我对着地面呵呵地笑起来。

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我在大街上制止小偷小摸,教训小流氓,最重要的是保卫柔弱的女性朋友。可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说你这个大块头,如果需要你去做这些事,还要警察干什么?他们说得不全对,警察只会事后才来处理这些事,不管他们事后怎么惩罚犯人,对那些受害者来说,其实没多大意义。他们总是指指一架大衣柜,说我除了天生有副大块头,别的简直一无是处。

他们是我的爸爸,我后来的妈妈,以及我后来不怎么好说话的妹妹。他们经常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一些难听的话,不过我都一笑了之。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不想跟他们计较这些小事,假如我想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嘴巴放干净些,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我答应过之前的妈妈,要保护我的亲人,决不让他们受恶人欺负。

回到家里,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必须等他们都睡着了,才走到阳台上,铺好我的折叠床,再铺上草席。阳台上包了深蓝色的窗户,没挂窗帘,第二天早上,我总是被阳光的热浪晒醒,早早就起床了。夜里倒是挺舒服的,我将一扇窗户打开,风时不时地吹到我脸上,凉飕飕的。蚊子不停在我耳边发出嗡嗡声,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很少叮我,也许它们知道我从不拍打它们。但我后来的妈妈说,瞧瞧,连蚊子都不要你,嫌你的血臭熏熏的。我后来的妹妹从她身后扑出来说,你这个木头。我盯着地板不敢直视她们,我就这样晃动着双臂说,蚊子叮你,是因为它们喜欢你。

在我的脸上,有时就在鼻尖上,十有八九都晾晒着衣服,阳台很少有真正属于我私人空间的时候。我后来的妈妈的胸罩总是和她的内裤晾在一起,她的内衣内裤比我所有衣服加起来还多几件,各种颜色和款式都有,内裤上经常有些痕迹没洗干净。我从来不胡思乱想,因为我知道,我以前的妈妈正在上面看着我。

晾衣架上的衣裤并不妨碍我看窗外的星空,睡前的一两个小时,我差不多都在和星空交谈,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倒是希望天再热些,每当人们热得发疯,连楼下便利店里的宠物狗都吐舌头哈气,那晚的星星就要多一些。星星一多,我之前妈妈的脸庞和笑容,就会完整起来,周围一闪一闪的,像电影里的明星。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一个完整的妈妈,我之前的妈妈说,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旷,也许是离得太远的缘故:

阿海,好样的阿海,你白天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也只有之前的妈妈喊我名字,其他人都叫我大块头。我感到一丝难为情地笑笑,说,我的块头比他们大,妈妈,我不怕恶人,恶人怕我。

除了下大雨,我每天很早起来跑步,蹲马步,举石头,这么做是为了能够制服恶人,现在我几秒钟就能搞定一个流氓。我感觉得到,不管我在哪,做什么事,妈妈都在看着我,心里想着好样的阿海。这是我唯一能为妈妈做的。

我还有另一个任务,每天接送妹妹上下学。她在一所离家挺远的小学读四年级,可她说她已经五年级了,还说我最近变得越来越弄不灵清。我歪脑袋点点头,然后停下来,等她走出五十米远才悄悄跟着她。这条规矩是她定的,我知道她不想让同学知道有我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哥哥,起初死活不让我送。她跑下楼梯后,转身就冲我扁起嘴,眼眶里打着转:

我不要你送我上学!

我摇头说,不行,爸爸妈妈交代过的,我得送你上学。

她一脸气乎乎的,两行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过去安慰她,只好站在原地看她。过了四五分钟,她还在哭,我提醒她说,上学要迟到了。她却一下蹲在路边,把头埋进膝盖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走上前一步,伸了伸手,仍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尤其是对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很难过,希望她能站起来揍我几拳,只要让我送她去上学,怎么对付我都行。我说的全是心里话。

时间在我和妹妹的僵持下,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数字排着长龙,一个接一个地蹦起来,蹦向蓝天的全都消失不见了。我面露焦虑,仰起头,看得特别清楚。我妹妹她不可能没察觉到,时间现在对她很不利,上学迟到她就又得挨罚站了。过了一会,我妹妹大概用余光发现我在发愣,站起来拔腿就跑,不要命似的。我拼命地摇头,做着各种手势追上去,就好像我很快会失去她。幸亏她没我跑得快,没几步我就跑到她前头去了,她在我身后停下来,红着眼眶瞪我一眼:

你给我回家去!

我摇头说,爸爸妈妈交代过的。

她拗不过我,只好说,真是败给你了,想送我上学也可以,但要和我保持一百米距离。

我想了想说,不行,要是遇到坏人,我怕来不及保护你。

她扭着腰,脚上的红球鞋在地上蹬了一脚。早晨紫红色的阳光,使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尤其是头发上那一圈红色的轮廓,可爱极了。但她说出来的话一点不可爱,她说,你这个神经病,眼里只有坏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你不做坏人就谢天谢地啦。

我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在沉默。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沉默,只是没办法向她说点什么,我心里比谁都着急。我抬头战栗地看她一眼,说,我和你保持五十米,五十米距离可以。

她哼了一声,强调我只能多于五十米跟着她,然后叹气说,我真是败给你这个木头。

我看了一眼早晨的阳光,觉得颜色挺饱满的,于是就笑起来。五十米是她的底线,不可能再少于这个距离了,我心想五十米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我在一家便利店门口,远远看着妹妹走向学校。妹妹用红线扎了条辫子,肩上的书包大得离谱,导致她有点驼背。她喜欢红色,书包也是红色的,红色让我想起鲜艳的花朵来,不过她是那种带刺的花朵。她走路无精打采的,看上去不太高兴,后来对面有个穿黄衣服的小女孩向她跑过去,她们停下来聊了几句,然后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进学校里,直到我看不见她们。

我在街头闲逛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蓝色玻璃店门,从里面飘出来一股湿漉漉的花香,像是雨后走在田野小路上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香味使我联想到夜晚的星空,有那么一会,我觉得香味就是从星空中来的。透过蓝色玻璃门,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堆花丛里,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我觉得,这是我第一次离星空这么近。

我走了进去,问两个正在浇水的营业员,这些花怎么卖?

她们停下手中的活,面带微笑说,你想买哪种花?

我看完那些花后,冲她们俩摇了摇头。

她们又问,你想买花送给谁呢?

妈妈,我说,送给我之前的妈妈。

她们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使我感到不安。我不敢再看她们,躲开她们的目光说,她死了,我应该送什么花给她。没等她们回答,我用手指指旁边形状有点像白裙的白百合,它们让我想起之前的妈妈穿过的白色连衣裙。

我说,它们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你要几朵。其中一个营业员向另一个营业员使了个眼色说。

我想了想说,一朵就够了。

我手里拿着一朵白百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想去之前的妈妈的墓地,把花放在刻有她名字的墓碑上。我和爸爸每年去墓地看望她两次,爸爸会和她说上一会话,我在旁边听着爸爸和她说话。爸爸说完话后,每次都拍我的后脑勺,说大块头,你也和妈妈说几句。我一般不吱声,我一直觉得妈妈不在这里,这块墓地这么小,还没有家里的箱子大,妈妈的身体怎么可能躺在这里面。最终我决定晚上睡觉前把它放在枕头上,这样之前的妈妈就能看见我给她买的花了,我知道她拿不走,但至少她能看见。

也不知怎么的,我走到了临江的丁婆弄口,准确地说,是隔着路口一家装修气派的咖啡厅,停下来远远斜视着它。这是一条老弄堂,如同它的名字,整条弄像一个老太婆皱巴巴的身体,一到梅雨季节,经常有褐色的污水流出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条弄堂里面的情景,总是伴随着阴森森的月光(那时候还没路灯),和一滩想象中渗进泥土里的血迹,似乎还能看见泡沫,就像倒进塑料桶里的猪血,上面浮着一层让人不寒而栗的血泡。

我差不多十多年没走进过这条弄堂,一次都没有。我爸爸也是,我们宁愿绕远一点的大马路回家,也不愿从这里过。可有一次,我看见爸爸跟在后来的妈妈的身后,耷拉着脑袋从丁婆弄里走出来。回到家后,我趁后来的妈妈做饭那会工夫,把爸爸叫到阳台上,往他死灰色的脸上吐了口唾沫。我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将脸上的唾沫抹掉,没说一句话,更没来骂我。我们几乎是同时把脖子扭向窗外,希望这件事最好就这么结束。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向爸爸发这么大的火,好在他心里知道原因。我就是觉得窝火,如果让之前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她也许会更感到孤单寂寞吧。不过第二天,看在爸爸因为这件事大病一场,我也就原谅了他。自从妈妈死后,他就老是生病,卧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

我记得是在吃过晚饭之后,初秋的夜晚让人感到很舒适,我半梦半醒地睡在卧室里的大床上,听到一阵像是炸弹来袭的敲门声。随后我爸爸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尖锐得就像用剪刀刺进我心口,然后我听见爸爸带着哭腔喊道:

天……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使爸爸喊完天后,失魂得说不出话来。门外的脚步声慌乱起来,客厅门被重重地关上,卧室里一下安静得极为可怕。我脑袋里嗡嗡地响,心想出什么大事了?很快,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和我家有关,脑袋里就只剩下嗡嗡响了。我从大床上跳起来,胡乱穿了几件衣服,冲出房门向黑洞洞的楼梯跑下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那时候我家楼下没有路灯,只有冷冰冰的月光,有些蓝灰色。我在弄堂里跑了一圈,没见到爸爸的影子。我停下来仰天喊了几声爸爸,没有人回应我,倒是头顶上的树枝沙沙地摇晃了几下,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洞,反正很不真实。后来我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就飞快地朝那个方向跑过去。我开始听见一些乱糟糟的说话声,在一条漆黑的弄堂里,像是大人们在纷纷议论什么。于是我更快地跑起来,看见很多大人,差不多有二三十人,他们围着一个水泥垃圾房。议论声越来越大,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只想快点找到我爸爸。我跑到人群里,有人拿着手电筒,不停地在垃圾房和路面之间晃来晃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还是没找到我爸爸。我“爸爸”“爸爸”地喊起来,可是没人回应我。我觉得我和他们就像两个时空里的人,没人会注意到我,更不会听见我的喊声。后来我不太确定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可能是住在我家楼上的邻居,就走过去问他:

叔叔,你有没有看见我爸爸?

他似乎被我惊了一下,说,你在找你爸爸?

是的。我使劲抬起头,吃力地盯着他,希望他能帮我找到爸爸。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不太清楚,可能去派出所了,也可能是去医院。

我问他,我爸爸去派出所了?比起去医院,我觉得去派出所的可能性更大,但同样对此感到匪夷所思,他去派出所干什么?

是的,他捏着我的肩膀说,你妈妈刚才出事了。

我脑袋里嗡嗡地响起来,我妈妈出什么事了?

他欲言又止,只是让我最好回家里去等爸爸。手电筒依然在垃圾房和路面之间晃来晃去,偶尔移到某个大人的脸上,又紧张而迅速地移开,落到垃圾房毛糙的墙上。他们在月光下发出各种奇怪的议论声,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句也没听懂。有一个瞬间,当手电筒短暂地停留在垃圾房后面时,我好像见到地上有一滩暗红色、有点亮晶晶的血迹。可我只想快些见到爸爸,就独自往家里走去。一路上,沙沙摇晃的树枝似乎在向我招手,我心里盼着爸爸兴许已经到家了,于是一路飞奔起来。

我把客厅里所有的灯点亮,包括阳台上的灯,接着盘坐在沙发上,一会看看门,一会看看墙上的钟。过了十二点,我两只眼皮实在受不了,就在沙发上合上了眼睛。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我差不多只睡了五个小时。我揉了会眼睛,发现自己仍睡在沙发上,所有灯也都还亮着。我走过去打开卧室门,里面什么也没有,爸爸一夜没回。我只好回到沙发上,一个人呜呜哭起来。

过了一会,大约六点半左右,门铃响了起来。直到现在,我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每当门铃响起来,我都不敢去开门。我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就激动地跑过去开门,可惜不是爸爸,站在门口的是我小姑。小姑哭丧的脸,给我一个很坏的预感。我不敢再往下想,第一个反应是问她:

我爸爸呢?

小姑眼眶里通红通红,眼角上还有些泪痕没擦干,像是哭了一整夜。她走进屋里,将一盒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放在桌子上,说,小海,你先吃早饭。

我只是看了一眼,尽管我很饿,却一点也不想吃它们。这时我发现小姑袖子上戴着一块黑布,我知道那是为死人戴的,我没问她谁死了,而是问她,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吗?

现在想起来我感到很惭愧,我的妈妈死了,我却一个劲地找爸爸。我是想先找到爸爸,再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可是一连三天,我都没有机会问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

小姑伸手抚摸我的头,蹲下来抱紧我,将潮湿的脸贴在我脸上,接着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说,爸爸要为你妈妈办点事,过几天才能回来,这几天你不要去上学了,乖乖待在家,哪也别去,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害怕极了,脑袋里再次嗡嗡地响起来。

小姑安慰我说,别怕,小姑在。

我的妈妈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这一切又像从未发生过,我心里充满了许多疑惑,又不知道疑惑的是什么。

直到一个月后,我才从同学的谈话中得知,我妈妈是在丁婆弄的垃圾房后面,被一个酒鬼强奸后用刀捅死的。我不清楚什么是强奸,但我知道捅死是怎么一回事,我脑子里忽然记起在垃圾房后面,被手电筒照亮的那滩暗红色、有点亮晶晶的血迹。后来在我的回忆里,血迹又慢慢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现在我也只能相信,我妈妈死了,而我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孩,我感到委屈极了。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春天,有一次学校组织去看电影,是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教育片。我记得同学们的书包里都装满了各种好吃的,只有我没零食吃。我后来的妈妈刚生了我后来的妹妹,只要我一说话她就心烦,根本不给我买吃的。后来她还让我从我的房间里搬出来,搬到阳台上去睡觉,我妹妹还没长大,就把我的房间占了。不过还真得感谢她,不然我也不会从阳台上再次见到我亲爱的妈妈。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边上,电影放到一半时,鬼子将坦克开进了难民营,开始疯狂地强奸和杀害中国妇女。四个鬼子同时抓住一名妇女的四肢,又将她高高抬起,撕光她身上的衣服后,把她扔在一个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强奸她,最后用刺刀将她捅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鲜血从刀刃上直往下滴。在鬼子们接连不断的大笑声中,不断传来妇女们绝望的惨叫声。

这样的场景彻底让我崩溃了。我不自觉地用双手抱住脑袋,使劲地往靠背上缩,一边留出一条眼缝盯着大银幕。看见妇女们正在遭受的境遇,我脑袋里再一次嗡嗡作响,使我感到疼痛难忍,接着我完全失控地喊叫起来:

停下……

我一边使劲往靠背上缩,一边抱头痛哭,一边盯着大银幕嘶喊:

停下,求你们了,快停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投来,但是在大银幕上,鬼子对妇女的强奸和杀害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脑袋里的嗡嗡声一阵高过一阵,似乎正在慢慢挤破我的脑壳和头皮。于是我站起来,冲到大银幕前,不停地撕扯幕布,一边叫喊着,差不多用尽浑身的力气,直到把它从墙上扯下来为止。然而布满许多斑点的白墙上,电影仍在播放,强奸和杀害也仍在进行。这时跑过来两名保安,迅速地将我反手控制住,我只能抬起脚去踢那堵墙,一边嘶声叫喊,让他们停下来。

我站在便利店门口,远远望着学校门口,目光一刻不敢移开,就怕错过什么。我手里还捧着早上在花店买的白百合,它包着一层塑料薄膜,枝尾用白绸带系了个蝴蝶结,我不时将它放在鼻子下,眼睛盯着学校闻一闻它的香味。

从早上到傍晚,它只离开过我一个小时,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将它藏在家里,阳台角落或是沙发背后,但我后来的妈妈正好在家休息,我担心她打扫卫生的时候会觉得它碍眼,做出不利于它的事情。我所有的东西她都觉得碍眼,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她总是走过去踢一脚靠在墙上的折叠床,目光里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所以安全起见,我决定带着它出门。

和平常一样,我先是在江边游荡,看有没有露出狐狸尾巴的小偷和流氓,好上前制止他们。我从没想过要把他们怎么样,只想制止他们干坏事。这一天风平浪静,什么坏事的预兆也没有。下午三点半,我来到便利店门,等我后来的妹妹放学,然后以约定好的、不少于五十米的距离跟着她。在路人看来,我和妹妹完全互不认识,这么做也是对她另一种方式的保护。

我等了总有个把小时,眼看着学生差不多被父母接完了,还是没见到我妹妹走出来。我像石头一样紧盯着学校大门,又继续等了十多分钟,直到门口见不到一个人。我越来越感到不知所措,脑袋里哐当一声,紧接着就嗡嗡响起来。

这时一辆银色的奥迪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后面的门开了,走下来一个身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她就站在打开的车门边上,并不打算走向哪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看。很快,我认出她是那个早上和我妹妹一起跑进学校的人,正感到奇怪,她嘴角处带着几分小心,又不够谨慎地向我投来一个微笑。

请问,你是徐洋的哥哥吗?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有礼貌,但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脸上机械地有一种想窥探我隐私的微笑。我知道这就是她微笑的原因,她想掩饰这种好奇心。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让我觉得不安,同时我对她保持警惕起来。

你是来接徐洋放学的?

她一心想揭开这个谜团,但我只是看了她一会,随后就望向学校大门。这时车窗里的男人,应该是她的爸爸催她上车,她把头钻进车厢里说,再等一会,接着把头从车厢里钻出来说,徐洋她早就离开学校了,你没见到她吗?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一直盯着大门,没见到她走出来。

她用手指指我对面的方向说,对了,徐洋好像是往那个方向走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见到我妹妹一丁点身影。对面有家牛排馆,两个穿相同款式衣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迎接吃饭的客人,大多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和牵着学生手的家长。我焦虑的目光再次望向眼前的小女孩,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但她似乎没兴趣再说下去了。她盯了一会我手中的白百合,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想窥探我隐私的微笑,接着抬头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我,你应该就是徐洋的哥哥吧?

没等我回答(我肯定也不会回答她),她就心满意足地上车关门,尾灯一亮一暗,气派十足地开远了。我对女孩的话感到半信半疑,不过我还是继续等了十多分钟,直到学校大门关上。有个老头抬头望了眼天空,接着走进大门旁只有一扇窗和一扇门的传达室,仿佛电影里面最后一个镜头,有点小伤感。可我哪有时间去关心他的小伤感,我得赶紧去找我后来的妹妹。

我心里一遍遍喊着妈妈,脚下越走越急,索性不要命似的往家里奔跑起来。我答应过之前的妈妈,要保护家里人,我不想再一次让她失望,连在星空中也找不着她了。黄昏的颜色使人感觉温暖,可我满脑子看到的,全是冷冰冰的月光的灰蓝色。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防盗门,家里灯亮着,妹妹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樱桃小丸子》,那是她最爱看的动画片。茶几上放着三盘菜,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芦笋,全是她爱吃的菜。爸爸和后来的妈妈都不在家,只有妹妹一个人,所以她才敢去沙发那边,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吃饭。

不管怎么样,妹妹安然无恙地回家,我也就放心了。我走到她面前,想说她几句,她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我问她爸爸妈妈去哪了,她没搭理我,我独自站着发了会愣,知趣地走开了。然后我去厨房盛了碗饭,菜都被妹妹搬到茶几上去了,我怕过去尴尬,只好埋头吃起白饭来。

白百合放在一旁的桌角上,我不时抬头看它一眼,嘴里的米饭嚼着嚼着居然又香又甜起来。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发觉妹妹就站在我面前,只听见她忽然大声向我吼起来,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你凭什么叫她妈妈,以后不准你叫她妈妈,也不许你再送我上下学!

我被她惊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白百合扔在地上,抬起一只棉拖鞋踩了上去。我站起来想阻止她,已经晚了,白百合变得像一滩烂泥,可她还在继续踩。这朵花是我送给之前的妈妈的礼物,我心里难过极了,眼眶都快被泪水挤破了,于是就上前推了她一把。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妹妹摔倒在地上后,紧接着又滚了个跟头,之后她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哭我就彻底没辙了,我很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为。我拼命地向她道歉,想去扶她起来,可我知道,这么做只会让她更生气。随后她站起来,甩门跑了出去,关门声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跑出去的情景,我脑袋里嗡嗡地响了起来,很快就追了出去。

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你们很清楚上一次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此刻,我对面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两个人的皮肤都很白,看得出来经常去做保养。其中一个戴着近视眼镜,戴眼镜的白医生对我说:

其实通过这两次的交谈,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所说的故事存在一点破绽,但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你意识到的破绽越多,对你越有利。

我摇头笑笑说,不,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怀疑我,认为我后来的妈妈和后来的妹妹是不存在的,她们是我幻想出来的,那我还说什么。

他们背后是一扇大窗户,窗帘没拉上,光线亮得刺眼。一阵沉默了。我低头看着他俩的皮鞋(一模一样的四只皮鞋,就好像四个小矮人),接着往下说,那天晚上,我后来的妹妹跑进了丁婆弄里,就在那条该死的黑弄堂里,我妹妹她,差点被一个酒鬼强奸,她只十二岁,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的话,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对不起,白医生打断我的话说,这一段你可以说得再详细点吗?

不,我十分恼火地说,我不想说了!

戴眼镜的医生姓陈,但是在精神病院里,我们都叫他白医生。他的脸不可思议,比雪都要白,不姓白实在太可惜了。院子里的病人对白色可没什么好感,平日里没少装病给他找麻烦,我来这里快两个星期了,我从没给白医生找过麻烦。我心里叫他白医生,嘴上喊他陈医生,毕竟故意喊错一个人的姓是很不尊重的。

白医生扭头看了眼另一个医生,没使眼色,也没摇头,但其实两样他都做到了。随后他站起来面朝窗口站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窗外只有一幢水泥色的病房楼,很多排列整齐火柴盒大小的铁窗子,大概有四五个病人站在窗口,目光呆滞地望向这边,或者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别处。过了一会,白医生转身对我说:

事实上你妈妈去世后,你一直是和父亲两个人生活,这几年因为你脑子里的幻想,加上你老是在外面打架,你父亲把所有家底都赔光了,身体也几乎垮了。

不,他说的不是事实,我盯着他冷笑,然后冲他摇头。我心里比谁都要清楚,白医生这么做是想让我认罪,可我没做错什么,我为了救后来的妹妹,才出手打了那个酒鬼。他们说我在丁婆弄里的垃圾房旁,把一个酒鬼打残废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难道我应该对企图强奸我妹妹的强奸犯仁慈),还说我爸爸他老人家,这会正满世界借钱赔人家医药费。他们为了歪曲事实,简直没有人性了。

我不怨恨他们,我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那三个没有去抓强奸犯,反而将我铐起来的警察。因为之前的妈妈一直在那看着我,说好样的阿海,你那天做的事我都看到了。我的目的是保卫家人,阻止酒鬼来伤害我妹妹,我做到了,至于别的他们所谓的真相,其实都不重要。

遗憾的是白医生始终不明白这点。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妹妹爸爸妈妈
我的妹妹不爱我
我的妹妹 等
带妹妹
我和爸爸
爸爸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爸爸冷不冷
不会看钟的妈妈
可怜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