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缭绕

2016-12-08 10:09陈晓尧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陈晓尧



薄雾缭绕

→陈晓尧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薄雾缭绕的清晨,不用布谷鸟烦聒的催促,爹已翻身起床,随着“咿呀呀”一声滞重凝缓的开门声,爹走进了院坝。伏在门外的白板儿跃起身,摇头晃尾跟过去,差一点绊了爹的脚,爹抬腿踢过去,白板儿扭着脖子,委委屈屈地跑开了。一群呆头呆脑的母鸡也醒了,领头的是一只半大的羽毛红亮的漂亮公鸡,站在麦秸堆上,居高临下地伸脖打鸣,吐出来却是一串断续的“呜哦”声,像刀刮竹筒。

一团棉絮状的雾气贴在院坝,被爹的脚步搅乱,轻尘一样飞起,棉花糖一样回旋。院坝里的三合土平展光滑,被落下的雾打湿,泛出暗淡青幽的光。爹赤脚踩过,留下残缺不齐的浅淡脚印,一闪就不见了。跨出院坝走进竹林,光阴一下暗了,竹叶水洗过般墨绿,今年破土的新笋有的半人高,有的高过头顶。笋子尖尖,笋毛胡渣一样浓密黢黑,根部的笋壳子在逐渐剥落。笋壳子是很好的柴禾,就是黑毛讨厌,沾到手上水洗不掉,非得在头发上蹭啊蹭。每年有那么几匹幸运的笋壳子会被仔细地擦掉黑毛,在竹篾席下压平展,剪成鞋样被娘纳进鞋底。

竹叶子凝集的露珠落下来,砸在爹的光头上。爹抹抹头,好比搽了清凉油,晨起混沌的头脑清醒起来。走出竹林,天地明朗了些,但眼前的景物:近处的水田、田埂、田埂上斜长的松树、池塘、远处的明龙山、山下的竹林、竹林掩映的瓦屋,都像蒙在一张宣纸后面,失去了色差,没有了层次。唯有晨风吹动,浅而薄的雾在池塘四周徐徐升降,像是一口刚刚加热的铁锅,只有锅缘冒着热气;明龙山山腰的岚气向南靠过去,与竹林间不知谁家的早炊衔接一起,缓缓扭动身姿,给这平板刻薄的晨景带来些许生动。

天空一片瓦灰,残月隐在西天,淡得难入人眼,跟指甲掐痕无二。东边天际有一抹亮,勉强映出依稀的云纹和几颗星最后的光泽。爹踢飞路边草丛的露水,露水在潮润的泥路上滴落成不规则的图案。一对布谷鸟不再催叫了,扑啦啦扇着翅膀从竹林飞起,掠过爹的头顶,朝正南飞去,露出腹部浅灰的条纹。爹腰板挺直,步子迈得很大,步履匆忙,走过堰塘堤坎时,一条白鲢子鱼陡得窜出水面,像一把银亮的宝刀出鞘,一闪,又钻进鞘里,不动声色了。都说鲢子鱼见不得天光,它这么一跃不是自寻死路吗?爹想着这个从小就在想、到老也没想明白的问题,便到了秧田边,秧田两头尖尖,形如梭子,人称“梭田”。

海哥躺在冰凉的竹篾席上,半梦半醒。他听到了布谷鸟的催促声,听到了爹开门时瘆牙的咿呀声,也听到了大白狗失宠的哀鸣声,半大公鸡“未成曲调先有情”的乱弹声,但他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眼睛像被针线缝上了、被万能胶粘住了。心里着急,挣扎着想起身,身体不听使唤。他背心出了一层汗,油乎乎的和篾席黏在一起。是不是遭遇鬼迷床了?阿公在世时讲他年轻时被鬼迷了,喊不应摇不醒,最后阿婆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公鸡,提着公鸡头,绕着房间滴了三圈血,阿公才醒转来。可海哥心里明白,闭着眼,他甚至看见了蚊帐里歇着一只蚊子,黑白相间的肚子鼓胀着,像一粒饱满的瓜子;屋角有一张刚织好的蛛网,纤尘不染,像银丝一样闪亮,慵懒肥硕的蜘蛛就蹲伏在墙缝;他还看见房顶正中的亮瓦透过熹微的光,几片竹叶随性铺在上面,恰巧构成了一个笔画清晰的“个”字。

海哥耳朵是聪的,眼睛是明的,心里是敞亮的,就是起不了身。他感觉四肢绵软、眼皮沉重、头昏脑涨。再过几天,他就十四了。变化是从今春开始的,首先是声音变了,嗓子成了鸭公嗓;接着乳头变大变硬了,脱衣穿裳,衣服摩挲,一种莫名的电流从肋间发生,穿过腋下,闪击大脑;再就是嘴唇上的胡须黑密了,像抹了锅烟灰。最大的变化是不知从哪天起,他不再和女生说话;看见女生,早早把头勾下,或者把目光撇开,等女生走过,又偷偷瞄上一眼。

小时候反倒是坦荡、明白的。阳春三月,麦苗油绿、菜花金黄,蚕豆花像一排排眼睛躲在里面。他和雁手拉着手钻进油菜地,午后的阳光黄金般明亮,照着黄金般的油菜花,蒸腾出油菜花好闻的闷香。倚着翠绿的油菜秆,头顶是漫无边际的成串的金花,金色的花粉沾到雁子头发上、红彤彤的脸蛋儿上,他忍不住笑。雁子问:海哥,你笑啥?海哥拍起手唱:花脸獐,花脸王,花脸姑娘儿洗衣裳。遭受戏弄,雁子的脸更红,像扭秧歌的女知青打的“摩登红”,她恼怒地搡了海哥一把,海哥背后的油菜一下歪倒了,油菜花飞洒下来,地上也一片金黄。雁子把食指和中指放进嘴里哈一口气,直往海哥脖子、胳肢窝下戳。海哥忍不住笑翻在沟里,喘着粗气告饶:雁子姐,雁子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梭田边住脚,爹卸下肩上的秧篮子,弯腰从篮里取出一把谷草浸到水里。秧苗一畦一畦布在田里,像一块块从短到长、又从长到短剪裁得体的绿毯。绿毯新鲜脆嫩,茸茸的搔得爹心痒痒的。秧田的另一端,一缕薄雾挂在苗尖上似动非动;田埂上斜着几株老桑,浓密着墨绿阔大的叶子;秧畦之间是浅浅的沟,沟里漂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浮萍,几尾小鱼摆着尾巴,从这丛浮萍到那丛浮萍。爹卷起裤腿,准备下田,田里有一团忽大忽小的灰云,是一群逗号一样的蝌蚪在聚散。爹伸出脚掌拨拨水,灰云凝成一股,顺着波纹的方向扭到一边又汪成一团。爹这才下了水。

水是温凉的,只有插进泥里的脚和腿才感觉自下而上的凉意;田泥温柔细腻,是精耕细作的结果。爹是做农活的好把式,栽秧打谷、使牛犁田,样样皆行;爹七岁给人当看牛娃,十三岁学犁田,十五岁成壮劳力。所以爹常说:男长十五顶父职。想起十四岁的海哥对农活一窍不通,忍不住叹气:现在的娃儿咋得了?转眼望过去,仍不见海哥的影,只看见一个在堰塘挑水的妇人,将黑黢黢的木桶撇进塘里,塘里立即水波激荡。

爹弯下腰,两只手卧进水里,虎口朝上,贴着温软的泥平推前进。爹拔秧的动作轻快敏捷,怕扰了秧苗的梦;秧苗还是被惊醒了,露珠飞洒,有几颗飞到了爹的眉上、鼻尖上。两手拔满后,合在一起,上下杵动,洗去多余的泥,然后腾出右手抽出一根浸润的谷草就势一拴,归整的秧把子就立在了田边。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畦绿毯子像被虫子噬了一个缺口,缺口在加大,爹身后的秧把子在增加。被爹搅动的浑水云一样在绿色浮萍下翻滚、散去。等海哥终于出现在田边,爹已经“啃噬”了一畦半绿毯子了。

海哥终于睁开了眼,蜷身在床上。他抬眼就看见了那只吃得肚子浑圆的蚊子;亮瓦更加明亮,竹叶书写的汉字笔墨更加清晰;银色的蛛网上,猎物被裹成白色的球儿,一晃一晃。海哥侧身下了床,他想起昨晚爹交给自己的任务,不禁为自己的懒惰感到羞愧。他匆匆洗了把脸就出门了,全然不顾娘在后面喊:海娃儿,吃碗稀饭再去!海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院坝。红羽毛的半大公鸡正在踩母鸡,它哦哦叫着,盛气凌人地将铁钩子般坚硬的大脚践踏在母鸡背上,黄亮的喙啄住母鸡的头。母鸡矮下身,曲意迎奉着,显得越发畏缩矮小。公鸡踩了一只,又去追逐另一只,另一只似乎不乐意,咯咯咯地绕着圈跑开了。走进竹林,两丛竹林间,一白一黑两条狗,白狗在下黑狗在上。受人惊扰,黑狗慌忙跳下,反转身,尾巴仍连在一起。海哥心里发堵,像遭受了侮辱,他拾起一块瓦片扔过去,厉声喝道:白板儿,回去!两狗原地转圈儿,汪汪地叫。

海哥快步走出竹林。他朝地上吐了两口苦涩的唾沫,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早晨。他隐约记起了昨夜的梦境:漫无边际的金黄,是油菜花还是麦浪?是雁子还是班花邱莉?拉着他的手,呼叫着、奔跑着,握着白皙细嫩的手呼叫着、奔跑着。呼叫够了、奔跑累了,他抱住了她,还是她抱住了他?菜花香还是麦穗的香裹挟着少女的香,隔着衣服,手指触摸到了像豆腐一样软嫩的肌肤,那感觉多么神奇而美妙……

此时,他感觉到了裤裆里的凉湿。黏湿的布片贴着小腹,他挺胸收腹,双脚迈着别扭的步伐。雾气更加浅淡,若有若无,蒙在天地之间无形的薄宣纸揭去了,天地逐渐呈现色彩、轮廓和层次来。炊烟和明龙山的岚气已经失去联络,独自往空中飘去。东边玄黑色的明龙山后,一片血色。

清冷的空气里有新鲜牛粪的味道、麦秸发酵的味道以及水田耙犁后气泡破裂的味道,海哥舒展一下四肢,长长吐一口气,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却没得到一点点缓解。他想大叫一声,将焦虑和迷惘释放,却他看到了路上挑水的聪嫂,聪嫂的扁担很软,在肩上弯成弧形,随着步伐节奏,扁担晃晃悠悠,黑漆漆的水桶晃晃悠悠。看到了堵水田里使牛的麻叔,头上包着白帕子,映衬满脸的麻坑儿触目惊心,他一手扶犁一手扬着竹鞭棍儿,嘴巴嘬起,发出单调而舒缓的哨声。他掩了口,走过堵水田,走上宽大的堰塘坎上。

雁子出现在塘坎另一头。她身着花格衬衫,脚蹬一双白色塑料凉鞋,昨夜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浓密而青秀的头发扎成刷把垂在耳后。比海哥大半岁的雁子,俨然长成大姑娘了,身材高挑,眉儿弯弯,嘴唇红润。塘坎边垒着几级青黑色的石头,方便下塘洗衣浆裳。雁子卷起裤子走到最末一级,塘水正好没了脚踝。她双脚交替搅动,洗去凉鞋上的土屑以及钻进脚底的沙子。几条细长、深灰的小鱼偷袭了她白皙的脚踝,她忍不住痒,咯咯笑着跳了起来,塘里顿时漾起一圈大似一圈的蓝色波纹。

海哥看见雁子站在堰塘石级上,白色的凉鞋搅动着水花;看见她一边甩着鞋子里的水一边重又走上堰坎,白色凉鞋更加白净闪眼;看见她背着一个稀眼子背篼,里面放着一只黑色塑料桶。此时海哥已走到堰坎中央,想要掉头另辟蹊径也无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他后悔走得太匆忙,洗了脸而忘梳头,更没有照照镜子,这睡了一夜的头发该有多乱?他叉开五指,迅疾而有力地梳理头发;他后悔穿了一双笨重、老气、丑陋的拖鞋,恨不得将它踢到塘里喂鱼;他更后悔穿了一条皱巴巴的灰色短裤,要是穿上那条蓝色的苹果牌牛仔裤就好了……雁子踢踏着崭新漂亮的白色凉鞋朝着他迎面走来,越来越近。他听到了她轻盈的脚步声、脚掌与鞋底摩擦的吱吱声、轻柔的呼吸声,海哥发窘地低垂着头,手心冒汗。近了,近了,二十米、十米。一棵长在堰坎边的老桑救了他,他一头扎进老桑浓密的叶丛里,像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鸵鸟。

桑丛里真是别有洞天啊!鹿角一样的枝桠间,星罗棋布着指头大小的桑果,青红黑杂陈,青如碧玉的是刚长出的嫩果,食之寡淡无味;红似玛瑙的是刚成熟的,酸酸甜甜,最宜入口;黑色如墨是老熟的果子,汁水浓郁,甜味十足,用以泡酒,色如玄绸。两只红黑相间的七星瓢虫重叠着趴在叶柄,一动不动,像钉在上面的扣子。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张开钳子似的大嘴,咬食着黑熟的桑果。还有一只绿色的打屁虫突然响亮地打个屁,空间里立即弥漫沉闷而苦涩的臭味。好在海哥的感应器转移到屁股上去了。他看见雁子挺着圆鼓鼓的胸脯走过来,看了看这个鸵鸟人,眼睛露出不屑,嘴角绽开嘲笑的波纹。她走过去,花格衬衫得体地遮住了浑圆的屁股,稀眼子背篼轻轻拍打着它。一阵轻柔的风拂过,他双腿感觉一阵凉意,好闻的茉莉花香味掩盖了打屁虫的恶臭。风静了,脚步声远去,羞怯的鸵鸟终于从沙地里拔出自己的头。

海哥的脖子红肿一片,又痛又痒,是刚才躲在桑叶背后的“火辣子”毛虫给他留的纪念。他往指尖吐口唾沫,抹在红肿处,指头有一种酸臭的味道。海哥想不明白,儿时的玩伴、好朋友,怎么长大后就成了路人、“仇人”呢?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说话、不再玩耍,即便面对面碰面走过,就像今天一样也不打招呼,还要羞怯地躲避呢?

海哥今天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将爹拔好的秧把子挑运到另一块待插秧的田里。对于他的迟到,爹没有责难,只是直起腰看了他一眼,又弯下腰继续拔秧。海哥不敢怠慢,将秧把子一个个提进秧篮子,秧把子褐色的根须吸满了水,放进篮里,水汇集一起,从篮底蛇一样钻出来,流进满是浮萍的田里。海哥拿起扁担,穿进秧篮子两端的篮鼻儿里,然后矮身钻过,扁担落在双肩,一挺腰,身子晃晃,步伐沉重,如同走钢丝。

原本窄小的田埂,一边还种了黄豆,黄豆刚拱出嫩黄的豆芽瓣。海哥行进在刚好可以容下脚掌的田埂,秧篮悬在两边的田上方,浑黄的水铜线一样缀在篮底和田之间,线越来越细,最后断成珠点。走完梭田,转上一条稍宽的土路,他迫不及待放下秧篮子歇稍,不过百十米距离,已累得气喘吁吁,肩膀子火辣辣地痛了。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肩膀上的细皮嫩肉经不住扁担的重压,不断罢工,只得走一段歇一肩,歇一肩走一段。汗水像浆糊一样浆住了全身,头发像刚洗过一样冒着白汽,脚底又湿又滑,不得不脱了鞋赤脚行进。约莫一里外的目的地——长田终于“挨”到了。他从篮鼻儿里抽出扁担,横放在田埂上,然后将秧把子一个个扔进已经耙好的田里。秧把子甩动着尾巴,像一颗颗绿色的炮弹落进田里,砸起一大朵一大朵浑黄的水花。

长田的面积足有七挑五分(五挑为一亩),因弯曲狭长而得名。扔完秧把子,海哥一屁股坐在田坎上,双脚裤腿卷起浸在水里,解开钮扣敞开衣襟,让习习晨风吹拂一身油汗。他屈起食指在额上一刮,甩出一串亮晶晶的汗珠。身旁的豆窝里,一只棕色毛毛虫伏在问号一样的豆苗上,不停地啃噬着嫩黄色芽瓣;海哥屈指一弹,可怜的毛毛虫团成一圈儿飞进水里,随即被一条黑鱼一口吞了。一只红色的蚂蚁顺着腿肚往上跋涉,穿过茂密的腿毛丛林来到了光滑圆润的膝盖,海哥屈起腿,“噗”一口气将它吹到豆窝里去了。

此时,有“泼剌——泼剌”的水声传来。循水声他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三十米开外,雁子赤脚站在沟渠,用黑色的塑料桶提水灌田。雁子家的这块责任田不大,两挑上下,形似一条大肚子的鱼,因而得名“鱼田”。鱼田属于水旱田,渗水快,好在位于堰塘下方,一条从堰塘引出的人工渠正好从鱼田一侧经过。塘水在沟渠哗哗流淌,不时翻起一两朵白色浪花。雁子高高卷起裤腿儿,白色的凉鞋和稀眼子背篼放在田坎一侧,墨绿色的塘水刚及雁子的脚肚,映衬出双腿耀眼的白。雁子衣袖也高高卷起,她躬身将黑色的塑料桶对着欢快奔腾水流,桶一下水就满了;她一手拧着桶把,一手托着桶底,转身一送,黑色塑料桶吐出一匹银练,划着弧线飞出,泼剌一声在田里砸出一个坑儿,红黄的水泥四溅。

此时,天边已经霞光万道了,金色夺目的太阳即将爬升的地方——山脊、树木变成深黑剪影,边缘被火红熔蚀了。指甲掐痕般的残月悄然从西天隐退。薄雾升腾,化为乌有,天地澄明清澈。阳光照射过来,沟渠里金光跳跃,雁子也披金挂银了: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眉眼、金色的花格衬衣和金色的白胳膊白腿儿。

汗气散去,元气凝聚,海哥稍时休息后,重又起身,挑起空秧篮,双手反搭在扁担上,秧篮前后晃荡,海哥步伐轻盈。燕子像黑色石头高低起落,忙碌觅食;麻叔悠扬的口哨声停止了,传来一两声老牛低沉的叫声;几十只刚换毛的麻鸭翻过田坎,像一匹破布片滑过竹竿。

走出十余米,侧脸偷眼望过去,脑袋嗡的一声,浑身血液燃烧,空气凝固,世界寂静无声。海哥侧脸一望,正看见雁子俯身提水。不知是因天热故意解开,还是不知情悄然脱落,反正越过波光粼粼的鱼田、米黄色的稀眼子背篼、跳金跃银的沟渠,越过乌黑的刘海、汗津津的鼻梁、水渍渍脖颈,越过花格衬衣的第三颗钮扣……晴空霹雳、电光火石,海哥的目光惊马一般跳开。

血液汹涌奔腾,心脏猛击胸腔,头皮麻涨,双颊滚烫,呼吸灼热。海哥没有了手、没有了脚,只剩下一颗轰轰作响的脑袋和半截空洞的身子悬挂在扁担上……到现在他仍旧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摔倒的,是秧篮一绊,还是缺口失足?只记得扁担滑落,秧篮离析,他像一只断翅的大鸟轻轻飘飘的飞了出去,与田坎、与石块接触的瞬间,没有重量、没有疼痛,唯一的记忆是满嘴咸腥。

三十多年后,已过中年、似已阅尽人间春色的海哥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摸着烤瓷门牙,常常想起那个薄雾缭绕的清晨,那穿过花格衬衣领口的一瞥,仅仅一瞥,是那样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他同时也无限悲哀地想:这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永远!

是的,永远!

责任编辑: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