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脚湾人

2016-12-08 10:09王爱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舅公堂姐小兔子

→王爱



下脚湾人

→王爱

午后燥热,下脚湾的红苕地里,藤萝纠缠蔓延,满畦鲜碧。小虫子收拢翅翼,在草茎上晃荡,摇须屈腿,得意非凡,以为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这个秋天,很多人哀叹年成不好,日子艰难。我妈说,都是因为一场雨迟迟不下。天空把云朵收进口袋里,捂得滚烫,却不愿意撒手,一场雨忍了多久,连盼雨的人都忘了。

跳尕子在绿波中弹跳飞跃,追逐嬉戏。若无人惊扰,它们便隐伏暗处,同苕叶混作一色,口齿有力,咀嚼有声,沙沙作响,终日饱食,一片土地被啃得漏洞百出。我妈在下脚湾持镰割藤,手掌里不时会捏着一只跳尕子。这些小怪物把自己包裹在绿萝乡里,来不及逃走,多半被挤压成一堆肉末。肥腻的身体流淌的液体同植物的绿汁一道,把我妈的手心浸染得劣迹斑斑。

田地遭了稻瘟,一片金黄中层杂着黑灰的污点,十分难看。草垛一树树码下来,飞蛾无处藏身,却又贪慕人间,不肯痛快离去。在夜晚,愤怒燃成大火,群体飞出下脚湾,袭击了小镇。五颜六色的蛾子一遍遍撞击玻璃窗,奋不顾身,不死不休。人们躲在有灯光的房子里,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心头掠过阴影。第二天,早起的清洁工说,大街上扫出来的死蛾子,至少有好几千只。他心里难过,觉得这是不好的预兆。

同跳尕子一样,下脚湾的毛毛虫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下脚湾两面的山坡,远远望去,火燎一样。枞树褪尽了颜色,如琴音喑哑,绿意衰减。灰枯的枝桠上面挂满同色小虫,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树身臃肿,像结满了果实,让人毛骨悚然。山风失度,虫躯慵懒无力,足齿紧附树枝,逐渐松弛下来,晃晃悠悠,随着空气荡落下地。它们一律细长青灰色,腰肢丰满,身体柔软,落地便快速蠕动,专捡阴凉地栖息。我们在山脚下扯黄豆,土瘦豆稀。手指仿佛长了眼睛,看见毛毛虫蜷缩在豆茎上酣眠,就马上回避退缩。脚上也似长了眼睛,遇到任何可疑之物,都要连番惊跳。我只好远离了黄豆地,站在高高的土埂上,茫然无措。我妈其实也很忌惮,她躬了身子,长刀缓慢伸出,架在豆叶中,一点一拨,虫子便跌落在地。接着,我妈的动作变得十分快捷,她挖出一勺土,转身就把虫子填住了,用脚踩平,才显得如释重负。一条小虫子被埋进黑暗之国,要如何逃生,无人追究。它妨碍我们的生活,我们在伤害它时,坦然从容,不用心怀罪恶。对于下脚湾的土地,谁都认为自己才是主人,拥有不可置疑的支配权。

月光落到下脚湾时,我们都睡了。关在笼里的小兔子觉得自己太过贪吃,它陷入自责和惶恐之中。小兔子感到胃里装的不是甜美可口的绿叶菜,而是一大颗火球。胃在剧烈地灼烧,小兔子全身痉挛,痛苦不堪。它在笼子里打滚翻腾,它的挣扎被暗夜消声,痛苦成了哑剧。星空明亮而沉默,小兔子合上了忧伤的眼睑。只有睡在外间的姐姐翻身时低语了一句:老鼠子太讨嫌了。房子阴影处,大老鼠拼命用爪子挠门,嘴里发出痛苦尖细的声音。它发现徒劳无功,便用身子撞击,一下一下,不计后果。这个让所有生灵不幸的晚上,同样让大老鼠变得悲惨,它最爱的孩子掉进了水缸。这完全是小老鼠咎由自取,它贪玩、喜欢一切危险刺激的游戏。为此,它把母亲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小老鼠在水缸上面的顶棚里嬉戏,在横梁上来回奔跑,最终落入绝望的深渊。深夜里,就像无人知道小兔子的命运一样,也无人知道老鼠母亲的痛苦和疯狂。这些情景,只出现在梦里,我坚信它真实无比。可等我醒来后,我又忘记了这一切,包括这位可怜的母亲。

黎明之后,天色大亮。枇杷滴翠,芭蕉凝碧,天地明朗起来。仿佛下脚湾并不需要雨水一样,世间万物,一切自有安排。小兔子的死,最先被一只小公鸡发现。它第一个踱出院子,站在芙蓉树下,练习晨鸣。抬头收胸,扭腰侧颈,为了不伤害年轻的骄傲,努力模仿着成人世界。但是它的鸣声出腔后失去了力道,半道上拐弯发岔,充满了怯弱和稚嫩,并未如它所意料那样清越、嘹亮,气势逼人,倾倒天下。

小公鸡沮丧万分,它唯一的忠实听众躺在兔笼里,安静如初,姿势僵硬,没有照常颔首呼应。小公鸡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慌乱的啼叫不受控制,从它嘴里连续不断冲出来。两分钟内,一场死亡被小公鸡宣告天下。牛停止反刍和甩尾,在牛栏里凝神倾听;猪的呼噜声突然轻了几分,猪圈里出现短暂的空白。鸭子站在水田里,谷垛边;白鹅半浮在池塘里、草茎中;公鸡飞到屋檩子上,梅李树上;母鸡蹲在鸡窝里,竹篱笆下。它们一起喊叫起来:哞哞、哼哼、嘎嘎、喔喔、咯咯。为小兔子举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豪华葬礼,就连老狗黑花都依靠门墙艰难站立起来,竖立双耳,发出苍老悲怆的叫声。

我们情绪激动,扔了老鼠那泡得发白发胀的尸体,清洗了水缸,顾不上吃早饭,就开始讨论兔子的死因来。先责骂几个淘气的孩子,他们热衷给兔子喂食物,若无人呵斥,他们会一直喂下去。但很快就发现,兔子不是撑死的,它中了毒。姐姐做检讨,昨晚临睡前,她给小兔子喂过几片没洗的菜叶。人的情感常因死亡变得柔软、细腻。这只兔子像云中来客,某一日突然降临,跟姐姐在四层楼顶骤然相见,它毛发干瘪,瘦小疲惫,眼神哀伤。它是家养之物,大概从樊笼里逃离不久。我们舍不得将它放归山林,它注定没有自由,住进另一个樊笼。我爸特地为它做了宽敞舒适的巢穴,我妈频繁从山中为它采集红薯叶、黄豆叶。一个鲜嫩甜脆,一个清香柔绵,一日日将它养得肥胖可掬。毛发油亮艳丽,像一簇黄色的火焰,笼子里满是灼灼夺目的光辉。惹得小公鸡心醉神迷,在它笼边整日缱绻缠绵,徘徊不去。

如今,这团火焰独自熄灭在下脚湾的月光下,无人呼救。我们望着锅里煮熟的菜肴,凛然生畏,不敢下箸。我们的胃已被驯化,变得宽容迟钝,吃进去多少残留物,罔昧不知。比较起来,小兔子的胃更加敏感纤细,它比人类活得高傲。我们坐在餐桌边,感到万分羞愧,觉得自己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浑身充满污秽之气。

小兔子的意外陨落,并没扰乱日常视线。我们把目光结集起来,暗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铺下了邪恶的陷阱静静等待另一场死亡跌进下脚湾。

如常的日子,一些人依然显得年轻,一些人却突然老了。有些事并不听从人的意愿,而是服从另外一种神秘力量的安排。几乎所有的疾病不约而同袭击了一副倔强的肉身。听到舅公病倒住院的消息时,我们大吃一惊,才恍然发觉,这个人已经八十岁了,比我们想象的更老更虚弱。时光的流逝也是个人的损失,岁月没有优待任何人。

犹如瓜果熟透,随时会掉落,我们一旦意识到舅公的苍老,他就好像一刻也不愿在人间停留,准备着马上咽下那口气息,随时起身去下脚湾。幸好,外地的侄儿孙辈陆续赶回了家,大家打着地铺守在他身边,预备在第一时间迎接死亡。第一日过去,第二日过去,第三日过去,那口气依然没落下。第六日,我回家去看他,多日没进食的他在床上缩成了一小截干枯的木头,已经丧失了意识。他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像,我无法把他看成一个骨肉均匀,具体、有重量的人。

十多日过去,舅公的胸口始终温热,那口气一直无法落下。像这场能给下脚湾带来福祉的雨水一样,迟迟不肯降临。时间一长,人人疲乏,精神倦怠,对等待死亡失去信心。一日三餐,从集市上买来好酒好菜,分桌吃饭。为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支起了麻将台,牌桌子。舅公去下脚湾的过程渐渐变成事故,这个场景充满了悖论,人们为承受悲伤的死亡,而不得不纵情狂欢。

一个堂叔精于卜算,深信自己有一种神秘的预知能力。他掐完十个指头,闭目核实一番后说,两个凶日里,舅公能打过第一个,绝打不过第二个。第一个凶日,热得难堪,人人抱怨天气和时间。我们从红苕地黄豆地回家,把饭菜摆在坪坝里吃。刚吃下几口,就有稀疏的雨粒溅落在汤盘里。紧接着,从舅公家里,传来急促的鞭炮声。父亲急忙放下碗筷说,你舅公走了。大家松了口气,雨落下来就好,地里有水了,山上的枞树复活了,死亡不再是一场悬案。舅公终于顺利地变成了下脚湾人。

为离去的人寻找归属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情。下脚湾不葬夭折的人。不幸亡故的孩子,涨大水时,随手扔进门前小溪,轻易就叫河水打走了。人们核算,不出三个时辰,那孩子就会漂向李家湾。作短暂停留后,在漩涡里徘徊一瞬,然后一泻千里。出了李家湾,离开故土湘西,便到了重庆地界,就再也寻不着回家的路了。万千溪水汇集成大江大河,足够容纳一个冤屈的亡灵。不知什么缘故,成年人才有资格住在下脚湾。我猜想,不是下脚湾不够宽和仁厚,而是小溪太窄了,没有能力运载这么沉重的负担。尤其现在,河水逐年干涸,连只出意外的小鸭子也无法送走。

二〇〇九年五月,堂姐成为下脚湾人。那是下脚湾最下面的土地。一片苞谷地,由我父母栽种。肥壮油绿的苞谷秆,上面垂挂着沉甸甸的穗子,没来得及成熟,被父辈毫无怜惜地砍倒在地,准时夭折。花叶残败,汁液四溅,掺着泪水雨水,下脚湾被前来送别的人踩在脚下,遍地狼藉。人们悲伤不已,难以兼顾他者的命运。那些年轻的庄稼,突然失去生命,失去一株植物活在下脚湾的幸福。那一刻,我捂着胸口痛得直不起腰来。二〇一四年七月,一位堂兄病逝,他正值壮年,有一张极其英俊儒雅的面孔。可惜这张脸因病痛折磨,扭曲到变形,他瘦成了一副骨头。埋葬他的早晨,暴雨如注,天地不明。我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睡梦中,人们抬着他,淋着雨水,循着道士先生的锣鼓,将他送去下脚湾。

一个寨子,总有一处地方令人敬畏和忌惮。那个地方就是下脚湾,下脚湾住的全是亡灵。它是一道山湾,离寨子不远不近。土丘随着坡度纵深,一级级抬高。山湾里有古老的树木和各种植物,阴郁少见天日。下脚湾里也曾经种满了庄稼,苞谷、红苕、洋芋、油菜,各种蔬菜,还有葱姜蒜。它们长得饱满,对得起福泽深厚的土壤。下脚湾每天都很热闹,适合我们毕生在此刨种日子。耕牛、农具、种子、呼吸声、飞鸟、眠虫、还有风日月,每天准时走向这里。

下脚湾的命运在一夕之间陡然生变。一个壮年汉子抛下妻儿,好端端地吃进大瓶农药。他的家族请来风水先生,经过激烈争吵,最终决定将他葬在下脚湾。把凶死的人埋进口碑极好的庄稼地,旁人很有异议。奈何他兄弟七人,家族庞大,俱是敢怒不敢言。坟地自动多了界限,它的周围无人栽种。下脚湾从此成为亡灵的故乡。

那以后,有在路上挑担突然倒地暴亡的;有在屋上检瓦,一脚踩空,脑壳恰好磕在坚硬石头上的;还有被疯狗咬伤,得疯病的;也有好端端睡下去一觉不醒的。既然有了先例,那就不用发愁,谁家在下脚湾没有一块好土地呢。下脚湾的土地不再长庄稼,而是种亡灵。坟群林立,阴气森森。一湾亡灵,虽然老实沉默,仍然叫人害怕。飞鸟、眠虫和风按照惯例朝此集中。但牛不来了,锄头和背篓也不来了。大白天,孤身一人是不敢在此说话的,谁也没有胆量让一群鬼魂相伴。下脚湾成了没有阳光的地方,少了人的呼吸声。

对下脚湾,人们不约而同有了默契。看向那里的目光始终畏惧躲闪。黄昏以后,不应该带孩子过路。熟睡的孩子,头上要倒搭一条妇人的裤子辟邪。走夜路的人,尽量避免经过下脚湾。从我记事起,下脚湾人一直安分守己,从没出来捣过乱。不知为什么,人们不相信它们。总以为长夜漫漫,它们无事可做,会时常出来打劫,惊扰路人。两个妇人吵架。头脑聪敏,牙尖嘴利的那位开始骂出新花样,“你死后埋下脚湾”,或者“你全家都住下脚湾”。跟“下脚湾”产生勾连,那真就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听的人无法言语回击,当然要扑上前去拼命。两人扭打一处,扯头发、抠脸皮。叫上儿女或者丈夫,两人战争就因为“下脚湾”变成两家人甚至两族人的战争。若是打累了,又回复到骂战,能靠这字眼对骂三天三夜。

天晓得下脚湾有多大委屈。

夜里很冷,我蜷起身子,缩在棉被下做梦。路上人很少,大家都低头行走,抿紧嘴角,一声不吭。下脚湾如此荒凉破败,好像变了样子,又熟悉又陌生。我在路口彷徨,一眼就看到了舅公。他身形格外瘦小,拄着拐杖,在前面摸索前行,很像一只艰难移动的蚂蚁。他失明十多年了,我担心他会跌倒或者被风吹散,跑去搀扶他,劝他回家。舅公满面凄苦之色,坚持要高笋。这里怎么会有高笋呢?我心里酸涩难忍,答应一定帮他找到高笋。

梦醒时才想起,舅公几个月前住进了下脚湾。人一旦去了那边,就需要戒备和提防。冷不丁下脚湾人就会发出警示,告诉子孙,你什么地方逾矩了。于是在给家里打电话时,我说了这个梦。我妈大吃一惊,说这是舅公在托梦。舅公家门前田里的确长着一大丛高笋,前两天,刚被二姐清理掉。二姐是舅公的儿媳,有次回家碰见她,说起这事来,她显得很无奈。舅公在世时,二姐为了清理田地,几次要砍掉高笋,舅公都拦着。想不到他人去了下脚湾,还要争这个东西。最后,二姐只好又找来几株高笋补种在田边。

下脚湾人,只要有需要,就会托梦给这边。一位老妇去下脚湾三年后,女儿渐渐淡忘了她。老妇心中有气,却并不直接说给女儿,只天天梦里缠绕身体虚弱的外孙女,说自己在下脚湾受苦、受穷。直到女儿从外孙女那里知晓自己的心愿。于是,女儿买来大堆纸钱,在老妇坟前焚烧掉。纸币刚烧完,风起扬灰时,一条蛇团在其中。它抬头,朝人微微示意,心满意足地爬走了。从此,怀孕的外孙女再也没做过那怕人的梦。

堂姐去下脚湾后,伯娘反复做类似的梦。梦中,祖母牵着堂姐的手,在伯娘面前一次次走进下脚湾。祖母早亡,在父辈幼年时病逝。因此,大家都没见过她老人家。但伯娘坚称那个带走堂姐的人就是祖母,她在说起这个梦境时,既痛苦又气愤:“你们奶奶当面把我妹妹接到下脚湾去了。”

堂姐美丽善良,正当好年华,在这边过得好好的,祖母为什么要接走她?伯娘说,堂姐小时候祭祖,曾站在祖父母坟前发过誓愿,许诺以后挣钱给他们修建漂亮豪华的墓园。童言无忌,做父母的听了,只是笑笑,并没将堂姐的孩子话放在心底。堂姐后来忙着上学恋爱、结婚生子,她还没来得及兑现儿时的诺言,哪里能想到下脚湾人就当了真呢。祖父母苦苦期盼,大概久等不至,心中也就充满了愤怒。

下脚湾人有的宽厚,有的小气。小气也无非长夜寂寥,无趣生闷,于是捉弄这边的人来取乐。他们躺在漫长的岁月里,肉身败坏腐烂,化作泥土,但是灵魂不朽。他们的语言具有强大的魔力,话语一旦吐出,便会产生效用。虽是鬼魂,其实有若神灵。不懂事的孩子,爬上坟头逮跳尕子,抓土狗子,摘好看的花朵,或者围绕坟地赛跑,捉迷藏。甚至这些事都没发生,仅仅声音大一点,显得快活一点。任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触怒下脚湾人。据说,爱生气的祖先会多嘴,谁被他念叨过名字,谁就要在吃晚饭时难受,直到把好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尤其坟边玩闹的无知孩童,常常遭到他们的惩罚。吃晚饭时,经常恶心、呕吐和哭闹。

下脚湾人不但小气,而且欺软怕硬。坟头上的柴禾大多肥壮结实,因害怕他们不高兴,也无人砍伐。偏有泼辣蛮横的妇人,倒上半盆清水,花一早上功夫,把刀子磨得雪亮,穿上粗布衣裤,就爬上坟头。“咣当”几下,就将那些柴禾全部放倒。妇人在坟头上行凶,心里也不是不害怕。为对抗这种害怕,她们一边作恶,一边大声咒骂。骂下脚湾人在世没有留下财产,去了那边也只是一味睡觉,不晓得庇护子孙。妇人心里害怕极了,因此,她们的咒骂里就带上威胁,要是下脚湾人敢降祸,她就刨他们的坟。妇人的诅咒没有下脚湾人的话语具有魔力,但下脚湾人一律屏息静气,全都不敢出声多嘴,好像十分害怕妇人的诅咒。妇人捡了大便宜,最后安然无恙地回家。

也有良善的妇人,对下脚湾人恭恭敬敬,不做任何亵渎的言行。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同丈夫一起,薅去坟上杂草,将下脚湾人的门面打理得光鲜亮堂。为防止坟土下滑、流失、坍塌,她们会花钱筑墓,将坟土牢牢护住。她们时常扯一把野蒿草,束成刷子,拂去石碑上的蛛网和秽迹。她们还会植几株松柏,与下脚湾人相依相伴。松柏慢慢长着,某一天开始,上面会陆续停留一些黑色鸦雀,下脚湾人就不再感到孤独寒冷。

对土家族人来说,一些特定的日子,需要打开通道,拜祭先祖,互诉思念外,我们不应跟下脚湾人有太多关联。特定的日子除了清明和忌日外,就是大年三十,这是两边团聚的时间。这天早上,父亲早早起床,背篓里装好夜里煮熟的猪头,带上香烛、白酒,有时还带上水果,连续走访下脚湾人。每到一处,摆好碗碟,点好蜡烛,浇上白酒,烧几张纸钱,手持香火跪拜下去。这时,外边的人恭敬虔诚,言辞谦逊得当。下脚湾人也一副先辈的仪容和尊严,坦然接受子孙们的跪拜和馈赠。一根平时几乎看不见的纽带发挥着神秘的作用,两边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最亲最爱最思念的人。

堂姐离世五年,祖父母的儿孙三十多人陆续回家团聚。大伯于是提议,给下脚湾人立碑筑墓,尽儿孙之孝。也同时与他们立下契约,让他们保佑儿孙康泰,万世昌荣。那天,我们在下脚湾人的坟头燃放了数不尽的炮火,烧了小山一样的纸币,然后邀请他们来吃年夜饭。年夜饭就是把所有能做成菜的东西都做成菜,满满当当摆一桌子,再盛一碗米饭,放双筷子。万事齐备后,燃放一挂鞭炮。父亲在炮火中发出邀请:太公太婆,爹爹奶奶,伯伯满满,各位老人家,都来吃饭吧。

有时候,下脚湾人不经邀请,也会跑到这边来。但是我们不许他们来。主动来的人,心不在身体里,而是装在口袋里。人走后,心会随时从口袋里跳出来,因为活着的人对他的思念和记忆。但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他们的位置了。为了让他们离开,活着的人必须硬起心肠,断开一切牵绊。我们会选择一个风向好的路口,烧掉他们的衣物,用过的东西;烧掉他们的言辞、音容、影子。我们的冷酷无情让下脚湾人没有任何借口返回。

下脚湾人本来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是我们孝敬和喜爱的长辈。我们承认他们以这种沉睡的方式存在,活在我们心里。我们在讲述过往历史和家族血脉时,无法回避他们。下脚湾人的名字和称呼,时常从我们嘴里吐出来,他们无处不在。但我们跟他们之间,毕竟有了界限。这让我们在坟墓面前各自止步,不再前行。我们在说话做事时,为了不惊醒他们,就有了很多禁忌,有了很多需要规避的地方。我们继承下脚湾人的财产、土地,延续他们的生活,同时埋葬他们的一切过往和人世情感。

明亮的太阳下,我们手持长帚,一遍遍打扫坪坝。扫去烟炮碎屑,扫去冥币香火,扫去酒席,扫去聚会,扫去狂欢,扫去哀乐,扫去葬礼上留下的一切痕迹,扫去舅公留在世上的痕迹。他的衣物被褥日常用品,在一个下午全部烧掉,他跟世间的联系随着他的离去而全部擦涂。即使这样,儿孙仍然受到几次惊吓,有时听到老人用打火机点烟卷的声音,有时是挪动椅子、拐杖点地的声音。二姐坚持说深夜里,她能看到下脚湾人坐在椅子上,守着火坑里的灰烬,安详、平静,如往常一样。有人为此常常咒骂那个装殓师,怪他不懂葬礼的大忌,把棺椁里的枕头垫得过高。舅公会以为自己在睡觉,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了下脚湾,他会照旧按照日常习惯在家中生活。人错失了送别他的机会,他就会在人间逗留,不愿意离开。

木房子最善于收集天地灵气和各种野生小物,跳尕子、飞蛾、毛毛虫,那些东西能顺着草木的芬芳寻觅过来,把木房子当作天堂。如果你嫌它们脏乱,嫌它们吵闹,嫌它们恶心肉麻,嫌它们妨碍生活,你可以理直气壮地驱赶它们,用各种办法设置障碍,阻止它们入内。但对纺锤娘要客客气气。小时候,我妈就告诉我们,纺锤娘是过世不久的先人前来告别,万万不能伤害。只要完成告别,他才能成为真正的下脚湾人。我妈的话,我们深信不疑,因为这不是她故意捏造出来吓唬人的,这是她的长辈告诉她的。纺锤娘进入房间一定是静悄悄的,它出入的路径很神秘,无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从何处来。即使门窗紧闭,它也能遁着空气进入,它有自己的道路,总有法子到亲人的枕边来。

纺锤娘进入房间时,会带来一种神秘而惊悸的气息。它的个头跟螳螂、蚱蜢差不多大,外衣鲜艳碧绿,样子桀骜,神态轻慢。在房间每个角落不声不响地跳跃、飞翔,发出翅膀带动空气的声音。有时突然鸣叫,像是通过腹部鼓动而发音。缓慢、吃力,类似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但又比那个要迟钝模糊。如从地底深处传来,原始、古老。它叫的时候,往往吓我们一跳。大人不许小孩议论它,更不许凝神倾听,最好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任何不敬的行为都可能冒犯到准备长眠的祖先,激怒他们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从纺锤娘到来的那一刻起,我们接到最稳妥的信息,亡人的名字从此就被封存了,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取出来用用。生死的界限如此明显,我们提起下脚湾人的名字时,变得忌讳,格外小心翼翼,也多了一些隆重的仪式。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为了不被下脚湾人看笑话,我们就得鼓劲儿去活。

其实我们从没见过下脚湾人,他们比影子还虚幻,但他们确实生活在我们的不远处。纺锤娘来后第十五天,正是九月。大地中央,舅公的新坟上,野草长势蓬勃,很快吸引了各种小虫子,它们在潮湿肥美的土层里筑巢垒窝,搭建家园。阳光照耀的小山坡,亡者的气息顺着热度散发出来。软风一拂,到处都是干净的尘土,只留下灵魂发出空荡荡的笑声。我们在坟边耕种收获,忙忙碌碌,绝口不提下脚湾人的名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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