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是我的瘦哥哥

2016-12-08 10:09盛华厚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德令哈西川海子

→盛华厚



海子是我的瘦哥哥

→盛华厚

谈论海子,我也许会因一己之言而词不达意,毕竟大多数人只是从诗歌中认识他,有智有仁。我是从美学开始认识诗歌的,所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深受其害,而转变的过程相当痛苦,把整个的诗歌观念改变其实等于改变了我整个人。海子是我阅读顺序中非常靠前的诗人,我大学前的诗歌都有海子的影子,尽管那时也在读西川等人的诗歌,但大学前我的感受更接近海子。《海子诗全编》犹如《圣经》般放在我的枕边,翻阅无数遍,尤其在孤独失眠时会随手拿来读上几首,像一位知己伴我度过无数长夜。上了央美后,我成为西川老师的学生,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很多关于海子的故事,还见过海子放书的木箱和他去世时身上带的《瓦尔登湖》等。我摸过那木箱,翻阅过《瓦尔登湖》,似乎还能听到海子翻书的声音。上美院后,我的诗歌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西川老师的指导下,我真正入门并取得了一点成绩,对诗歌的优劣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从二○○六年在北师大获得原创诗歌奖到翌年获得纪念海子的北大未名诗歌奖,然后在《诗刊》发表处女作开始,我才觉得自己算是出道,直到西川在塞万提斯学院的一次诗歌活动上称我为诗人,我才有了诗人认同感。但我基本遵循一个原则,不和诗人谈诗,不对任何人的诗歌评价。海子的诗,我仍然非常喜欢,但对我个人而言,海子的精神和诗歌对我成长历程的影响超过了他的诗歌本身。也正因如此,我对于海子似乎不再是读者,而是一位神交已久的友人,而且有了深厚的兄弟般的情谊。

我一直想看望海子的父母,是怎样的父母生育了这样优秀的儿子,再去看看安徽怀宁县高河查湾的田野与庄稼,是怎样的水土养育了这样的天才诗人,甚至想坐在他的墓边一起听听太阳的音乐,但我总觉得自己内心没有准备好,直到二○一二年三月,我应邀参加河北秦皇岛海港区文联举办的海峡两岸诗歌论坛暨海子诗歌节,海子母亲和弟弟出席了诗歌节,诗友丁仕宏(已病故)给海子母亲介绍说我是西川的学生,她抓着我的手夸西川老师的好,我说以后我常去看奶奶。诗歌节上,年近八十的海子母亲背诵了海子的诗,而当她回到座位上去时却偷偷擦着眼泪。史铁生说他的写作是为了让母亲骄傲,而海子母亲骄傲的背后承受着多么大的悲痛。诗歌节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和北师大谭五昌教授到海子母亲房间看望她,海子胞弟查曙明先生也在。查先生叫我小兄弟,我忙说得叫叔叔,毕竟查先生和西川老师是同辈人。海子母亲比我想象的更健谈。那晚我们和海子母亲谈了很多海子小时候的故事,她还摸着我的头说海子去世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年轻,谭教授对海子母亲说,那华厚以后就做您孙子吧。海子母亲高兴地要认我做孙子。谭教授说华厚以后要教奶奶太极拳啊,要经常去看望奶奶啊。那晚大概一直谈到十二点,谭教授将一个红包塞给奶奶,我也将身上的钱全给了奶奶,奶奶再三不要,我说不要就不能认我做孙子啦,奶奶这才笑着收下。回来的走廊里,我不知为何流下泪来,心里幽幽地对海子说:“父母在,不远游”。

二○一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和谭教授应朋友导演柴金龙之邀去看一个纪念海子的音乐剧《走进比爱情更深邃的地方》,观看时我几次落泪,也是那次,我认识了音乐剧总导演珊珊(屈轶),不曾想她竟同样是位“80后”。后来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经常讨论关于海子的剧本。在一年的期待中,珊珊又一次将改进后的音乐剧搬上舞台。那次她邀请了西川和我,我们师徒二人坐在一起看。西川时不时对我说着音乐剧中关于海子还需要改进的地方。后来又是半年的沉淀改进,珊珊再一次将音乐剧搬进国家大剧院,遗憾的是我因事未能一饱眼福。巧合的是,我在公交车的电视上看到了音乐剧,我当场掏出手机给珊珊打电话,说我正在公交车上看她的音乐剧,身边的乘客向我投来诧异而羡慕的目光。二○一二年九月,我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个人诗集《默读》,除了因各种不便说的原因删掉了几万字外,诗集收入十几万字。想想海子二十五岁竟创作了两百多万字的作品,自己真是比海子虚长五岁了。

二○一三年十月我和张家口的邵明华大哥约定自驾游,邵大哥长我近二十岁,老哥称我兄弟,我也就托大了。出发前我们做好的路线是由张家口出发,经过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包头、巴彦淖尔、阿拉善盟、额济纳旗,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金塔、酒泉、嘉峪关、玉门、瓜州、敦煌,在敦煌看完莫高窟和雅丹魔鬼城等后开始返程至张掖、青海湖、西宁、兰州、白银、吴忠、银川、乌海然后原路返还。但是在敦煌我却提出了新路线,翻越几座雪山进入柴达木盆地至德令哈、哈尔盖然后围绕青海湖转一圈到西宁。我的想法很简单,仅仅因为海子的那首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因为一首海子的诗,我们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出发了,看着地图上平坦的国道,没想到要翻越几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雪山,三千米后就有了高原反应,到了山顶已是胸闷耳鸣,倒是苦了邵大哥,他都不知海子是谁就跟我出发了。这一路上,我大多时间是坐在副驾上观看窗外不断变化的美景,大哥开累了,我再开会儿。我们咬着牙一鼓作气开到德令哈,当时正好晚上十点多,我抬头望月心里念道:“海子,今夜我在德令哈。”而实际上我却编辑了一条短信“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发给了珊珊。那晚我异常兴奋,和大哥畅饮了一斤半白酒,我喝了近一斤,想想当年海子就在德令哈心里异常兴奋,趁着酒劲高声朗诵起“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翌日清晨,我们在德令哈转了几个景点,我给珊珊发短信问有无海子纪念馆什么的,她回复说有。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海子纪念馆,纪念馆听说是诗人兼青海领导吉狄马加支持建设的,真是做了件好事。进入纪念馆,我仔细的看着里面的陈列品,邵大哥却兴奋地说里面挂着的照片里有我,我过去一看,果然,照片正是在秦皇岛海子诗歌节上照的。在海子纪念馆里挂着我的照片真是万分荣幸,大哥也说不虚此行。恰在此刻,查曙明叔叔发来信息问我设计海子诗集封面的事,我回复道:“封面设计完稿,此刻正在德令哈海子纪念馆看奶奶和您的照片。”在哈尔盖我同样给西川老师发了个短信:“师父(我对西川老师的称呼),我途经德令哈,此刻我正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他回复:“你让我想起当年和海子的情景,那时哈尔盖很荒凉。”说到海子封面的事,是天津某出版社想以明年海子五十岁诞辰为契机,由海子弟弟查曙明以家人角度主编的一本诗集,家人的角度是个亮点,里面会有西川老师的序,出版社问查叔叔家人中有没有会做封面设计的,查叔叔推荐了我,说我是美院西川老师的学生,母亲还认了我做孙子,走得很近。就这样我接了设计海子诗集封面的任务,还对查叔叔说如果选上,所得稿酬全部孝敬奶奶。我按照对海子诗歌的理解设计了三个封面发给了查叔叔,他打开后让奶奶看,奶奶特别喜欢第一个,查叔叔也说喜欢第一个,于是他发给出版社的编辑。这位编辑看后将三个全否定,说封面是吸引读者来买的,不是突出海子诗歌意境的,然后编辑发来一幅梵·高的油画,让我用梵·高的油画设计海子的封面,我前后共设计修改了四五十个封面,但编辑一会儿说行,一会儿说不行,这样耗费了我两个多月时间,最后说另请他人设计。我无语而无奈,充满深深的遗憾,实在不知道梵·高的油画跟海子的诗歌到底有几毛钱关系,但是仅仅为了吸引读者掏钱买书,为了市场最大利益就让海子大多东方意境的诗歌包上西方情调的封面。市场和艺术是两回事,我知道自己在和一位不懂封面设计但是精通市场却又有否决权的人交涉,而编辑自己却没什么想法。我多想能为海子诗集设计封面,为此我推掉的笔会,耽误的展售等经济损失至少十几万元,但这些又能给谁说呢?编辑发短信给我说是不是她太苛刻了,我说是太可爱了。我甚至自负地想,如果多年后我也成为名满天下的大艺术家,这位编辑得到了一时利益,却扼杀了一段佳话。我事后在宣纸上写道:“海子,对不起,我尽力了”。

世人皆知海子的短诗,连开发商的广告词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我个人认为最能代表海子诗歌的是他的长诗,如《太阳·七部书》等,他生命如此短暂却又有如此才华,他用短短的数年时间创作了两百多万字作品,这几乎是一台常年不关机的电脑在运作,他超负荷地透支着生命与健康,像一位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诗人,在他的诗歌乌托邦里构建着自己的金字塔,在塔顶,他尽可能地拥抱太阳,疯狂燃烧,直到自己化为乌有。他几乎是随心所欲地霸占了一种诗歌语言,村庄、麦子、黑夜、草原、马匹、太阳,他霸占着通往远方的路,美丽的“四姐妹”,无尽头的天梯,他甚至霸占了一种死亡方式。他为诗歌而生的霸占性令人望尘莫及又望而生畏。这难道就是他说的“要和兰波赛一赛”?海子俨然已是中国诗歌的代名词,当然有些人认为海子诗歌成就未必代表中国诗歌,但毫无疑问海子在中国诗歌界的影响力最大,无论是他的诗歌成就,还是他的自杀将他一切放大所致。对于海子的自杀,我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崇拜情节,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实在是不喜欢,尽管大家都觉得是由于感情问题,不被认可,生活孤独,自我燃烧,气功走火入魔等等,但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自杀者永远都是不负责的,无论谁来赋予另一个人的自杀以华丽辞藻或深入灵魂的似是而非之道理都是错误的,西尔维娅·普拉斯说:“死亡是一种艺术,我要让它更加绚烂。”如死亡也是艺术语言,或许是在掩饰不负责。大概是海子已霸占自杀或自杀方式,导致一些2B诗人只能做一些除此之外的行为以标榜自己的天才点或对海子的专一,有的换一种自杀方式,有的跑到海子坟墓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不过也没博得眼球。海子已经走了,希望那些真的假的粉丝不要再去打扰他,也不要再在他的自杀上面做文章。

对于海子的诗歌,有一部分读者是盲目崇拜,或许只读了一首面朝大海就觉得自己是海子粉丝或专家,有的写了几篇关于海子的文章就认为所言属实。由感性上升到理性不只适用于哲学,同样适用于诗歌,海子的年龄决绝地把他的生活阅历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海子处于感情澎湃激昂的年龄,他尚未经过更多生活的历练与更加成熟的心智来作用于他的诗歌便英年早逝,这让他的诗歌表达超不出他的年龄与时代范畴,这个读过艺术概论的人皆知,所以我们要认识到这个问题。如果理解海子,那就必须耐下心来读完《海子诗全编》,尤其他的长诗。你可以在诗中和他交谈,和他一起去太平洋上折梅,可以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在天堂里游荡。海子诗歌的伟大在于他对诗歌物象、语言与文本的开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会有很多读者受海子影响,我希望这种影响是延续这种开拓精神再去超越而非死板地模仿他的物象、语言、文本与感情。海子用短暂生命中的短暂创作时间将他的诗歌推到了一种极致,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像无人超越李小龙,海子的大胆开拓使得中国诗歌向前迈了一大步,呈现出更多可能性和多元性。但是很多读者又对海子诗歌处于盲人摸象和管中窥豹的阶段,我甚至觉得,只有精神同类,感情同类抑或有着和海子同样质感的读者才会喜欢海子,而有的读者只是带着一种敬意去读海子的诗歌,自己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海子已逝,但诗歌犹在,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去纪念海子,纪念这位太阳下的麦地之王,对于海子以及所有喜欢海子的人,还有那些每日伏案写作的诗人,我想起徐志摩在《猛虎集》的一段序言,尽管我对徐志摩颇有微词,但这段话尚可引用,他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最后,我愿以一首写给海子的诗来结束这篇文字,愿我的“瘦哥哥”喜欢这首诗和这篇文章。

来到德令哈

——给海子

因为某个人你或许会向往某个地方

因为怀念,你一定会独自重返现场

德令哈,一个向往而怀念的城

因为某个人某个时刻的来与去而引领

一群人的来与去。所以,我来到这里

天地以我为界,月亮趁太阳未落升起

我走到草原的尽头又一头走进戈壁

风将德令哈吹响,又呼啸着吹向远方

吹着橡皮山上到来与离去的人

风吹着羊群也吹着我的破衣裳

离开情人湖,我孤身一人走上昆仑路

任凭落叶没过脚踝,阳光沐浴着皮肤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1988年,一位诗人告诉姐姐他的足迹

2013年,我不知告诉谁我也来到这里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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