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患者、精神生活以及厌倦和羞耻

2016-12-08 10:09弋舟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库切青春诗人

→弋舟



青年患者、精神生活以及厌倦和羞耻

→弋舟

一、从阅读而来的一则序言

“星期日下午他们在莱斯特广场碰头。他们上次差不多说好了去看电影,但是作为诗人,他们有责任最充分地生活,因此他们回到她在高尔街的房间,在那儿她允许他给她脱衣服。他对她赤裸的身体的匀称的线条和象牙般白皙的皮肤感到十分惊异。他心里在想,所有的英国女人脱去衣服都这么美丽吗?

他们赤裸着拥抱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没有热情;而且很明显,热情也不会再增加了。最后女孩退缩了,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推开了他的手,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可以努力说服她,诱惑她;甚至还可能成功。但是他缺乏这样做的勇气。毕竟,她不只是一个具有女人的直觉的女子,而且还是一个艺术家。他要把她吸引进去的不是真货——她肯定知道这一点。”

库切在他的小说《青春》里,写下了以上这个片段。

《青春》并不是一本“好读”的小说,我读了一个多月,才读到一半不到。它实在不怎么吸引人,散漫的独语式的叙述,似乎也只适合随手拾起,漫不经心地读上三两页。然而今夜,当我发誓将它速读掉(这完全出自我根深蒂固的读书劣习——只要开读,怎么厌倦,也得读完方可了事。况且,对于库切这样的作家,既往对之建立起来的信任,也会敦促我至少读完他的每一个字),却遇到了这个片段。它让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弄另一件同样勉为其难的事。

这件事就是写序。应承下这件事,本来就愚蠢至极——我居然答应给人写序!看来不是老得可以,就是病得不浅。

即便我将这个差事视为“老态与病情”,但收到这套书的电子稿,还是被它的总标题吓到了——兰州“青年患者”系列丛书诗集。怎么个意思呢?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打电话过去,给丛书的策划者以“委婉的建议”和“善意的暗示”:斟酌下,用这么个名儿,你们确定吗?嗯?真的确定吗?对方答复得毫不含糊:确定,就它了。

这个被冠以“兰州‘青年患者’系列丛书诗集”的文件夹便撂在了我电脑的桌面上。它挺困扰我的,一撂月余,每次打开电脑,就会令我有那么一点儿不忿。不忿什么呢?也说不出,总之就是有点儿不高兴,甚至还有点儿厌倦。

让我们来看看《青春》的这个片段。概括一下:男主人公结识了新的女伴,原本要去看电影,结果去了房间,最终,什么也没发生。需要交代的是,这位男主人公是一位自诩为诗人的青年。而让原本“看电影”这个计划改弦更张的根本原因,便是“作为诗人,他们有责任最充分地生活”。那么,什么才是“作为诗人有责任充分地生活”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如何“充分”?诗人又何来如此之责任?在这儿,我不辨析,也不企图和没兴趣辨析。我只知道,令我从勉为其难地阅读,辗转到勉为其难地“作序”,只是因为了小说中“诗人”这个词的出现。这两个“勉为其难”被“诗人”捆绑到了一块儿,意味也就出来了那么一点儿。

“他们赤裸着拥抱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没有热情;而且很明显,热情也不会再增加了。”这都是什么事儿?两个青年,赤裸着拥抱在一起,但是彼此之间并无热情,而且——很明显,热情也不会再增加。这不对啊,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水到渠成的事情,怎么却弄成了难以为继?如此情景,对这样一对儿青年,你当然尽可以武断地将之称为“青年患者”。没错,就是两个病人。令我更加着迷、并最终促使我翻身而起的,是最后的这个句子:

他要把她吸引进去的不是真货——她肯定知道这一点。

这挺让人伤感的。青年男诗人止步于自己的虚弱,他知道,而且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用来引诱对方去过“充分生活”的那个口实,“不是真货”。作为一个诗人,他没本钱,或者起码本钱不够。

我觉得,这个小说的片段,几可用来反射“兰州‘青年患者’系列丛书诗集”这个名堂。如果你从这对儿镜像中读出了反讽,我希望你还读出了忧愁;如果你从这对儿镜像中读出了病象,我希望你还读出了健康。重要的是,其实我只想让你读出青春之无辜,诗人之彷徨。

名堂归名堂,诗歌归诗歌。十二位年轻的兰州诗人,以“青年患者”自居,看看他们如何自述病情:

每周去黄河船上酒吧聚会,搂着的姑娘都面孔陌生

吃大肉,喝大酒。日落而居

当然也听不到夜里的灯红酒绿

我喝下的是,喝醉我的酒

嗜酒如命还要抽大量的烟

几十度的烧酒

那一天我和朋友喝酒喝得一塌糊涂

今夜,我取下酒中的佳酿

在酒吧的橱窗下兴奋地谈论着那些绅士们的私生活

它们不过是吞食生命的咖啡红酒

这十句,出自十位患者的自述,病症整齐划一—“酒”(兄弟们各自认领自己的金句吧)。没跟酒扯上关系的那二位,恭喜你们,还病得不重,或者得安慰你们——你们还不够“诗人”。

病得如此雷同,简直是对万千病象的侮辱;而病得如此默契,谁又能说不是团伙的温暖?病便病吧,酒便酒,患者们就别琢磨怎么患了个流行性感冒。因为,这只能归咎于——空气,传统,青春,乃至某一部分“诗歌病”的规律性的本质。

十二位兄弟,贸然给你们作序,算是诸位对我的抬爱,也算是诸位对我的陷害。既然青春,既然患者,那便也无妨姑且用酒来“最充分地生活”,那个“货真价实”的明天,没准就在今夜的宿醉之后。我跟你们同在。在兰州,在“不充分的生活里”,在“非货真价实”的自我怀疑中。我也是个患者。你们谁又能说,得病只是青年的专属?

而——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

二、面向“读者”和“作者”的小说

由于促发我写出了一则序言,对于《青春》的阅读,便陡然变得饶有兴味了。

这也是阅读能够带给我们诸般可能的又一个例证——每一次阅读,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暗线”将你与文本维系到一起。你从一己的心境、动机、甚或“功利”的目的出发,阅读就成为了一件为我所用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本身,可能就成为了一次“创作”。

作为一个小说家,库切基本上能算作纳博科夫式的那类“文体家”,他的每一部作品,在形式上都有着显明的意图,他不重复自己,至少,不在形式上重复自己。

《青春》大约可以算作一部自传体小说。如果库切完全用第一人称来写这部作品,那么,它是否可以被称为“小说”,都是值得商榷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年龄、履历,都与库切本人高度吻合。好在,他至少还给主人公取了一个名字,这令《青春》起码披上了“虚构”的外衣。除了片段式地记录了一个文学青年的“边缘人生”(在这一点上,它是有主旨的),作品几无贯穿性的情节。当然,是否必须有一个贯穿性的情节,这一点,并不足以成为判断“小说”的准则,但是,基于大部分读者在阅读“小说”时的潜在诉求,有没有一个贯穿性的情节作为阅读时的驱动,我认为还是有些必要的。

这就有关我们写作时的动机和自我期许了。我们必须承认,至少有这样两种“小说”的存在:一种朝向“读者”,一种朝向“作者”。这种划分,当然会失之片面。面对作品,除了作者本人,谁又能不是“读者”呢?但是且慢,如果我们稍微深入一些去辨析,或者,即便作者本人,也是自己作品的“读者”;如果还要推演下去,将每一个“读者”都视为“作者”,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但我不想将事情搞得太过复杂。

我想,我在此划分出的小说面向的“读者”,大约可以这样来描述——他们读一部小说,首先怀有一份对于故事的盼望,情节的连贯与逻辑性,能够部分地满足他们的阅读期待,他们需要被故事本身说服和打动,需要某种物理性的“真实”来映照自己“生活性”的感受;而小说面向的“作者”,则是这样一部分人——他们读一部小说,很难归纳出某种盼望,有时候,毋宁说他们对于阅读这个行为本身几无盼望,他们就像一个人无意中瞥了一眼镜子,那镜子中呈现出的物象,以一种幻觉式的“真实”,照亮了他们“存在性”的感受。

这两者当然不会那么泾渭分明,但有时候如果不“简单粗暴”一些,我们可能便难以说事。

对于小说艺术的体认,至少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不赞成过度驱散“读者”的。那样,未免会令这门艺术显得过于傲慢,而傲慢会带来什么后果,谁都会猜测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大愿意将《青春》视为一部好小说。

可是作为一个读者,我的自我判断是,我是这部小说所朝向的那部分“作者”之一。这并不完全是在说我本人便是一个小说家,而是在说:当我阅读这样的小说时,有一种内在的、感同身受的、仿佛是在自我沉吟般的“创作”之感。从形式上,库切本来就是在描述一个文学青年的苦闷,主人公的气质似乎也与曾经的我暗合——都是那种举棋不定与优柔寡断,在各种微妙的扯动中一天天过着“春梦了无痕”的青春人生。但仅限于此,还并不足以完全令我生出“作者”之情,证据是,我极有可能也会从《红楼梦》中的焦大和《水浒传》中的李逵身上,读出某种近似的况味。

显然,作为“作者”的我,在阅读小说时,绝非是在照搬和复制小说中的生活经验,我并不想、起码并不十分想从小说中找到自己的肉身翻版;小说中的青年诗人与焦大、李逵在我而言,可能并无二致,因为,他们投注在我阅读中的、给我形成某种阅读趣味的,差强人意,或者可以被称之为——精神生活。

关于精神生活,《青春》中有这么一个片段:

“他猜想阅读室还有别的和他一样孤独的常客,比如一个脸上有麻点的印度男人,身上发出疖子和长时间未换的绷带的气味。每次他去卫生间,那个印度人似乎都跟着他,几乎就要说话,但还是没能开口。

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并排站在洗脸池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开口了。他是国王大学的吗?他拘谨地问道。不是,他答道,是开普敦大学的。那人问他,愿意去喝茶吗?

他们一起在茶室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大谈自己的研究,是关于寰球剧院观众的社会成分结构的。尽管他并不特别感兴趣,还是在尽力注意听。

精神生活,他暗自想道,我们为之献身的是否就是这个?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馆深处的这些孤独的流浪者,有一天我们会得到报答吗?我们的孤独感会消失吗,还是说精神生活就是它本身的报答?”

这是身在大英博物馆阅读室里时,青年诗人对于自己的诘问。我猜,在没有和这位大谈剧院中观众社会成分结构的印度老兄交谈之前,对于“精神生活”,青年诗人还是颇为珍重的,并且,他还暗中希望吾道不孤,必定会有与自己怀有同样趣味的人。然而,事实不大不小地教育了他,库切甚至“恶意”地给出了这样一个“同类”的形象:身上发出疖子和长时间未换的绷带的气味。这个同类所敝帚自珍的“精神生活”,青年诗人“并不特别感兴趣”,我想,当他“还是在尽力注意听”的时候,某种“厌倦”之情已经难以觉察地笼罩了他。

毋宁说,这种“厌倦”之情,已经开始挫伤他。一场精神上的“事故”由此发生了,否则,他不会暗自质疑自己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必定让他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可能那就是“孤独”,所以,他才会想象一个所谓的报答;实质上,他是渴望摆脱孤独的,所以他才想象有一天这孤独的消失;但当这样的憧憬在“同类”面前受挫时,他开始再一次给自己寻找意义,将这孤独的代价本身,猜测为一份褒赏。

回到小说本身。当小说过度驱散“读者”之时,会不会像一个“大谈剧院中观众社会成分结构”的印度老兄?当一种“精神生活”除了以“孤独”作为自己的报答之时,小说还能不能在朝向“作者”的那一面,站稳自己矜重的脚跟?

我想,“读者”或许并不需要纠结这样的问题,他们只需将手里的小说扔掉,就像遇到一个“身上发出疖子和长时间未换的绷带的气味”的人时,绕行即可;而“作者”,却要在这样尴尬甚至严峻的对峙中,展开自我的怀疑,解决那种多少有些令人恶心的、自我的——厌倦。

三、厌倦之情和羞耻之心

没错,就是厌倦。

阅读《青春》时,正是因为捕捉到了这种情绪,才促发我写出了那个勉为其难的序言。当我开列出以“患者”自居的青年诗人们的“病症”时,我很难说得清楚,自己是否也怀有了某种“恶意”。沉溺酒精跟游荡在大英博物馆阅读室,差不多就是同一种“病症”,这都被患者们冠以了“精神生活”。可是,面对“精神生活”以外的世界,除了将“孤独”上升为一个自我的奖励,患者们也极为可能要面对如此严厉的遭际——你甚至没法指望享用一个唾手可得的姑娘,因为一个青春的肉体,便能令你感到自己“不是真货”。

怎么办?不知道。

我断非是在贬斥“青年患者”与“精神生活”,当我也将自己视为小说朝向的那部分“作者”之时,实际上我已经认领了自己作为一个“患者”的病历。我只是想唤起自己的某种警惕,因为我不想止步在一个年轻姑娘的面前。

在《青春》中,年轻诗人如此憧憬:

“他的希望是,从他活动于其中的没有特点的人群中会出现一个回应他眼神的女人,一句话不说地悄然来到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回到他的卧室兼起居室(仍然一句话不说——他们说的第一个字能够是什么呢?——无法想象),和他做爱,消失在黑夜之中,第二天夜晚重又出现(他会坐在那儿看书,会传来一声敲门声),再次拥抱他,在钟敲十二点的时候再次消失,如此等等,从而改变他的生活,释放出涌泉般的禁锢在心的、按里尔克的《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的模式创作的诗歌。”

我想,这番《聊斋》式的、千古“精神生活”者的美梦,必定也是我为之作序的那十二位兄弟的心声。可是,稍微客观一些,稍微自知一些,你就会明白,凭什么,那个女人就会“一句话不说”地光顾你,在你那简陋的“卧室兼起居室”的环境下鬼狐一般地抚慰你——而你热衷地还是什么以此释放出自己写出诗歌的灵感。

这不但欺人,更是自欺。于是,也难免自认“不是真货”。

《青春》中的主人公想象自己在申领一个“难民”身份时,将会面对的困局:

“他不是难民;更确切地说,他就是声称自己是难民,在民政部那里也不会有一点用处。谁在迫害你?民政部会问。你要逃离的是什么?逃离厌倦,他会回答。逃离庸俗的市侩作风。逃离道德生活的萎缩。逃离耻辱。这样的辩护对他会起什么作用?”

那么,“患者”们不妨一同先来回答这些问题:谁在迫害你?你要逃离的是什么?当大家都做着《聊斋》之梦时,最终怎么会不导向“厌倦”呢?你做的这个梦,本身不就充满了市侩作风吗?你之憧憬,本身不就是有违“道德生活”的吗(或者,你自有你的一套道德生活的准则——这实在难以令人启齿)?好在,你还知道——耻辱。这样的辩护当然起不到什么作用,“民政部”的老爷们要是被你说服,那就实在是失职。

当我们以“患者”自认时,民政部原来并不会法外施恩,给予你一个“难民”的身份。于是“优待”无从谈起,那就像《聊斋》中的鬼狐一般,差不多只能是一桩春梦。

挺残酷的。

好在对于这一切,库切冠以了“青春”之名,我的那十二位兄弟,也是在“青年患者”的名堂下展开了自己的诗句。于是一切便堪可原谅——起码堪可自我饶恕。青春无疑是一面挡箭牌,是庇护所和防弹背心,以青春之名,过一种无力的、矫饰的、连“难民”待遇都无可谋求的生活,恰是一桩美事。享有青春,你便可以允许自己投身的运动,是一个“害怕第一流球队的运动,是失败者的运动”。

在这个意义上,《青春》当然又是一部好小说了。至少,库切在这部小说中,敏锐地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卡在了这样一种两难的境地:“他宁愿是个坏人而不愿做个乏味的人,但他不敬重一个宁愿是个坏人而不愿做个乏味之人的人,也不敬重能够把他的两难境地用语言利落地表达出来的那种聪明。”这种自觉,有一种内在的、深沉的羞耻之心,有了这颗羞耻之心,或可让我们抵御青春那令人厌倦的一面,或可令我们最终生出与“一流球队”角逐的雄心,或可当我们面对一个姑娘时,觉得自己货真价实,或可能够令我们骄傲地自我授予“难民”。

反正,青春之后的库切写出了《耻》。

好在,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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