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小说中叙事时间的形式和价值

2017-01-12 03:03张延文
中州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记忆小说

张延文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郑州 450044)

墨白小说中叙事时间的形式和价值

张延文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郑州 450044)

墨白在小说创作当中具有鲜明的时间意识,这体现在他对梦境、幻想、记忆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和认识。墨白重视小说中人物自身的时空经验,构筑出具有独特风格的时空体构型的艺术世界,从审美的精神尺度,为我们体察时代生活提供了丰富的有益的可靠的借鉴。

墨白;叙事时间;时空体构型;艺术真实

当代小说叙事中,摆在小说家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如何叙事,而叙事自然离不开叙事时间,我们甚至可以说,对于时间的处理和把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着小说这门古老的艺术如何焕发出新的生机。小说从讲故事到叙事,也是从重视故事时间到重视叙事时间的转换。作为人类描述物质运动过程或事件发生过程的一个基本的参数,时间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小说家对于人类社会的发现和探索的意识,可以通过他们对于时间的思考和把握的状况来加以体现。对于读者来说,小说里的时间也是他们能够顺利进入到文本世界里的一把特殊的钥匙。

小说家墨白就是这样一位叙事艺术方面的探索者。对于叙事当中的时间问题,墨白进行了深入而持久的思索,并在其小说创作当中加以实践,实现了叙事理念的创新和发展。墨白在他的长篇小说《映在镜子里的时光》[1]的题记中写到:

你看,事实正是这样

我们世间每一个活着的人

都是受了死神的旨意

踏行在时间的迷途之上。

这部小说集体现了墨白对于小说叙事时间的理解。这些诗句说明了作为个体生命的人,他的宿命是死亡。既然人的时间看似简单明晰,有起点、终点,有时序,不可逆;为什么又要将其称之为“迷途”?这就是这部小说将要回答的问题。

同样对于时间问题,物理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文学家的认识方式是不一样的。人类在不停地革新着对于时间的认识,一个好的叙事人对于时间的认识价值到底在哪里呢?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的第一部分有一个副标题——“剧组的故事:丁南对时间和历史的认识及其对往事的有些伤感的回忆”。小说一开始就通过主人公丁南对人类认知当中与时间相关的元素,比如记忆、历史等进行了集中的讨论。丁南对剧组的其他人员谈起他对时间的认识,对于时间当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做出了自己的解释,那就是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人的记忆: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耸了一下肩,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是记忆。记忆是什么?记忆就是把昨天的事情和二十年前的事情混搅在一起,记忆就是把你听别人讲的事情和你夜间睡觉做的梦混搅在一起,记忆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们全是一些迷路的孩子。

作为心理学的范畴,记忆是人类的一种心智活动,代表着一个人对于过去活动、感受、经验的印象累积,和环境、时间、知觉有关系,记忆也是人脑进行译码、储存、检索等信息处理的过程。丁南强调了人类个人记忆形成的复杂性,不同类型的经验对于记忆的影响,特别强调了心理时间的重要性。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描写一个电视剧组前往颍河镇去寻找外景地,剧本是根据墨白创作的另外两部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其中一部是描写“大跃进”时期豫东农村建造风车闹剧的《风车》,另外一部是反映文化大革命时期一起神秘的多人死亡事件的《雨中的墓园》。在寻找外景地的过程中,小说中虚构的环境、事件和人物却在现实生活中意外出现了,并对现实世界的存在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另类侵入。通过巧妙的艺术处理,在《映在镜子里的时光》中,作为集体记忆再现的历史和个人生活的命运交错混杂,产生出了扑朔迷离的艺术效果。墨白将《风车》和《雨中的墓园》这两部中篇小说,作为剧组使用的剧本的内容;当它们成为小说当中的剧本内容后,就出现了全新的时间关系,而剧本不过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另外一种叙事的工具。在这部作品当中,通过叙事人巧妙的铺设,一下子就包含了至少四到五个层次的时空关系;这些时空之间互为表里,枝蔓交错,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时空的迷宫。墨白试图通过叙事的方式来引领读者进入到时间的迷宫,以探寻人类心理和精神世界的奥秘。

在书的后记《梦境、幻想与记忆》当中,作为叙事人的墨白对此发表了个人看法,他指出:

记忆使我们能回忆过去,回忆过去那些我们亲身经历的事情,同时也能让我们回忆起我们的梦境和幻想的内容。……我们现实生活里的每一个人对世界所承担的责任,都通过他对梦境、幻想与记忆的陈述变成了一种衡量世界精神的尺度,同时他还告诉我们,那些我们所经历的,现实的和将来的,这一切与时间有关的精神和物质的内在的联系。

墨白特别强调了梦境、幻想等主观的精神因素对于客观的物质的现实世界的影响,在他看来,一个人只有以独立的人格去存在、思考、创造,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这部小说对于理解墨白的叙事理念至关重要,他说: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写于1998年,应该说这是我对梦境、幻想、记忆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的一种理解和认识,也是我对时间的理解和认识,同时也是我的历史观。那个时候我只看过达利的一些作品,对布努艾尔、夏加尔还有塔可夫斯基都不甚了解,当然对梦境和幻想与记忆的认识还没有现在这样的清晰,当我重新看完一遍《映在镜子里的时光》的时候,我才感悟到,实质上,她已经具备了这种特质和精神。[2]424

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墨白对于时间问题的思索从未停止过,他从东西方艺术大师那里汲取着精神营养,形成了自己作品独特的美学风格,这种风格恰恰也是墨白自身卓越的精神品质的一种体现方式。

除了小说之外,墨白还从电影、绘画等不同门类的艺术作品当中汲取有益的经验,丰富自身对于时间的理解和认识,这其中包括大量东西方艺术大师的经典作品。早在1995年初发表于《收获》上的中篇小说《重访锦城》当中,墨白对于时间、记忆和梦境等就有创造性的运用。《重访锦城》中,男主人公谭渔在冬日到一个小城去探寻早年的恋人锦,通过和几位女同学的接触,去发现深藏在往事里的隐秘和悲痛。谭渔深陷在过去和现在交织的时间乱流当中,记忆、流言、幻想为本就迷离的悬案打上了一层浓郁的暗影,从而让我们得以洞察深隐于虚无背后的真实。这种艺术效果是线性叙事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人物内在的精神世界,如何在多元、混杂、扰攘喧嚣的尘世当中,保留其特有的品质和风貌,同时又恰如其分地还原事件在不同时期所具有的空间特性,这就要求叙事人拥有自觉的时间意识,同时又能够将艺术作品当中的人物和自身隔离开来,赋予其鲜活的生命力,让其拥有属于“他”或“她”独有的时空体构型。也可以说,这种独有的时空体构型是一种变动不居的流动着的生命意识,从审美角度被重新唤醒。

2011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墨白行走在郑州的一个居民小区里,这里是墨白居住的地方,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金黄色的阳光吹拂着,墨白忽然说:“要说黄秋雨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这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谁是黄秋雨?”

黄秋雨是墨白的长篇小说《手的十种语言》[3]当中的男主人公,一个突然死亡的画家、教授。当时墨白正在创作这部小说,在墨白看来,黄秋雨不仅仅是一个作品中的人物;他一旦被作家塑造出来,就具备了独立的生存条件,甚至可以说,在写作的过程当中,黄秋雨就已经具备了独立的人格。这也是墨白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的理念,在他看来,作家和他作品当中人物的关系是多元的,作家应该根据人物本身的生存逻辑去塑造人物形象,人物在他特定的时间空间里与各种类型的存在发生着密切的联系,有着自身的梦境和幻想。这也体现着叙事人对于生命个体生存尊严和价值的肯定和强调。由此可见,这种独特的时间意识,是一条贯穿墨白艺术创作的重要线索,具有极强的辨识度。

《手的十种语言》是墨白创作的“欲望三部曲”当中的最后一部,这三部曲分为红卷、黄卷和蓝卷,其它两部分别为《裸奔的年代》[4]和 《欲望与恐惧》[5]。这三部曲的特点都是浓缩的时间,其中《裸奔的年代》涉及的时间是三天和两个季节,《欲望与恐惧》以及《手的十种语言》更是只有短短的两天。这种时间的安排增强了小说叙事的戏剧性,人物的命运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处于漩涡当中的人物必须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将来做出回应。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向度非常巨大,而现在就处于一个时间点上,真实再现了我们生存的现实——一个生存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现实的黑洞里凝固、变形、消解。如果我们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就得释放那些曾经有过的生命信息,让其在快速的变幻当中缓慢成形。

墨白善于在有限的时空里设置紧张、深刻的矛盾冲突,展示出一个无限延伸的外部世界,使那些扭曲、变形的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深入、细致的剖析。比如《手的十种语言》当中,墨白通过描写黄秋雨生存的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存在于这些外部世界里的各种力量,来说明黄秋雨的生命经验为何是那样发生的,他的记忆受到了来自于哪些方面的入侵,而他自己的生命经验又是如何通过他的行为去对周围的世界做出回应,并产生影响的。这种复杂多元的外部关系又是如何进一步塑造了黄秋雨的内心世界。黄秋雨的精神生活的资源也是相当丰富的,甚至比现实的经验更为广泛和长久,因为书籍、音乐、绘画等人类的艺术样式当中,大量保存着的也是浩如烟海的生命经验,或者说是被抽象化了的时空塑型,这些都对那些重新与之相遇的生命发生着新的影响。

时间和时间观念是有所区别的,生命个体实际经历的是时间,但感受到的却是时间观念。时间是客观的,时间观念是主观的。不同时代、地域、阶层,甚至同一个人的不同的生命阶段,其时间观念都会有很大的不同。就叙事来说,一旦一部小说完成,小说作品凝固起来的就是叙事人的时间观念。小说叙事可以把主观的心理时间通过艺术手段让其获得客观的样式,这是我们得以观察那些逝去的时间的基本形式。20世纪初期,法国思想家亨利·柏格森提出了“心理时间”[6]8的概念,他指出人类思维活动当中的时间观念区别于物理时间。柏格森的“心理时间”既是对传统的基于农业文明的循环的轮回观的反动,也是对工业文明的达尔文式的进化论的反动。它区别于普通的技术理性,是对于人的内在的心灵世界的强调和重视,对于具备了主动性的生命的创造力的颂扬。这些都为20世纪的叙事文学提供了思想资源,尤其对意识流小说影响很大。

和任何一位致力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者一样,墨白在叙事时间方面进行的探索值得我们进行再认识。21世纪的今天,人类社会对于时间的认识有了新的进展,特别是信息社会的来临,虚拟的时间样式开始出现,更新了人类对于时间存在的新理念。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开始,人类对于物理时间的认识就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而到了今天,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结合起来提出了量子重力理论、弦理论、M理论等等,人们逐渐认识到时间也许是间断的,而非之前认识的物理时间均匀、持续不断的流动状态。大爆炸理论指出了时间有一个起点,霍金曾经在他的《时间简史》[7]4当中讨论过时间的终点和可逆性。这些都为今天的叙事文学提供了新的叙事理论和叙事主题,比如之前曾经流行过的“穿越剧”。但如何才能把这些科学技术领域里的新发现对应于人类的精神领域,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却显得异常艰难。在技术理性的社会里,人文学科发展相对滞后,我们对于自身经验模式的整理,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障碍。

墨白的小说《手的十种语言》中,有一个场景,一个在凌晨玩偷菜游戏的秃顶男人,他是替老婆值班的在宾馆负责房客登记的前台人员,其真实身份是某种势力安排在宾馆里的一颗棋子,或者说眼线。这个人的存在颇耐人寻味,他自身是一种被工具化的存在,却在忙里偷闲当中干着令他短暂心跳的在小姨子菜地里偷菜的活动。这种脱离了他真实身份的虚拟的生命经验的获取,让我们对于这个秃顶男人的内心世界多了一个认识的纬度。虚拟的生活到底对这个男人起到了什么作用?偷菜游戏是不是只能作为他敷衍刑侦人员的一个借口?小说叙事当中,人物存在的社会环境的描绘至关重要,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的叙事空间是叙事时间发生作用的有效媒介。这进一步为艺术真实提供了细节方面的支撑,也为不同时期的读者对于人类社会曾经存在过的生命经验样式提供了观察的样本。

对墨白来说,他精心构筑的文本世界内部形成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又并行不悖的时空体系。这个文本当中的世界一旦形成,就具备了自我发生的能力。墨白曾经绘制过不同时期的颍河镇地图,“颍河镇”——其实只是在墨白的叙事当中存在的一个虚拟的场所,但在颍河镇当中繁衍生息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验证着颍河镇自身的历史,有着它的气息和记忆。而作为颍河镇的范本的淮阳县新站镇,也就是墨白的故乡,它自身的历史已经不可能再去还原了。我们无法获得新站镇生存过的人群的生命经验,他们的喜怒哀乐早已如过眼云烟,他们的时间已经被尘封起来。但是颍河镇里发生的一切,都还在那里一直上演着,是一幕幕的活剧,哪怕再经历时间的洗礼,也不会有一点点的磨损和破裂。这就是小说叙事的价值,墨白在用另外一种时间方式来构筑颍河镇的历史,一种被充分精神化了的时间模式,我们可以从中透视这个民族的精神实质。它从时间中来,到时间中去,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1]墨白.映在镜子里的时光[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4.(这部小说初版名为《寻找外景地》,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

[2]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M].开封:河南大学版社,2013.

[3]墨白.手的十种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墨白.裸奔的年代[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5]墨白.欲望与恐惧[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6]〔法〕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7]〔英〕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M].许明贤,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刘海燕)

TheFormandValueofNarrativeTimeinMoBai’sNovels

ZHANG Yan-wen

(College of Literature, Zhengzhou Normal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44,China)

There is a clear sense of time in Mo Bai’s Novels.This is reflected in 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dreams, fantasies and memories of his real life.He focuses on the spatio-temporal experiences in his arts, to build a unique style with a distinctive space-time structure of the art world.It provides a wealth of useful and reliable reference for us from the aesthetic scale.

Mo Bai;narrative time;space-time structure;artistic reality

2017-08-06

张延文(1973—),男,河南方城人,诗人,评论家,文学博士,现任郑州师范学院中原作家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当代诗学、叙事学。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5.007

I206

A

1008-3715(2017)05-00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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