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身体”概念中的“内时间”维度

2017-01-27 08:39沈宇彬
现代哲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庞蒂梅洛时间性

沈宇彬

梅洛-庞蒂“身体”概念中的“内时间”维度

沈宇彬

胡塞尔关于“内时间意识”的现象学分析是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重要理论来源之一。后者以“知觉”为时间性和空间性的交汇点,将“内时间意识结构”发展为“身体知觉内时间结构”。身体、知觉、时空性在这一层面上融合在一起,梅洛-庞蒂所追求的一种新的、更准确的概念框架在此基础上得以生发。可见,人总是通过锚定于世的本己身体看世界而非“超然旁观”,“客观思维”的局限在此意义上也随之浮现。

梅洛-庞蒂;内时间结构;客观思维;身体;知觉

一、引 言

在胡塞尔那里,“滞留”(Retention)-“原初印象”(Primal impression)-“前摄”(Protention)的三维内时间意识结构是人经验事物的基本机制,它渗透到人经验世界的方方面面。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身体及其运动知觉维度的论述正是基于该图示而展开。众所周知,梅洛-庞蒂明确拒斥传统哲学“主客二分”的做法,通过吸收内时间意识结构并将其融入身体知觉之中,形成身体知觉的内时间结构。故而以“实存”(l’existence)为重点,以身体-主体为载体,一种非对象化的“知觉”在此呈现,“本己身体”(le corps propre)的动态维度得以阐明。在此基础上,第一人称视角下本真身体行为获得恰当的理解。一方面,这打破了客观思维(预设了某种自然主义倾向)下的第三人称视角对身体行为的垄断;另一方面,由于作别了先验自我的预设,身体的具身活力得以释放。这意味着“将观念论的视角与实在论的视角重新联系起来”,并超越“实在论与观念论二者择一”*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Gallimard, 2004, pp.491-493.,刻画出一种新的思考身心关系的范式。

二、客观的身体与破碎的时间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通过反驳理智主义与经验主义*梅洛-庞蒂哲学著作中谈及的“经验主义”并非传统意义上与“理智主义”相对的那个哲学流派,而是指在源头上与经验主义有联系的某种(方法论层面)采用自然主义方法的哲学思维倾向。他把这一思维倾向称为“客观思维”(La pensée objective)。参见拙文:《自然主义方法在哲学层面所忽略的维度》,《河北学刊》2016年第4期。(客观思维)、观念论与实在论来阐述自己关于身心关系的“第三条路径”。“客观思维”是梅洛-庞蒂哲学中比较独特的概念,它认为“世界由许多确定性的实在物(determinate entities)构成,这种确定性的实在物相互之间以一种能够使得对世界以及任何事物的还原性分析成为可能的方式联系起来构成世界,因而在客观思维看来,(世界中的)事物之间最核心的关系是因果关系,它们把世界看成因果决定的”*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outledge, 2011, p.19, p.16, pp.18-19, p.220.,并以外在因果联系相融合。“第三人称视角”、“完全客观性”(complete objectivity)等词在某种意义上可成为这一思维范式的标签。此外,梅洛-庞蒂把“我们每天的概念框架称为‘客观思维’”,而他的哲学试图改变的正是这种思维范式,他认为“现象学的目的是发展一种新的、更加准确的概念框架,从而把当前那些‘有缺陷的’概念框架所造成的问题消除”②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outledge, 2011, p.19, p.16, pp.18-19, p.220.。身体和知觉在此扮演着重要角色,梅洛-庞蒂把后者看作一种“从含混、不确定的事物演变为确定事物的运动”,因为“那些有距离地被注视的事物总是表现为模糊的”,所以“完全的确定性在知觉中永远达不到”。“我总是从我自己的特定视角知觉这个世界”,做不到“不在某处看世界”③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outledge, 2011, p.19, p.16, pp.18-19, p.220.(view the world from nowhere)。

梅洛-庞蒂认为理智主义与经验主义对身体的论述多有局限。第一,在理智主义传统中,灵魂或心灵(甚至康德的“先验自我意识”)在身心关系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身体仅仅从属于它。在此传统中,身体对心灵不仅没有积极作用,反而在很多情况下成为“灵魂的羁绊”。一方面,理智主义把意识设定成非物理且非时间性的先验自我,但后者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辩护;另一方面,身体对心灵的影响甚至塑造显而易见,饥饿的身体明显影响着心智看待世界的方式。第二,就经验主义或实在论路径下的身体概念而言,身体的地位显著提升,作为心智载体的身体日益被接受,其中还不乏种种还原论和取消主义。而梅洛-庞蒂认为,实在论或客观思维下的身体依然有其范式层面的局限,无法触及“真正的身体”。他认为理智主义和经验主义都与自然主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都“预设了客观思维的优先性”*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92.。自然主义可分为本体论和方法论两个层面:本体论层面主要指拒斥超自然事物,从自然的态度出发预设存在着(理论上独立的)“实在”;方法论层面认为“关于世界的真正知识只能通过遵循自然科学的方法才能得到”*程炼:《作为元哲学的自然主义》,《科学文化评论》2012年第1期。。当理智主义涉及到预设某种先验自我或心灵时,将不可避免地承诺本体论层面的自然主义。就经验主义或实在论而言,当其单纯以自然科学量化方法研究问题时,将承诺方法论层面的自然主义。梅洛-庞蒂一般用“客观思维”指称后者,因而客观思维在此也可理解为一种第三人称视角的研究范式。在此意义上,经验主义、实在论、客观思维、方法论层面的自然主义四者都可用第三人称视角统摄。

就时间而言,客观思维认为时间是“一系列瞬间的前后相继”⑥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outledge, 2011, p.19, p.16, pp.18-19, p.220.,但这无法阐明时间的流逝问题及时间的统一问题。客观思维以“外在因果律”“客观时间”等标签对身体展开研究极易错失身体原初维度。在此时间观下,人们似乎无法想象身体如何流畅完成一系列动作,只能像设定机器人模拟行为(输入-输出)那样思考这一串身体行为(但依旧无法触及时间问题本身)。“它(行为)并不像一系列物理事件那样在客观的时间和空间中展开,每一个瞬间并不占有一个且仅有一个时间点……相反,在学习的关键时刻,一个‘现在’从一系列‘现在’中突现出来……成为某种内在于它的可能性在机体之外的投射。”*[法]梅洛-庞蒂:《行为的结构》,杨大春、张尧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2—193页。这意味着“当人处于世界的某一点上并将该点作为其行动的本己可能性之一向世界投射时,与被称为‘实存’的人类行为形式相关的象征性行为就被激发……这一行为与时间性紧密相关”*Dorothea Olkowski, “In Search of Lost Time, Merleau-ponty, Bergson,and the Time of Objects”, in 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 2010(43): pp.525-544.。可见,点对点的离散式客观时间不足以充分分析身体意向性的内在维度。

就身体而言,梅洛-庞蒂指出,客观思维对身体感受质(Qualia)进行颜色、声音、形状等后天划分将打破身体知觉的原初统一性。客观思维忽视知觉在整合感觉方面的独特性,因为“知觉聚合我们关于世界的感觉经验,这就好比是用多个视角把握同一个事物,而不是像科学的聚集那样搜集种种客体或现象”*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p.276-277.。他认为“在知觉中,我们不思考对象并且我们也不把自己思考为思考者,我们直面对象,并与身体交融……”*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但是,客观思维在划分身体对世界的经验时预设了某种自然主义原子化倾向,从而将知觉经验划分为听觉、视觉、触觉等范畴;可是诸如此类的单纯性质仅是思维预设,并非自在存在,只有“当我打破我视觉的这一整体构造时,性质(la qualité)、被分割的感觉性(la sensorialité)才得以产生”②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因而“我们在原初场域中所具有的并不是关于特性的一种拼凑(une mosaïque de qualités),而是一种全体的构造(它根据整体的需求来分配功能性价值)……”③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在此,除了生成一种身体格式塔场域外,身体意向的“联觉”也得以呈现,“……看的声音与听到的色彩作为现象实存着……我们看到了玻璃杯的硬度以及易碎性,当玻璃杯伴随着清脆的声音被打碎时,正是这可见的玻璃杯承载着这声音……它(对象的形式)在向视觉言说的同时也在向我们的一切感觉倾诉”④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客观思维所谓的感觉在此回归为某种含混知觉。而身体作为“一种协同的系统(关于它的所有功能都在在世之在的一般运动中被再把握和联结)以及实存的凝固外形”使得“看到的声音”或者“听到的色彩”如“通过双眼得以实现的注视之统一”一样得以实现⑤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经验(即真正意义上的知觉)在这层面上通过身体实现(先天的)整合,即只有当视觉和听觉并不是作为“对不透明的感受质的简单所有”(这意味着仅预设了意识主体而忽略了身体主体),而是作为“实存样态的体验”(身体与这体验同步)时,才可以说“看到了声音、听到了色彩”。如此,“视觉经验和听觉经验在身体中相互孕育;并且正是在身体中,它们的表达价值确立了知觉世界的前述谓的统一”⑥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因此“只有当(身体)运动作为运动或‘潜在运动’(mouvement virtuel)的筹划时(而并不是作为客观运动或空间中的位移),它(这一运动)才成为诸感官之统一(l’unité des sens)的基底”⑦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5, p.272, p.289, p.275, pp.280-281, p.282, p.281.。可见“最基本的知觉结构是一种有组织的课题或格式塔,是一种不能被分解成知觉的和解释性的元素的完全形式”*Jeffrey Yoshimi, “Prospects for a Naturalized Phenomenology”, in Philosophy of mind and Phenomenology, Daniel O.Dahlstrom et al.(eds), Routledge, 2016, p.292.,身体知觉有其内在原生维度。而这种知觉或者身体知觉的逻辑论述背后显现了某种内时间维度,正是基于后者,梅洛-庞蒂的身体、知觉以及时空性三者架构的雏形得以呈现。

三、内时间结构与身体的“苏醒”

对于时间问题,有学者指出:实在论认为“主体在时间之中”,观念论认为“主体在时间之外”,而现象学则认为“主体就是时间”*Francoise Dastur, La Phénoménologie en questions, VRIN, 2004, p.150.。

胡塞尔悬置“自然的态度”,强调现象学意义上的第一人称。以《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为切入点,认为人对世界的经验必然以滞留-原初印象-前摄三维内时间结构为特征。例如,在听音乐时,听众并非瞬间听到全部音乐,也不是以点状形式听到音乐;当下音乐的实际呈现既受到之前听到的音乐的作用(滞留),也受到当下对下一时刻音乐之期待对这当下本身产生的作用(前摄),三者表现出彼此交织、层层叠构的特点。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认为原初印象并不是(静态的)“起源与出发点”,而是“滞留与前摄相互交织作用的产物”*S.Gallagher and D.Zahavi, “Primal Impression and Enactive Perception”, in Subjective Time: The 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Neuroscience of Temporality, V.Arstila and D.Lloyd eds., MIT press, 2014, p.89.,因而严格意义上并不存在原初印象,后者仅仅是对滞留与前摄相互作用的“抽象”。但就内时间意识的特性而言,这种原初印象尽管是某种抽象,其本身也蕴含着滞留-原初印象-前摄的内时间结构。因为“每一个先行的前摄与在前摄性连续统一体中的每一个接着的前摄相比,正如每一个后面的滞留与同一个系列的先前的滞留相比……前行的前摄意向地包含所有以后的前摄(蕴含它们),后面的滞留意向地蕴含所有以前的滞留”*[德]胡塞尔:《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肖德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4页。,所以无论滞留还是前摄,都具有对应的三维内时间结构。胡塞尔认为正是通过内时间意识,物理学意义上的客观时间之基础才得以奠定,这表明内时间境域比客观思维下的时间指向更具原初性。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中的“身体”概念正是在吸收这种内时间意识结构的基础上逐步建立的。

根据加拉格尔和扎哈维的分析,胡塞尔“这基础的时间结构,即前摄-原初印象-滞留,能够刻画出(作为认知与意识的最基本形式)知觉的特点”*S.Gallagher and D.Zahavi, “Primal Impression and Enactive Perception”, p.83.,即内时间意识结构与知觉同构。这意味着“与每个原涌出的感知行为相衔接的是各个滞留相位的连续性,它将流逝的原当下之物、现在(Jetzt)以一种刚刚曾在的(Soeben-Gewesen)方式保留下来”*[德]胡塞尔:《文章与讲演(1911-1921)》,倪梁康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7页。,依照连续统的变化模式层层嵌套。因而对知觉的现象学研究显示,人对事物的经验受到“即刻过去”与“未来指向”的双重“处境环绕”*Whitney Howell, “Learn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eaning: Husserl and Merleau-ponty on the Temporality of Perception and Habit”, in The Souther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ume 53, 2015.。胡塞尔“把‘前摄’和‘滞留’称为将我锚定在处境之中的意向性”,而梅洛-庞蒂认为这里的“我”无疑被预设为“中心主我”(它成为意向性的来源),然而“如果主我是康德的先验自我”,那么“我们永远既不会理解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与它的痕迹在内部感官中相混,也不会理解经验自我仍然是一个自我……然而如果主体是时间性,那么自我置身(l’autoposition)就不再是一种矛盾,因为它准确表达了活的时间之本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他认为“这种意向性只能来自于我的某种知觉场本身,后者把其滞留视域拉到自身之后,把其前摄扣放到未来之上”⑤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因而以胡塞尔关于内时间性的探索为切入点,将为探讨身体和知觉的课题提供有利资源,即“(胡塞尔)关于时间的‘被动综合’这一词项并不能为我们解决什么,但能为我们指出问题之所在”⑥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

梅洛-庞蒂重视对身体维度的现象学发掘,将内时间意识结构与身体行为对世界的经验结构(即知觉结构)相融通,刻画全新的身体知觉概念。例如,守门员扑球时,可根据对方前锋射门时发力角度预判足球的飞行路线,从而在未来恰当的时刻做出准确的扑救。但扑救动作并非一蹴而就,必然持续一段时间。根据客观思维,如果对时间的意识是由下一阶段继承着的意识状态造成的(这意味时间之流是因为其后继性而形成),那么只有通过不断地“下一阶段”之更新才能建构关于时间意识的内在统一性,所以“为了有这承前启后的意识,必须再引入一个新的意识,以此类推”⑦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但无论建构多少新意识,都无法实现时间意识的内在统一,仿佛芝诺的二分法一样,人永远无法完成一个连续的身体动作。为了实现身体的扑救动作,身体知觉的内时间因素在此起作用。“滞留”和“前摄”使得扑救这一时间性行为成为可能,因为每一个“现在”“都包含着被定向的过去(刚刚曾在性)的一个连续统……这个连续统就其形式而言也是停滞的和恒久的,但另一方面……它又始终是流动的”*[德]胡塞尔:《文章与讲演(1911-1921)》,倪梁康译,第241页。。这意味着人对世界的当下知觉经验并不是点状的或静态的,而是被包含在时间“晕圈”中,即当下对世界的知觉经验不仅受到(之前关于世界之体验的)滞留作用,而且还受到对世界之体验的前摄影响。通过对足球飞行路线的把握,从而做出预判,飞身扑救一气呵成。滞留和前摄随身体知觉层层嵌套,内时间意识融合入身体知觉行为之中。因而梅洛-庞蒂指出,人们必须理解“作为主体的时间与作为时间的主体……这种原初时间性并不是外在事件的一种并置,因为它是一种通过把这些事件相互分开从而维持其为整体的能力”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身体运动的连贯性、内在统一性在这个意义上得以保证,这是客观思维范式下的身体无法做到的。

梅洛-庞蒂在论述身体知觉时虽然并没有直接谈及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但他关于身体时间性的论述仍显露着后者的痕迹。第一,注目行为(l’acte de fixation)“在时间片段上给予我们的‘把握’(la prise)与它所实现的‘综合’本身是时间现象(会消逝),它们只有通过在一种新的时间活动本身中被再次把捉才能继续存在”。(身体)知觉“并不是真理性的历史,它需要在我们之中不断验证以及更新一种‘前历史’(une préhistoire)”*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8, p.478, p.481, p.484, p.484, p.287.,因而知觉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断绵延的过程中逐步建构的。可见,身体的注目行为所生发的时间性从内在而言具有绵延性和历史性,并不是某种点状时间样态。梅洛-庞蒂认为,当我们接续着去听一段刚才我们因故中断的音乐时,“我们将会重新找到那段我们所放下的思路,后者不会中断……该(音乐)场域属于我对于特定类型经验而拥有的一种整合剪辑(un montage),它一旦形成,便不能取消”*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p.385,p.287,p.221.。在此,“场域”(le champ)与“蒙太奇”(le montage)两词共同刻画了身体知觉从时间性到空间性的渗透。第二,身体知觉本质上与时间性相关,每一次对“前历史”的更新无疑都预设了时间性。梅洛-庞蒂认为,“如果知觉不能在其当下深度(sa profondeur présente)之中保留过去并且不能把过去结合进自身之中的话,这一当下将不复存在”②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p.385,p.287,p.221.。所以当身体注视对象时,不可避免地将在这一行为中注入过去的成分,但这过去由于必须融入到当下境域行为中,故而只能是某种意义上类似滞留的“原生回忆”。此外,“只有当记忆作为从当下含义(des implications du présent)出发为了再次打开时间而做的一种努力,并且身体……作为一种我们与时间和空间交流的方式时,身体在记忆中的作用才能被理解”③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p.385,p.287,p.221.。这意味着在身体知觉内时间结构中的记忆并不像客观思维所强调的乃是“关于过去的正在自行建构的意识”,而是紧紧与当下含义相贴合的“身体处境化”时间意识。第三,梅洛-庞蒂强调一种“时刻变动着的当下”(an ever-changing present),即一种“活的当下”(the living present、le présent vivant;该词在胡塞尔的《C手稿》中已有体现*Toine Kortooms, Phenomenology of Time: Edmund Husserl’s Analysis of Time-Consciousness, Springer, 2002, p.231.)。时间本身就如“喷泉”*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那样,一股股泉水融于喷泉这一整体之中,前后相继推动,连绵不断。当人们观赏喷泉时,看到的其实是那个“前后相继的水柱”形成的抽象形式,而没有注意到这其实是由“一股股”泉水交织而成的,其中体现了时刻不断的变动。但当人们在这里用“一股股”这一词项来描述泉水时,已然打破了时间的原初结构,人为地将其割裂,可见日常语言的使用本身已然默认了某种自然的态度。因而梅洛-庞蒂强调“过去并不是过去,未来也并不是未来”,它们之所以实存是因为“主体性打破了‘自在存在’(l’être en soi)的完整性,并在其中形成了一种视角,引入了非存在(le non-être)”⑥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在此意义上,“作为未分化的推力和转变的时间能够使得作为前后相继的多样性的时间成为可能,并且正是建构着的时间被我们带到了内部时间性的源头”⑦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可见第一人称当下境域体验之重要性。通过喷泉的比喻,动态化的当下得到说明。通过时间,“我能够在后一个经验中拥有对前一个经验的榫合和再把握,但我永不会有一个对自己的绝对把握,因为未来的空洞总是被新的当下所填充”⑧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逐次渗透叠构,主体性在这种身体内时间性中被建构,可以说“被经历的当下在其厚度之中隐藏了过去和未来”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

梅洛-庞蒂把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置于同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结构相同的问题域之中。他在《知觉现象学》中以“绽出”(ek-stase、extase)这一时间性概念为切入点阐释《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在’我的现在‘之中’,如果我重新把捉了仍然生动的它以及它所暗含的一切,就存在着一种向着将来和向着过去的绽出(extase):这一绽出使时间的诸维度不是显现为敌对的,而是显现为无法分割的:存在于现在,就是始终存在,永远存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显然,梅洛-庞蒂认为对“现在”概念深入考察将必然指向内时间意识结构,这种体现为面向过去和未来双重维度的绽出则是把捉时间性的关键。达斯杜尔(F.Dastur)援引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论述:“每个当下既重申了它们所追索的全部过去的在场,也展望着全部未来的在场。”*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484, p.483, p.485, pp.287-288, p.326, p.485, p.488.Francoise Dastur,LaPhénoménologieenquestions, pp.159-160. 此外,梅洛-庞蒂试图指出海德格尔和胡塞尔两人在时间性问题上的某种默契。他援引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对时间的论述,认为时间是“由自身的自身感动(affection de soi par soi)”,因而“感动者(affectant)是作为推力以及向着一个将来流逝的时间,被感动者(affecté)是作为诸现在之展开系列的时间,感动者和被感动者只不过合而为一了,因为时间的推力不外是从一个现在到一个现在的过渡”。他进而认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讨论的“这种绽出、这种(在一个呈现给它的词项中)关于一种未分化能力的投射,乃是主体性”。在此意义上,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在关于时间性和主体性方面便达成了某种“共识”。

可见,作为理论基底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对梅洛-庞蒂身体概念的塑造至关重要,后者正是基于前者的分析从而将内时间维度浇铸于身体知觉中,使那种客观思维视域下的破碎时间和知觉经验得以重铸。

四、锚定于世的身体与时间

知觉是从意识内时间结构过渡到身体(知觉)内时间结构的桥梁,也可以说内时间意识(以知觉为载体)是由意识-主体向身体-主体转变的桥梁。胡塞尔也强调知觉,但其早期知觉在内时间意识结构下依赖于“关于我的本己流逝经验的前反思意识”*S.Gallagher, “Husserl and the Phenomenology of Temporality”, in 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Time, H.Dyke and A.Bardon eds., Wiley-BlackWell, 2013, p.141.,萨利斯(J.Sallis)援引利科(P.Ricoeur)的观点表示“知觉在胡塞尔后期才被认为是判断的发生源从而获得足够重视,而在其它作品如《笛卡尔沉思》中只是第二重要的”*John Sallis, Phenomenology and the Return to Beginnings,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1.。但无论如何,胡塞尔后期诸文本透露出多条克服之前问题的可能路径,基于胡塞尔的研究成果,梅洛-庞蒂认为身体、知觉、时空性三者的交织,加之身体现象学的实存预设*详见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p.7-22.,将显示出某种从意识内时间结构过渡到身体内时间结构的可能性。

梅洛-庞蒂试图进一步将内时间性融灌于身体知觉之中,并表明这种内时间性是身体通过与世界的互动建构而成,从而将表象意向性的内时间结构明确发展成身体意向性的内时间结构。在他看来,“时间并不是一种存在于自身之中的维度……时间是主体与世界相统一的产物”*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250.。身体行为在此起关键作用:“在运动的每一个瞬间中,先行的瞬间并非消失了,而是以当下知觉(这一当下知觉依靠当前位置覆盖和延续了一系列先前(运动)位置)为基础‘榫接’进了当下之中。”*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175.这意味着从肉身化的角度出发,身体的知觉场域结构与内时间意识的意向结构同构。身体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隐含地”阐明了某种时间性,“与世界之物的身体性互动使人们通过‘知觉活动’(the activity of perceiving)把‘隐含的’(implicit)知觉事项转变成‘明确的’(explicit)的知觉”,相应地,正如视觉域一样,身体行为和知觉也存在某种“视域”,因而“另一部分的明确知觉不可避免地转变成隐含知觉”*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249.。这“一现一隐”正如当下经验的流逝,在前一阶段还是未来,在后一阶段已成为过去。所以梅洛-庞蒂认为:“对我们而言,知觉的综合就是时间的综合,主体性在知觉这一层面上乃是时间性,正是这一点使得我们把其晦暗性(opacité)与其历史性(historicité)留给知觉主体。”*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286.人通过身体知觉(该“行动本身已融合了内时间性”*S.Gallagher, “Husserl And The Phenomenology Of Temporality”, p.144.)建构其自身主体性。这意味着“身体(我们将知觉世界的综合托付给它)并不是一种纯粹所予,不是一种被动接受的事物”。梅洛-庞蒂认为“注视行为(L’acte du regard)既是展望性的……也是回溯性的,并且两者不可分割……”因为在每一个诸如此类的注视或固定行为中,“我的身体把当下、过去和将来联系成整体,它分泌(sécrète)时间,更确切地说,它(我的身体)成为自然的场域,在这一场域中,种种事件……原初地围绕着当下投射出过去与未来的双重视域,并接受一种历史的导向”*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p.286-287.。在此,时间并不是一种如康德所言的“先天直观形式”,也不是客观第四维,而是身体与世界两方面互动生发的。

当以“自然的态度”思考时间时,无疑错失了本真的时间。梅洛-庞蒂认为,所谓“自在存在”的时间并不存在,“身体并不臣服于时间”,时间乃是由身体及其行为造成的。“我的身体支配着时间,它使得一种过去和未来为了当下而实存。”*Ibid,p.287.由于身体之于对象的注视具有视觉和触觉两个意义上的“深度”(la profondeur*Ibid,p.304. la profondeur是区别于宽度与高度的第三维,传统理智主义由于“平面化”处理了深度,而错失了“境域化”概念,只能“在一种全在(la ubiquité)中思维”。),而“注视”这一行为本身也有“展望”和“回溯”的二重维度,所以深度这一身体空间属性不可避免地与展望和回溯这种时间向度交织在一起,即注视这一身体与世界的互动行为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双重维度。“空间的综合以及(注视)对象的综合都建基于时间的这一展开之上。”*Ibid,pp.286-287.梅洛-庞蒂现象学中的知觉概念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产生的,“简言之,知觉是行动指向性的”*S.Gallagher and D.Zahavi, “Primal Impression and Enactive Perception”, p.83.,这就使知觉和身体成了事物的一体两面。由于“视域的综合(La synthèse d’horizons)本质上是时间性的”,并且“我的知觉场”又是与其“空间视域”和“时间视域”相交织,因而“我既呈现在我的周围(mon entourage)……我也呈现在我的当下、我的全部过去以及未来之中”*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

因此,纯粹谈论“时间”是无意义的。因为内时间意识结构在梅洛-庞蒂现象学中被划归为身体的内时间结构,离开了这一结构,通过思维预设时间为客观维度就脱离了时间的真正土壤,并且这样的谈论无疑也预设了某种“意识哲学的残余”*关于该论题,请参见杨大春:《现象学与自然主义》,《哲学研究》2014年第10期。,所以在身体现象学中应当结合身体及其行动维度谈论时间,由此便延伸到处境维度。作为实存维度的身体并不像“客观空间中的事物那样”是现成既定的,而是“我的作为可能行动之系统的身体,一种潜在的身体(它的现象场域被它的任务与处境所限定)”⑥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例如,当足球队员站在球场上,面对飞来的皮球,他并不会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样用手或者用其他比较迅速反应过来的部位接足球,而是第一时间用腿、脚或者胸部停球。在梅洛-庞蒂看来,这是由身体的当下处境以及任务决定的,是一种原初知觉,一种“非课题化的、前客观的、前意识的经验”⑦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在其哲学语境中,“知觉”不能被“对象化”,它并不是任何类型的对象或者客体,而是身体与世界互动的产物,它并不像先验自我那样“设定它所承载的事物”⑧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因为“知觉的起源在每一个知觉活动中都获得更新”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体现一种动态过程。足球队员时刻根据场上的局面通过一次次反馈做出不同的身体行为。这反馈和互动本身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内时间因素,但在梅洛-庞蒂哲学中,这种内时间因素与身体行为“共生”,属于行为和处境指向,而非纯粹意识表象指向,故而隐含了某种实践维度。所以,人们“并非从认识事物的视角外观(les aspects perspectifs)开始(与事物接触),事物并不以我们的感官、感觉、视点为中介,而是直面事物”,体现身体-主体与其实存维度的优先性,而后“觉察到我们的知识以及作为认识者的我们之局限”*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在此意义上,通过作为中介的内时间意识(以知觉为载体),身体意向性以及身体-主体便得以显现。

“在世之在的含混性通过身体的含混性得以表达,身体的含混性通过时间的含混性得以理解。”*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87, p.297, p.289, p.378, p.125, p.380, p.114.通过身体的内时间结构,知觉的动态化和含混性得以保证。知觉的特点能够被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结构所刻画,“感知(Wahrnehmung)立义在其样式中本身就是某种内在-时间性的被构造者”*[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8页。,“每一知觉都包含作为其本己结构之部分的滞留和前摄”*K.Romdenh-Romluc, Merleau-Ponty and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232.,而身体现象学中所谓“知觉的整合作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身体的内时间维度。基于此,梅洛-庞蒂强调“知觉的首要性”,认为身体在与世界互动时所获得的并非零散的“感觉”,而是具有晕圈结构的含混且动态化的知觉,后者与世界中的事物“活在一起”*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378, p.376.。这意味着“所有事物都是处境的凝固,所有关于事物的明确知觉依靠一种预先沟通(une communication préalable)与特定气氛一道存活着”。因而“事物是与我的身体、总的来说是与我的实存相关的……它建构在我的身体对于事物的把握之上”,这意味着“事物不能与那个知觉它的某人分离开来”,事物并不能真正做到自在存在,因为“它的表达始终是我们的实存的表达”,并且总是蕴含着某种“人性”。梅洛-庞蒂举欣赏绘画作品的例子,认为使得我们知晓绘画作品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注视它们,只有当我们从特定视点、特定距离以及在特定意义中注视它们时,简言之,只有当我们把我们与世界的默契放入这一场景中时,它们的含义(signification)才被揭示”。只有预设了立于河岸边的观众,水流的方向才具有意义,因而他断言“在自在的世界中,所有方向和所有运动都是相对的,这就等于说无物存在”*Merleau-Ponty,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p.492-493.。基于此,为了克服二者择一的窘境,锚定于世的身体向我们指出了那条通向身体、知觉和时空性融贯的路径,客观思维的局限也随之浮现。

哲学强调反思,然而“反思只有在它提及自身所预设的那个未经反思的基底时才能领会其自身的全部意义,反思从这一基底中得利,这一基底为反思建构了一个从未被呈现过的原初过去”*Ibid,p.289.。那个“未经反思”的事物为我们奠定思考和经验世界时的“锚地”。基于胡塞尔现象学,梅洛-庞蒂试图通过转变内时间性的指向从而建立一种新的考察主客关系的思维范式,他的用意似乎就在于对这一锚地和这种未经反思之事物做重新审视,力图使那种因自然态度而被人们默然承诺之物变得澄明。

B565.59

A

1000-7660(2017)06-0092-07

沈宇彬,浙江杭州人,(杭州 310007)浙江大学哲学系、美国波士顿学院哲学系联合培养博士生。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梅洛-庞蒂著作集》编译与研究”(14ZDB021)

(责任编辑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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