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经句与《十二楼》叙事伦理学阐释

2017-06-19 19:14王军明
关键词:李渔儒家道德

王军明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0)

儒家经句与《十二楼》叙事伦理学阐释

王军明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0)

多处引用儒家经句的《十二楼》,在呈现个体性的人生况味之外,更折射出李渔对社会人生的伦理思考,从叙事伦理学的角度看,其戏剧式叙事视角下的情节寓意更加丰厚。引用的儒家经句与小说的风情闲话形成尖锐的对立,小说情节中个体欲望的彰显最终指向浸淫于当下片刻幸福的人性本质,市井日常生活的描绘更多关注的也不是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而是平民日常生活的道德感知。经句影响下的双构叙事引出儒学道德困境下人们不同的伦理诉求。

儒家经句; 叙事视角; 双构布局; 修辞;叙事伦理

明清易代,但明末的文人风流并没有因朝代的鼎革和清皇的几纸诏令而烟消云散,只是在创作情色小说之时添加了一些保护色罢了。《十二楼》是李渔于顺治年间创作的一部白话小说集,小说多处引用儒家经典名句。这些儒家经典名句在标举着普世性的道德立场之外,更多地折射出作为风流才子的李渔对于社会人生的伦理思考。

“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1]考察引用儒家经句的情境可以发现,《十二楼》广涉恋爱婚姻与伦常关系。在个体经历的叙说中展现不同的人生走向,模拟出一系列道德困境。在此基础上,含蓄地提出关于生命应当是怎样的问题,并饶有兴致地探讨了“心”之乐的内涵。比照之下,可以发现,李渔的小说实际也在表达某种伦理诉求,而这种诉求,与其自我沉醉的生存意识有极大的关系。

从叙事伦理学的角度看,首先,儒家经句给予小说叙事的影响在于叙事视角的戏剧化,尤其是由一系列误会以及因果的设置,进而造成小说情节的奇巧。儒家经句与特定情节的结合使视角所及的情节获得某种隐喻的内涵,从而含蓄地传达了作者真实的创作意图,第一次在清代小说领域彰显了实学的光辉。其次,经句参与建构的双构叙事结构呼应出李渔娱人又自娱的艺术个性。另外,儒家经句独断的评判与个人议论相配合,在调侃中论证了情欲的正当性。惋叹与劝慰的反问句及祈使句则从正面被仿拟为人物的心理活动,揭示了情欲的不可遏制。两者相辅构筑起娱乐调笑的艺术世界,作者与读者也便双双获得了心理的满足。

一、《十二楼》儒家经句概览

《十二楼》多引儒家经句,其中,《诗经》《论语》各被征引4次,《孟子》《周易》《大学》《中庸》《左传》各被征引1次。

在《十二楼》中,这些阐发修身养性的儒家经典文字被李渔用以规整不同的个体经历,进而试图解答关于生命、情欲、人生选择等严肃问题,如以段玉初一生行迹与郁子昌人生道路的对比来印证《中庸》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客观地讲,李渔只是试图借助于孔孟儒学“正德厚生”的文化传统,并通过对儒家经句的个性化解读,提升其独特的个体叙事所透露出的生命诉求的经典价值。

表1 《十二楼》所引儒家经句概览

然而,具体考察儒家经句的出处,可知李渔并非没有侧重,引用《论语》、《诗经》、《孟子》的次数相对较多。作为“四书”之二,《论语》、《孟子》记录孔孟及其弟子的言行,是孔孟儒学的集中体现。后世儒学自觉或不自觉地吸纳其它各家的思想,以适应新时势,至明清登峰造极。《诗经》选句皆出自小雅、国风,多颂赞之语。即便间杂讽刺议论,如《诗经·唐风》中的“宛其死矣,他人入室”,然亦委曲,论者称“温柔敦厚”。儒家的诗教传统也源于此。以上三者,被宋明时期的理学家们奉为至圣经典,不可侵犯,但在李渔的改头换面之下,儒家经典名句已不复本来面目,被移梁换柱,用以解释日常的人情物理,如《国风·召南》中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本意赞叹女子出嫁时的盛况,但在小说中,被用以委婉讽刺财主的贪得无厌。处在明清之际思想文化大变动的背景下,李渔的做法,固然表现出对理学家空谈性理的反叛,体现出明清实学的一般特征,但不可据此断定李渔弘扬明清实学及其价值观,因其性格在动荡时局下的转迁与个人意识的滋长,所以他在小说中传达的,带有更多的自我主义与功利性的影子。而所谓的伦理诉求,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自我生存意识沉醉的烙印。

二、经句影响下的戏剧式叙事视角

在叙事文学作品中,作者往往需要选取某个结合点,将其眼中的世界幻化成语言叙事世界,这就是所谓的“视角”。李渔在小说中采用戏剧式叙事视角,大概与其浸淫于戏剧理论的发凡中有关。关于戏剧式叙事视角,王平在《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中提到,“所谓戏剧式叙事视角,是指叙事者隐藏在故事中人物和事件的背后,使读者几乎无法感知他的存在。他主要依赖于人物的对话、行动,再加上非常简练的描写与叙述报道,以构成某种戏剧性场面,给读者以十分客观的印象。”[2]李渔采用的戏剧式叙事视角,基本延续了宋明以来拟话本小说制造悬念的模式,但受儒家经句的影响,使经视角过滤的情节极富隐喻意义,显著者当推《十二楼》中的《鹤归楼》。小说头回引用《孟子》名句“素患难行乎患难”,议论人之身处困境,当作“比下有余”之想,从整体上建构了安天知命的儒教传统文化模式,并巧妙构置出两组对立:伦理道德内部的冲突,与不同人生态度的矛盾。

首先是君臣关系与夫妇关系等伦理道德内部的冲突对立。《孟子·滕文公上》有如下论述,“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3]五伦作为中国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石,千百年来,被奉为天经地义。然而,这一绝对真理,内部即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皇帝有意刁难,令段、郁尽臣子之忠,尽忠则不能与妻子欢聚。其中涉及的君臣、夫妇关系的处理,即同属五伦。在李渔的《鹤归楼》中,宗法式的生活伦理难以两全,生活的终极悖论逐渐展开。

再者,由段、郁二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和处事风格,可见出另一组对立。段玉初自幼绝躁进之心,郁子昌则及时行乐,相抵牾的人生态度最终影响了他们在困境中的人生际遇,甚至决定了佳人的生死。李渔表面上写的是二人不同的人生遭际,实则是对惜福与及时行乐两种人生态度的探索与思考。

综上看来,《鹤归楼》并不抒写遗民孤愤的沉重历史,在思想境界上亦高于同期的人情小说,带有深切的伦理关怀。而且,如此的伦理叙事仅提供个体性的人生况味,展现生命长河中各种选择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然而,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坚持仅以生活的终极悖论结束小说不同的是,李渔则试图解决,甚至不惜为此敷演出一段寓言性质的故事。由此,骑士只能作为悲剧的英雄,在病榻上流下忏悔的泪水,段玉初则被神化为先知先觉的哲人。其自幼惜福,及长,性极安恬。迎娶佳人后,预料祸患将近,遂多次引用儒家经句,系统阐发惜福安穷的人生哲学。身陷敌国,与妻子生离,便将“安穷”定为奇方,又预先写下回文诗,后竟熬得夫妻重聚;而风流才子反倒与结发之妻阴阳相隔。与塞万提斯仅抛出一连串的生命疑问不同,李渔在结尾的综论部分强调“听天由命”,宣扬知足守分的人生哲学,与头回孟夫子的议论相呼应,进而发出明确的伦理指引。

可以看出,李渔虽提供了个体性的人生体验,但并非藉此让每个人发见自己的生命自觉,但由其素日行径来看,李渔不同于那些“假充道学”的迂夫子,故而他的叙事也并非全在于动员与规范。李渔的叙事既非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亦不完全符合自由伦理的叙事。由其著作《闲情偶寄》看出,李渔津津乐道于自己的生活艺术、发明创造,可见其更为看重的仍是自我生命感觉的愉悦。此类自我陶醉式的叙述,在《无声戏》等其它小说中同样存在,内容杂涉姻缘、祸福等常见境遇,李渔就此阐发“新解”。由此推定,这种个人生命感觉的愉悦,多源于其所谓“新耳目”之见。李渔创设出自由的另一种人生,人物形象及其命运都得到精心设计,着力凸显所要传达的命意,如《鹤归楼》中忌风流者能与娇妻偕老,好色者终归姻缘不顺,意在凸显“听天由命”的主旨,而难以两全的道德困境,被主人公巧妙化解,亦全靠“听天由命”。更重要的是,在小说“入话”及叙事间的论述中,虚设读者与作者间的交流,受众与作者嘻哈玩笑,设计人物命运朝着其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于是,受众亦为“作者”,而作者亦偷闲做一回受众,故事最后总结出可以接受的人生哲理。这一点,可说是李渔与塞万提斯的根本区别。

小说还试图以儒家经句合理解释世间的人情物理,与丁耀亢《续金瓶梅》中引用顺治《太上感应篇》只为掩饰明显的反清情绪不同,在价值观上表现出反对空谈性理,提倡关注现实,但经句意义大多已被篡改,不可见其原貌了,《十二楼》中的《奉先楼》、《生我楼》可为典范。《奉先楼》述说明末南京池州府的舒族一支,至舒秀才已是七世单传,无其他子嗣。李渔引《论语·颜渊》中“人皆有兄弟,我独无”,此句原为司马牛慨叹别人都有好兄弟,唯独自己没有,此处李渔用以解释一脉单传的现象。《生我楼》的主人公财主尹厚夫妇一生简朴,虽不喜炫耀,但家宅也另有气概。李渔引《礼记·大学》中“富润屋,德润身”,此句原为儒家用以强调修德的重要性,但李渔用以形容尹厚的家宅自有旺气。

联想当时的时代思潮,可以发现李渔小说的价值观与明清实学主张颇有类似之处。所谓明清实学,是指明清之际,一大批学养深厚的知识分子摒弃空谈性理,提倡关注民生,学术价值观上不再囿于唯经至上,开始投身自然科学的研究。客观上讲,明清实学恢复了孔孟儒家“正德”、“厚生”的文化传统。“多才多艺、开明通达的李渔,也要讲‘有裨风教’、‘益于劝惩’、‘轨乎正道’。他并没有自觉地提出,也不可能提出反叛儒学传统的明确观念,他基本上仍是儒家美学的承继者和信奉者,但他又确乎显示了那种突出个性情欲、本能要求的背离倾向。”[4]从小说内容上看,《十二楼》通过个体生命经历的叙事,重在展示社会家庭间有关婚姻、财产、立身处世等问题,以儒家经句诠释世情,有裨于纠正理学空谈的弊端,并表现出对人生现象的关切。然而,李渔关注现实,仿佛无意于发现生活的真相,而仅满足于将其作为自我观念的一个印证,如作者对于人生意趣与生活本质的内在关系的探索最终止步于段玉初与妻子团聚,并将其归结为天命使然,从而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内涵,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相比之下,《十二楼》中涉及儒家经句的其它情节在寓意上无甚新奇,但安排设置奇巧,足见作者匠心独运。具体而言,在于通过戏剧式叙事视角,营造某种客观的场面,儒家经句直接参与了情节的构置,以构成误会、因果等桥段,甚至影响了人物命运的演进。再者选材独到,文奇与事奇的结合完美体现了李渔“无声戏”的原则,主要表现为“故事新颖独特,不落窠臼;情节曲折变化,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陡转和巧合。”[5]据此,可举《十二楼》中的《鹤归楼》、《三与楼》为例。首先,考察《鹤归楼》,“帝王吃才子之醋,遂使夫妻二人不得相见”的故事独特,再者,从布局上讲,段玉初与郁子昌二人,同被徽宗皇帝与朝臣算计,奉命赍帛赍金出使金国。临别郁子昌与妻子着意温存,而段玉初冷言冷语,妻子准备的衣物一件不带,且引《诗经·唐风》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该句原为讽刺守财奴徒俭而不中礼,此处意为段玉初劝妻子改嫁。中途寄回的家书上,也是寡情断义的文字。妻子误会丈夫绝情不返,遂绝意守节,终捱过八年之苦。最后,段玉初返乡并解开误会。再说《三与楼》,故事中的财主有牢狱之灾,当初贪人房产,作者以《诗经·召南》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讽之,之后报应不期而至。虽说是他人设计,但也是天道有心,不过假他人之手以便成事也。儒家经句参与到因果设置中,不仅使情节奇巧,而且带有了某种宿命的含义,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生活的本质。

综上,在内蕴与形式两方面,儒家经句都在丰富着戏剧式叙事视角下的情节。通过个体生活经历中道德困境的呈现,提出“人生应当如何”的疑问。李渔巧妙编排情节,传达旧集以外的新见,展现深切的伦理关怀,并通过用儒家经句入释人情物理,抨击了坐而论道的理学,彰显了实学精神,但因其夙性巧慧与“砚田糊口”的现实,阻碍他进一步发掘社会真相,而只是停顿在加强拟话本“文人化”趋势的阶段。

三、双构布局后的道德置换

双构性思维,具体而言,是两极对立共构的思维模型。《易经》所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微言大义,即体现了这种双构性思维。在中国古代叙事作品中,我们仍然能看到这一古老智慧的遗存,如清康熙刻《金瓶梅》起结处的道佛两教的对立共构。清初部分拟话本小说迷失在“为能留名强说教”的泥潭中,在这种情势下,李渔的文学创作与理论无疑给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总体来看,在李渔的笔下,有经句道德,诗酒才气,但《十二楼》更因其技巧的创新卓然当世。雍正间钱彩的《说岳全传》在情节的编排、人物性格的丰富、艺术手法的运用上皆可取,然而以宿命冤冤相报作为奸臣屈害岳飞的缘由削弱了传统意义上的劝惩意味。李渔本人并不反对描写神鬼故事,但要求建立在艺术真实的基础上。对于文人臆想荒唐的情节,李渔指出,“当日仅存其名,后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6]有鉴于此,《十二楼》绘写家常日用之事,以圣人之言入释人情物理,如《归正楼》写偷儿贼改邪归正,反得正果,以《四书》名言释之,阐明笠翁“劝善”宗旨。对此,杜濬评价,“是犹盛夏酷热之时,挥汗流浆之顷,有人惠一井底凉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浅也。”[7]从技巧的角度上讲,经句的引用承载了小说的劝惩功能,并在结构性情调的冷热对比中带给读者新鲜刺激的快感。

在《十二楼》中,李渔的双构叙事集中于述评婚姻家庭关系以及由此牵扯出的人物心理的外化,其间引用儒家经句,自谓标榜名教。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如《夏宜楼》中瞿吉人用西洋奇物望远镜猎艳,后又故弄玄虚以求妻,违背圣人之道,最后竟抱得美人归,表现出个体的自私心理,而这种心理,在《十二楼》的论述逻辑中亦有展现。以《夏宜楼》为例,文尾引用《周易》中“漫藏诲盗,冶容诲淫”,警告他人应注意收敛财色,否则会诱引他人犯罪。开篇却津津乐道尤物荷花之妙,并称若能延续宗祧,男女亵玩亦有益于正。由此考察李渔的叙事策略,表面上尊奉儒家经籍为圣人之道,斥退风情,实则言谈间极尽谑浪调侃。

综合来看,李渔的双构叙事传达出个体感性道德的自由伸展,并着重刻画身体感觉的兴奋感,触及了人性的部分本质,具有初步的启蒙意义,但情感的过分投入,以致其在相对性世界中自如沉醉变得不可能,而行为亦多由自性中来。这或许可以作为对其言论及素日行径之不蹈时俗的一个解释,但也正因如此,李渔与其拟话本小说,得以在清初文坛留下自己独特的声音。

四、动荡时势下情色欲的张扬

从明初至明中叶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程朱理学被奉为至圣经典,并构建了完善的封建社会道德规范,但随着明中叶后市民阶层的扩大与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方面对固有道德体系的质疑开始出现,功利主义思潮开始流行。另外,市民结合众多道德话语资源,致力于建构一套适合自己的道德准则。王阳明“致良知”学说的提出,顺应了这一趋势,而传承王学的左派人物王艮,强调“百姓日用即道”,似乎已更多地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思考问题,李贽予以进一步发扬,提出“私心说”。明清之际,在已有的基础上,对原道德体系的质疑发展到新的阶段,经世致用之学兴起。另一方面,在文化大动荡的背景下,对情色的欲的追求在相对宽松的生活格局中获得了发展。

关于李渔其人,刘廷玑《在园杂志》留下了如下的一段记载,“沈宫詹绎堂先生评曰:聪明过于学问。洵知言也。但所至携红牙一部,尽选秦女红娃,未免放诞风流。”[9]可见,美姬是其适意生活的一大特征,据此可以看出李渔对于色欲的追捧,但李渔也确乎是个“情痴”,这一点从他为亡故的乔姬书写二十首悼亡诗可以略窥一二。此外,《闲情偶寄·声容部》亦强调有美姬美妾而好之,是还己之性中所有。情欲与色欲,已然外化为纯然个体的日常感觉,而自我生命,此刻亦获得自由的伸展。小说通过引用儒家经句以张扬情色欲,其中的话语版块,可分别作为议论句、祈使句、疑问句,三者在功能层面上契合了李渔的用意。

小说对于情色欲的肯定首先是通过儒家经句的评判与作者个人的议论间的双重作用体现出来的,此时儒家经句多表现为独断的议论句,如《合影楼》引《孟子》中“男女授受不亲”,自陈非为单阐风情,而是以宣扬“男女之大防”为主。然而,后文却用大量的篇幅论辩了一旦得到释放的情色欲的不可遏止。该句引用,形式上精炼、易懂,并与作者的议论相互配合。通过对道学进行娱乐化的调侃,展现了情色欲对程朱儒道的消解,从反面论证了情色欲的正当性。

其次,以惋叹与劝慰语气为主的反问句与祈使句多出于小说人物之口,穿插在小说情节中,借助于人物面对情色欲时的白描式心理描写,充分表现了李渔个人对于情色欲合理性的肯定。如《拂云楼》叙裴七郎的妻子奇丑,却又惯于嬉游。时值端阳佳节,众人到湖上看竞龙舟,碰巧大雨涨潮,妇人无奈登岸步行,一众轻薄少年遂起品评之意,无奈其中并无殊姿绝色,此时众人叹息一声,道:“才难,不其然乎?”语出《论语·泰伯》,本义为孔子感叹人才难得,此处以反问语气表现众人难以压抑的色欲,以及难求绝色女子的无奈。而后,由亲见裴家两位佳人登场,众少年尾随而行的行为可以看出,众人心态已由色入情矣。应当说,李渔之“心”与阳明之“心”,从内涵上讲,还是有区别的。阳明之“心”为哲学范畴中的“心性主体论”,倡导良知之乐,“而李渔所谓‘心’之乐并没有王学那么抽象,而仅仅局限于一般心理学意义上的‘七情之乐’。”[10]从众人行径可以看出,李渔所要弘扬的,正是这种由色而生的“七情之乐”,亦可称为相对化情感的绝对化,或即兴的兴奋,由此产生的情绪感动上升到一定程度,众少年无可抑制,才会称赏、尾行,甚至心跳加快,两眼昏花,而裴七郎也才会以扇子遮住面容,并从扇骨中,用一双饿眼细细审视。由此,裴七郎们心生飘然的性幻想,并全身心投入有限且现在的时刻,忘却往昔与将来,只彻底浸淫在自我沉溺的迷离世界中。就个体感性的生活感而言,兴奋的这一刻,带给个体们无限的幸福,尽管这一刻,可能很平凡,甚至是庸俗。然而,人性往往即满足于此类幸福,并为此坚执捍卫。《萃雅楼》中的权汝修与金、刘二人结断袖之好,但严世藩夺人所爱,用计拆散他们,强令权汝修前往侍奉。汝修忍辱负重,搜集奸相罪证,上达天听,朝廷降罪。处斩当日,汝修取了严世藩的脑袋,做溺器以泄愤。每个人都想在自己的信仰中酣眠,而权汝修的信仰,即为其与金、刘两位公子相处的幸福。由此看来,汝修报复之举固然会因其低级趣味而遭受指责,但小说反映出人性中为守护幸福而付出努力的本质,具有普遍的意义。

再如,《拂云楼》中裴七郎苦尽甘来,连得两位佳人,洞房花烛夜,小姐不肯趋时脱套,裴七郎遂借故抽身至二夫人能红房内。能红明白小姐执古礼,等七郎走到房内,叫他转去,念出《诗经》两句“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心里又怕他真转去,又念《四书》两句,“既来之,则安之。”《诗经》两句出自《诗经·小雅》,是西周农事生产的真实写照,另一句出自《论语·季氏》,本为孔子劝诫冉有的话。两处祈使句皆仿拟为能红的心理纠葛,呈现出道德与情欲的斗争。裴七郎正心急火燎,扯了能红,即行房事,而能红也不推阻,二人遂做成第一桩好事。此时的裴七郎纯然一欲鬼也,而起先裴七郎为求姻缘,竟向俞阿妈下跪,足见其用情至深,可谓“情痴”。裴七郎是李渔小说中的一个形象,李渔本人即好美姬,喜声色,放逐自我于歌儿舞女之间。裴七郎的形象不仅反映出男性在面对情色欲时的普遍共性,同样也带有李渔的个人映射。关于李渔的性情,钟明奇有过一段论述,“李渔事实上常常是从‘极情’走向‘极欲’,‘情痴’有时即是‘欲鬼’。”[11]然而,毋宁说,李渔的心态,在小说创作中,经历了由极色走向极情,最后又归于极欲的过程。应当说,此时的情境,人们关注的,是兴奋本身。至于为什么兴奋,已然不重要了。

兴奋的时刻稍纵即逝,因此,唯有重复兴奋,方可留住片刻的幸福。李渔的小说叙事中大量铺陈描写平凡生活的场面,引出市井的日常道德感,而其中又以色、情及性欲的场面居多。由此,叙事语言挽留住情绪高涨的现在时刻,将个人与存放个人生命感觉的此刻联系起来,而在被保留的现在时间中,个体生命沉浸于自我的生存晕眩。经句在修辞创设的情爱模式中剥离出生活的原欲,并将修辞艺术推向顶峰。从这一点上讲,李渔是真正的艺术家。

五、小结

通过上述考察,我们可以发现,经句使戏剧式叙事视角下的情节在内涵与形式上意蕴丰厚,并彰显了实学精神。李渔的小说叙事,由道德谈人生,探讨在道德困境下个体不同的人生选择,表达人们不同的伦理诉求。在受到经句影响的双构布局下绘写风情,表现自我的感性道德,留存个体生命感觉兴奋的此刻,并在修辞艺术中,再现大动荡背景下情色的欲的汹涌,而无论是涉及道德,抑或人生、情色欲,李渔的笔调均或多或少地带有自我沉醉的意识。李渔的小说叙事,自任适意,足以奠定其在清代戏曲小说史上的地位,而明确的伦理忧思与个体生命道德的深刻体验注定在熙攘的江湖,留下自己独特的声音。

[1]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7.

[2] 王 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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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卢寿荣.李渔戏曲小说研究——以娱乐性为中心[D].上海: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2003:92.

[9] 刘廷玑.在园杂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5:40.

[10] 张成全.李渔心学与王学关系考论[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64(6):85.

[11] 钟明奇.李渔情爱心理的文化哲学探析[J].中国文学研究,2000(2):75.

[责任编辑:杨 勇]

2016-10-10

王军明,男,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3.009

I 207.41

A

1672-6219(2017)03-0043-06

的儒家经句与小说中的风情闲话形成半实半虚的对立,在不负责任却又无伤大雅的戏说下,“使道德的说教变成娱乐的快餐,僵化的形式变成自我的幻境,这就使其作品体现出一定的灵活性。”[8]据此,儒家经句作为矛盾的一极,与另一极的风情既相互排斥,也相互依存,传达出的并非圣人之德,而是私德的圆满,亦即个体的自我感性道德,构筑所谓的道德相对性世界。其并非儒家“舍生取义”之类的大仁大义,而更近于市井细民的日常道德感,且表现于平常生活的趣味情节中,可称为“生活感道德”,如《萃雅楼》写金、刘两公子皆为传统文人,却与权汝修缔结龙阳之好。不仅如此,三人同行商贾之事,每日吟风弄月,受享人间繁华,与儒家传统的道德理想相左。然而,李渔对于相对道德的观照并不止于此。《合影楼》记珍生与玉娟相恋,只因双方父母心性不同,只能隔水相思,而珍生预有偷香之念,遂预先藏身至玉娟处,待她一到,便钻出来,竟要搂抱她。玉娟吃了一惊,如飞避开,而珍生也因此惊得落水。类似的情节在《十卺楼》中再次出现,且描写更为露骨。作者关注个人身体感觉的亢奋,极具现代意义,但描写过于细腻,部分情节甚至荒唐无稽,理应受到诟病,如《十卺楼》中姚子继婚缘蹭蹬,新娶美妇,正欲寻欢,而原主上门,威胁再三,终将女方讨回。姚子继则欲火正炽,只欲寻死。但小说中一句“世上怜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而非好色也”点醒梦中人,揭露人性中潜藏的普遍的劣根性,可谓一针见血。相较于时兴的才子佳人小说,《十二楼》显然已高出一筹。虽然二者同样反映爱情婚姻问题,但所不同的是才子佳人小说只是单一地讴歌真情,反对封建礼教的压迫。笔下男女风雅多才,皆为痴情种,纯是文人写梦扬情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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