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二斋”为领衔的前中期网络女性词坛

2018-01-28 10:50
泰山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赵 郁 飞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公元2000—2010年也即网络诗词由鸿蒙初开至万花为春的这一时段,几乎与女性词的飞速发展同步。对女性而言,文学的舞台从未如此平展广阔,自我表达从未如此快意。在这个有史以来最为开放、自由、多元的创作时代中,女词人们全方位地越轶路径阈限,其卓异表现是完全可以同男性工力悉敌、相视莫逆的。在“觉天炯炯英雌齐下白云乡①”的奇丽景观下,流衍千年的女性词史至此面目为一新。

活跃于网络词坛前中期的女性名家可点出团聚在“菊斋主人”任淡如周围的孟依依、看朱成碧、秦紫箫、萼绿华、如月之秋、蓝小蚁,以“小眉体”横绝网坛的现象级名手发初覆眉及留社女成员等。若准“传统”、“新变”二元理论分野,可别张一帜之女性领军人物必推问余斋主人与添雪斋。二氏以杰特的创作成就与鲜明的艺术风格卓立于流辈之外,成南北掎角之势,且影响力辐射綦广。

一、上揖湖海楼的问余斋词

问余斋主人名系取意太白诗,本名于戎,曾用网名贺兰雪,七零后,山东人,现居北京,任职电业部门,任“秋雁南回”论坛诗词版版主、网络诗词百花潭潭主等职。问余1999年即涉网。成名既早,地位亦高:苏无名《网络诗坛点将录》擢为五虎上将之“双枪将董平”;嘘堂谓“当代最好的女诗人”、“网络诗坛,离开她去谈则毫无意义”②,其雅重如此。问余作诗极快,有“人工作诗机”美誉,今《焚余草》《酒余风》《劫余灰》《飞雪集》《兰雪诗》六集存诗词三百余,虽丛芜之病难免,然佳制亦夥,读之若海雨天风觌面而来。网间名家对于问余词审美取向上的品评,有胡不归谓之“雄深雅健”、青凤之“大气浑涵,清刚劲峭,略无脂粉习气,奇哉”、绍兴师爷之“若怒潮欲举,铁骑将腾,有薛校书《筹边楼》之气势。网间巾帼而能须眉响者,舍贺君其谁?”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她越轶性别藩篱雄风鼓扬的精神气质。

词史上的雄性之美也有很多种:东坡式的、方回式的、稼轩式的、芸阁式的……问余斋词则最近乎“苍茫中见骨力”[1] (P209)的陈维崧。其《沁园春·自述》曰:“不羡梅花,不立危楼,不弃前嫌。任铮铮穷骨,得名愚鲁;谦谦君子,笑我刁顽。半壁尘烟,平生才气,只借江山作手谈。闲情里,听风扬碧水,燕语红檐。归途误许征帆,饮几日离亭酒半酣。数故人去处,何关淮北;新愁来路,多在江南。好梦难长,欢容未久,眼外云天忘卷帘。欣然事,把吴钩对影,染就青衫”,那种纠合了诗酒风流与家国之思的才调声口,分明一女迦陵也。

(一)史心与士气

严迪昌先生《清词史》云:“构成陈维崧词‘精悍’、‘横霸’之风格的基因……是他的史实、史才”[1](P214),这同样也是问余斋词坚实饱满的精神内核。对于时事,问余斋较同期其他女词人要关切敏感得多,下笔每涉大题材,或即事直陈,或曲尽深心:

盛世如斯,歌舞乱、杯盘难歇。疑此地,座旁多肉,碑石无鳖。报上略无三两句,网中幸有君成阕。堪慰处,公道在人心,立新碣。南京血,东海月;中夜望,食犹咽。奈此情谁记,此心谁切。击楫中流今在耳,强胡一日终可蔑。民意深,纵此际无言,仇千结。

《满江红·和伯昏子。有感于南京盛岛大酒店于大屠杀纪念日开业》

一树梅花万树春,熏风不肯记霜痕。守寒无奈已无人。留得芳心成底事,但随垂柳过朱门。残山剩水梦同温。

《浣溪纱·南京慰安所遗址将拆,哀南京屡见此类事件。2005年2月24日,最长寿慰安妇朱巧妹去世,终年96岁》

二首选自问余斋纪念抗战诗词作品集《东事集稿》。其实早在“国家公祭日”设立之前,网络诗词界即有相当成规模的纪念与反思,十数年间诞生了如嘘堂《死战》、冯乾《战城南》、军持《如玉歌》、月如《跑反歌》④等一批杰出的作品。“岂图报寇仇,君子恒夕惕”,“唯有数文字,聊以志其光”⑤,能于身侧歌舞升平之际先天下而忧悯,正是现代人文主义所必有、“诗史”与“词史”所特有的宝贵情怀。网络诗词堪光于世、名于史,此必居一。

即便如此,问余仍在访谈中针对网络诗词的思想性提出尖锐批评,“总体说网络诗词对民生的关注甚少,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式微,有时集中在几个敏感时期生发感慨,符号意义大于体验。写自身经历的作品大多技术尚浅,望元白新乐府犹差数筹,况乎老杜”⑥,她自己就以创作实践勉力靠近自元白、老杜传递下来的现实主义精神。问余之史心士气绝不仅限于与时闻史事直接关联的题材,在较易以平顺语出之的寄赠词中,也通篇充溢着“纵横议论,洞照古今”[1] (P214)的峥嵘心音:

十万丹山,百代逐臣,珠海琼崖。自男儿意气,须行险路;英雄风味,要向天涯。成败不言,是非当畏,寄柬长听两部蛙。君知否,莫求田问舍,壮志虚嗟。飞花落处无家。任看到春深世漫夸。慕车萤戴雪,哪得称老;鸡鸣牛角,勤力堪嘉。雏凤声闻,囊锥锋锐,新笋庭中初见芽。停桡处,那迎宾鸥侣,送客琵琶。

《沁园春·再赠W君》

议酒言欢,议笔言狂,议史言悲。看金陵城上,漫天霜角;秦淮河畔,一片歌吹。借典非难,愤俗何用,无奈书生力最微。知别后,纵风清月炯,莫绕残碑。黔娄岂可扬眉。让半寸春光过锦帏。记彭宣说义,青笺埋没;伏波聚米,战马空肥。迁地由巢,择邻孟母,短棹歌残知为谁。传诗路,觅无情杨柳,有限余晖。

《沁园春·重赠W君》

W君为问余挚友,味词意,应为放逐“珠海琼崖”一青衫落拓书生,遂典故招来挥去,不嫌杂冗。“再赠”与“重赠”之间势态亦应有变,故格调由“男儿意气,须行险路;英雄风味,要向天涯”的劝慰遽转为“借典非难,愤俗何用,无奈书生力最微”的哀激。问余斋此二篇虽云赠人,底里情绪实是伤人自伤、别有怀抱的。

小笔书大字不可,斗笔书小字则偏宜,以墨饱腕强也。将丰富“信息量”与悠长喟叹纳入小令也是迦陵长技,问余虽气势有所不及,而深曲笔致及浓足弦外意颇肖:

隔代书文不可听,驱虏逐鼎土还腥。覆亡依旧北来兵。虐士深知遥胜宋,奴颜犹未重于清。可怜无运满荧屏。

《浣溪沙·南游记之南京明孝陵》

古塔名成却为斜,田园初绿柳新芽。檐前偶展数枝花。劈石剑长成底用,涌潮恨好送鱼虾。小儿争指卖糖家。

《浣溪沙·南游记之苏州虎丘》

(二)慷慨中寓悲郁的审美风格

问余斋趋于朝而隐于词者,在“奇葩逸藻,波腾云卷”⑦的同时,别有一种江海飘零、烟波日暮感,这与陈维崧词“多声复调”的丰厚艺术内蕴也是接近的。勘破世事的清醒与略微消沉的心绪时时反映在词中:面对金粉故迹,她有“春风犹在,为谁乍暖征席”的诘问,也有“烂柯山里,元来都是行客”(《念奴娇·怀古》)的彻悟;她自许“旗亭歌咏,频来画壁,中流击桨,几度争先”(《沁园春·拟自寿》),又感叹“向来风骨不合时”(《朝中措·寄远》),自嘲“算此生困顿,空怀忧愤;虚名误我,我误云烟”(《沁园春·重过拒马河》),甚至发出了“宗相筹谋,岳王豪气,却事徽钦”(《一萼红·记梦》)的牢骚;她有“习儒看剑都虚,要一苇渡江到太湖”(《沁园春·再赠小饮归来》)的出世愿望,但深知“人事无常,寸望能成,深愿偏乖”(《沁园春·饮酒行》)、“俳优看我亦俳优”(《临江仙》),最后“且向瑶台花下老,做个书虫”(《浪淘沙·夜饮三章》)。再读《贺新郎》与《渡江云》:

甚白云苍狗。问尘间、河清海浚,几时能够。倾尽弦胶无人惜,惜取楼头章柳。看遍地、犀觞称寿。东虏西夷窜狐鼠,尚春呵秋逐求其友。人与我,竟长久?亡秦三户君知否。奈身在、庙堂高处,岂容消瘦。聚落成村村千牧,凄绝风宵雪昼。敌不过、寒衣吹透。骏骨市金真铸错,只从前心意留身后。蓬岛事,莫回首。

平生投刺处,朱门紫苑,意气几曾舒。向千江立马,莫御苍茫,流水意踟蹰。英雄老去,问东山、何处归欤?星星鬓,不知星转,还道少年初。萧疏。蛮笺人倦,锦句囊空,恐良宵都误。先过了、铜驼青棘,铅泪红蕖。九州铁字黄金铸,到云楼、难计贤愚。天下事,可怜依样葫芦。

笔力固不如湖海楼滂沛恣肆,调子也较消沉,然“倾尽弦胶无人惜,惜取楼头章柳。看遍地、犀觞称寿”与“耳热杯阑无限感,目送塞鸿归尽。又眼底、群公衮衮”⑧、“英雄老去,问东山、何处归欤?星星鬓,不知星转,还道少年初”与“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⑨,一何相似!三百年下,问余同那位烟尘满面、涕泪满襟的陈检讨一样,奔走在长安市上,以词笔丈量“今昔、盛衰、得失、哀乐”之间的距离[1](P205)。她无法驯从于“云泥冷落,江天萧瑟,波纹谲诡”(《水龙吟·感事寄某君》)的现实,更难以触及“石解听经,花能知语”(《沁园春·游百里峡见回首观音》)的理想境界;她告诫友人“功名慎取”(《摸鱼儿·寄Y君》),自我宽慰“把笔书生事,何必问中流”(《水调歌头·代人送己》),虽然“人生寂寞而已”(《青玉案·排闷作》),但“无聊际,敢时发谬论,偶忆南山?”(《沁园春·欣闻Y君右迁》)长啸短歌,悲欣交集,这些复杂微细的不同侧面,合力构成了问余斋词整体沉郁悲凉的艺术风貌。

问余特精长调,往往一挥数首,辑为联章,这种阳羡习好在惯以小令陶写柔情幽思的女词家中不多见,《满江红·杂咏五首,韵寄有子万事足》与《贺新凉·2002年5月七首》是网络时代、也是百年女性词史中罕见的杰作,各选两首:

一向伤怀,无非是、春时秋候。更不待、长阶苔满,剑铭都锈。阡草劫余犹可剗,诗情去后偏重有。笑此生,辜负梦中人、樽中酒。收长叹,钳恨口。刚易折,柔难守。遇釜下无焰,由他燃豆。欲换清肠移傲骨,祝黄天厚青天寿。酒醒时,愁海正茫茫,羲鞭朽。

密雨无情,应洗尽、群芳满地。难唤取、补愁添恨,惨红衰紫。纸上云烟都作古,看花深处音尘鄙。听夜阑、滴落两三声,如清泪。长乐老,兴亡计。王谢宅,闲歌吹。算桃根种后,易成萍柢。无用书生休击楫,消磨忧国文章事。到头来、有恨岂堪言,空中字。

事已何堪说。到斯时,燕台秦桎,炎凉裘葛。饱死侏儒笑方硕,六月飞霜跨雪。语明晨、荼蘼花发。诗笔因斯寒彻底,欲归来,写老窗前月。经战场,听琴瑟。风情雨片终无别。叹由来,神州长夜,眼心难合。蹈海沉沙同博笑,衰却英怀侠骨。问谁不、故园心绝。更惜铸错成一字,人道是、此地元多铁。补天罢,必重裂。

重雾横重野。看轮回、浪连风涨,风接云下。茶床前岁煎龙羽,把臂约曾旧话。那一刻、料应难画。青鸟殷勤传嘉意,觅霜毫、为尔争陶写。更结作、杏花社。孤帆疏骑斜阳下。想故人、纷纷远矣,星星鬓也。塞上雄关横道路,暗忆江南俊雅。灯明处、依然长夜。燕赵英豪成往事,问何来、寂寞当歌者。空亭馆,老台榭。

交叠顿挫,映带连环,胸中积郁倾泻而出,竟是口口气不断。平睨须眉,到此方可!网络时代似此大手笔,数人而已。横向来说,问余斋词艺术个性极鲜明,思想深度尤远轶同期女词家;纵向上,她是稼轩——迦陵一体当代接受史中的重要一环(此前恪守豪壮体格的女词人中最杰出者为刘柏丽),拓开了女性词的抒情疆域。所谓“闺词雄音”⑩还仅是将女性视作文学“他者”的旧论调,在网络时代,问余斋和她的创作实践有力地证明了:当女性作为与男性毫无二致的人格独立、完满的个体,她就并不会被传统性别的二元分野所限。“豪气笑难藏,标格凌人骨亦方”(《南乡子》)!文学的“性别天花板”绝不是牢不可破的。

(三)“缘君胸腑有春潮”:论月如词

月如又网名服媚、小微许回,生于长沙,现旅居澳大利亚。月如为军持弟子,曾任“诗三百”及“光明顶”论坛版主,诗词作品结为《芣苡》(初、二)、《水边歌唤》三集。月如当世古风大手,可与网坛巨子碰壁斋主、尘色依旧鼎足而三。苏无名《网络诗坛点将录》点为“青眼虎李云”,谓“怀抱深渊,不可即测”;又有论者云:“诗近摹晚清诸家,远者肆宋,清刻、奥衍,奇丽,曲冷,幽峭,嘘吸俯仰,纵横开阖,比兴连环,发为无穷,‘奥莹出妩媚’之境。余私以为其别署‘服媚’焉不是因此而来哉?”皆应自此处着眼。诸篇中以《坦克曼》《权力的游戏》组诗最为精光熠耀,录《龙母歌》一首以觇才力:

危城向日凝血色,拥岬鲸涛聚沫白。铁链昆奴臂古铜,重门扃关喧暂息。城下鼙鼓鬼伯惊,伫听龙母龙盘鸣。金发飘扬森长戟,回照鳞甲双紫睛。吾乃暴风降生之王女,七国全境之领御,大草原之卡丽熙,血火三龙之圣母。吾乃旧国罹乱之传人,烈火中之不焚身,奴隶湾之征服者,打碎枷锁之龙神。驰目彼岸翼影迅,五王之战雷殷殷。不知火龙喷焰拍碧波,白衣龙母千军肃步正逼近。

月如词稍不及诗,然亦有别于网间众女处,一则风神多端、不拘一隅;一则深情刻骨、真气充盈。故其间生命感如野风猎猎,不可抑遏:

为谁系了青丝带,更抹个、疯油彩。瓶颈应嫌光线矮。那时人过,金黄正是、年少狷狂态。幽窗渐渐尘如海,便把尘心向窗外。一霎悲生疼不解,几团浓烈,分明都喊:我在我存在。

《青玉案·向日葵致奈儿》

沐露于晨,撷光于午,抱影哭过长夜。鸢尾丝绦,菊黄金盏,惜惜唤侬阿姐。狷狂殊异,都俘获、凡高笔下。深意画成谁解,惟解商衢名价。何时攫争肯罢。信宫人、刺花闲话。不见辟邪宝典,果能传者。甚矣其衰孰赦。且倚柱听园歌啸也,向鲁阳开,随秦雨谢。

《天香·向日葵步小眉韵》

“疯油彩”“疼不解”“抱影哭过长夜”诸语撞入眼中,色调之炽烈、情绪之饱足皆为前人笔下所罕,“我在我存在”,放声一呼,又何其痛快!作者自谦为词不解“含蓄”,然其可贵处正在“直白”的“年少狷狂态”。这种“拙”而“真”,实是胜过那些雕章琢句、惺惺作态的作品百倍的。月如尝云:“时事之诗难作,盖言他人之苦、国家之难也。若无切肤之痛、深刻之思,慎莫为之。非感同身受,第欲以他人之苦难成就一己之诗篇,孰若不作。”《河传·芣苡》《南乡子·惘然记》即第一视角写作之联章情词,故能兼“切肤之痛、深刻之思”。后者将儿女悲情与重大时事打叠一处,在承平年代尤属难得。“我是雪皑皑,君是初阳耿素怀”、“岁月于今是永刑”之句以写情至哀深,令人过目难忘:

双影印青苔,肩并熏风款款来。过尽晨昏仍不觉,相偕。小巷呢喃荫绿槐。我是雪皑皑,君是初阳耿素怀。山自失棱天自合,无猜。只恐情浓化不开。(五月)

铁甲满长安,君著白衣去不还。衣上血痕须错认,谰谰。犹畏高街有应鼋。已惯莫能言,已惯相思苦自瞒。偶过广场偷一瞥,军辕。记得当时放纸鸢。(六月)

旧梦惘然醒,膝下娇儿鬓脚星。莫向庭前深树望,青青。谁倩红禽唤我名。是我负前盟,君亦何其负我轻。泉下相怜还速忘,狰狞。岁月于今是永刑。(廿年)

月如未以“实验体”擅名,而以《水调歌头》咏咖啡,以《金缕曲》《生查子》赋英文儿歌、日剧《昼颜》,皆以才情阔大而不嫌隔膜,妙趣横生。看《金缕曲·戏为小女歌〈五只小南瓜(Five Little Pumpkins)〉》:

怕莫三更近。坐门墩、支颐鼓腹,便便而奋。老大唔哝行将晚,管是饱餐添笨。看老二、连眉生晕。尖叫女巫飞月下,曳长袍扫帚争奇运。迟到未,惶思忖。老三漫道无当紧。谁介怀、它时落幕,糖都分尽。老四狂言须为乐,此刻何妨蠢蠢。趁膛肚、烛光暂稳。老五高呼同归去,向风中光影从容进。万圣夜,抱头滚。

《减兰四章》分咏四季,其宏大静穆感与西方史诗有精神相通处。其夏、冬云:

诸神执炬,瞻护幽蝉于絮絮。绽放初心,菡萏挥穹于翰音。不须人子,庶赦魂灵于抵死。生命悠长,静待风雷于远方。

瑶华梦语,沉睡山河于慢舞。狼骋冰原,情死情生于至寒。恸声长夜,未许微光于惑者。更始形骸,待振骁腾于覆埋。

“生命悠长,静待风雷于远方”、“更始形骸,待振骁腾于覆埋”,其中传达出的雄拔气韵、深邃哲思绝不应仅划归“实验”之作而一笔带过。月如之功在于“破”,而文学创作中的“破格”每与作者生命体验直接关联:元气越充沛,冲击则越强;感受越敏锐,体察到的事物则越广大深刻。二者相叠加、补益,就形成了诗∕词人卓绝的创造力。若执此而论,则以月如为代表的一批网络作者何逊于古贤?当今诗词界不主依傍、避俗趋新而才力眼界阔大者,月如应占一高席。

(四)石人山

另一位出道较早、“虽须眉罕能相敌”的网络女性作手石人山(1976— ),原名刘芳,河南人,适碰壁斋主,夫妇游于深、港间。苏无名点为“小李广花荣”,谓:“擅七古五古,词亦好,韵律亦美,仿佛白衣人中宵立高崖之上,风扬其袂……混迹网中,人皆不知为女子,甫其诗一出,相顾惊呼。”花荣为梁山第九条好汉,可谓褒赏逾常。盖《点将录》成文于2006年,彼时网坛风气初开,女诗人罕见,而问余、添雪等大家亦未进入创作成熟期,此位次应可称允当。

石人山专力为诗,词不多作,以小令最为可观。先看《蝶恋花·秋蛾》:

孤焰隔帘风未稳。眼底长望,惆怅心难准。彻骨光明安可忍,蛹身不悔当时拼。微烛遥遥光渐隐。魂抱残芯,两两何堪认。犹剩窗前堆一寸,此中可有侬身分。

词末句用静安“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句意而孤勇执着有过之,又同题诗云“元知一炙即身死,君若怜时许一亲。便抱焰心成永梦,烛灰埋我不须坟”,真情痴近魔也。当然,仅有小女儿情态还不足将其托入网络名家行列,石人山还有笔致奇横、沉着大气的一面:

高秋浪起溅溅黑,纵横一派泥涂白。荻叶正萧萧,荻花满路凋。茫茫失路客,试上危岩立。三面海声寒,乱云驰复还。

《菩萨蛮·记梦》

湖山著墨浑如锁,电光千顷倏开破。此际一天波,沉雷波底过。何人天外俯,高杪奇辉舞。即此是人间,人间雨色寒。

《菩萨蛮·五月三日夜铁山水库雷雨》

辞、境中的苍茫古意不难感知,然而“茫茫失路客,试上危岩立”、“即此是人间,人间雨色寒”背后蕴含着的现代人那种无处言宣的寂寥与恓惶,不更令人愀然动容?近年石人山、碰壁夫妇于网坛渐少参与,《鹧鸪天》下片或可视作“挂剑南山,不问江湖”心态的别样表达:

沉梦幽魂两并迷,有期无定是无期。谁知歌管繁华地,独坐江天冷露迟。深措意,漫寻辞,月光移过万家篱。横斜千百知何字,矮纸微风淡淡吹。

(五)“浩歌悲泣”的陆蓓容词

虽自外于网间争逐而在现实精神层面与问余斋声气相接之词界后进有陆蓓容(1987— )。蓓容杭州人,网名宛凌,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史专业博士。著有《更与何人说》《宋荦和他的朋友们:康熙年间上层文人的收藏、交游与形象》,词作结集为《人间行路词》。蓓容有家学,祖父陆培元曾与吴熊和共同担任夏承焘《唐宋词论丛》校对工作;家学之外,蓓容亦尝得瞿禅弟子亲炙。

蓓容对自己的创作道路有相当真诚而深刻的自白:

予学词初嗜小晏,兼及北宋数家,益以女儿情态。以今视之,惶悚惊心。儿女情销,替以意气,徘徊静安、定庵之间者五六年。时复渐广交游,纪事录别,往往成章。篇什泛滥,十不存一。旋以小令易学,长调难工,而白石两兼之,遂与白石血战。所惜性情不侔,徒成画虎,稍得其言志之旨耳。比年困学未已,绠短汲深,意气消沉,以至茫然。杂取清季诸家观之,寒蝉蟪蛄之词,无不深动予衷,又勾留蕙风彊村之门。十四年来大略如此。

予词不甚佞古,复无意于趋新。当代吟坛曾经涉足,深知诸君子具备万物,妙造自然,抑予不欲长争竞之气,亦遂自甘一隅;所谓学古人者,则取其精神可感而已,至于神情肌理,不必似我,亦不必定似前贤。其一一逼似者,皆所谓寄托之词,非徒以描摹面目为工者。

小晏、静安、定庵、蕙风、彊村共通处,在执著入世,在一“情”字;与白石“性情不侔”,亦以白石徒画“空中语”也。蓓容词之执著深情首先体现在未能尽销的“儿女情”,《望江南·有寄东瀛》似为恋人所作:“春晼晚,闲花隔水深。起看芊绵连到海,十分雨色在眉心。香灺梦初沉”、“天水碧,青枝袅絮飞。小冷还成东望极,重樱万朵照芳蹊。为我向伊垂”,清丽中见缠绵,言情佳什。然集中最杰出的应是那一声声“浩歌悲泣”即表达忧生之嗟、忧时之叹的作品。读《金缕曲·乙酉夏洪水作。沙兰小学校中惨死儿童数十。生命已逝,手印犹在。闻之惨苦无端,不能沉默。拈金缕曲为调,写怀代柬示人》与《水龙吟》:

向晚浑无味。偶然间、滔滔情绪、竟来胸次。磊落光阴萧条意,一一倾之如水。天降我、终究何事?曾在长街深夜里,看茫茫、一个人间世。灯冷落、车流逝。浩歌悲泣皆于此。似刑天、舞其干戚,陨身无悔。惯见花凋人殒后,终有心怀未死。长拚作、逡巡再四。伊甸桃源终古梦,纵繁华、我哂之而已。书不尽,为君示。

谁斟桑落新醅,一樽对此茫茫世。听风江上,看云山里,吟诗燕市。暗里频惊,优游俯仰,俱成流水。总轻抛浪掷,纷然不记,青骢马、曾经系。似此匆匆去岁。向风前,沉吟无已。寒天似诉,波心地底,沙兰洪水(七台河矿难也),几多新鬼。怕过新年,怕韶光老,怕情怀异。怕萧条夜里,又还抱恨、又还伤逝。

二词作于2005年高考后,十八岁的作者已经有了强烈的担当感,面对“波心地底,几多新鬼”,陡生“天降我、终究何事?曾在长街深夜里,看茫茫、一个人间世”的浩叹,终于“不能沉默”,振笔直书。这种怵惕恻隐的士子情怀今已久焉不闻,又特为词界晚生一代所罕。同样宣吐“如此江山”之感的《贺新郎·自寿用稼轩韵》作于功力渐深的五年后,思致笔法或得自她未提及的云起轩:

老大那堪说。对长窗,天高地迥,乱云纠葛。片语温凉劳客问,又报长安飞雪。极望里,中原一发。如此江山谁措手,政东山妓语秦淮月。花气冷,却调瑟。生朝一样伤心别。倩熏风、吹愁到海,水光离合。料想南冥应在迩,只恐鱼龙烬骨。谁为我、冰弦弹绝?拍石波涛都碎尽,莽神州依旧城如铁。听惨睹,篴吹裂。

同前两首相比,此篇心绪转向幽隐曲折,但外冷内热,抒情力量丝毫不减。掩藏在歌舞、“熏风”、“花气”之后的,仍是“乱云纠葛”,仍是“波涛碎尽”。结句以昆剧《千忠戮·惨睹》一折轻点题旨,弦外之音颇耐人寻味。

蓓容近年事科研,涵泳文学、艺术史,为词每苍劲沉郁,如出野遗老宿之手。雅趣背后,尤可觇青年学人的与古为徒的精诚志节:

三百年间,故迹丛残,矧可具陈。想戴牛韩马,其存其毁;虞山娄水,常见常闻。朝市初成,儿郎好手,一辈英贤爱古人。闲屈指,计当时雅士,半数耆臣。我来凭吊逡巡,甚重劫之后换局新。对天涯霜雪,徒呼负负,高楼风雨,频唤真真。逝者如斯,道之云远,敢遣苍茫入释文。空筹笔,任满身秋气,幻作春温。

《沁园春·博士论文后记》

二、“这一抹、灵魂澄碧”:论添雪斋词

世纪初词苑方兴,百派竞流,鼓吹喧阗;添雪出,以“色相纷呈,笔墨灵幻”[5] (P227)、“幽幻妩媚,重颖谲丽”独拔于群峰之外,也因此较早为学界注目,为女词人中首位作品付诸剞劂者。添雪斋(1976— ),又网名Lamses、西丝、紫藤萝、影青等,广东人,论词“异质感”之浓郁,堪称网间倚声家第一。

(一)网络词坛美学先锋

我是深秋夜女郎,发丝淹没了斜阳。星如冷眼冰蓝色,一瞥千年世界霜。

《魇语之诗篇——妖夜八章其二》

昔之世界有精灵,摇落群星作夜萤。两种天真盈我手,绮光注入水晶瓶。

《星座宫神话题记》

添雪之才,艳如桃李;添雪之词,冷若冰霜。这位“深秋夜女郎”星眼所瞥处,有千年积雪,有暗夜残月,有风中孤萤,有雨余寒花,而又与那些被一代代才人之手盘弄得温润香腻的雪、月、风、花绝不相同。她亦自知与世寡合,在《催雪·为添雪诗序》中写道:“催雪词成,催别曲结,令己深知是客。此失路之人,与谁重识?纵有诗章万古,唱和者、而今都沉寂。色心渐淡,文心渐灭,独看飘白”。她是闯入传统又“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的“客”,是在看似阡陌交通的古典世界“失路”,又最终反客为主、树立起新的美学原则的创造者。

添雪知交好友、著名诗人尘色依旧在《做一树梅花添雪斋》中独具只眼地指出“琉璃朵曾经炽热、暗瓦曾经光明、碧火也是一种燃烧……添雪眼中一切的冷,正是心中热的渴望”[3],敏哉斯言。然而对于诗词兼能的添雪斋来说,她的“炽热”一面更多地表现在诗中,如《Khmer Rouge》写柬埔寨红色高棉之劫,《雏鸟为李思怡作》、《童话及五一二的孩子》以四言“童话体”为殒于人祸天灾的孩子招魂,《琴曲歌词十二操》笔锋所指广涉黑砖窑、厦门化工、水灾等敏感时事,那种贯穿于历史、现实的担当感确实有着烙痛眼睛的炽烈温度。冷与热、高隐与入世是可以统摄于一手的,添雪的诗心有多热,词心就有多冷。与诗不同,词是她彻底践行美学理想的“不动道场”。

添雪词风不是一夕养成,早年也有过多方向的尝试。如作于2003年的《魇语词之浣溪沙·七色夜》之《第七晚·黑夜》:“串串星辰垂小楼,时光挂在梦肩头,黑纱遮下夜之眸。风笛一声飞冷冷,青藤半壁锁柔柔。归於熟悉那深秋?”的娴静婉媚,在其他女词人笔下是常态,出于添雪竟是颇不和谐的变调了。她应也有类似考虑,在最近一次“筛滤”作品入选集时即予删去,只保留了最有“添雪味”的《第五晚·绿夜》与《第六晚·紫夜》:

疑问生于亘古因,苍苔储藏旧灵魂。预谋复活在初春。老巷看穿青石路,故吾抛弃旧罗裙,风中埋葬是天真。

隔世情怀多一些,天空魅影已倾斜。谁将哭泣变流沙。开始秾华诸相灭,低头幻影刹然加。满池黯紫睡莲花。

“抛弃旧罗裙”,换着夜行衣。这种糅和了谲丽、幽深、森寂的冷色调之美在其后十余年中渐次铺展为添雪词的背景色。她不去礼赞繁华,而是痴迷于描绘繁华焚尽后的“锦灰堆”;她将流星陨灭、落花飘零摄入慢镜头,捕捉生命最后一瞬的燃烧与盛放。昔人论李贺,谓他人作诗如在白底子上作画,唯长吉是在黑底子上作画,故色彩格外强烈炫目,此语移谓添雪斋亦能允洽。

添雪之长在体物,集中咏物词凡什九,又特注重词牌与所咏之物的巧妙关合(《影青词》即“影青瓷”谐音)。今人秋扇谓:“词之选调,必要允当,尽意与词题合乃妙,词之调名二千有奇,必有一曲为我所用,不可信手拈来。如玉田咏春水用《南浦》,咏梅影用《疏影》,碧山咏新月用《眉妩》,咏龙涎香用《天香》之类是也。”[4] (P660)添雪则更进一境,以《露华》咏露、《白雪》咏雪、《采绿吟》咏祖母绿宝石、《鞓红》咏“雪后的红山茶”、《滴滴金》咏“此刻世上最古老的琥珀”……无不手到擒来,调遣自若。尝将历年所作咏物词辑为《浅烨集》,其中《万花醒处》咏花木之属、《气引天星》咏神话故事、《一瞬秾华》咏自然景观,奇文瑰句如繁葩相亚,交映生辉。又以咏花诸作最为特出:

有人山之上,从星驾、薜服衣云纱。有人山之阿,初心幽立,遥听夜壑,歌溯上邪。待某世、媞媞而远逝,弃者木兰车。覆手握空,已知成谶,三生皆梦,如幻如嗟。精魂将何去?低声答:今日笔焰孵花。明日银觯浮白,酡影风斜。后日擎青莲,刃光千瓣,剖分星脉,砭骨清些。末日素乌振羽,掠向天涯。

《风流子·一株玉兰的轮回》

渊薮苍龙,夭矫向春山搏。葛陂间、碧鳞摽落。于斯解角,溢光林壑。如月刃、初裂古今风幕。豹变玙璠,倾瑟瑟生喙啄。截封狐、尾青之魄。眉心之翠,海陬之廓。摧笔锋、飞草锐勾成雀。

《拾翠羽·魔幻剧的翡翠葛》

吾魂七月化青莲,雨无边,梦无边。默立丛生,冷冷对苍然。缈缈天香风欲起,氤氲里,只悄看,人世间。世间,世间。三千年。星不悬,月不悬。业也果也,幻者也,露泡相缠。覆水痴痴,照影淡如烟。一瞬幽光生即泯,悲或喜,漫空冥,夜坠肩。

《江城梅花引·青莲》

前首遐想木兰树为仙人弃车所化,其下时间状语“今日”、“明日”、“后日”、“末日”俱为扣紧“轮回”,“笔焰孵花”、“银觯浮白”,警秀夺目;次首想象奇肆,珍禽异兽作为喻体轮流登场,正副“魔幻剧”名。翡翠葛花形似倒垂鸟爪,故“倾瑟瑟生喙啄”、“飞草锐勾成雀”云;末首摒弃莲之具象而专写“吾魂”,全词若“烟笼寒水月笼沙”,淡不可画,渺不可听。添雪从千年沿袭之下早已逼仄不堪的传统赋形路数跳脱而出,全凭艺术直觉落笔,专力表现“色彩感、构图感与镜头感”[5] (P231),故能化腐为奇,面目一新。应该认识到:添雪斋的咏物词与传统词论中的比兴、寄托理念是有本质区别的:自我的强烈疏离使创作提纯为超越主观的审美活动,所谓“有明暗,有黑白,有寂动,有痛痒;无善恶,无褒贬,无是非,无今古”。昔苏无名点将录封添雪斋为“急先锋索超”,其于词功兼破立,造诣独绝,诚网坛被坚执锐、一骑当千之“美学先锋”也!

(二)熔旧铸新,穷工极变

在与马大勇师合作的《当代诗词写作的价值确认——读〈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漫记》中,我们写下这样一段话:

新世纪以来的(网络)旧体诗坛呈现出一种不同以往的征象:优秀的作者往往是接受了新诗、新文学哺育的,而带着这样的“操作系统”(独孤食肉兽语)“勒马回缰作旧诗”时,就不约而同地觉察到了古典诗体日益显露的疲态——李子谓之“矛盾”,嘘堂谓之“坎陷”,独孤食肉兽谓之“辎重”。具体而言,古典的语词告竭了,句法熟滥了,意境枯腐了,古典的舟舆因全方位“过载”而不堪其任,旧诗亟待“外输血液以延生命活力”——这紧迫程度甚至不亚于几千年来的任一次诗文革新运动。

这种革新绝不指“老干”式的时代颂歌,亦不仅限于容纳白话的表面功夫,而是在现代意识指导下进行、游刃于文本内部、析剖出多向度审美价值的诗学实践。[6]

古典话语的衰朽与诗词在网络时代的全面回归,构成了一座矛盾重重然而也生机勃勃的创作场域,欲于此中自立,必须另辟蹊径。添雪斋是女性词人中别具远见、觉醒最早的一批:“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重复”、“我的创作没有太多传统的格局,能早一步开始自己的局面,哪怕早期并不为全部人接受”[5] (P230),她的“局面”无疑已成功打开。大凡理论往往滞后于创作,于添雪尤然。“对于添雪斋狭而深的诗歌内容,究竟是要批评其表现境界狭窄,还是将之视为一个自足的文本空间……在‘当代网络旧体诗词’这种兼有传统与现当代的两重性身份下,这类作品是用传统的诗词审美理论还是引入西方现代文论来进行文学批评?”[7]研究先行者提出的这个颇耐寻绎的问题,至此可作一解答:将添雪斋这样有着除旧布新意义的奇才强捺在传统文学批评框架中,既难于寻找话语,对作者而言也不公平。面对崭新的文学现象、潮流,研究路径必须随之转轨。

可借用伯昏子《“现代文言诗”与现代精神》中的观点,“‘现代文言诗’的现代性是多方面,但是大致可以体现在三个方面:一表现方式的现代性;二审美价值的现代性;三思想价值的现代性”。添雪斋词是完全可以覆盖前两点的。

论及“文言诗”及其“现代性”,则不可不说“实验体”。“实验体”为“响马先导,嘘堂踵继。高树等人影从之”,先后以“故乡诗公社”、“今天文言旧邦”等网站为据点,代表作者还有无以为名、杨无过等。虽有“无体”的口号,但“实验”所以成体,特点还是相对一致而显明:杂糅传统语言与白话、不避新名词,在创作中渗透现代精神,采用解构、意识流等手法,每造成“错位”“失衡”的新异观感,嘘堂五古《自由之白日》应为最具实验气质的作品之一。在实验派招兵买马、意欲崛起的过程中,添雪斋似一度被划入阵营,但她同时也说“网上说这是‘实验体’,我不置可否,因为实不实验与我无关”[5] (P231)。尘色依旧《寄添雪》“子有文章敌山鬼,谁人心胸真磊磊。画饼声名争不休,却看斜阳付流水。笑论悠悠岂难知,但开风气不为师。许子飘逸丁香句,安用争议复今时”中“争议”即指此事。

可这样看待添雪斋与“实验体”间关系:1.实验体作者群体的主要阵地还是诗(尤以格律较为宽松的古风为最),而“开新”风格的著名词人如李子、独孤食肉兽、添雪斋等更倾向单打独斗,并未明确表现出对“实验”理论的皈依;2.“实验”其实是个延展性极强、内涵极丰富的概念,对传统诗词内容、形式任一层面上的改造都可视作实验,同时也不一定要以“实验”之名来逼窄门径、划分壁垒。添雪斋是否从属于“实验体”并不重要,她的奇光异彩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残梦结寒分两境:叶上斜阳,叶底枯黄影。堆积层层秋气冷,淡烟天末吹无定。忽又扶风如蝶醒,骤死知生,魇语无须应。辐射微光呈线性,穿过暗碧深林径。

《蝶恋花·落叶。入冬,近郊树林见落叶堆积,乡人焚之》

冬凛何萧瑟。故淋漓、冲寒漱叶,夜衢深墨。忽有流灯侵榕影,浸出霁青釉色。这一抹、灵魂澄碧。相悖时光如叛教,理与真、分割成双域:天国的、人间的。众生匍匐诸神侧。正见证、诸神已死,希音沦匿。银像熔融垂铅泪,暖笑浮于唇额。是谛信、自由未熄。是以重申春华气,是祭徒、欲破千年壁。风展翼、雨鸣镝。

《金缕曲·冬雨中的小叶榕》

“辐射微光成线性”、“相悖时光如叛教”、“是祭徒、欲破千年壁”的语言充满“跨界”意味,“理与真、分割成双域:天国的、人间的”的特殊句法尤令人匪夷所思。添雪的创造力不止于“用旧砖瓦盖新房”,再引伯昏子的话说,她是“用旧的泥土烧出新的砖瓦,再用这些新的砖瓦来盖新房……为文言诗注入现代性的特质,在写作中自由地创造和运用非传统的意象和符号,从而产生出合乎现代审美价值标准的旨趣。这种旨趣,可能是传统审美观念追求的谐和之美,但也可能是现代审美标准更为关注的半谐和之美,乃至不谐和之美”。如《扬州慢·四之日逢端午》“记春去、相逢暮色,冷城灯火,销毁天真”、“万物影中弥散,将灵魂、凝作铭文”以“非传统意象与符号”对端午熟题的“溶解”与“稀释”就是一例。但这还只是近似“和水抟泥”的准备工作,以下两首从题到意、从表面字句到内部精神都达到全面“陌生化”的作品,堪称以“新砖瓦”筑造的“新建筑”:

忽丝成蛹,勒停驹隙,太虚前夜。叠折时空谒其神,众神已、长辞也。裂界谁抟风之驾?在花开之野。星陨投光化春冰,照见了、归来者。

《留春令·遏停六十秒的光》

故事低声咽。圣歌中、精灵哭泣,众神垂睫。耳畔依稀曾相诺,许下生生笑靥。风信子、初开季节。金色陨星悄折翼,正恍然、唇角绯红灭。黝黑夜,灰蓝月。淡银发辫温柔结。待时光、凝如琥珀,收藏心蝶。地久天长之奢望,不是风间一瞥。恋恋者、无从隔绝。迷迭香和玫瑰色,缀白纱七十年如雪。覆你我,终同穴。

《贺新郎·埃利斯 埃利斯:17世纪瑞典一个矿难的故事》

吟咏“遏停六十秒的光”与17世纪瑞典矿难故事,究竟有何意义可言?这种既不言志也不言情、在格律外壳中盛放并不古典甚至毫不“中国”的内容的作品,还能不能被称作诗词?去功利化,甚至去意义化的诗词写作是否可行?换句话说,旧体诗词到底可不可以“到语言为止”?这是添雪斋的创作给我们带来的完全不同以往的思考。“‘诗歌’之为‘诗歌’,外在形式从来就不是第二义的,它是诗歌灵魂不可切割的核心部分。”有时,“形式即内容”——这种一反传统的观念,反而是当代诗词研究者应该具有的理论储备。将视角放远一些,添雪斋相当精准地吻合和呼应了西方唯美主义与象征主义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主张,词笔起落间,中西诗道已被砉然叩破:

愈黑,愈沉凝夜壁风垂翼。愈天地如水灯如砾。愈幽蓝镝上腥红滴。尽悉,尽燐光网结荒城寂。尽枯骨春卵千千亿。尽西壬海底悲歌息。人愈瞽,锷尽熠。皆神愈说尽将来式。剪丝者深瞳,隐去冰霜色。是星宫失落过客。

《踏歌·神话外传二首之卡珊德拉。卡珊德拉(Cassandra),特洛伊公主,不为人所信之预言家。预言特洛伊战争、灭亡、自己死亡,却无力改变》

履长街、独息归其穴。一把披荆残骨。一夜风魂生槁叶。怀抱着、秋之蝶。春之尾、夏之丘,终等到、冬之月。照戈多者,来影明灭。颓址立死生,销铄观波劫。陌上繁花谁说。只在无家声里歇。尘化也、髐形裂。窥幻昧、界三千,还记否、深眸澈。梦中人、白发如雪。

《塞孤·街头的微型骷髅 西班牙艺术家Isaac Cordal》

网络词界创新一路领袖式人物独孤食肉兽自谓“和李子一样属于拓新阵中单打独斗的另类文本”[8],其实他们身边至少还并肩站立着添雪斋这一员女将。三家中,李子由“具有巨大包容性和强烈发散性”的“平民立场”出发,去除掉一切不必要的修饰,将琐屑甚至荒诞的日常生活披露靡遗;独孤食肉兽“抗拒充斥于传统文本中的精英圣哲思想”,“凭借个人体悟及浮想,提炼、展示现代城市”[5] (P121—122);添雪斋的视野和才力使她自觉远离传统审美资源,以诗词为杓打捞起内心幽深幻影中的吉光片羽,用以营造自己的新的美学世界。较前两位从现实生活中“还原”或“提炼”素材的方式来说,她是以一种新的“魅”来“祛魅”,手段更加“形而上”。迻录李子两首、食肉兽一首代表作,可感知其中差别:

一盏高灯吊日光,河山普照十平方。伐蚊征鼠斗争忙。大禹精神通厕水,小平理论有厨粮。长安居久不思乡。

《浣溪纱·租居小屋》

方便面,泡软夜班人。一网消磨黄永胜,三餐俯仰白求恩。蚁梦案头春。

《望江南·夜班》

火柴盒里,看对面B座,玻璃深窈。冬雨江城流水粉,树影人形颠倒。达利庄周,恍然皆我,午梦三纳秒。石榴血溅,花间蝴蝶尖叫。频赴屏后良缘,移形换镜,像素知多少。林外片云凝酽酪,月戴面模微笑。空巷笼音,古墙泌影,仿佛前生到。邮筒静谧,冬眠谁遣青鸟。

《念奴娇·千禧前最后的意象》

自下而上的解构,自上而下的颠覆,指向的都是对传统的叛离和改造。从这个意义上看,“实验”或靠近“实验”的创作,其实是同质异构且殊途同归的。添雪斋与“开新”一军的仝人们正在挟疾风迅雷之势,合力向传统发起冲陷。若说“诗词未死”,那么它迥乎前代、充满魅力的“今生今世”,正是由这些人缔造。

(三)飞廉、灏子

自网名即能见驰想无极、矫然不群姿态的飞廉与添雪斋氏交谊颇厚,词风亦最近。飞廉(1982— ),本名张印瞳,江苏无锡人,现居美国华盛顿。自云“生于沪上,长于纽约,二处依般亲近,无能割舍。于是字里行间,还分得甚东西古今”,故奇采异质有过于添雪斋者。古诗《飞廉歌》为释名而作,最能副其豪言:“飞廉徕,徒四海。濯汪洸,文豹采。飞廉徕,拔岩岫。双麚角,鸾皇后。飞廉徕,怒空雪。骤千里,云与决。飞廉徕,直重光。将集也,长相羊。飞廉徕,涉玄冬。壶桂酒,嘉夜容。飞廉徕,天地穷。使衙衙,以沨沨。”读《鹊桥仙·次韵非烟》《露华》:

夜时风缓,醉中香冷,谁正铸殇成壁。羽飞不到夏洲西,着幻梦、寥天浪迹。霓光荏苒,尘霜一再,磨却捻花心力。冀云为我酹遥星,漫消得、月华将息。

朔来魅魇,幻艳射无边,拟作星羯。鱎尾羚犄,赠我琼浆如血。夜光斟了风华,醉到紫云同烨。千万语,眉低那时,渐凝于睫。此生不可方物。立镜水之渊,萧瑟而骨。兀自炽冰成愫,一试清绝。忽地耳角微声。毕剥有谁澌灭。睁缓缓,床前几分白月。

奇谲幻诞之意象、句法纷至沓来,确乎“煌煌烨烨”、“不可方物”,去传统路径则愈远。飞廉于语言有其独特体悟与措置,较添雪斋应更接近“异数”一词的意指。正如旅美作家张宗子所谓“琉璃世界,晶红寒碧。云飞星散,恍不若尘境”、“有很多句子是打了飞廉的印记的,隔三尺远就能看见只能出自飞廉之手”。

此种带有解构气质的审美与深细的思察亦最宜体物,所谓笔端“藏了三千世界”。如《天仙子·素馨》与《千秋岁引·赋云并寄非烟》:

一识夏州烟雨薄。山露山风山鹿角。别时惟叹数优游,尘岁邈,孰能觉。白玉子开初若若。

如是清轻,如来漠寞。碧宇而缨万千络。绸缪一时熡素羽,翩翲一世潾天阁。风月回,衣裳冷,以为泊。或作雷霆长恣略,或御沧浪从冰魄。宿雾朝霞任相托。虚空绽成光影梦,娑婆谢在光明萼。此无生,亦无着,何当缚。

素馨番种,飞廉亦逢之于海外,“夏州”,夏威夷也。全词灵隽跳宕,“山露”、“白玉子”句尖新而状物甚鲜明;后首以“清轻”、“漠寞”、“绸缪”、“翩翲”、“无生”、“无着”反复皴染云之意态,于极壮阔景中描画纤毫,有须弥芥子之妙。此二首尚疏朗易读,至《兰陵王·落叶》则恣意想象铺排,殊难索解:“双眉眨。便与星颓月乏。寻常者,风去尘回,紫陌黄阡使飞馺。班班渐杂沓。应洽。娑婆各业。三千丈,欲堕欲翲,夜雨山林滴红翣。

闲时假荷锸。着半缶清酤,一炧残蜡。何当相坐到空劫。穷万里云尃,几枝岑寂。新秋缀满旧白袷。醉来领昌盍。霅霅。复萧飒。是消息殊乡,不纪年甲。火华金蝶堪离合。但交落如晤,死生无怯。浮天多少,世倾圮,思片霎。”驱遣冷僻辞句当然需要高明的功力,也的确很能见其高蹈特立品质,但刻意搜奇抉异,“虽弃凡庸而近乎生硬深艰也”。或曰诗词为己之学,飞廉词应与其奇志狂想高度同构,则另当别论。

同样富于新创色彩、以奇丽一路擅场的灏子堪与飞廉称添雪斋麾下两副帅。灏子(1968— )本名汪顺宁,西方美学博士,现任上海财经大学副教授,著有《醉的泛音乐化——论尼采的艺术与权力意志》《诗歌、女性与古典传统》,诗词结为《廓尔集》。灏子词得益于所学,色彩光影感如印象派画,有“幽花静瓶”之美;方之网络同人,则格应在添雪斋、独孤食肉兽间。《一斛珠·明晨谷雨》之“素坛鸟骨沉簧管”、《减兰·夏日雨后的窗前盆花》之“褐灰栀子,殓迹收香开后死”、《疏影·绿旗袍》之“光影如禅似定,有黑猫醒坐,空里游息”,皆诡靡艳冶,令人称异。再读《风敲竹·有木屋的风景》与《洞仙歌·鸢尾》:

阔叶镶油画。绿浓深、枝桠摞就,褐红砖瓦。薜荔半缠窗半隐,木格纱帘淡挂。一声后、有鸦飞罢。料得中宵灯火满,蘸醇灰蜜紫挥和洒。风窸窣,起于夜。是谁走在今年夏。兀低头、三横两点,看荫成卦。唿哨偶来无着处,有蕊悄然碰下。晚霞影、与身同化。蹑足慊慊经过也,望人家院落秋千架。檐与彼,默无话。

是希腊绉,萨福绸裙子?是海沉蓝到薰紫?是穹苍夜划、蹈浪而来,醇黄月,透入微香芦纸?传奇藏种种,至此悄声,裂作窑烧一花事。只不似冰瓷、散乱欹斜,留与问、春龟卜筮。细看取、肌理宛然生,魅犹笑:谁言佛将拈指?

《风敲竹》即《金缕曲》别名。“油画”、“木格纱帘”的现代语汇与“院落秋千架”的典型中式意象并无驳杂感,而回忆现实间由过片“是谁走在今年夏”统摄。与其说运用了中国诗歌“移步换景”的传统手段,莫若说借鉴西方“蒙太奇”自由拼贴、剪辑的视觉艺术。后首“海沉蓝到薰紫”、“醇黄月”指鸢尾色彩,“冰瓷”、“春龟卜筮”喻花瓣肌理,已令人称异;而由萨福写至佛更可谓奇绝,前人咏花殆无此格。其实包括添雪斋在内的这一路作者都难免落入逞奇炫技格套,予人“刺口剧菱芡”之印象,但这也是创作理念中必会伴随而生的副作用,所谓新滩必有险石,宽谅并期待可也。

[注释]

①秋瑾弹词《精卫石》第一回回目。

②嘘堂与笔者谈话中语。

③2000年12月,南京盛岛酒店因设址需要私拆正觉寺遇难同胞纪念碑等行径触发强烈舆论反应。网间诗词界亦闻风而兴。伯昏子词云:“千古秦淮,繁霜里、风流未歇。庆生辰、门盈朱紫,镬腾鱼鳖。漠漠寒城伤古道,煌煌盛岛翻新阕。吊苍生,郁郁断垣边,寻残碣。 钟山草,凋明月。下关水,声犹咽。对冤魂咫尺,迓宾歌切。世事易忘忧不解,民情难泯谁相蔑。正襟听、官样好文章,舌堪结”。

④俱见《勒石集——抗战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专辑》,“衡门之下”微信公众平台。

⑤胡僧《纪事》、十方《七十周年祭先烈二章》句。

⑥《宁静以致远——问余斋主人访谈录》,网络诗词百花潭。

⑦董俞《贺新郎·怀陈其年》句。

⑧陈维崧词《贺新郎·题曹实庵〈珂雪词〉》句。

⑨陈维崧词《贺新郎·秋夜呈吴芝麓先生》句。

⑩[新加坡]王力坚《清代“闺词雄音”的二难困境》:“闺词雄音,即清代女性词中所表现的男性化(masculine)风格。这是清代女性词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对词学婉约(阴性)传统的颠覆”,“‘闺词雄音’作品的内容大都为怀古感时的政治情怀,一反闺词以儿女情事为核心内容的隐形传统,显现‘豪情壮采’的风貌”。《中华词学》第三辑,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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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遇春. 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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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独孤食肉兽,等.断裂后的修复——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李子、嘘堂、徐晋如、独孤食肉兽[J].新文学评论,2014,(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