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赵兴国

吴立生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字：本人王丽，28岁，丰满迷人，嫁富商。丈夫因车祸不孕不育，眼看亿万家产无后继承，为避免纷争，特借探亲之际，寻找体贴、健康、品真的男子求子共孕。若电话谈妥，立刻汇定金30万，然后安排住宿见面，体检合格后签约，有孕后，即刻付酬金100万。（本着互不影响家庭的原则，签订保密协议，否则负法律责任，短信不回，非诚勿扰。）

吴立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咀嚼了一遍人行道的小卡片，看着上面的女人诱人的笑容和硕大的手机号码，咽了一口唾沫。他四下里瞅了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不知道怎么了，吴立生觉得按键的手指有些发木。对照着卡片，他验证一下手机屏上的号码有没有错误，又转动脑袋看了看周围，确定真的只有他自己后，才把那个绿色的通话键按下去。那一下，好像他在大年集上第一次见刘桂芝，头嗡嗡直响。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振铃声，仿佛一下下的重锤敲在他的胸口上，他感觉喉咙发干，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又努力咽了一口唾沫，这时候，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喂，您好，请……”女人话还没有说完，吴立生鬼使神差地就慌忙把电话挂断了，他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小偷，似乎到处都有一双盯着他的眼睛，后脊梁嗖嗖冒凉风。

三轮车还老老实实地停在路边，木制的连椅也安安稳稳地蹲在那儿，太阳在天上燃烧，蝉在树荫里嘶鸣。吴立生定一定神，把手机揣进已经磨掉皮的腰包里，端起三升的塑料水瓶狠命喝了一通，这才把心里的那团火浇灭。虽然明火扑灭了，可烟还袅袅地冒着。他想：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呢？打一个电话就能得三十万，别说孩子的学费，就连自己的房子，老娘的房子，都解决了。二狗子的二层小楼算个屁，付东国的帕萨特算个屁，还有那些叫他“老绵羊”的人，统统都算个屁。他吴立生这辈子也不能白叫“立生”，五奶奶的“横生娘子立生官”也不可能是白说的，即便是做不了官，财总该有吧。记得他曾按着自己的生辰八字，照《三命通會》比对过，书上也说他命有福星贵人。说不定这个“喂，你好”，就是他的贵人。

吴立生想着，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凭他这身体，让一个女人怀孕应该是没有问题，就算是怀不上，也丢不了什么。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小卡片女人，忽然从下往上过了一股极细微的电流，弄得他浑身不自在，直想尿尿。于是他便躲进冬青树后面去方便，眼睛忽然落在冬青树上的一个蝉蜕上。金蝉这东西奇怪得很，没蜕皮之前，不做声不言语，一步一踱慢吞吞的，像乌龟；可一旦蜕了皮，翅膀噌噌地扑扇着，飞得比兔子还快。

吴立生在废品收购点送下一天收的货，回到家的时候，西北角的天空正集聚着黑压压的云团。吴立生的家，是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农家院落。砖瓦到顶的一溜五间正房，两间土坯东厢房。他两口子住正房西头，闺女住东头，老娘住东厢房。据母亲说，东屋的年龄和吴立生一样大，他就是在那屋里的土炕上出生的。母亲说，那一年冬天来得早，立生爹把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托付给五奶奶，和村里的青壮劳力，扛起铁锹推起胶皮独轮车，到临县挖沟调河上工程去了。立生娘记得非常清楚，墙上的小喇叭正在播报三中全会召开的时候，吴立生的脚从她的身体里踹了出来。这一脚把接生的五奶奶的汗都给踹出来了，五奶奶说：了不得啦，家里来贵人了。立生娘折腾了半天，死去活来好几回，才把吴立生生下来。五奶奶对立生娘说，横生娘子立生官，你们家要转运了。于是立生娘就给他取了立生这个名字。果不其然，随后的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好。两年后，村里分了地，又过了没几年，立生爹又承包了村里十几亩荒场地。汗珠子砸下去，粮食长出来。家里有了儿子，立生爹日子过得就有劲儿，就算吴立生懒得横草不拿竖活儿，当爹的不管多么累，只要一看到儿子，满天疲惫的乌云转眼烟消云散。难怪刘桂芝说吴立生的懒是打小儿惯的，懒得像钉子一样，白瞎一副眼镜，屎壳郎不拱粪堆拱书本，装有学问。

吴立生把三轮车放好，稍微愣了一会儿神，找出一块帆布，把车苫好。这时，刘桂芝还没有下班回家，老娘已经把饭做好了，他心安理得地在老娘那里又吃了一顿，洗了洗身上，然后打开电视，拧开小风扇，躲进蚊帐里看《三命通会》，可满书上反复往外蹦的，要么是三十万，要么是两万七。

这学费的事，坏就坏在，前邻居二狗子老婆那棉裤腰一样松的嘴上。此前，日子原本都按班照眼地往前晃悠着。吴立生早出晚归收废品，刘桂芝在纺织厂上班，抄闲带忙地拾掇拾掇家里地里，女儿初中毕业升入市一中，上高中，老娘看着家。可就在前两天，刘桂芝听二狗子老婆说，一中管理怎么怎么乱，教学质量怎么怎么差，据说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开房，什么都有。二狗子打算花钱让儿子上智仁学院，一年九千，三年两万七，一次交清。刘桂芝回家来一说，说得吴立生直挠头。刘桂芝说：“你倒是放个屁啊。”吴立生憋了半天，说：“咱们家有多少货底子，你还不知道啊？还问我。”刘桂芝说：“问你行不行？前后邻的住着，咱们就比人家矮一头吗？看她扯腔拿调的骚样儿，我就来气。”吴立生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咱们闺女能免费上一中，学校好孬有关系，可不是决定因素，非洲穷，可酋长不穷啊，我觉得咱们家闺女在哪儿上——”吴立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桂芝一口啐到脸上。“呸，问你非洲了吗？问你非洲了吗？说的比唱的好听，我看你就是怕花钱。”见刘桂芝开了火，吴立生又照例缴枪投降，蹲在一旁闷声抽烟。

第二天早上，吴立生打开门一看，外面下雨了。雨看着并不大，淅淅沥沥地，于是他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还在下，刘桂芝依旧横躺在床上。刘桂芝穿了一件吴立生的旧T恤做睡衣，里面没有穿内衣，乳房在衣服下面顶起两个凸点来。这凸点猛然点燃了他身体里一种原始欲望的火苗，在这火苗的映照下，老婆也显得愈发妩媚起来。可就在他正想吹响冲锋号的时候，门外传来老娘的呼唤。

“立生啊——立生，立生啊——立生。”

吴立生想装作听不到，打算继续进攻。可母亲的呼唤不绝如缕。就在这时候，身子下面的刘桂芝猛地一翻身，一下子把吴立生从床上扔下来。嘴里还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不死呢？”不知是骂吴立生还是骂立生娘。

“你干嘛呀你？”吴立生问。

“滚！”

吴立生的问题得到了刘桂芝一个嘎嘣脆的答案，心里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刚刚瞬间那鼓起的怒气，被一个“滚”字轻轻一扎，扑哧一下，泄了大半。大平原上，吃棒子面高粱米长大的女人，可不好惹。骨子里生就流淌有大马金刀的血脉，声嗓高，力气足。结婚生孩子后，更是扫光为姑娘时的羞涩矜持，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走路都似乎要一步一脚一个坑。

吴立生从地上爬起来，点了一根烟，狠命地抽了两口。他四下里瞅瞅，并没有发现伞，只得随手抓了一件雨披蒙在头上，朝东屋喊着：“娘，啥事儿啊？”然后踮着脚尖冒雨向东屋蹦过去。

“娘，啥事儿啊？”吴立生走进屋里问。

这东屋名义上是两间，其实比一间正房大不了多少。进门是灶台，南面有大半间是土炕，便是吴立生出生的那铺炕。三十多年的风霜，已经把灰尘和污垢布满了每一个角落，灶台的烟熏火燎把屋顶涂成一片黑色。墙上破旧纸花依稀还能辨别出大胖小子的模样，土炕周边挂着布制的墙围子，半旧的被褥现在包裹着立生娘。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件被格子，用砖块垫起来，下面是立生娘打外面捡来的矿泉水瓶和碎纸箱，用一块包袱皮儿蒙着。炕头连着灶台，现在吴立生就坐在灶口前的小木墩上，身后的土墙掉落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土坯。墙缝里塞了一些棉花纸片玉米棒子之类的东西，那都是立生娘烧火做饭的时候从柴草里捡拾出来的。

吴立生把蒙在头上的雨披掀下来，借着屋檐上流下的雨水洗了一把手，随手拍了一下裤兜，发觉忘记带烟了，伸手从母亲炕头枕头下面翻出烟和火机来。点上，等一口浓浓的烟从他的嘴脸吐出来，这才发现头顶上那点亮光不是电灯，而是房顶破了一个洞。

“雨这个下法儿，这是灾啊。”立生娘蜷缩在墙角的昏暗里说。

吴立生傻呆呆地看着雨水从漏洞处坠落下来，在地上摔碎，又聚集起来形成一条径流，像一条蜿蜒的蛇，慢慢地游走着寻找一个去处。当第二根烟的火焰把他黑黄的手指灼痛的时候，他从木墩子上站起来，拿了一个塑料盆接在坠下的水流下面，说：“先将就将就吧，等天好了，找人拾掇拾掇。”将就将就，等，找人。这三个词是他遇到问题的时候频繁使用的，每次在刘桂芝面前使用，刘桂芝都会很直白野蛮地表达出对他的仇恨和通过与婆母发生肉体关系而置之于死地的急切渴望。

“你还是去地里看看吧，这是灾啊，这一秋的棒子棉花怕是保不住了，老天爷又要收人了吧？”立生娘说。

吴立生说：“等下雨停了我去看看。”他又说了等，这次真的是需要等，因为门外的雨确实是在不停地下着。他抽完第三根烟的时候，塑料盆里的水就已经满了，他把水倒掉，说：“等会儿水满了，别忘了倒啊。”说完，吴立生用手挠了挠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没有说出来。转身顶上雨披，回自己房里去了。

刘桂芝还在床上睡着，身上横搭着一件半旧粉色的毛巾被，侧身朝外，散亂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这刚才还激发起吴立生原始冲动的景象，谁知从母亲屋里回来，短短的时间内，在吴立生眼中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见吴立生回来，刘桂芝从床上坐起来，说：“孩子的学费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吴立生没有做声。刘桂芝接着又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吴立生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去地里看看。”他刚要抬脚出门，刘桂芝从床上下来一把拽住他，说：“你看你这老绵羊的熊样儿，你说到底咋办啊？”

吴立生的脑袋几乎要炸开了，可他除了蹲在门口狠命地抽烟，好像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他知道，孩子上学这件事是他不能躲避的。一根烟抽完，他左手的拇指食指轻轻捻动将要燃尽的过滤烟嘴，三下两下，便把烟嘴里面的过滤棉挤出一小截，然后用右手拇指食指指甲将其钳住抽出来，再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用右手拇指食指把顶端捻几下，稍微细一点后，慢慢塞进左手空出来的烟嘴里。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他便做好了这样细致的一项工作。他把接好的烟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去地里看一下。”

等吴立生把烟蒂狠命地弹进雨幕里，沉吟了一下，他对刘桂芝说：“要不我去付东国家问问吧。”

付东国是吴立生的高中同学，就在邻村，开了一家养鸭场。

吴立生披上雨披，扛着铁锨，走出大门。他家门前是一条上世纪修的南北走向柏油公路，多年的碾压，现在已经伤痕累累，路面上两道深深的车辙像两根藤蔓，蔓上结满了一个个大坑小坑。这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外加行路人的咒骂。村领导换了一拨又一拨，每拨上台都信誓旦旦集资修，可最后结果是，坑越来越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后面汽车配件厂走过几趟运料车，几十辆斯太尔大翻斗子，来回这么一通糟蹋，上面残存的一点柏油路面也被碾没了，车辙足有半米深。村里组织人堵了几回路，工地上才拉了几车灰渣应付铺了一下。现在这条路是小坑连着大坑，大坑藏着暗坑。村里有人调侃说，这路日本鬼子都不敢来，埋地雷不用挖坑，埋下了鬼子也找不着。路西是引黄干渠，顺着公路往北走不到二里路是吴立生家的地，夏天收了小麦种玉米，秋天收了玉米种小麦。吴立生刚结婚那几年也搞过几次改革，种树苗，种芹菜，盖大棚。但转了一圈，还是又回到了起点，玉米小麦。

时节已经是白露，大片大片的庄稼静默在雨幕里。草木的枝叶经过一个夏天的积累，绿色已经变得浓重，好像韶光已逝的徐老半娘特意涂抹的口红和粉底。幸好遇到这雨，便如新浴后，平添了几分滋润光鲜。引黄渠和公路都已是汪汪洋洋一片水了，唯有岸边的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提示着它们之间的界限。母亲在公路边上种的一溜儿棉花，最底层的老桃子已经有开的了，吴立生知道，经历这样一场雨后，这些原本洁白的棉花就发霉了。雨滴敲打在手掌般棉花叶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计其数的这样声音在吴立生周围汇合成一曲轰然奏响的交响乐。吴立生想，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太平，都白露了，怎么还下这么大雨呢？难不成真的如母亲所说有灾？吴立生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边走，一边思忖。无意间，一回头，看到东侧沿路一排房子，自家的房子矮矮地蜷缩在那里，就像一个受气的孩子，前排二狗子那黑灰色的二层楼像一个大大的铅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时候，在吴立生脑袋里轰然响动的是四个字：养老护少。这四个字是五爷爷和他说的。那年他十七岁，上高一，周六放学回家的他晚上接替父亲和五爷爷在玉米地里浇地看水泵。那一晚，他第一次喝了酒，也第一次从一个老男人嘴里获知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半斤酒下肚的五爷爷用手搓着花生米的皮，说：“这做人呢，一辈子没啥，就是养老护少，就要像秦琼秦叔宝，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山东六府，孝母似专诸，交友似孟尝。”这“养老护少”四个字突破水泵喷涌而出的水声，突破夜幕和玉米地交织而成的黑色壁垒，在他的心底激起一圈涟漪，有自豪，有激动，这要比他从书本上学到的干巴巴的字条来得厚实。而现在，这四个字却如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头。雨滴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來，在吴立生眼中，好像都带着字，要么写着屋顶，要么写着母亲，要么写着学费。

吴立生第一个不想见的人，就是付东国。面对付东国的感觉很压抑，压抑里面还带有一丝愤恨，恨命运的不公。而今天，他却必须要面对。

吴立生曾从集市的书摊上花三块钱买了诸如《麻衣神相》《渊海子平》《周易预测》之类的书，回家来，照着镜子，比着书，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看自己哪儿不对付。看了半天，发现原来是刘桂芝面相有问题。眉尾散乱主田宅破败，鼻孔粗大主脾气火爆。

付东国家的鸭棚离吴立生家没有多远，吴立生给付东国打了一个电话，付东国正好在家，等他进屋的时候，四个简单的菜肴和酒已经准备好了。付东国问他过来是不是有事，吴立生脸一热，说没事，下雨阴天的，过来坐坐。

两个老同学，也没有那么多客套，东扯西扯地，不一会儿，一茶碗酒就进了肚。等他把自己发现是刘桂芝面相有问题告诉付东国的时候，付东国红着脸把酒杯一放，说：“立生，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呀，就是太懒。咱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你是学习委员，我是劳动委员，你是我崇拜的偶像啊。就拿立体几何来说吧，每次都问你，更不要说解析几何了，后来上数学，我简直就是听天书了，可是你不一样，一听就懂。同学们都说你聪明。”吴立生把嘴里的凉拌猪头肉咽下去，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笑话我了，我还聪明，聪明有啥用，还不是下了庄稼地。你看你，现在，开着厂子大老板，出来进去帕萨特，你看我。”说完，吴立生把两手一摊。付东国说：“立生，咱可是睡大通铺一个被窝滚起来的同学，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你就是聪明啊，你还记得你在村后的地里盖大棚种蘑菇养鸡，我这个鸭场就是跟你学的呢。现在种地，小家小户的，利润少，一年也就赚一季玉米棒子，一亩地千八百块钱。所以顶家过日子，开门就花钱，要么出去打工，要么自己上项目。你这个脑子就是活，就是活。”吴立生听着表扬，没有说什么，端起酒杯朝付东国比量了一下，一饮而尽。酒流过口腔食道带给他一道火辣辣的感觉，也搅起沉淀在他心底很多不愿意回头看的往事。上学的那段时光确实是他生命里到现在为止最为辉煌的一段，那个曾经毕恭毕敬在自己课桌前听自己讲解的人，此刻正对自己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偷眼环顾，付东国家的客厅，锃光瓦亮，刚刚进屋让座的时候，他就用半边屁股坐了他家的沙发，后来借口短裤被淋湿了，不舒服，换了一个小马扎。

“立生，我今天这酒真的喝多了。他们都叫你‘老绵羊，我不这么叫，我觉得你不是，你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为什么呢？因为是你，因为我知道你聪明，我还知道你对我有恩啊，我忘不了你给我讲题。立生，咱庄稼人的日子，就指着省吃俭用，就指着吃苦受累，人勤地不懒。你看我这鸭场，里里外外，还不是我和你嫂子两个人忙活，雇人现在咱也能雇，可是一个人一个月怎么着也要开出两千吧，庄稼人日子，块儿八角的都要算。你刚刚说现在社会不行，我倒觉得挺好，从吃窝窝头到现在喝酒吃肉，这才三十年。你说当官儿的贪污受贿拉关系走后门儿，有，肯定有，可是那也肯定是少数，关键的还是自己的实力和努力。你就像咱们畜牧局给我补助款吧，咱们市里十个名额，我就占一个，人家领导要看你实实在在的养殖数量。就说你现在收废品吧，那就得早出晚归，足秤足量，手脚干净。其实做买卖最终还是做人，还是交人。你实实在在对人，人也实实在在对你，这买卖就需要养。三日打鱼二日晒网不行，砂锅子敲蒜一锤子买卖不行。这人活着就和庄稼一样，麦子就长成麦子，玉米棒子就长成玉米棒子，都是辛辛苦苦风风雨雨长一季，可不能荒废了啊。你看你这么聪明，你只要勤快一点就——”

吴立生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老同学粗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说，一边听，一边自斟自饮。付东国说的这些让他心里热乎乎的，道理他也都懂，然而他早已在心里竖起了一道墙，他瞧不上，就像母亲屋里那些饮料瓶一样，瞧不上，弄一大堆也赚不了几块钱。听着付东国越来越含混的话，他有几次想昂然站立拂袖而去，可是他没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身份是来借钱的，他必须要接受对方的嗟来之食。更何况，因为村北面正在兴建的汽车配件厂占了付东国的鸭棚，据说赔给他好几十万呢，人家现在是财大气粗的土豪，而自己呢？连形容猥琐的范进都不如。可是，那个“借”字，就像在肚子里生了根一样，怎么也吐不出口。虽然吴立生知道回家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臭骂。

成王败寇，现在，那个幸运的王又对他这个寇发号施令了。

“今天怎么没有出去收呢？你这做买卖就要这样，人家去的时候你去，人家不去的时候你也去，那才能赚钱啊。”付东国说。付东国心里真的替吴立生的日子着急，上面有病病怏怏的老娘，下面上学的孩子，一排房子摆着，就数他家的矮旧。今天置办下酒菜，和吴立生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可吴立生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时候他真恨不得踹吴立生两脚。

“下这么大雨，湿淋淋的，怎么收啊？你坐着说话不腰疼。”吴立生回答说。

“现在市里的小区都有地下停车场，和储藏室连着，淋不着雨。再说，也有不怕淋雨的废品啊，就是怕淋雨，你弄块帆布蒙一下不就行了，我看你，就是使懒。”付东国说。

“不喝了不喝了，我去地里看看。”吴立生抛出了自己躲的法宝。

可不依不饶的付东国送出门后，还对着他的背影还是喊了一句，“你自己弄些名片，发一下，做事必须要用心啊。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也别看了，再好的命，也要人来活。”

吴立生在雨中走着，拖着付东国对他沉重的嘱托，拖着二狗子的二层楼的阴影，拖着刘桂芝的问题，拖着母亲求助的眼睛。走着走着，忽然，吴立生狠命地抡起肩上的铁锹朝地上的水洼拍了下去。啪的一声，水花四溅，看着那水四散奔逃的尸身，吴立生好像闷在水面下好久的人，突出破碎的水面透了一口气，然而没有半分钟的时间，那水便又恢复了原样，他又沉进水里。眼前依旧是撕不开的雨幕。

吴立生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到了村北的路口。拐过村主任家的屋角，不远处配件厂高高的塔吊身影在雨中依稀可见。一只撑开的雨伞躺倒在主任家门口，吴立生看了看，停住了脚步，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俯身捡起来，放进门洞里。

“干啥去？立生。”迎面出來的正是主任。吴立生说：“去地里看看水，看见伞，就送了进来。”主任说：“你别去看了，看不看都一个熊样了，二狗子他们几个也是去看水的，现在都在屋里喝酒呢，来吧，一块儿进来喝点儿。”原来主任刚刚出去拿酒，又拿酒又拿伞，顾不过来，就把伞扔在门口了。吴立生听二狗子在里面，心里有些忐忑，说：“我不进去了，你们喝吧。”说着转身就想走。主任说：“俺们家酒里掺药了吗？你还是嫌菜孬呢？”吴立生说：“主任你咋这么说话呢？我怎么会嫌孬呢？我回去有事儿。”主任说：“啥事儿？鸡屎儿还是猫屎儿啊？不会是想媳妇了吧？立马进来，你这人就是不实在，和我你还虚头巴脑地。”说着，一把把吴立生肩头的铁锹夺下来，拽着他就进了屋。

主任家也是二层小楼，迎门大客厅和付东国家一样锃光瓦亮。茶几旁已经围坐了四个人，只是正面的沙发还空着，二狗子就在沙发对面坐在一个马扎上，脚边摆着两包雪花啤酒。大家见吴立生进来，都站起来让座，就连平日里见到他便翻白眼的二狗子也站起来，这让吴立生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大家谦让了一阵，最后还是沙发上的主任发话，安排坐下。吴立生偷眼看了看主任家的摆设，大致和付东国一样，区别有两个地方。付东国家墙上挂的是书法作品，主任家挂的是山水。付东国家墙角摆了一棵高大的发财树，主任家则是落地钟，下面金光闪闪的钟坠，咯噔咯噔地来回晃动着。吴立生拧手往口袋里一摸，想掏烟，可是眼睛看到茶几上赫然摆着一盒苏烟，他那放在黄金叶烟盒上的手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又抽出来，放在自己鼻子上。吴立生拧了两下鼻子，然后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放了大约半分钟，感觉还是放在鼻子上舒服一些。抽烟的人，手指间如果没有夹着烟，手放在哪儿都不舒服。

主任从苏烟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吴立生，随手把火机丢过来。吴立生慌忙接过来，并且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火机朝主任晃了晃，说有火有火。主任说：“狗子开酒，咱一家人里手赶车没外人，也别弄盆弄碗了，一人一瓶饮吧，爷们儿几个也过个下雨天。立生最近忙啥呢？还下乡收废品吗？行吗？要不你过来给我看两天工地吧，后面配件厂调土，就记记数，一天五十块钱管吃。咱们这辈人，还就立生认字多，字也写得好。那天配件厂老总还送我一副字呢，咱都不认识上面写的啥。来吧，借着今天凑这么齐，到一半啊。”说着，拿起瓶子一仰脖，咕嘟嘟地喝了半分钟。

吴立生不喜欢这个喝法，他觉得这个样子很是不雅。可是现在一桌六个人都对瓶吹，单独他出幺蛾子用杯子，也觉得不合适。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也抓起酒瓶嘴对嘴喝起来。这嘴对嘴喝酒简直和灌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啤酒一出瓶口，连酒加沫，一股脑儿灌进嘴里。吴立生原想慢一点的，谁料想喝了大半口，忽然感觉喉咙眼一痒，急忙回头，扑的一声，一口酒呛了出来，喷了一地。这下呛得吴立生眼泪鼻涕满脸横流，再加上酒，淋淋漓漓弄了满怀。他胡乱擦了一下，站起来找到拖把，把地上的酒渍反复擦了好几遍。

看到他这副样子，大家哈哈地笑起来。二狗子说：“老绵羊，你看你这副熊样，这也就是幸亏在主任家，不和你计较，要是在自己家，刘桂芝还不得——”二狗子没有把话说完，眼睛狡黠地对着其他人眨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

吴立生对于素日里二狗子夹枪带棒地嘲讽早已习惯了，二狗子也习惯了用这样的语气和词语来和他说话。宽容从来只属于那些胜利者，忍让对于失败者来说是懦弱。可是今天吴立生心里好像有一股火，早就达到了燃点，哪怕是一丝空气，它就能爆炸一样。他不说话，再次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凉丝丝的酒汇成一股径流，从他的食管穿过，带给他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来不及咽下的酒从嘴边溢出，顺着脖子，流淌在他的胸前。吴立生要用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老绵羊。

“嗬，两个亿啊！”

主任见吴立生和二狗子有些不对付，慌忙借着电视正在播出新闻三十分，把话题岔开。大伙儿也随着他的惊呼，把头扭向电视屏幕。然后就两个亿的钱有多么大一堆，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钱放在家里，还有谁家有那么多钱，这些钱能判多少年刑，等等这样的问题展开了讨论交流。主任也拍着胸脯表明自己的清白，痛斥那些丧尽天良的贪官污吏。屋外雨依旧在下着，天好像比上午更黑了。平素十瓶八瓶都不在话下的吴立生，今天很是有些不在状态，两瓶酒下肚，头便有些晕涨。

“老绵羊，最近没听见你老婆骂你啊？怎么？是不是看什么光盘了，长本事了吧？”二狗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其他的人也笑起来。

“哼，娘们儿，两天不打上房揭瓦，哼。”吴立生说，酒精在血液里给了他说话的一些底气。

“哈哈，这话说的，够爷们儿，来，干了。”村主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牛驾辕，驴拉套，娘们们儿当家瞎胡闹。这老话儿说得没错。”主任接着说。

放下酒杯，主任叹了口气说：“只怕今年这牲口是用不上了，这水没处排啊，排涝沟都被后面配件厂围墙给堵了。”

“那，他们应该赔咱们损失啊，是吧？”二狗子说，大家也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村主任咳嗽了一下，大家静了下来。主任说：“按《土地法》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堵排涝沟，如果因为这个产生减产和绝产，单位和个人要包赔所有损失。可惜啊，咱们村缺个站着尿尿的啊。”

“走，找他去，走。”二狗子第一个站起来，其他人也站起来。吴立生也站起来。

“老绵羊你敢去吗？小心回去你老婆骂你啊？”二狗子说，同时用眼角轻蔑地瞟了一眼吴立生。

“哼，不敢，国家法律都保证，还不敢？你看我的。”吴立生说着，从门洞拎着铁锨便闯进雨幕里，像一个赴死的英雄一样。

雨又开始下得大起来，雨水片刻间便打湿了他，他把贴在前额上的头发用手往后梳理了一下，那一张瘦削的脸显出一种男人的刚毅。酒精把血管里的血液已经点燃，耳边仿佛有雄壮的进行曲在奏响。

“啊——！”

这是吴立生在怒吼。随着这一声怒吼，铁锨重重地拍向水洼和下面的大地。整个世界都好像向他簇拥过来，那挤压在身体里的污浊的气息从他的眼中，从他的口中，从他的每一根毛孔里喷射而出，他从未感受到这样的畅快淋漓。

雨中，配件厂进料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吴立生走上前，双手抡起铁锨，朝着铁门就打过去，一边打，嘴里一边喊道：“出来，有喘气的吗？有站着尿尿的吗？”

咔——咔——咔——，铁锨击打铁门的声响传出去很远。

砸了有十几下，小门开了条缝儿，一个保安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了。

“啥事儿啊，老绵羊，老板不在，有事儿明天来吧。”保安说，因为吴立生来过几次，村里有在工地上干活的，都知道他这个外号。

“明天，明天黄花儿菜都凉了，就今天，赶紧的，给你老板打电话。”

“吆嚯，”保安撇了撇嘴，说：“老绵羊啥时候长角了，我还就不打，你能怎么着？有种你把这门砸烂喽。”

“地里庄稼绝产了，胡同出不来人了，胡同出不来人了。”吴立生怒吼道。“都是王八蛋，两个亿，坑我的钱。老百姓容易吗？一年不就是落一季玉米棒子吗？一斤棒子粒儿，一块钱，一亩地，一千斤，多少钱？不就是一千块吗？两个亿，你的心得多黑啊？路边捡塑料瓶子，一斤才卖一毛钱，跑多少路啊？七十多的人啊，容易吗？丧天良啊！”吴立生越骂心里越来气，越来气身上的力量越足，挥动双臂抡动铁锨，当——当——当——，铁锨和铁门硬生生地撞击，仿佛雷公电母一般。

“今天，我还就站着尿尿了。”吴立生喊道。

见吴立生跟疯了一样，保安心里发虚了，慌忙说：“好好好，你等着啊，马上就打。”

对方的退缩愈发显出吴立生的威猛，两股不同的酒精，裹挟着内心积压的怨愤在此时化作一股不可阻挡的熔岩流在他身体里乱窜。

咔——咔——咔——，铁锨闪着寒光，切断雨丝，捶打在大门上。泪水从吴立生眼中如决堤的洪水，畅快淋漓地滚滚而下，混着雨水，在他脸上肆意地流淌。

就在吴立生耀武扬威的时候，远远地有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开过来，停在后面不远的地方。那是镇派出所的警车，对于配件厂，这镇里重点项目打来的报警电话，他们哪里敢怠慢。然而此刻，小小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是惊动不了处于狂躁状态的吴立生的。原来刚才保安就给分局打了电话报警了，还说明对方持有器械。所以这次出警，带队的副所长还是很谨慎。

虽然吴立生没有看到警车，可后面跟随的二狗子他们早就看到了，他们想招呼一下吴立生，可警灯忽闪忽闪地闪个不停，他们只好悄悄躲在十几米开外了。可是警车的门却迟迟没有打开，过了大约半根烟的工夫，才出来四个穿警服的人，一个持枪，三个持电棍，慢慢把吴立生包围起来。

吴立生打着打着，忽然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丝冷，冷得有些怕人，因为四下里太安静了。他一回身，猛然看到四个警察把他包围了，其中一个还有枪。很自然的一个反应，他就把铁锨在身前抡了半圈儿。这个时候，持枪的那个警察高喊道：“放下武器！”就在吴立生一愣神工夫，他感觉一只奇怪的手从他腰间伸入进他的身体里，一把抓住了他的神经中枢，并且死命地在掌心揉捏了几下。他瞬间缩成一团，接着另外两个电棍也在他背部和腿部释放了相应的电量。吴立生最后的记忆是警车上闪动的警灯。

二狗子他们缩着脖子，眼瞅着吴立生被三个警察架着装进警车里。模模糊糊地听持枪的那个嘴里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喇叭都被淋得连电短路了。”

两周以后的一个早晨，村主任二狗子他们，开车带着刘桂芝，在看守所门口迎接了吴立生。

“立生，你受苦了。”主任亲切地和他握了握手。

刘桂芝没有说话。她看着头发更长更乱，人都小了一圈的丈夫，心里很心疼。吴立生看着眼圈发红泪眼婆娑的老婆，心里也打翻了五味瓶。在里面的这十来天，在小屋里，面对着冷冰冰的墙，他想了很多事儿。很多想明白了，很多还没有想明白。比如说眼前，刘桂芝这个平日里对他没一句好腔儿的熊娘们儿母老虎，此时竟还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立生哥，你真爷们儿，咱们村多亏了你，你是咱们村的英雄。你知道吗？你被抓的第三天，每家每户，就分了钱，主任还特意给你家多分了呢。镇里领导来调查，主任跑前跑后的没少操心，说你家情况比较特殊，老人有病，孩子负担重，你精神也不好。不但替你交了治安罚款，还把俺婶子的屋也修好了。咋样，在里面还好吧？”二狗子说。刘桂芝看着二狗子一脸的媚笑，感觉自己的丈夫从来都没有这样有男人味。

“里面倒也不咋地，就是晚上睡觉没有蚊帐，让蚊子咬死了都。”吴立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另外一件事。他想，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按开电声喇叭重新录一遍吆喝。东边的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他透过车窗，看到田野里泡在水里的庄稼已经开始打蔫了。

到家后，主任单独把吴立生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吴立生合同的事儿有没有和别人说过。吴立生一脸诧异地反问：“什么合同？”主任说：“保安汇报的时候说你说土地合同出不来什么的。”立生說：“我没有啊，难怪看守所里警察也问我合同。”主任问：“那你怎么说的？”吴立生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啦？”主任说：“没事没事。”

看着吴立生出来门，主任马上给镇领导打电话说：“没事，吴立生不知道配件厂占地合同的事儿，应该是当时保安听错了。”领导问真的不知道吗？主任说真的不知道。领导说：“操，让这小子吓了一大跳，我也纳闷，咱们几个人定的合同，他怎么会知道呢？早知道不是因为合同的事儿，判他半年六个月的，是人不是人的，就到工地闹腾，那还了得。”领导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大门保安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明明说吴立生咋呼“合同合同”的。

晚上，吴立生，这个刘桂芝眼中的老绵羊，如下山饿虎般凶猛。可就在云消雾散的时候，吴立生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息的提示音。刘桂芝打开一看，大体意思是说：如果吴立生同意，就可以先预定一个地方，见见面。刘桂芝问这是谁，吴立生说不知道。刘桂芝腾地一下坐起来，就按信息号码拨过去。电话通了，在吴立生一脸错愕的注视中，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好，——”

“好哇，你个老绵羊，背着我在外面找娘们儿。”

于是，大平原的乡村小路上，一男一女，光着身子，上演了一场追逐赛。尽管浓浓的夜色紧紧地包裹着他们，可仍有几个捉金蝉晚归的人听到了叫骂声，用充电手提灯远远地照过来。脸面看不清楚，只看见白花花的身子，像两只刚刚脱壳而出的金蝉。

次日清晨，一声声崭新的喊话在城市的上空响动：废品垃圾影响卫生，高价回收足两足秤，诚心诚意打扫干净，实实在在找我立生。

打那以后，吴立生有句话老挂在嘴边上：“再好的命，也要人去活。”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