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武公“初立”与“居顾”之相关史实考述
——运用出土档案资料研究先秦少数民族史之一例

2018-02-26 10:10徐海斌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赵襄子中山史记

徐海斌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先秦时期,华夏族有着将重大事件和关键人物之言行“著之竹帛”、“铭于金石”以保存下来的传统,时过境迁,这些竹帛和金石便成为了后人书写历史和研究过去的重要史料。沈兼士、陈垣等学者将此类“未掺过水的史料”或“未成书册的史料”称之为档案[1],拓宽了中国档案史研究的视野。目前,档案学界普遍将承载历史信息的甲骨文、金文、石刻文字以及简帛文献等视为我国先秦时期的档案[2-5],这无疑是档案史研究的一大进步。不过,学者在研究我国先秦档案史的时候,关注点主要局限于华夏族,与华夏族同时存在的先秦少数民族则几乎无人问津。我国自古就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同华夏族、汉族一道共同书写着中华文明史,档案史作为中华文明史的一部分,同样是由各民族共同书写的,因此,探讨先秦档案史而忽略先秦少数民族的档案,显然是学术研究上的“硬伤”。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土于河北平山县中山王一号墓的考古资料表明,至迟在战国中晚期,白狄作为先秦少数民族一支,就已经积累了可观的“铭于金石”的档案资料,涉及白狄中山王的世系、建邦称侯的君主、政治体制、工官制度、以及宗教信仰等多方面信息,为研究中山国史和白狄族文化提供了便利。下面本文将充分利用这部分档案资料,结合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对中山武公“初立”与“居顾”之相关史实予以考述,以就教于学界同好。

一、“中山武公初立”之相关史实考述

公元前457年,赵襄子用计攻灭代国之后,①代国的白狄人大量涌入中山,为避免两国白狄的联合反攻,赵氏派新稚穆子乘胜追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中山的北方重镇左人和中人,中山随之而灭亡。②关于这一事件,《国语·晋语九》记载曰: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胜左人、中人,遽人来告,襄子将食,寻饭,有恐色。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闻之:德之不纯而福禄并至,谓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当雍,雍不为幸,吾是以惧。

《列子·说符篇》除有与此类似的记载外,尚有孔子的一段评论:

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当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惟有道之主为能持胜。

事实上,赵襄子并非什么有道之主,赵简子去世不久,其丧服未除便登夏屋山假意请代王(赵襄子的姐夫)饮酒,阴谋灌醉代王而加以杀害,接着便出兵攻灭代国,以致其姐姐磨笄自杀于夏屋山。(《史记·赵世家》)赵襄子为了扩张自己的领地,可谓是不择手段,何曾忧惧过自己的道德,其忧惧的只是连续破灭两国会引起列国的干涉。果然没过多久,魏文侯便提出了共同瓜分中山的要求。面对魏国的要求,赵氏感到十分为难,一方面不敢得罪强大的魏国,另一方面又担心魏国介入中山后自己将一无所获,由此魏国的势力因此而更加强大。此时,常庄谈向赵襄子献计说:“魏并中山,必无赵矣!何不请公子倾(高诱注:魏君之女)以为正妻。因封之以中山,是中山复立也。”(《战国策·中山策》)魏文侯在不费一兵一足的情况下便使自己的女儿得封,而赵国也因此不能独吞中山,于是便同意了赵国的建议。在这场事件中复立的君主应该就是中山文公[6]。中山文公在位的时间虽然不短,但由于受到赵、魏的操纵,难以有所建树,故典籍关于这一期间的历史几乎没有记载,幸得河北平山出土的中山王方壶刻有铭文“惟朕皇祖文武,桓祖成考”,我们才得以知晓中山国曾存在文公这位君主。公元前414年,沉寂三十余年的中山以“武公初立”而重现史册,《史记·赵世家》与《史记·六国年表》于此事的特意交代使后人疑莫能明。元人吴师道在《战国策补注》中发问道:“中山武公初立,意者其国益强,遂建国备诸侯之制,与中夏抗欤?”当代学者黄盛璋据中山王一号墓出土的铜钺有铭文“天子建邦”,断定“武公初立”即指其人乃初建国之君,其王系出自周室[7]。其实,中山武公于公元前414年备诸侯之制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强大如韩、赵、魏者尚且到公元前403才被周威烈王命为诸侯[8]。从中山王一号墓出土的玉器看,桓公当时尚称“桓子”[9],而武公在桓公前,其称“公”当是后人追谥。更何况铭文本身也证明铜钺之器主是“桓”而不是“武”[10],以铜钺作为武公乃中山初建国之君的证据经不住推敲。然而,虽然中山武公之世不大可能被封侯,但武公无疑应该是中山国史上一位较有作为的君主,根据先秦谥法,“刚疆理直曰武,威疆叡德曰武,克定祸乱为武,刑民克服曰武”,③“谥为‘桓’或‘武’者多为武功昭著之君。……卫武公‘佐周平戎甚有功’。曲沃武公并晋,秦武公屡伐戎狄,楚武王时楚始称王。[11]”中山武公的作为体现在摆脱赵、魏对中山政权的操纵,使中山重新以独立的面貌出现于纷争的战国舞台,太史公特意记载“中山武公初立”的原因正在于此。

二、“中山武公居顾”之相关史实考述

唐司马贞《史记·赵世家·索隐》引《世本》云:“中山武公居顾,桓公徙灵寿。”可见“顾”为中山武公时期的都城,然而关于“顾”的地望,历来意见不一。《战国策·秦二·秦武王谓甘茂章》“魏文侯令乐羊将,攻中山”,高诱注:“中山,狄都,今卢奴中山也。”其意谓中山即武公之都城,中山也称顾,其地在汉之中山国都卢奴。《一统志》:“卢奴故城,即今定州治,卢奴在其北。”当代学者谭其骧、杨宽等先生恐怕即是据此而将“顾”的地望定在今河北定县一带。[12-13]清人王先谦《鲜虞中山国事表附疆域图说》云“顾”、“鼓”乃一音之转,“顾”即“鼓”后来的变音。按,“鼓”乃春秋时白狄族小国鼓的都城“鼓聚”之省,其地在今河北藁城一带。“顾”、“鼓”音通,《尚书·商书·微子》“我不顾行遯”,孔颖达《正义》云:“顾,音故,徐(仙民)音鼓。”二字在古籍中也有通假例证,《诗·商颂·长发》“韦顾既伐,昆吾夏桀。”《汉书·古今人表》书“顾”作“鼓”,故今人亦有踵王氏之说者。[14]或以为中山武公所居之“顾”即古代“昆吾、韦、顾”的“顾”,其地在今河南范县东南五十里。[15-16]以上三说,以第一说较为接近史实。《水经注·滱水注》:“滱水又东,迳乐羊城北。《史记》称魏文侯使乐羊灭中山,盖其城攻中山所造也,故城得其名。”作为中山都城的“顾”,城池应该最为坚固,守卫也应该最为森严,用于长期攻战而修筑的乐羊城极有可能就在此附近。杨守敬云:“《地形志》,卢奴有乐阳城,‘阳’、‘羊’音同,即此城也,在今定州西。”[17]因此,前人或云“顾”在汉之卢奴,或云“顾”在今之定州,均大致不误。“顾”之得名,极有可能与“孤山”有关,《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七年“将军骜死,以攻龙、孤、庆都,还兵攻汲。”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定州唐县东北五十四里有孤山,盖都山也。《帝王纪》云:‘望尧母庆都所居。张晏云:尧山在北,尧母庆都山在南,相去五十里,北登尧山,南望庆都山也。’《水经注》云:‘望都故城东有山,不连陵,名之曰孤。’孤、都声相近,疑即都山,孤山及望都故城三处相近。”可见,秦时望都城东的“孤”已经是具有一定战略意义的地方,“顾”、“孤”音近可通,《易·睽》:“孤遇无夫。”虞注:“孤,顾也,又为辜。”《释名》:“无夫曰孤。孤,顾也,顾往无所瞻见也。”④且二者的地望基本吻合,因此,中山武公的都城有可能就在此处。此外,“顾”之得名也有可能与“泒河”有关,《读史方舆纪要·北直五》引《舆地志》云:“卢奴北临滱水,南面泒河。”据谭其骧先生考证,《汉书·地理志》中的“泒河”与《水经》中的“泒水”应该就是《山海经·山经》中的“濩濩水”,“‘濩’读若‘户’,‘泒’读‘孤’,‘濩’、‘泒’一声之转”,此水即今之大沙河[18]。其实,“顾”也从“户”得声,“顾”、“濩”、“泒”互通。如果此论成立,那么“顾”可能就是后来的卢奴城,汉之中山国都城正建于中山武公都城“顾”的旧址。

定都于“顾”是武公争取中山国独立、稳定白狄族统治的一项重大举措。新稚穆子攻破中人、左人后,中山国的北部曾一度为赵氏所控制,《列子·黄帝篇》载,“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艿燔林,扇赫百里”,完全一幅中山国主人的姿态,此时文公的傀儡政权可能建在中山的南部。武公即位时,中山国以南的黄河两岸地区正成为列国争夺的重点,或在此开战争夺地盘,或在此筑城加强边防,或在此建都谋求发展,如:

公元前424年,赵从晋阳迁都至中牟(今河南鹤壁)。[19]

公元前421年,鲁季孙会晋幽公于楚丘,取葭密(今山东菏泽),遂城之。[20]

公元前419年,魏在少梁(今陕西韩城县南)筑城,秦攻少梁。

公元前418年,秦魏战于少梁、籍姑(今陕西韩城县北)、庞繁(韩城东南)。

公元前417年,秦在黄河边筑防御工程,魏再度在少梁筑城,秦攻之。[21]

公元前415年,赵献子城泫氏(今山西高平县)。[22]

公元前413年,楚国攻打魏南境,至于上洛地区。

公元前413年,齐伐魏,攻毁黄城(今山东冠县南),包围阳狐(今河北大名)。[23]

中山国南部地区一方面临近列国逐鹿中原的战场,另一方面在地形上又属于易攻难守的平原,倘一个弱国建都于此,则随时都有可能为列强所攻陷。春秋时期,晋荀吴之所以能够先后成功偷袭白狄小国肥、鼓,无疑与两国位于中山国南部平原地带有一定关系。中山国的北部为山区地形,是白狄族的老根据地,这儿远离中原战场,且西北部的劲敌赵氏已于公元前424年将都城迁至中牟,其战略重点随之也转移到中原地区。因此,对于羽翼尚未丰满的中山武公之国来说,建都于“顾”无疑是有利于争取国家独立、稳定白狄族统治的明智选择。建都于“顾”之前,武公之国同赵氏应该在中山的北部地区展开过激烈的战斗,并最终达到了驱逐入侵者的目的,可惜由于史阙有间,我们今天已无法知其详情了。

正当中山国日益强大的时候,魏氏经过数年的战争,已经在西面取得了对秦的一系列胜利,到公元前409年止,魏已先后攻取了秦的临晋(今陕西大荔东南)、元里(今陕西澄城南)、洛阴(今陕西大荔西南)、郃阳(今陕西合阳东南)等城,占有秦的整个河西地区,秦被迫退守洛水(今陕西北部),并沿洛水修建防御工事,筑重泉城(今蒲城东南)加以防守。[24]此时军事上如日中天的魏不能坐视中山的崛起,公元前408年,魏挥得胜之师向中山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我国古代从山西进入河北的必由之路乃太行山山脊之间的隘口,这些隘口古称之为“陉”,《尔雅》曰:“连山中断为陉。”太行共八陉,其中第五陉曰井陉,在河北获鹿县西南十里,因四面高中央低下似井而得名,是从山西南部入中山的便捷之途,秦始皇十八年王翦伐赵,汉初韩信、张耳东下擒成安君陈余,均走井陉;第六陉曰飞狐陉,又名“望都关”,在今河北涞源县北,是从山西北部通往河北地区的交通要道,汉、唐、北宋等朝均在此布重兵设防,以拒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第七陉曰蒲阴陉,在今河北易县西北,金、元以后称“紫荆关”[25]。魏伐中山最有可能走“飞狐陉”与“井陉”,据乐羊为攻“顾”而修筑的“乐羊城”位于中山的北部,可推断乐羊当是借道于赵之晋北领地经“飞狐陉”而入中山。近年考古工作者陆续在河北涞源、顺平、唐县一带发现了公元前369年左右中山国修筑的石砌或土石混砌长城遗迹。[26]这段长城的修筑无疑与中山国汲取公元前408年魏经“飞狐陉”突入中山的教训有一定关系。而吴起之师从河西之地前来会合乐羊,当以从中山西南的“井陉关”入中山最为便捷,据《史记·赵世家》,公元前305年赵武灵王攻中山,命“牛翦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赵与之陉,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张守节《史记正义》:“陉,陉山也,在并州陉县东南十八里。然赵希并将代、赵之兵,与诸军向井陉之侧,共出定州上曲阳县,合军攻取丹丘、华阳、鸱上之关。”可作比证。

魏文侯此番启用的两位将领均有过人之处。乐羊能为国家大事而割舍骨肉亲情,其军兵临“顾”城之下时,乐羊的儿子正好城内,中山为使其退兵,“悬其子以示乐羊”,不曾想乐羊并不就范,反而攻打得更加激烈,“中山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啜之,尽一杯”;(《史记·乐毅传》、《战国策·魏策一》、《战国策·秦策二》)吴起则能处处体恤部下,常与最下层的士兵“同衣食”、“分劳苦”,深得士兵的拥戴,每次战斗均能为之效死命,在进攻中山的过程中,一士兵患有痈疽,吴起用嘴为之吸浓,该士兵的母亲闻之而痛哭不止,说往年吴起也曾吮其父的创伤,结果其父在随后的战争中奋勇向前,不旋踵就战死疆场。(《史记·吴起列传》、《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

然而,面对二位杰出将领所率领的强国之兵,中山国人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顽强抵抗达三年之久,直到中山武公感乐羊“伏约死节”之诚,“不忍与之战”,遂开城投降。(《说苑·贵德篇》、《淮南子·人间训》)

中山武公虽然立国仅八年,但其谋求独立、不畏强国的精神却强烈地感召着白狄族人民,经过不到三十年的努力,顽强的白狄族终于推翻了魏国的殖民统治,复兴的中山国以兵车千乘的军事实力纵横于战国舞台上,再一次谱写了白狄族的辉煌历史。

注释:

①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襄子元年(公元前457年)“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代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

②《吕氏春秋·先识篇》载,中山后于晋国两年而亡,而据《史记·六国年表》及《史记·赵世家》,晋出公十八年(公元前457年),晋出公为知、韩、赵、魏四卿所攻,“奔齐,道死”,说明中山于公元前455年曾经亡国。另据《史记·赵世家》载,神人曾向赵简子预言赵襄子将克二国于狄,此虽后人粉饰之辞,但也透露了赵襄子曾经灭亡过两个狄人所建国家的史实,其中一个为代国无疑,另一个应该就是中山。

③(汉)宋衷.著,(清)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370。

④(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M],北京:中华书局 1998: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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