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花(短篇小说)

2018-03-09 19:08金少凡
当代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史锅炉房大妈

金少凡

得到史小辉手机号码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直晒在头顶上。汗珠紧贴着头发,从遮阳帽的缝隙里钻出、滴落。他当时也曾经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凡事爱着急,一件事情不做则已,只要开个头儿,便再放不下,等不得,非一下子做完它不可,否则吃饭睡觉都不香,心里也不会踏实,像揣着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因此,即便是看看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1:55,按常规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人早都去了食堂,不是正在排队买饭,也是正在去食堂的路上,在饥肠辘辘中,心里头琢磨着中午吃点儿啥。可是他还是拨打了那个电话。那个电话是他能否寻找到史小辉的惟一希望。电话通了。即便是谁都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拨打任何一部电话肯定不会遭遇占线,可他对电话畅通的声音依然感到了欣慰。心里充满了期待,期盼着对方有个声音朝他喊,找谁啊?口气极不耐烦也不会介意。不过,当那个畅通的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响下去,最终被终止的忙音所替代了之后,他也没等来那个声音。他有些沮丧。

这个部门的电话是他历经了千辛万苦查来的。

在这之前,他先找到了小郑,再由小郑找到了色盲青年陈晨方。他们都是曾经的同事。在一个班组里或者说在一座锅炉房里,煤里来烟里去地混过两年的光景。当时三个人谈不上有什么友谊,那时候年龄尚幼,也还不懂得什么叫友谊,跟着各自的师傅,相互之间的矛盾倒是时有发生,但是几十年之后,特别是他把他们全部都写到一部小说里之后,他便特别想见到他们。他在电话里对小郑说,我写了一本书,以那次咱们锅炉房的神秘爆炸为原型,其中写到了班组中所有的人,你、我、色盲青年陈晨方、骆驼祥子、小常师傅、及在爆炸中牺牲了的我师傅,所以我想把这部书送给你们。小郑没提当年发生过的爆炸事件,也没提什么书不书的事,相当惊讶地说几十年没见了,今天猛一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特别是你竟然还叫我小郑!啊哈,多少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了!咱们现在就聚聚吧!他说稍微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有联系上。小郑问谁啊?他说小史。小郑问谁是小史?他问你怎么会不认识小史呢?和咱们一起来的。一起参加过保密教育,一起参加过军训。小郑在电话的那端想了阵子说没想起来。他就又提示,咱们几个分配在了水暖队,她被分配在了咱们锅炉房后边的车间做车工。小郑想起了那座已经消失了的车间,想起了另一个车工郭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谁是小史。他便再次提示,她叫史小辉,她师傅是田凤彤!

电话忽然被接通时,他有些意外。第N次按了重播键,听着电话畅通的声音,再由畅通变为忙音,他已经变得很机械很麻木了,因此当一个相当沙哑的声音,不是很友好地质问找谁时,他竟然被吓了一跳。他愣了阵子才说出了史小辉的名字,怕对方不配合,就说了找她的缘由。他问对方,您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某厂里曾经有过一个“禁区”吗?由军队昼夜把守?对方不说话。他又问,您知道在某厂的这个“禁区”里曾经发生过一次爆炸吗?没等他说爆炸的具体内容,对方便说我马上给你查她的联系方式。并说,她好像是随孩子去了国外,能不能找到她,看运气吧。他擦着脸上的汗,忙说打搅您休息了!谢谢!一脸歉疚和期待的表情。爆炸的事情不知道,“禁区”也不知道。你记一下电话号码吧。对方变缓和了,嗽了嗽嗓子,声音也圆润了起来。当年的那次爆炸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可以说就发生在我和史小辉身边!记下史小辉的手机号码之后,他继续说着那次爆炸。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咔哒一声,对方已经撂下了电话的听筒。

史小辉手机里传来的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的提示,让他基本确信了她在国外。不过,他仍心存侥幸,用她的手机号码加了她的微信。他期盼着,她最好能用手机号为微信号。他在添加时加了说明,你好,我是林白,请加!看了看,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又加上了一句:我写了一本书,想送给你。

他静等了几天,没有回音。

小郑和色盲青年陈晨方在锅炉房里接到他的书,并没有他期待的那种敬仰和羡慕的表情,甚至连一般的喜欢也没表现出来。

陈晨方叼着烟,随手抄起一把电工刀,用刀尖挑了一下,把塑封拆掉,用满是油渍的手,掀开了封皮,一个大黑手印,就印在了扉页上。他心里立即涌上来了不舒服的感觉。

小郑把书扔在工作台上,抽出一支烟来递给他,问,没找见小史吗?

他摇头,然后说我再试试。便又掏出手机来拨打了电话。他和小郑都听到了那个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答复。小郑说,或许是她把你给拉黑了。他说怎么会呢?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呢!小郑说,现在信息传递得快着呢!

色盲青年陈晨方就在他还来不及想小史是否真的把他给拉黑了的时候,忽然喊叫了起来。林白,你他妈的怎么能把我写成这样?还用了真名实姓!小郑听了喊声,饶有兴致地凑到陈晨方身边。让我看看书里把你写成了啥样儿?

小郑眯起眼睛来朝书上看。

——上午将近11点的样子,我拿了工具跑到了草甸子上。为了保险起见,我在草甸子上一连挖了三棵“榴蒿”花,我又给它们的根部包了一坨潮乎乎的泥土。

带着这款花回到厂区,正好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于是我就用一只手托着它,跟在人群的后面走进了食堂。伸出另一只手从很高的一排架子上取我的饭盒时,我又不由自主地朝左右两边看了看。这里用了又字,是因为我最近添了一个新毛病,一走进食堂,就会不由自主地左右张望。这个新毛病的根源,来自于一名跟我一起进厂的青工——当然是女性了——她叫史小辉,个子极高,身材又极匀称。我俩是报到时相识的。军训后,我被分配到了水暖队当水暖工,她被分配在了机加工车间当了车工。

被分配在锅炉房里当水暖工,曾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抬不起头来。因为锅炉房里脏,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煤烟子。因为我们的工作环境差,我们每天不是蹲在地上鼓捣暖气,就是趴在地上鼓捣厕所,要么就是用一根很长的竹坯子,伸到化粪池或是下水道里去疏通管道,每天不是一身汗水就是一身粪水,总之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味道。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味道,我们的师傅们,似乎是在经过了悠悠岁月的蹂躏之后,很欣然地接受了,而我则接受不了。無法忍受。每当走进锅炉房,我总感觉是走进了地狱。因此,每天走出地狱时,我都要求自己一定要洗澡,多搓几遍香皂,即便是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也要换下工作服,再用香皂洗把脸。endprint

托着花儿走进食堂,并且在取饭盆儿时左顾右盼,并不是因为我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并不是我怕别人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儿。

其实,我是在看史小辉。

史小辉似乎并不嫌弃我水暖工的身份。似乎也并不在乎我的工作环境。似乎也不在乎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样的味道。她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走进锅炉房里来找我的女青工。并且,她一走进锅炉房,就更加显出了我们锅炉房里的寒酸,就更加显出了我们锅炉房里工人的肮脏和龌龊。我们的锅炉房里面一向很黑,白天也需要开着电灯。她推门进来的一刻,锅炉房里立即就斜着射进来了一束光,在这束光的照射下,锅炉房里的煤烟和粉尘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空中弥漫。

她对着我们锅炉房的一个青工问林白,小林,他在吗?

小林呢,小林,有人找。喊我的人叫陈晨方,人送外号色盲青年,是我们班长骆驼祥子的徒弟,也是跟我们一批进厂的青工,史小辉进门后其实并没有问他我在哪儿,并且他就坐在我身边,可是见到有女人进来,便忽然来了精神,一边喊一边把很淫荡的笑挂在了脸上。

这个笑,让我的心里极不舒服,我怕这笑让史小辉见了会看不起我们这些水暖工,于是绕过色盲青年陈晨方赶紧往门口走。走到她面前,看着漫天飞舞着的煤烟在不住地往她身上落,便很尴尬,结结巴巴地问她什么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说没事。路过,随便看看。后来又说没什么大事,想问问你现在正看什么书。

我用手胡噜着后脑勺儿说没看什么书,就是刚从厂图书馆里借了一套《鲁迅全集》。

我一说《鲁迅全集》就听身后有人开始嗷嗷地起哄。紧接着,我又发现史小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立即回过头去看,只见我们班里的师傅和青工们正在相互之间,用手在自己的胸前和屁股后面,做着波浪形的起伏状的高耸的动作。色盲青年陈晨方更过分,他甚至把饭盒里吃剩下的一个窝头拿起来,塞到衣服里面,把自己的胸垫得老高,并且还不住地用手在上面抚摸。

有了那次经历之后,史小辉便再没去过锅炉房。但是,我俩又总能在食堂里面巧遇。我們厂的职工食堂多少有些像大车店。食堂里十分空旷,靠窗户摆着一大排饭桌。饭桌是方的,桌子旁边没有椅子,吃饭时大家一律站着。在食堂的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桶,木桶里面有一些刷锅水——当然了,食堂方面美其名曰那是高汤——供大家吃完饭之后享用。

我和史小辉的巧遇一般总会在这个大木桶旁边。

排队买完饭,我一般会和几个男青工,围在木桶北边的那张桌子旁吃,而史小辉则和另外几个女青工,围在木桶南面的那张桌子旁吃。吃饭的时候,我俩几乎谁也不看谁,都貌似很专注地一面参与着同桌人的聊天,一面吃着自己手里端着的饭,但是心照不宣的是我们俩都能同时把碗里的饭吃完。吃完饭,我先走到大木桶的边上,拿起桶里的勺子舀一勺高汤倒进碗里,之后再把勺子放进木桶,这时候史小辉总会伸出手来,从我的手里接过勺柄。整个吃饭喝汤的过程,我们从不说一句话。

我一边伸手取饭盆儿一边左顾右盼,迎着我的目光,史小辉很准时地走进了食堂。见她排了土豆肉片的队伍,我便在她边上随便找了一个队伍去排,以保证能跟她并肩地站在一起。并着肩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手里托着的那棵花,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我手里那棵花。这期间,她偶尔对着花笑了笑,我知道她笑是什么意思,那意思好像是说一个大男人怎么拈花惹草的。于是为了跟她解释清楚,我就在跟着队伍往前走的时候故意问身边的人:这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要把它种起来。

吃完饭,史小辉在木桶旁边,从我手里接过盛汤的勺子时偷偷地跟我说,十分钟后你在女宿舍楼下等我,我宿舍有本辞海,我帮你查查这花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说不行,待会儿我要回宿舍换衣服,一点钟我们水暖队篮球队要和伙食科篮球队打比赛。她就说那你把花给我,查好名字我告诉你。我说好吧,并嘱咐她一定帮我把花给种上。她说看能不能找到花盆,如果能找着的话。

色盲青年陈晨方说了句没劲后,便把书啪地扔在了工作台上。林白,我允许了吗,你他妈的就用我的真名?!

他没想到他会急。有些尴尬。忙解释说小说嘛,不能对号入座的。

对不对号儿,老子的名字在你书里呢!林白,你文化人,懂得法律的吧?你要写老子,用老子的名字,也应该事先跟老子说一声吧?

他没想到那一段描写会招致陈晨方这么大的怒火。正不知道如何面对他那张涨红了的脸时,小郑朝陈晨方说,老陈,你急什么呀,你他妈当年不就是那副德行吗?再说,出了咱们锅炉房,再往大了说,出了咱们厂,社会上谁知道陈晨方仨字儿代表谁啊?谁知道你是老几啊?好了,人家老林几十年没来过了,咱们带着他参观参观。老林,你不是写了那次爆炸吗?你肯定记得这座锅炉。当年,它爆炸的时候,你就站在这儿,我就站在那儿!小郑拿手比划着。

其实,他从走进锅炉房,两只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那座锅炉。

——这是一台1500吨的锅炉。由56片繁体字“門”形状的炉片组成。

出事的时候,我师傅就在这台锅炉里。他要把那56片锅炉片当中坏掉的那些,用铜版打上补丁,铜版和锅炉片之间像药膏一样要抹上一层铅油和麻的混合物。但是要想打上这个补丁,就必须先用电钻在坚硬的铸铁锅炉片上打孔,只有打了孔,锥上丝扣,才能用螺丝钉将铜版固定在铸铁的锅炉片上。

我师傅开始打孔。电钻嗡嗡地叫。叫了一会儿,我师傅跟我说不行,打不了孔,钻头伸不到要打孔的位置。我把我师傅的话转告给了小常师傅,小常师傅说,那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拆卸锅炉片,把它们一个个地拆散了,你师傅才能找到打孔的位置。

于是,我和小郑便用大锤敲打锅炉片的缝隙,以便一片片地把锅炉片分开。

这时候,用钢筋铁骨来形容锅炉十分恰当。首先,它的的确确是用铸铁构成的,其次,它本身又经过了一冬天的火烧淬炼,就好比是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炼就了不败金身,因此,锅炉片和锅炉片之间连接得十分牢固,在我和小郑十八磅大锤的轮番轰击下,它除了冒出几个火星子表示愤慨之外,居然纹丝不动。一下下重锤砸下去,就如同我们用手指头弹它的脑奔儿一般。小常师傅见此状况,在下面待不住了,他操起一条撬杠,霍地一下蹿到炉台上,瞅准了锅炉片的缝隙拼死地撬过去,砸!随着他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那个砸字,我和小郑运足了力气,拼死地把大锤砸向了锅炉片!endprint

嗨——大锤砸下,锅炉房里发出了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巨大的响声中,我感觉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猛然击了一掌,我无法控制自己了,被一下子从锅炉上掀了出去,落在了老远的地方。

随后便是天旋地转,炉倒墙塌,锅炉房的房顶也随之咔嚓一下砸到了地面。

我立即被笼罩在了一股浓烟当中。

一瞬间,我没有了意识。

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

——小郑……

——小林……

——老赵……

——人呢!

——快来人呐!

刺耳的叫声让我渐渐地反应过来了,这声音是小常师傅的,而锅炉房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于是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也发出了同样声嘶力竭的呼喊:

——常师傅……

——赵师傅……

——小郑……

——人呢……

——来人呐!

循着我的喊声,小常师傅摸摸索索地找到了我,他抚摸着我的脸说,孩子,你没事吧?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惊恐地说,没事。

小郑这时候也挣扎着从瓦砾当中站了起来。

我们三个抱在一起的同时想起了我师傅,于是赶紧就奔向了锅炉。

锅炉已经歪歪斜斜地倒向了一边,56组炉片组成的锅炉断成了几截,犬牙交错着。我师傅被这些犬牙压挤在了缝隙里。血,鲜红鲜红的,一口口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直喷射到了对面的锅片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

我们慌了手脚。

我们连声呼喊着救人。

我们围绕着坍塌了的锅炉一圈圈地乱转,可是,面对几十吨重的一个庞然大物,却束手无策!

我师傅口里的血还在喷。可是已經明显地失去了力量。

我们三个人像发了狂的狗一样四处乱转,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着解救我师傅的办法。突然,小常师傅停住了脚步,他站定在了锅炉的炉灰出口处,那是一扇很小的门,或者应该说它是一个很小的窟窿,而这个小窟窿能通到我师傅遇难的地方。小常师傅想从这里钻进去试试,我们三个人里面也惟有身材瘦小的他才能钻进去试试,然而,钻进去或许也面临着死亡,因为偌大的倒塌了的锅炉已经没有了支撑,它随时都有彻底崩溃的危险。小常师傅似乎已经疯了,我见他的双眼里面充斥着血的颜色。只见他把上衣一扒,匍匐下身子,朝着那个窟窿一头便钻了进去。

小郑忽然拍了一下脑袋。他说林白,我对上号儿了!想起来了!她就是小史。那天她来找过你,给你送来了一只打火机!

那只打火机曾被怀疑过是炸弹。当年锅炉房爆炸得很蹊跷。至今也没能破案。当时无论是官方还是坊间,都把事件的指向对准了特务的破坏。厂保卫科为此把史小辉作为嫌犯之一审查过。他和小郑作为当事人在被问询时,也被提问了那只打火机的事。它是不是史小辉带进锅炉房里来的?是不是她把它放进锅炉里去的?他和小郑那时年轻,没经过那么大的阵势,几乎被爆炸吓傻了,他俩干瞪着眼睛,所能做的,就是连连摇头,说不知道。不记得。

——史小辉的师傅田凤彤中午的时候来电话问我今天看见小史了没有?

我说没有。

田师傅说,小史到现在还没来上班,不知道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因为她从工作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无故不上班过。

放下电话我感觉有些害怕。忽然想起了她被保卫科叫去审问的事情。我赶紧跑向了女工宿舍楼。

女工宿舍看楼的大妈见到我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笑着问我是不是哪儿着火了?怎么消防队没来,你小林先到了?我没工夫跟她玩笑,喘着粗气问她史小辉在不在宿舍里?大妈说刚多大一会儿不见啊,就想成这样儿了?你先给我一块糖我再告诉你。我跟她耽误不起工夫,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之后就朝楼里冲了进去。大妈见我闯进了女工宿舍楼,忙跟在我身后高喊,小林,你站住,你站住,你再不站住就犯作风错误了!

我来到史小辉宿舍门前,用手推推门,门被反锁着。

看楼的大妈大喘着气追到了宿舍门前,她一把把我薅住,说,小林,你怎么这样啊,你自己不怕犯错误,还想连累我犯错误啊?说着,就要拽我下楼。

我恳求地说,大妈,史小辉的师傅刚才给我来电话,说她到现在还没上班,我,我怕她出了什么事儿!

大妈说,她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儿啊?你赶紧下去,下去!

我再次恳求她,说,您帮忙把门打开,看看她是不是……在里面!

大妈突然很警觉地拿眼睛盯住了我,问,你小子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她是同伙?锅炉房爆炸你俩一起干的?

我急忙说,没有,不是!大妈,您赶紧帮忙把门打开吧!

大妈用疑惑的眼睛审视着我。

我实在是等不及了,就用力朝史小辉的房门撞了过去。

大妈急忙朝我喊,我的小祖宗,你要惹祸啊?可是没等她的话喊完,我已经把门锁撞开了。

屋里,史小辉衣着整齐,静静地在床上躺着。被子盖到了胸口。

我和大妈喊她的名字,她没有一丝反应。

猛然,我和大妈的眼睛同时都被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棕色的。瓶子在地上躺着,瓶盖距离它很远。我抢在大妈前面把地上的瓶子捡了起来,瓶子上面印三个可怕的字:安眠药!

史小辉被抢救的第二天,才从昏迷当中醒过来。

她醒过来时的第一个动作,是翕动了一下嘴唇。我心里一阵惊喜。我感觉她可能是在要水喝,于是就拿起手边的缸子,用饭勺儿给她的嘴唇上抹了点水。

史小辉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我忙对着她喊,小史,史小辉!

她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之后睁开了眼睛。她首先看到了我,我见她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了一股光芒。这光芒当中有渴望有欣喜有羞愧。endprint

我忙朝她微笑了一下,我说你醒了?!

史小辉的嘴微微张了张,但是她没说出话来,我觉得她可能是要表达什么,而自己的力量又不够,于是我赶紧把耳朵贴近了她的嘴。这次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非常微弱,以至于我只听清了她话中的部分字句——

我,不,是特务……我,不是,特务……你,相信,我,吗……打火机……

小郑的电话响了。田师傅!他很兴奋地朝他说,并打开了手机的免提。于是两个人同时都竖起耳朵来听。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令人失望的消息。田师傅说,自从小史因为被列入爆炸事件的嫌疑人,被审查无果之后,她便调走了。从此他们便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其实史小辉早就出院了,只是她到了决定要离开的前一天才联系了我。她说晚上让我去她宿舍,她要请我吃晚饭。

史小辉在宿舍里摆了许多好吃的。有排骨,有带鱼,有鸡蛋挂面,还有花生米和啤酒。那盆我委托她栽种的“榴蒿”花,也被摆在了桌子上。花很明显地比以前粗壮了,枝繁叶茂的样子,橘红色的花朵,一串一串的,也开得正艳。把酒杯斟满,端起来的时候,史小辉表情淡淡地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她就要调离了。她这么一说,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因为她被怀疑过,身上有调查不清的东西,所以不能再继续留在厂内了。因此我便问她调到哪儿?什么部门?史小辉低着头说,不知道,她说等有了具体单位,我再写信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默默地跟史小辉碰了杯。

我知道,这将是我俩的最后晚餐。因为我们厂还有另外一条规定,员工如果结婚,其配偶要经过组织上的审查,政治上和历史上都没有问题,才可以得到批准。

无言中,史小輝用筷子夹给了我一块排骨,我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我自斟自饮地又喝了几杯酒。忽然感觉到有些头晕。大概是见我的脸涨红了,史小辉就让我到她的床上躺一躺。说完了,就先走过去,在她的床铺上铺上了一块布单。我感到头愈加地晕了,不仅如此,太阳穴旁边的血管也开始嘣嘣嘣地快速跳动。我感到有些不支,便跌跌撞撞地把自己放倒在了史小辉的床铺上。

我躺在了床上。史小辉就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之后她便开始照镜子,照完了,就开始梳头,她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很认真,唰唰唰,一下一下的,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一根头发都没落下。梳完头,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红纸。见她手里拿着红纸,一开始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待她把红纸对折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嘴唇舔湿了,再把红纸放到两唇之间不住地抿后,我才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涂红嘴唇儿。我潜意识地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就此,我的心跳加快了。

史小辉涂完了红嘴唇儿,就又用红纸往自己的两腮上涂抹。

两腮被染上红晕之后,她又照了一遍镜子。

她把自己左右前后都照了,之后,就径直地走到了床边。

我的心就此开始了狂跳。有一种欲望开始在我的躯体里膨胀。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便激荡了起来。

那一刻,史小辉哭了。头发被泪沾湿了,紧贴在脸上。我感觉一股咸味儿,涌进了我的嘴里。

大概就是史小辉帮他栽种的那棵“榴蒿”花,开出一年当中最艳丽的那朵花之后,她离开了。她走后便再没了消息。没有给他来信,也没有给她的师傅田凤彤来信,因此,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后的某一天,女工宿舍看楼的大妈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取一样东西。

从她手里接过了一个纸包,他问里面是什么?

大妈瞥了他一眼,说你对象给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是什么?

回到宿舍,他将纸包一层层地打开,打到第八层的时候,里面是一块手绢,白色的,真丝的。再把手绢打开,里面是一朵被干制了的“榴蒿”花。花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此花学名篓蒿,又名藜蒿、水蒿等,可食用,多生长于海拔较低地区的田埂地头。花被压得平平的,它橘红的颜色晶莹剔透,十分鲜艳,好像比它开在枝头上时还鲜艳。

微信的新朋友一栏里,一直没有史小辉的反馈消息。

他就把那枚一直珍藏着的她亲手制作的干花拍了照片,做了自己微信上的头像。他的说明是:篓蒿,又名水艾、芦蒿。被子植物门、木兰纲、菊目、菊科。重新加了她好友后,他就又拨了那部手机的号码。

第一次拨打,对方没有任何响应。畅通和忙音都没有。

第二次拨打,一个女声对他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仍然没有放弃,又拨打了第三遍第四遍……终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出现了。那居然是畅通的声音!他开始暗喜,开始激动和紧张。在怦怦的心跳当中,猜测着她的声音他还能不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她是否还能听得出来。这么猜测着,铃声忽然停止了,对方似乎是按下了接听键,他听到了按键按下去的那个很微弱的响声。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越过重洋传过来的那个遥远的声音。那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又陌生了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对方的背景里一片空白。他害怕电话会被挂断,便赶紧喊,喂!喂!你好!你好!请问,是小史吗?请问你是史小辉吗?我是林白!

可是,他始终没听到对方的任何声音。

责任编辑:王方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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