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祭(短篇小说)

2018-03-09 19:11史鑫
当代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李树阿明大伟

史鑫

1

我尾随着一股香气蜿蜒而上。

姐姐李桐变了,黑色热裤,不穿丝袜,她白皙清瘦的双脚盛在一对红色高脚杯状的鞋子里,她走在前面,左边挎着一只暗红色手袋,身子一扭一扭。姐姐的房间在五楼,经过四楼的时候,她扶着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停了下来,我听见了她的喘息声,然后,我拎着手提箱跟在姐姐后面,继续往上走。

姐姐居然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我说姐姐你这地方比咱家的房子还大呢。姐姐笑笑没说啥。我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拿眼瞄瞄地面上灰白色的瓷质釉面砖,用手摸摸棕红色的真皮沙发,试着坐了上去,我陷在一堆松软的棉花里面,不想起身。我拉开厨房的门,看见姐姐已经在拾掇饭菜,那些厨具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它们闪着银晃晃的光,让我有点晕眩。房内的两个卧室一开一关,开着的那间暖色布置,床上铺了竹席,席上两个枕头。我问姐姐,我睡哪里啊?姐姐从厨房里探出头,用手一指,那间。

正是房门关闭的那间卧室。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来,显然好久没人住了。我打开窗子,正午的阳光很远,对面楼房近在眼前,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握手楼。房间倒是很干净,墙上张贴着大幅海报,一对时尚男女正在勾肩搭背,女的露点,男的动作挑逗,他们火红的舌尖碰到了一起。我看了又看,心跳有些加速。床上的用品有点旧了,我躺上去,摊开自己,于是,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女人的味道,味道越来越重,几乎让我不能呼吸了。这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啊?不知不觉,我睡了过去,我梦见自己还坐在人头攒动的火车上,摇摇晃晃,哐当哐当。

李树,起床吃饭了。姐姐把我喊醒。紧接着,我闻到呛鼻的辣椒味,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姐姐笑了,露出了好看的酒窝,姐姐的酒窝在左边,我的酒窝在右边,因此,我们小时都喜欢让人看有酒窝的那面。

两年没见姐姐了,她倒是没瘦,但穿着打扮已让我刮目相看,以化妆品虚构了的面色,假睫毛,涂了口红,耳垂上的银耳钉换成了金耳坠,左手腕上是玉镯,一枚白金戒指伏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姐姐,你什么时候嫁人啊?

你别管,来,干杯。

两杯啤酒下肚,姐姐面不改色,我却面燥耳热起来了,我知道自己不胜酒力,跟姐姐似乎不是一个爹娘生的,但还是逼着自己把一瓶酒干掉。我打了一个嗝,想吐,忍了忍憋住了。你去冲冲凉睡觉吧,姐姐说。冲凉是什么?我有些纳闷。冲凉就是洗澡,这里的人把洗澡叫冲凉。哦。

我没有冲凉就睡着了,我抵抗不了醉意与睡意的双重来袭,让我往床上直奔而去,瞬间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短促的持续不断的呻吟声唤醒,声音应该不远,刻意压低了音量,隐秘,让人听了烦躁。我咂摸了一会儿,啊!是不是姐姐生病了?我来到姐姐的房门前,再侧耳细听,那声音果真来自房内。

姐姐,你没事吧?当当,我轻叩了两下房门。

没事,你先出去一下。姐姐的呻吟声随着我的敲门戛然而止,那声调里夹杂着喘息。

我有些无趣,穿好衣服,开门关门,在关门的刹那,姐姐的呻吟声再起。我来到大街上,天色已黑,白灿灿的路灯照着五颜六色的人们,他们南腔北调,我突然发现时空错乱,感觉有点无所适从。这里是异乡,这里的夜色离家乡很远,隔着三十个小时的车程,隔着两天一夜,隔着漫长的颠簸与离家之痛。

我无处可去,就在握手楼附近的小公园徘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夏夜的风将公园内的南方植物吹得沙沙作响。此时,酒意全消,剩下饥饿与冷寂,我仰头望天,月亮还没出现。就在这个时候,姐姐打来电话:

李树,回来吧。

我没有钥匙。

我在楼下等你了。

哦。挂掉电话,我的鼻子一阵酸楚,真想伏在妈妈肩头上痛哭一场。来到此地尚不足八个小时,我就对这次南下充满了无限质疑:如果说二十岁那年迁入县城我丢失了小红,那么这次南方之行,我则丢失了故乡。

果然,姐姐站在路旁的灯光里,手里多了一支烟,我们没有说话,开门径直上楼,楼道的灯发出黄光,我们的影子在行走中变幻,我的腿有些发软,不再看前面的姐姐,看自己双脚的起落,看空中蚊虫们无序飞翔。

李树,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姐姐发出声音,我们重新坐下来,坐在奇怪的沙发上,姐姐面前有酒,手上是另一支香烟。

我们两年没见了,你肯定不习惯这个地方,甚至也不习惯现在的姐姐了,但既然你来了,我还是要对你約法三章,一是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二是回来之前要提早短信告知;三是别乱走,这地方你不熟,要尽快找到工作,搬离这里。

好,给你添麻烦了。我低头答应着。姐姐的性格像爸爸,说话干脆,强势,说一不二;再说,我也没资格跟姐姐去理论去纠缠;已经够好的了,已经有了落脚之处,即便这是暂时的,剩下的,就看自己了,看我能否在这片土地上驻扎下来,看我能否找到留在这里的理由,看我能否胜利,不至于到头来丢盔弃甲,逃回故乡——对了,所谓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2

其实,我马上陷入了另一场惶恐,我意识到自己要重操旧业。

第一场惶恐来自二十岁,我高中毕业,对于工作而言,我无计可施,也就无处可去,曾经一段时间,我产生了回乡下老家种地的想法,顺便重新找回小红,跟她结婚,生一堆孩子。这个想法刚刚冒头,就被爸爸给枪毙了,他说我不务正业。我说种庄稼不是正业吗?他说你再顶嘴,我打煞你,说着,他举起了那只沉重的手掌。我不吱声了,也不希望妈妈来声援。那几天,我在大街上游来逛去,忽然一天下午,我对妈妈说,我要买辆摩托车来搭客。妈妈说你跟爸爸说一声。我说不,我自己搞定。你有办法?妈妈问。我有,我回答得一点都不含糊。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最后,妈妈撂下这么一句。

我所谓的办法都倾注在姐姐那里,那时,她谈恋爱了,跟一个粗矮的走路摇摆的满脸青春痘有一双小眼睛的水泵厂工人谈恋爱,我不懂姐姐为何喜欢那小子。姐姐大我三岁,上班六年了,是一家卷烟厂的临时工,爸爸喜欢姐姐带回家来的内部香烟,并以此为荣。我说姐姐我要买辆摩托车,她说买摩托车干嘛,我说拉人,当摩的司机。姐姐说好,等我几天。姐姐最疼我了,对我有求必应。endprint

三天后,姐姐递给我一个烟盒,里面裹着五十张百元大钞。给,你拿着,让大伟陪你去买。我笑容满面,急忙应着,都忘记了道谢。当天下午,姐姐的男友大伟就陪我把一辆黑色嘉陵70摩托车买了回来,还别说,大伟这小子挺懂行,包括砍价、检查发动机、调整怠速等等,有模有样经验老到。回家路上,我坐在他身后,听着突突的马达声,我几乎忘记对他的不满了。

回到家里,爸爸不干了,暴跳如雷,指划着我和姐姐,骂我们是败家子,有钱花不了银子,穷折腾,不见棺材不落泪,有爹娘生养无爹娘教导。最后,又把怒气撒在大伟身上,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管锅头摸锅沿的,什么玩意儿。大伟火了,掉头就走。姐姐喊住他,大伟你站住,等我一下。随后,姐姐从房内拎出一只咖啡色皮箱,冲我说,李树,好好干,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姐姐跟大伟扬长而去。爸爸更是受不了了,跺着脚骂,光亮的秃顶在我面前一颤一颤,滚,都给我滚,不懂横竖的家伙,出了这个门儿,就再也别回来。

当然,摩托车没有退回去,由我开着,正儿八经地当起了搭车佬,在白天走街串巷,有时,我会跑到姐姐与大伟的出租屋蹭饭吃。他俩关系倒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我看见姐姐和大伟在出租屋前的小院里跳起交际舞,3/4拍,录音机里播放的是《Moon River》,澎恰恰,澎恰恰,澎恰恰,音乐悠扬,姐姐腰肢摇摆,一切是如此美妙,姐姐扭过头来看我,我羞涩得不得了,抿着嘴把脸转向一边。

世上的事,就像我在县城火车站等人搭车,有些人需要我去追踪,有些则需要等待,谈妥了的事也可能会崩,有时分身乏术,有时等待一天都会放空炮,正所谓世事无常人生难料。这些,也像姐姐的第一场恋爱一样。

那天姐姐回家,照旧拎着那只咖啡色皮箱,眼睛红肿,一声不吭,爸妈怎么问也不搭腔,径直进了里屋,拉上门帘,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呜咽。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咂摸咂摸,多少也能猜出个七八成。我坐在姐姐的床沿上,轻声问她:

姐,是不是大伟欺负你了?我找他去。

别去,别理那个王八羔子,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他半个字。

到底怎么了?姐。

……

姐姐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二话不说,撩起门帘,走出姐姐房间,来到外面发动起摩托车,飞驰到大伟的出租屋门前,门关着,我把车停在百米开外的墙角旮旯里,解下链子锁,塞进裤兜里,然后在街边小卖铺买了包烟,这是我第一次抽烟,这烟真他妈不好抽,但让我觉得过瘾,吐纳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很屌,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一边大口吸烟,一边等大伟。

大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孤身一人,迈着八字脚,晃来晃去,他晃到出租屋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我走了过去说,大伟,跟你说点事。大伟抬头看我,皮笑肉不笑的,有点惊讶。我跟他来到屋内,开灯,地面上一片狼藉,小台扇的外罩已经解体,卡式录音机裂开在地下,唐朝乐队的卡带滑了出来,薄如蝉翼的磁带纠缠在一起。想必大伟也明白了几分,他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叉着腰,也不吱声,神情凝重。

我说,大伟,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是你姐姐嘛。

你说呢?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

啊!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60瓦的电灯泡下,大伟的小眼睛瞪得滴溜圆,脸上的红疙瘩像要对我发射脓弹。

我不问你问谁?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李树,你说啥?别来这一套。大伟火了。

我操你娘。说时迟那时快,我掏出链子锁抡了过去,大伟压根儿没想到我使出这招,嗷的一声,大伟扑了过来,我们扭打成一团,大伟力气大,骑马式把我压在身下,硕大的拳头砸将下来。

砰的一声,大伟应声而倒,我推开压在身上的大伟爬了起来,看见姐姐站在面前,目光痴然,手里攥着半截啤酒瓶子,我一下子蒙了。好了,李树,你先报警去吧。姐姐目光痴然。

大伟没死,左耳上方缝了二十多针,等伤口愈合拆了线去,就有一条长约10cm的蜈蚣伏在他的头皮上,永久性的,作为一场风花雪月后的纪念。我和姐姐未被拘留,但有防卫过当之嫌,我们(其实是姐姐)支付了大伟住院期间的医疗费用,大伟也未起诉我们,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对于这样的结果,大家心知肚明。

可不久,姐姐就踏上南下的旅程。这次,爸妈没有阻拦,甚至都沒有起码的劝说。或者,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在压抑着心头之痛,放手姐姐离开这伤心之地。送姐姐上车的时候,我问她,你何时回来?不知道呢。我要去找你。别急,李树,你先待在家里。那我啥时过去?等我站稳脚跟之后吧。

3

是的,我又重新骑上了摩托车,这次也不例外,买摩托车的钱是姐姐给的,不同的是,这次我说姐姐等我攒够了钱再还你,姐姐从哗啦作响的麻将桌边回过头来,你先别考虑这个,先给我带回个媳妇再说。麻将桌上的另外三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别笑,我弟弟还是处男呢。小雨说,是不是真的呀?阿芳说,谁信啊?英子说,让我看看?别乱说啊,打死你们这些八婆!姐姐笑骂道。她们是姐姐经常玩的三个女伴,皮肤白皙的小雨是湖南人,爱笑的阿芳是广西人,个头魁梧的英子则来自湖北,大家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还真不容易,我希望姐姐能多些朋友,来打发她略显孤寂的生活。

我买来黄金市地图,我发现这个市的街道都歪歪斜斜,非正南正北,我用红笔标注好汽车站、火车站、医院、学校、星级酒店、大型超市等确切位置,像初中背课文那样死记硬背一番,然后骑车去踩点,我从柳园路出发,拐上美华路,然后驶进东平路、老庙路、江水路、黄金大道,最后从和谐路折了回来,基本上把黄金市的主要干道绕了一圈。我长发覆耳,黑色T恤,牛仔裤,回力鞋,疾驰在路上,感觉拉风,就是天太热了,从地面上腾起的热浪几乎让我睁不开眼,路中间的热带植物宽阔的叶子一动不动,也有红花绽放,我却闻不到它们的清香,往来的大型车辆太多了,尤其那些庞大的集装箱车像移动的墙体,在身旁呼啸着往来穿梭,它们排放出的尾气比家乡河道的气味还难闻。这些,让我怀念起北方小城道路的宽松与骑车的优雅。endprint

不过,就在这种溽热拥挤的地方我认识了亮亮,认识亮亮像一个魔咒一样,从天而降,让我措手不及。

那天下午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几个同行并未罢休,他们骑车在火车站门口附近兜来兜去,摩托车发出低沉的咆哮,下趟车来自遥远的北方,即使黄金市不是终点站,但还是很容易拉到客人的,这点大家都清楚。亮亮走出站门口的时候,大颗的雨滴已经砸了下来,空中弥漫着好闻的土腥气味儿,抵达的乘客并不多,亮亮一出现,就被几个哥们围了上去,可她腔也不搭,径直朝我走来:

走,到柳园路。

我内心欢喜,那是我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啊。面前的女子眼睛亮晶晶,短发,一身宝石蓝夏装,个头跟我差不多,她没有打伞,急匆匆奔过来,直接跨上车钻进我的雨衣下面,雨衣并不大,容纳两个人显然不合适,她想退出身来,被我阻止了,我干脆把整个雨衣给了她,她说你不怕淋吗?我属鱼的,不怕。她在我身后咯咯笑了,声音清脆。

从火车站到柳园路有二十分钟车程,雨大,时间又延长了十分钟,我不敢开太快了,首先是不安全,其次则是担心溅起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裳。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后来在一段对话之后,她伸出胳膊,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

我说,你这是出差还是?

嗯,出差了,在外地搞培训。

你是讲师?

我不是,公司组织我们去外地学习。

哦,那不错啊,顺便旅游一下。

嗯,还行。

听你口音像北方人?

我是河南人。

我们是半个老乡,我是山东的。

怪不得,你这么好心。说完这句话,她就从后面轻轻搂住了我,我浑身湿漉漉的,她滚烫的身子贴了过来,她胸部的碰触,她的怦怦心跳,连同她的温暖气息,都在瞬间传递给了我,我几乎不能自持了。

当然,半小时是极其短暂的,短暂得让我不想停止行驶,希望此时的柳园路是不存在的,希望我们就此迷失,永远的迷失。我在柳园路尽头一座出租楼前停下的时候,雨也停了,她摘下雨衣递给我,她额前的头发被雨打湿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手拨弄着头发,侧脸问我。

我叫李树,你呢?

你叫我亮亮吧,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亮亮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赵亮亮,一家保险公司的销售员。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遇见亮亮的事情告诉了姐姐,姐姐说,好啊,既然那么有缘,就让她给我办一份保险吧。我连忙答应着,偷偷瞧姐姐,她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

4

说心里话,自从我来到黄金市,我跟姐姐的关系并不融洽,尤其我对姐姐的种种举止百思不解,譬如她隔三差五的深夜通话,随之而来的开门关门声,脚步杂沓,姐姐房门一关,毫无例外地姐姐呻吟声再起,由此推断,我多少明白姐姐是干什么的了,但仍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有一次半夜醒来去上厕所,居然在厕所门外遇见一个老男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右手还在拉着裤链,他看见了我,有点错愕,你是新来的?他讲的是粤语,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他,你说什么?老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这女孩不错,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嘿嘿。我真想一拳挥过去,然后将他按在胯下,边揍边骂他亲娘,转念一想算了,那样与姐姐的关系将无法收拾了,我眼睁睁看着老男人趿拉着一双当拖鞋穿的皮鞋扬长而去。

有时,姐姐也去一些夜场喝酒,无非是夜总会、酒吧抑或大排档之类的地方,兴致高的时候,也会邀我同往。姐姐出门前,总是在客厅的餐桌前化妆,取出锦盒,里面有许多小格子,粉底、粉饼、腮红、眉粉、眼线笔、睫毛膏等一应俱全,看我瞧得出神,姐姐问我,要不要试一下?我说好啊。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她左边的酒窝瞬间绽放。不过,姐姐仅仅给我描了眉,最后还是被等候在大排档上的几个姐妹发现了,她们哈哈大笑,尤其阿芳,咦,李树,你是不是想改行啊?介绍你去草莓夜总会吧,那里的靓仔特别受欢迎。我尴尬极了,姐姐立刻给我打圆场,八婆,别教坏我弟弟啊,多少男人被你害了还不够,又来引诱良家子弟。阿芳也不反驳,跟小雨、英子几个一帮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

姐姐酒量虽大,但也有吃醉的时候。中秋节前夕,姐姐外出久久未归,我有些担心,一直不敢睡,待在客厅看无聊的肥皂剧,接近半夜的时候,电话来了,是小雨的声音,让我马上赶到草莓夜总会。我意识到姐姐肯定喝多了。果然,我驱车赶到的时候,小雨正搀扶着姐姐在夜总会门口附近的花坛旁呕吐,几辆的士与摩托车在旁边虎视眈眈。等到姐姐无东西可吐的时候,我扶起姐姐,我们回家吧。姐姐一摆手,我没事,别管我。我急了,什么沒事?都喝成这个样子了!不容分说,小雨配合我把姐姐架上摩托车,姐姐在前,小雨在后,我一加油门,摩托车启动,那帮司机们在我们身后撮口打起口哨,哨声与霓虹灯闪烁的夜总会情调很般配,虽然在我看来有点凄厉。

到了出租楼前,我们扶着姐姐下车,她行走趔趄,差点滑倒,显然上不了楼了。我背起姐姐,她居然那么轻,像一团温软的棉花趴伏在我的背上,这与我少年时的记忆完全不同,那时我们玩背人游戏,姐姐的身体是沉重的,我背着她走不了几步,而姐姐却能背着我跟小老虎似的走好远。小雨赶在前面,提早打开房门,然后又用湿毛巾给姐姐擦洗身子,服侍姐姐睡觉后,小雨打算离开,夜已经深了,我劝她留下来。你不怕我欺负你啊?小雨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腔,斜眼瞅我。我拍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不怕。那我睡哪里?我的房间啊。那你呢?我?我睡客厅。客厅里有三把椅子,连缀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了。小雨看了两眼,算了,还是一起睡吧,你可要老实一点哦。没问题。说完这句,其实我已经后悔了,这还是第一次跟妈妈之外的异性女子同床共眠呢,我觉得面颊滚烫,一颗心狂跳如突突的摩托车马达。

小雨先冲凉进屋,我随后冲凉,冲凉时遭遇龌龊场景,我对内裤的一塌糊涂自责不已,我按捺内心的忐忑不安,蹑手蹑脚走进屋,小雨面朝里侧身而卧,她穿的还是来时的衣服,一条白色短裙下露出她的黑色内裤,我则是背心短裤,悄声上床后,我眨巴着眼睛,根本睡不着。这时,小雨的手摸了过来,那是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它顺着我的肚脐眼向下延伸,我忽然有了一种醉意,从未有过的醉意,慌张,无力。小雨努力了好久,我无法进入她的身体,当她罢手时,我却变得昂然有力起来,我每做一下俯卧撑式的动作,小雨就会啊一声,我停了下来,问她,痛吗?小雨有些惊讶,她摇摇头,目光迷离。当我高潮来临之际,也禁不住叫出了声。endprint

在我和小雨入睡之前,还有一段珍贵的对话,这段话当然来自小雨,它的珍贵之处,则缘自于我对姐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你认识我姐姐多久了?

两年了吧,她刚来黄金市不久,我们就认识了,在一家美容美发店,后来,我们成了同事,论说,我还是她的师姐呢。

哦,后来,我姐姐怎么不干了?

小雨想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鼓励她,说吧,我替你保密。其實,也没什么,你姐姐后来认识了一个男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我们几个劝你姐姐多个心眼儿,别被人骗了,可她不听;不过,那个男人的确有魅力,长得不错,开着小车,带我们到处喝酒,然后唱k,大家都买他的账,谁知……

到底怎么啦?我蹙起眉毛。

谁知,他原来是个有妇之夫,你姐姐被他骗了,他们在一起差不多有半年吧,现在,我都忘记了那个骗子的名字。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嗯。小雨看着顶部的天花板,眼睛泛着泪光。

操他娘的。我忍不住爆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骂谁,也没有再跟小雨追问下去。看我这样,小雨噤声了,她在旁边轻轻搂住了我。

早上,天还没放亮的时候,小雨就起床离开了,我没有继续挽留,她也没有向姐姐告辞,而且,从此再也没见到她,这几乎成为一个谜,不知是遭受了姐姐的责骂,或是她良心发现,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剥夺了我的初夜权。又或许,我趁人之危,吃了小雨的大豆腐;毕竟,小雨也是喝过酒的。这些,都不得而知了,只是一种淡淡的伤感与无限怀念从此纠缠上了我;同时,我也产生了深深的负疚感,觉得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亮亮,虽然她从未对我表白。

5

转眼间,中秋节就到了。姐姐让我约亮亮来家吃饭,之前,亮亮与姐姐有过几次见面,一次是办理姐姐的保险,一次是北江泛舟,还有一次是我们骑车在路上与姐姐偶遇。毫无例外,亮亮穿着平跟鞋过来,没有穿她的制服,替代的是牛仔背带裙,让我一下子感觉亮亮回到了生活。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揽住她的腰,想吻她,倒是亮亮看出我的心思,扭过头来,在我右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时间很短,吻得很轻,几乎是蜻蜓点水般擦面而过。这是我跟亮亮第一次亲吻,却是被动的,情意不足的。

中秋节的晚餐都是北方系,由我跟亮亮合作,她掌勺,我打下手,没想到亮亮做菜的手艺如此娴熟,她说曾在老家开过餐馆,怪不得,我啧啧称奇。亮亮的作品是三凉三热,凉菜有芹菜炝花生米、拍黄瓜、小葱拌豆腐,热菜则是锅包肉、干烧鱼、黄焖鸡,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姐姐说,咦,李树,怎么没酒?无酒不成席啊,快买酒去。我答应着来到楼下拎回五瓶哈尔滨,我们开怀畅饮,很久没有这么释放过了,我们在家乡菜与酒精里找到了故乡的温情与若干怀念。

吃完饭,我们玩斗地主,这是当地流行的一种纸牌,我赢少输多,幸亏金额很小,倒是姐姐与亮亮平分秋色,看着她们高兴我的兴致也不减,打牌聊天两不误,期间,姐姐问亮亮:

亮亮,你觉得我们家李树如何?

很好啊。亮亮看看姐姐,再看看我,颇感诧异。

你别在意,我这人说话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清楚他嘴笨,不太会讲话,但心肠好,不会害人,希望你俩好好相处。

明白,谢谢姐姐。亮亮答应着,但气氛明显低沉下来,夜渐渐深了,我的酒意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亮亮起身告辞,由我送她回宿舍。来到大路上,才看见高处的月亮,又圆又大,而距离似乎远了,记得在北方村庄居住的时候,爬上远处那面山坡,就能摘下那枚中秋之月了。

我们驶出柳园路,摩托车在林荫道上疾驰,月光从榕树枝上滴落下来,亮亮在身后抱着我,让我感觉内心温暖,而面前的路我也命名它为幸福之路。快到亮亮寓所之前,亮亮改变主意,李树,咱们去山上吧,去看月亮。好啊。难得亮亮有此雅兴。我改变路线,往樵夫山上驶去。

樵夫山不远,樵夫山也不高,但足以高过黄金市,在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灯火阑珊处,都是不眠的正在聚会的人们,我和亮亮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样的感觉很像我和姐姐,小时候,我跟姐姐经常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玩包袱剪子锤,吃黄豆,啃玉米棒槌,或者看天上的月亮,数月亮旁边的星星。这晚的月亮,像姐姐的脸庞,脸庞的阴暗处,应该就是姐姐酒窝的深陷处了,姐姐也该来樵夫山上,我们仨人一起看月亮,一直看到月亮越过更远处的山岗,最后迎来黎明出现。

李树,告诉你一件事情。亮亮开口说话,让我一下子感到不安起来。

你说。

我心上有个人了。

谁?

他是个烤羊肉串的,已经离婚了,有个女儿跟着他。

根据亮亮的叙述,认识那个烧烤男也是不久的事情,烧烤男对亮亮倒是不怎么感冒,偏偏亮亮着了迷,几乎每晚都去他的烧烤摊吃羊肉串,喝啤酒,顺便搭讪;混得熟了,照看小女孩的差事也交给了亮亮。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跟他结婚,然后一起做烧烤生意,闯荡江湖。

你不怕被人家骗了吗?

不怕,他不是那种人。亮亮说得斩钉截铁,也不看我,目光凝望着远方。看来,这锤子感情白搭了,我根本不是亮亮要的那盘菜。论说,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类人,可亮亮为何又表现出对我不离不弃、不温不火的样子?或许,我是她的过渡,我是她的心理抚慰者。下山的时候,我一言不发,沉默得像块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像施了咒语,不断滚落,让我颤栗。

其实,我大可以去劝阻亮亮,名正言顺的,或者干脆横刀夺爱,像个山东爷们一样,蛮不讲理地阻止亮亮与烧烤男的交往,或者,来到烧烤男的面前,开门见山,直接挑明,大不了再干一场,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拼个你死我活有什么了不起,可那可怕的沉默啊!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亮亮葬送在烧烤男手上,真是心不甘啊!但愚蠢的沉默阻止了我……

我最后一次见亮亮的时候,她的额头上打着包扎,以至于额前的短发也剃去一小撮,问她原因,话还没说,她先哭起来,可那不是痛苦,而是不解的愤怒——亮亮说烧烤男不接受她,亮亮自动送上门去,正在喝酒的男人把一个玻璃杯扔过来,抛出一句贱货,玻璃杯在亮亮的额头上破碎了,鲜血四溢,亮亮自己跑到医院包扎,而烧烤男继续喝酒,待在原处,动也不动。endprint

那你还要跟他吗?我问亮亮。

是的,他越是这样,我越坚决,他很善良,不忍心让我跟他受苦。

那你工作怎么办?

不要了,昨天我已经辞职,过几天就离开这里,或许明天就走。

那你这是过来道别了?

是的,谢谢你,李树。

你就别客气了,我也祝福你们,祝福你们,把日子过好,把烧烤生意做好。

好,知道了。

那是最后一次見亮亮,从此,亮亮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彻底,以至于现在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当然,亮亮与烧烤男的故事我没有告诉姐姐,以免姐姐对我产生过多的担忧或是失意。等到姐姐再向我问起亮亮时,我就说,亮亮回老家了,家里有事。不回来了?是的,不回来了。

再说,亮亮也从未向我提起她的家乡,她家乡的名字?她的家庭状况?她的出生年月?她去向何处?呵呵!这些,或许鬼才知道呢。

6

来到黄金市不足半年,我发现自己可能堕落了,在走下坡路,我决定搬出姐姐的房子。当然,搬离姐姐住所的原因,也与我的另一场恋爱有关。那时,阿明刚与她的老公离婚,其中原因,较为复杂,详情就不说了;我多多少少充当了一个勾引者的角色。搬家这事,说白了,首先是我不想让阿明知道姐姐的内幕,其次,也不想让姐姐对我们的事情过多干涉,如此一来,既保护了姐姐,也保护了我和阿明的这场爱情。

搬家那天,元旦已过,很快就要过年了,这让姐姐感觉我们在迫不及待,可我们没有过多交谈,姐姐把她那只咖啡色皮箱送给了我,像完成了一项交接工程,意味着她的弟弟从此可以独立了。南方的冬天,植物都不凋零,无雪自冷,那是种阴森森湿漉漉的冷,我有些不适应,把自己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炮仗一样,阿明看了只想笑,可她忍着,她话也不多,偶尔的凝视,进进出出,拾掇着我的一些物品,末了,她将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我们跟姐姐道别。我所有的家当就是两只箱子,车驮一个阿明再抱一个,我们向城市的另一边出发。途中,我多少生发出一种悲怆感,年关将近,路上已出现拎着大小行李在候车的人们,他们将奔赴家乡,而我则离开姐姐;即便这种离开发生在一个城市里,仅仅是居住距离的改变,但仍是让我唏嘘不已。这有点让阿明不解,她来自邻省,外出打工对她们而言,恰似串门一般,稀松平常,毫无忧伤可言,况且只是一个城市内居住地点的移动,更是不在话下了。

新的出租屋在二楼,毗邻街道,一室一厅,属于小巧型的,楼内租户不少,像酒店一样,每个房间都编着门牌号,我们在201房,铁门已经生锈了,一把锁倒是锃明瓦亮的,屋子很干净,勤快的阿明又里里外外擦拭清扫了一遍,随后在附近的杂货店购置了二手的简易衣橱以及锅碗瓢盆等日用品,一一摆放,看起来就像一个家了。

晚间,我与阿明做爱之前,她从包包里取出一盒安全套,问我这是谁的。我感觉此刻问起这问题有些操蛋,我们已经脱光衣服了,阿明两只大奶子震颤有声,我的两手从阿明的乳房上撤回来,我认为这事挺严重的,涉及我的忠诚度与为人,我先不答,回想了一下。之前那间房,姐姐的朋友小鸥住过,安全套可能是她遗留下来的;但也极有可能是我的,与小雨那次没有使用,由小雨自己处理(但也不得而知),我曾经买过一次,是跟英子的时候,但不知她是否带走,她曾经跟姐姐借过,可也不能断定是英子带走了。

可能是我的,也可能不是我的。最后,我对阿明说。

噢,没事了。阿明没有继续纠缠,她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一番抚弄之后给我戴上,一整套过程干净老练,让我有些吃惊,然后,她在硬床板上躺了下来。

可是,我离开姐姐的住所并无助于她的安全,她被抓的消息传来时,我已经和阿明来到大雪纷飞的北方了,大年初三的晚上,我接到来自黄金市的电话:你好,你是李桐的家属吗?我是柳园路派出所的。

我是李桐的弟弟,我姐怎么了?

你姐因为涉及卖淫问题,正在我们这里接受审讯,麻烦你过来一趟。

啊!你们可别冤枉好人。

不会的,我们是接到举报才实施抓捕的,证据确凿,你何时过来?

我在山东老家呢,能不能让我跟姐姐通个电话?

不行。

那我明天赶过去吧。

姐姐的事情最终没能瞒过阿明,奇怪的是,阿明出奇的安静,甚至不问原因,更多的是搂抱着我,担心失去我似的。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爸妈,乘坐大巴到省城,在那里再乘坐到黄金市的航班。爸妈这一关比较容易过,我就说阿明单位有紧急任务就是了——那是一家网络公司,阿明担任高级行政主管,这些听起来有点深不可测——爸妈他们答应着,只是不舍,妈妈不住地抹眼泪,说年还没有过完就走啊,她拉着阿明的手,像拉着姐姐,这时的阿明笑起来,很甜,能暖到人心底,几乎让我忘记姐姐的事情。阿明在春节前烫了一个卷发,头发小幅度的弯曲,有点顽皮,有点可爱,也让她原本稀疏的头发有了旺盛起来的样子,才几天时间,阿明的脸蛋子被爸妈的呵护之下,变得愈发红润饱满。

紧赶慢赶,即便乘坐飞机,回到黄金市,已是入夜时分,途中,我几次拨打姐姐的手机,但都处于关机状态。我们来到柳园路派出所,值班民警说,李桐已经离开了。我有些纳闷,继续问他,你所说的离开了是转移地点还是无罪释放?那个肥头大耳一脸横肉的男子有些不耐烦了,交了罚款,自然就可以出来,也就是说,没事了,以后小心点儿啊!我对他所说的小心点又有些困惑,但没有追究下去,离去时也没有向他道谢。

我在想,那个缴纳罚款的人是谁?姐姐去哪了?为何关机?幸好,我还保留着姐姐那里的一把钥匙,按照惯例,我先敲门,没人应,我才开门进来。姐姐不在,她的床上一片凌乱,或许保留着事发时的样子。我们无处可去,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阿明提醒了我,让我致电姐姐的几个死党,我有些茫然,不知该打给谁,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硬着头皮,我打了一圈电话,小雨的电话是空号,阿芳的电话关机,英子的电话已经停机了,我陷入了无助。正在这时,姐姐走了进来。endprint

姐姐,你去哪儿啦?我率先发问。

没事,都过去了,让你们没过个好年。姐姐表现出少有的歉意,她面色困倦,素颜,头发也有点乱,是的,姐姐明显憔悴了许多。不知怎的,我很想走过去,抱住姐姐,说,姐姐,我们回家吧,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可我没说,又是可怕的沉默啊,它禁锢了我的喉咙。倒是阿明很懂事,她走过去,握住姐姐的手,并排坐下来,阿明拿出爸妈预先买好的麻花,递给姐姐,姐,你嘗尝。姐姐一怔,然后就哭了,哭声一下子就达到了高潮,安静的房间里充满了姐姐孤独的哭声。我惊慌失措,使劲搓着两手,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7

姐姐的病发生在春天。

春节过后不久,或者说姐姐被抓事件不久,姐姐就病了。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比如姐姐的吸烟和酗酒,混乱的睡眠,关于身体的隐性交易,孤单,她在精神上的打击与煎熬,这些都有可能成为姐姐患病的罪魁祸首。也可能是另外的,我所未知的,比如空气,噪音,水,食物,环境,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抑或,某种要命的遗传基因。三番两次的,在姐姐感觉身体不适之后,才去就诊,诊断过程也是一波三折,从一家医院辗转到另一家医院,从黄金市到省城,从寻常医生到所谓的专家门诊,等到姐姐彻底厌倦的时候,才获得确诊,此处为了保护姐姐的个人隐私,恕我直言:不便奉告,但可以确定的是,姐姐的病情与癌有关,并且,晚期。

这时,我们都安静下来,姐姐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劝她也不听,她说反正生命无几,随它去吧。阿明抱着胳膊在窗前走来走去,此时的阿明已经怀孕了(由于一次意外),我们还没有告诉姐姐,也没打算结婚,但孩子是要生下来的,至于原因,似乎清楚,也似乎不清楚。

吃晚饭的时候,姐姐拧开酒瓶子打算喝酒,被我阻止了,我说姐姐别喝了,你抽烟我们忍了,怎么又要喝酒呢?姐姐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反正都这个样子了。我说这个样子怎么啦?不就是生个病吗?再说,也不是说不能治疗啊?姐姐不说话了,直接举起酒瓶子,口对口咕咚一声灌起来,我一个箭步向前,把白酒瓶子从姐姐手上夺下,顺手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玻璃碴子碎了一地。姐姐没怎么,我倒嚎哭起来,有你这样的嘛?你是我姐啊,就这么一个,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办?你有阿明啊,姐姐回了一句。此时的阿明,拉着姐姐的手坐在沙发上小声地劝说。姐姐不再言语了,或许她第一次见我发飙吧,让她感到有那么一点点惊奇。

这天晚上,我和阿明没回出租屋,在姐姐这里住了下来,关键是我们不放心姐姐。躺着床上,我们商量着如何治疗姐姐的病,费用怎么解决,有没有最佳途径,我们逐一盘点手头的资源,我们能够给予与争取到的,最终结果寥寥无几,阿明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但银两都散尽了,假如不在前任男友身上虚掷的话,倒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要不要我找他要回来?提到这里,阿明插了一句,也把我拉回现实,我发觉自己有些荒诞不经,净说没谱的话,要冷静下来,像是一块灼热的石头停止它的滚动。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个油头粉面的帅气男子站在楼道发黄的灯光里,他右手支在墙上,散着酒气,我感觉他是好莱坞老牌电影里的浪荡公子:失散多年的一对情侣,互相寻找无果后,在某一夜男主角百无聊赖的情色扫荡中,他们意外邂逅了,从此再续前缘,例行的每晚夜半约见。

你找谁?我率先发问。

李桐住这里吗?

是啊,你是谁?

我是她朋友啊,这是她给我的钥匙。说着,他晃了一下手中的两把钥匙,它们叮当作响。

哦,不好意思,我是她的现任男友,请回吧。

这……那个男子还想争辩。

你走不走?要不要我拨打110?

Ok,我走。男子应道,眼角抛出恨意。

姐姐始终没有出来,我理解她,她没出来就是帮我,否则,我会束手无策,甚而,我会大打出手,拼个鱼死网破。回到房间,跟阿明一说,她把脸庞贴在我胸膛上,李树,这才是我的男人。我哪回不像男人了?我反问道。没想到阿明把话锋一转,喂,李树,你在这张床上睡过几个女人?呵呵,问得好,我也正想问你呢,在认识我之前,你跟几个男人同居过?看来,今晚话不投机,我们都没有正面回答,避免了矛盾升级,也避免了更多的尴尬与无趣。很快,阿明的脸庞从我的胸前挪开,翻了一个身,面向黑漆漆的窗外。

第二天早上,姐姐告诉我们,她要回家。这倒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姐姐眼睛红肿,有轻微的眼袋,或是无声的哭泣,或是无眠,看了让人心疼。不过,应该承认的是,姐姐这个主意真的不错——姐姐回到家乡,回到爸妈身边,像回到最初的孩提时代,有人照料着姐姐,她可以安心治疗;而我和阿明,在黄金市好好工作,赚钱,把赚来的钱寄给爸妈给姐姐治病。真是个好办法,还是姐姐聪明,智商方面远胜于我。

事不宜迟。这天我和阿明都没去工作,我们给姐姐办理房子的退租手续,买归程的车票,姐姐大病保险的理赔事宜,部分行李的托运,房间杂物的清理(变卖、赠送以及抛弃)。我突然发现,一天可以做好多事情,一年攒下的事务似乎一天就可以完成它们。姐姐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心情不佳吧,对于这个寄居近三年的地方,突然离去,也是不舍得,尤其这里承载了若干人与事,若干的甘苦与悲喜,一朝离去,谈何容易呢。

送姐姐去火车站,我没有使用摩托车,而是乘坐出租车,因为除了阿明陪同之外,还有那只咖啡色的手提箱,我又原物归赵,把箱子还给了姐姐。阿明坐在前面,与出租车司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我和姐姐坐在后排,我握着姐姐的手,我们都没说话,姐姐的手出汗,湿乎乎的,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着婴儿的体香。姐姐登上火车之前,阿明与她互相拥抱,我想走上去拥抱姐姐,但还是停止了,有点不习惯,令人拘谨,这又不是长久的离别,我冲姐姐摆摆手,看着她转身进入车厢。

可是,在回来的路上,毫无来由的,我又哭了,哭得一塌糊涂,让阿明颇觉纳闷,问我,李树,怎么了?我说,我想姐姐了。好了,很快你们就见面了。阿明轻声安慰着我。我点点头,从车窗望出去,路边的木棉花正在灿然开放,一簇一簇的,红得像血,染红了此时的春天。endprint

8

姐姐失踪了。

按照预定的时间,姐姐应该在火车启动三十个小时后抵达家乡的,可爸妈在车站上接了个空,爸爸问我原因,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感觉空空如也,我说不知道,爸爸在公用电话亭那儿发出怒吼:

找不到你姐姐,你就别回来!

我随后拨打姐姐的电话,电话关机。我立刻意识到姐姐失踪了,我们跟她失去了联系,她肯定不会凭空消失,而是中途下车了,至于从哪个站下的,有二十个可能,因为途中会经过大大小小二十个车站,每个站都是嫌疑分子。我们来到黄金市车站派出所报警,给姐姐买的是卧铺票,下车时需要换票,细心的乘务员应该知道吧,还好,面前的警官比较配合,最终联系上了,那个女乘务员说,我们也不知她在哪个站下的,因为她根本没有跟我们换票,等我们发现时,中铺上是空的。不可能!我说,如果不换票的话,我姐根本就出不来站。也不一定,面前的警官摇着头说,她可以沿着铁路一直走,总会走出站台去的。我立马傻了眼,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无门啊。

在跟阿明商量对策时,我突发奇想,我想骑着摩托车,沿着铁路一路找下去,拿着我跟姐姐的合影,走到哪问到哪,不怕找不到姐姐。阿明生气了,你这傻瓜啊,那是大半个中国啊,中间经过几个省多少个地区县市乡镇村落,那么好找吗?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办?说着,阿明把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间。想想也是,于是,我的思路又中断了。

传来姐姐的消息时,已是五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五个月,我度日如年,我向沿路的各地车站派出所发布了姐姐失踪的消息,提供了她的照片、身体特征描述以及我的联络方式,通过QQ、微信、博客等方式发布寻找姐姐的消息,第三个月的时候,由于黄金市开始实行禁摩令,我失业了,幸亏阿明的善意提醒,我学会了做烧烤生意,偶尔看着燃烧的炭火,我想起了亮亮,可能的话,她应该与烧烤男结婚了吧。另外,我还学会了写作,把我与姐姐的相关故事相关感情写成文字,投给沿线的一些报纸杂志,陆续也有十几家刊登了出来,我收到了不少关注、鼓励、同情,也有慈善部门向我抛出捐助的橄榄枝,被我拒绝了,因为在找不到姐姐之前,我是不会接受的,分文不收;我想姐姐如果知道,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让我尽快赶过去,说李桐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又惊又怕,我说你是谁?我叫阿海,我就是那个半夜被你轰出来的人。我立刻想到那个油头粉面的帅气男子。你再不相信,我让你姐姐说一句话给你听。果真,一会儿,微信上传来姐姐的声音,亲切的声音里,绵软,无力:

李树,我是你姐李桐,想你了,过来看看我吧。

好,我立刻过去,等我。

我安排好阿明就启程了,阿明待产,讓她先回自个娘家,怀孕的事情也由她去解释。姐姐所在的地方不远,离黄金市有三站的距离,那是座老房子,在一座铁路桥的边上,两间矮小的平房里住着她和阿海。我走进去的时候,姐姐侧卧在床上,脸庞向里微侧着,但我仍能发觉一只右眼的高肿,她瘦得都不成样子了,腿骨、脚踝、髋骨都清晰地凸出来,棱角分明;但那皮肤仍是美丽的白皙,那胸部高耸……她掩饰着面部的瑕疵——美丽遭遇了损害。她时不时地咳嗽几声,谈话间夹杂笑声,我在惊恐的无助中故作镇定……看她以不锈钢支撑的右臂,细细的钢管在衣服内呈直角状十分突兀,额头与腮边生发出肿瘤包体,悲剧式的场景中透出死亡的气息。

本来,这次前来我是怀着慌乱的期待的,我并不信阿海的话,担心他诓我过去,或者是姐姐玩的一个黑色幽默,可我错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说话的空隙里,阿海告诉我,姐姐的头发底下好几个包,想是那癌已进入脑部了;还咳嗽,大约肺部——以至于全身都已布满那东西;还有她的眼睛,几近于失明。看来,姐姐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这次,我没有失态,没有泪流满面,我毫无避讳地同姐姐谈起有关生死的话题,她认真听着,不时应和着或道出自己的见解。我说:

人一生的价值不在于她生命的长短,而在于她思想的有无;否则,生,也是行尸走肉。

是啊,人活着,就那么回事儿。姐姐轻叹了一声。

姐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姐姐,姐姐没反应,阿海连忙接了过去。其实,姐姐已不能自由阅读了,既不能握,也不能视,那是一个被剥离过组合过的身体。那个文件夹里,是我五个月里发表的全部文章,它们都过了塑,我按照发表日期把它们一一排列好。

唔,阿海,是什么?姐姐问道。

是李树发表的文章,都是写给你的。

好啊。姐姐侧着脸庞,露出微笑,可她的小酒窝似乎消失了。

姐姐,阿明快生了。

恭喜你,弟弟,咱们李家后继有人了。

都还没跟爸妈说呢,姐姐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是好事,你们早点结婚呀。

嗯。我点头答应着,是应该这么做了。

七月二十七日,早上八点二十一分,死神最终将姐姐劫持。我心中空空,两眼无泪,颤抖的左手覆在颤抖的右手上面。

我走出门外,来到铁路桥边,我看见了蜻蜓,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漫漫飞舞的蜻蜓,黄蜻蜓、绿蜻蜓、黑蜻蜓、灰蜻蜓、红蜻蜓,杂色的,一下子飞来这么多,我在这天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天公承人之意,作蜻蜓祭。

在整理姐姐的遗物时,我在咖啡色的手提箱内,发现了一本相册和一个笔记本,相册里有姐姐和我小时候的合影,还有她的毕业照,与同事外出旅游时的留影,另外还有几张婚纱摄影,在室外,南方景物,穿结婚礼服的陌生男子摆着几种姿势与姐姐合影,貌似亲密,最后的照片是姐姐与阿海,在铁路桥边,在旧房子门前。那个笔记本,想起来仍然让我颤抖,上面是十几页的数字,用圆珠笔写上去的,数字从50到300不等,最高不超过500,那是金额,那是屈辱之夜,那是姐姐在黄金市度过的三年不朽时光。

姐姐被火化的时候,我把相册、笔记本、文件夹一一排列在姐姐身边,推进焚烧炉里,转眼间,她们化为灰烬。

随后,我告别阿海,临走,我把姐姐咖啡色的手提箱赠给他,并向他道歉与道谢,相拥话别。然后,我背着姐姐的骨灰盒,我背着姐姐沉重的躯体,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我们见到了妈妈,见到了爸爸。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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