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的轨道

2018-04-28 04:54邓洪卫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春花刘老师局长

邓洪卫

在售票处通过扩音器从厚玻璃里传出来的尖溜溜的嗓音中,胡明亮用左手将找的零钱和票撸到右手掌心,然后揣进裤兜。手从裤兜腾出时,只捏着那张票。后面已经有人抢摊占领他的位置,但胡明亮仍没忘记扫一眼那张冷冰冰的脸。老实说,这个售票员长相不犯嫌,白白净净,而且声音清脆,语言到位。她说:“请您往左走,进入候车室,到9号窗口,正好有一辆车出发,祝您旅途愉快!”这话肯定不是胡明亮专门享用,属于批发。胡明亮总觉得她缺少了点什么,对了,微笑。她的表情过于刻板,如机器人。哪怕脸上绽开一点点微笑,效果会大不一样。胡明亮想,如果是我的员工,我会要求她微笑的。可是,她始终冷若冰霜的,好像别人欠她钱。“您好,请问您去哪里?”她已经按例往下服务。胡明亮转身便走,刚抬腿又伸手拿起柜台上的皮包,直奔候车室而去。门口又有一个长相和声音都很粗壮的女保安对他示以警棍,说:“对不起,请您接受安检!”胡明亮把包扔在向前滑动着的履带上,包缓缓被一张挂着帘子的大口吞了进去。胡明亮从粗壮的女保安和她手里粗壮的警棍面前跑进,看到包从另一边挂着帘子的大口中吐出来,一俯身,拎起包便直奔9号窗口。

透过窗子,胡明亮看到去浮水县的车就停在外面,可检票员却说检票完毕,要等下一班。胡明亮说:“车还没走,为啥还要我等?”检票员长得介于售票员的单薄和保安的厚实之间,制服有点小,如同电影里的伪军。胡明亮眼睛盯着她,但她的眼睛并不看胡明亮,头也不抬地翻着一沓票据:“已经签了,只有等下一班。”又说,“下一班很快,十分钟。”胡明亮知道徒说无益,只得转身在后面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个年轻女子恰好在对面坐下。她面容清瘦,看上去有点像孙俪,当然,比孙俪要单薄、暗淡,属山寨版。红色小棉袄,长过屁股的羊毛衫,黑色丝袜。她正埋头专心致志啃一包方便面。胡明亮想,这年头,这么好的条件,来等公共汽车的可能不多了。对面还有一个妇女,腿盘在座上,正在张大嘴巴旁若无人地啃一只大苹果,吃相十分彪悍。胡明亮觉得没什么意思,拎起包在大厅里转了转。大厅里人并不多,东一堆西一堆的,闹哄哄的气息让胡明亮更觉无趣。想到两个小时的车程,还是去趟厕所比较合理。就在要往厕所去的时候,后面的叫嚣声又拉住了他:“去浮水县的旅客检票开始了,去浮水县的旅客检票开始了。”胡明亮只得回头,检票进去,上了车。车上一共四个人。那个啃苹果的妇女上来了,啃方便面的姑娘却没上车,不知她还在等谁。

十分钟后,上来一个男性工作人员,拿着个本子,用眼睛由近及远地点了一下人头,然后从耳朵上取下笔来,在本子上画了两笔,好像跟售票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后者拿手拍了一下他。司机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发动车子,工作人员就在轰鸣声中下车。车子启动了。

胡明亮是谁?从何方来,现在往何方去?这是一个哲学命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如果胡明亮是唐僧,会双手合十,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唐三藏,从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取经而去!”如果胡明亮是林冲,会很羞愧地说:“在下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是也,从东京汴梁而来,因吃了官司,今充军发配往沧州而去!”胡明亮当然不是身负重大使命的高僧,也不是驰名天下的落难英雄,胡明亮就是胡明亮,是一个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普通人物。从何方来?这个话题有点大。车厢里弥漫着油炸食品、汗腥屁臭的污浊气息,也充斥着聊天打电话放流行歌曲咳嗽擤鼻涕呱呱放屁的噪音。胡明亮已多年不坐这样的车了,本想上车睡一觉的,现在却无法安静,拿起手机翻了一会儿又放下,闭上眼睛,像哲学家一样陷入沉思。

手机铃声把胡明亮从过去拉到现实。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父亲最近抛弃了胡明亮送他的老人机,换了个智能手机。是电信局的一个小丫头送的,说是搞活动免费。父亲问:“那你们免费送手机不亏本啊?”小丫头乐了:“哪能都免费呢?只有少量的,推广宣传用的。我们也不是谁都免费送的,是有选择性的,一是话费到一定数量,二是得有宣传效应。您的话费每月超过五十,又是退休老教师,在镇上有一定的影响力,我们当然选择您啦。”小丫头挺会说话,父亲矮小的身躯顿然高大起来,说话也不再细声慢语,而是底气十足,嗓门提高八度:“啊,当然,我每个月要跟儿子通话,当然话费就高。我儿子在市里工作,银行行长,还是作家,文学金融跨界,名气大呢。”退休后,父亲在镇上买了房,住在乡政府旁边,天天去乡镇政府免费看报纸,学了不少新词,居然能说出跨界这样的话。他以为小姑娘会很敬佩地仰视他,但小姑娘还是忙着向他介绍手机功能、怎么用。一老一少忙了一下午,父亲第一个试用的电话,就是打给儿子,是新号码,通了,并不说话,然后就挂了,弄得胡明亮很纳闷,又打过去,他才说没有事,试试新手机的。从此,父亲便用上了新手机,而且是一机双卡,两个号码。胡明亮觉得他用两个号码是浪费,人家肯定都是收服务费的,这也正是小姑娘免费的原因。但胡明亮不想扫他的兴,没有指出来。

闲言少叙,当时胡明亮在车上,接了父亲的电话,他问胡明亮在哪?这让胡明亮很惭愧,顿觉自己是不孝之子。儿子应该多打电话回去才是,如何让老人总是牵挂不下、主动打电话?胡明亮说我很好,现在正往浮水县去。他说你是回家吗?胡明亮更加惭愧,说今晚到县城有个事,然后回家。父亲说:“你忙你的,晚上办完事打个电话来。”胡明亮听到那边母亲在喊:“有空多打打电话,叫人不放心!”母亲两年前患了脑梗,所幸手脚很好,只是脑子不管用了。她一贯脾气大,现在脾气更大,想说句话,又想不起来說啥,就很着急,就会大声喊。好在父亲是好脾气,已经习惯,不与她计较。胡明亮也习惯了她的脾气,几乎每次电话,总能听到她在旁边大声谴责胡明亮,而胡明亮确实也罪有应得,暴打一顿也不为过。

六点钟,车子终于带着一声沉重的喘息抵达浮水县车站。因为天已经黑了,没必要进站,就停在旁边的加油站。车灯哗地一亮,人都从座位中鬼魅般冒出。原来就在胡明亮混混沌沌闭目回忆往事之时,车子陆续上了不少人。都移到过道上,争分夺秒挤向车门,好像监狱里坐久了要出去放风的犯人。车门口堵着好多人,一声比一声高地扯着嗓子叫喊:“要车吗?”“住旅馆吗?”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到了外面,长舒一口气。十几分钟后,胡明亮寻到了一处偏僻的农家乐。下了车,觉得一泡尿鼓着实在难受,与其到里面上卫生间,不如在黑夜的外面解决更加畅快,于是他调转身往路边跑去。

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门口时,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招呼胡明亮:“老同学当了行长架子真大,我出来迎接你,你却往外跑,啥意思呀?”胡明亮有点不好意思,心说,跑去尿尿的,你也不是没看见。到里面亮光下,胡明亮看着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出名字来,只好傻傻地笑,像便秘一样哼哼哈哈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这时,通道尽头有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正是请客的朋友,他向胡明亮招手。胡明亮赶紧向“女同学”笑了笑,奔那个朋友而去。

进了包间,几个朋友正在打牌,都说:“行长来了,先来甩一局!”胡明亮摆手,说:“你们打你们的,我先歇会儿,喝杯茶。”放下包,接过朋友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问:“刚才门口那个女人是谁?”朋友说:“李春花呀!”看胡明亮发愣,朋友说,“别人不记得,李春花你怎么记不得了?”这让胡明亮十分困窘,觉得自己实在不合时宜,连最该记得的女同学也记不得了。朋友又补充说,“不过也难怪,我们没有同过班,她是理科班,我们是文科班的。”其实那时胡明亮已经想起来了。实话说,胡明亮跟她是同过班的,在高一、文理科没分班的时候。当时胡明亮从乡下来,乍进城,大气都不敢喘,话也不敢多说几句,对女同学不太认得清。她又是后转来的,只同了半学期,就文理分班上高二了,所以当时并无太深的印象。对李春花真正有记忆,倒不是在一班,而是文理分班后。她经常在晚自习时到胡明亮班找一个男同学借书看,而胡明亮又坐在后窗户口。有时候,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写作业,忽然一股清香袭来,一扭头,发现窗口映着她雪白粉嫩圆润的一张脸,两只眼睛水汪汪、圆溜溜的,再加上甜美得像蜂蜜水一样的笑容,让他这个乡下土人心跳加速。“喂,你好,请你叫一下周光辉好吗?”声音很低,清澈如泉水,叮咚一下子。周光辉就是她要找的男同学。此时,哪里需要胡明亮叫周光辉呢?全班同学刷地把眼光都投向窗口。周光辉也不例外,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晃晃悠悠,从教室后门出来,然后,就听到他们小声说话,还有李春花咯咯的笑声。胡明亮当时不太明白,李春花为什么一定要在晚自习时过来,而不在下晚自习时。那时,胡明亮觉得李春花应该是他们学校最清纯可人活泼开朗的女生。她爱好广泛,爱唱歌、爱运动,无论是校文艺晚会,还是运动会,都能见到她的身影。按老师的话来说:“哪一样都提得上手。”这些业余爱好,并不影响她的学习,她的成绩很好,第一年就考上了。而胡明亮考了两年才考上,还是个中专生。再后来,也听到过她的一些传说,说她跟某某领导关系非同一般,领导有一次喝醉了,对朋友说,她最好看的是屁股,比那些美女的脸都要香艳。再后来听说她结婚了,后来又离婚了。再后来听说出去发展了,再再后来,就不再听到她的消息。

胡明亮说:“那她咋不进来?”他说:“不是一起的,这里的老板跟她是亲戚,她也是在这儿吃饭的。”胡明亮明白了,觉得刚才不礼貌,出去想跟她打个招呼,却没找到她,估计人家进包厢了。

胡明亮是在周五晚上收到朋友微信的:本周回来吗?这年头很少有人直接打电话,怕说话不方便,透露出什么秘密,一般都在微信上先试探一下。胡明亮看着这条信息犹豫了一下,回复:没打算回。朋友又回:回来吧,四兄弟好久没聚了。正是这句话让胡明亮决心回去一趟。是啊,四兄弟好久没聚了。所说的四兄弟,是高中时的四个同学,在学校时关系就很好,毕业后也经常一起玩。以前在浮水县时,他们几乎每周都要聚聚,打打牌,喝喝酒。几个人个头都不高,性格皆友善,在一起玩着放心。酒量也差,四个人最多两瓶啤酒,喝得面红耳赤。再后来,四个人能喝半瓶白酒。后来是一瓶白酒,其中一个兄弟喝得少些,其他每人三两。胡明亮很怀念这样的生活,四个人,围着火锅吃起来,一瓶白酒喝起来。那是多么温暖的感觉呀!后来,胡明亮离开浮水县,到市里工作,相聚的机会相对少了。也只有过年时,在一起聚聚。在胡明亮的感觉中,留在浮水县的这三位兄弟都混得不错,一位混成了文化局局长,一位在胡明亮老家——也就是双月镇任党委书记,还有一位辞职下海,开发文化产业,挣了不少钱。而胡明亮是相对混得比较差的,好在胡明亮在市里,也是个银行网点负责人,号称行长,又顶着作家的名号,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当晚还有俩人,一位是双月镇的镇长,一位是文化局剧目创作室主任。这两人胡明亮原本也认识,只是没有交往。人已到齐,分宾主落座。由于是六人,就开了两瓶酒。席间谈起当年四人两瓶啤酒没喝完的事,都哈哈笑了。

原来,当晚的聚会是有主题的。清朝时,双月镇出了一个武状元,叫徐开业,留下了一段传奇故事。这届的县委书记高度重视文化,要求文化部门打造文化品牌,推广本土文化,局长跟镇党委书记还有文化公司老总一商量,咱们弄部电影得了。就弄个武状元的故事,当然,不仅仅是武状元的事,还要写他的后人,后人发扬武状元精神,在改革大潮中脱颖而出,叱咤商海,后来回报家乡,修路办学。文化局剧目创作室有两位剧作家,但水平只停留在小戏小品上,这个大戏他们还承受不起。三兄弟想起这个在市里的作家兄弟来,就利用双休日的时间,决定相聚农家乐,共襄文化产业大计。他们喝着酒,把宏伟计划一说,个个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也没写过剧本,我又那么忙。”胡明亮很為难。

“老胡,是这样的,你以后每周回来采访,我们提供素材,你整理一下,写个长篇小说出来,然后由老高来改编成剧本,我们文化局、双月镇政府,还有文化公司,都投资入股,这是我们四兄弟联袂干的一件大事,不亦快哉!”文化局长咬文嚼字,拽起文来。

“老胡,就这么定了,为了我们的文化事业,干杯!”六只酒杯伸到中间,咣,声音清脆,哗,一饮而尽。

正热闹着呢,门一开,闪进一朵红云。原来是李春花端着酒杯进来了。

“哇,气氛不错啊!”她夸张地一声惊叹,还做了一个惊悚的动作,把众兄弟都逗乐了。

“来,来,来!”文化局长指了指空座位,“坐下慢慢喝!”

“哪坐得下,那边还有几个朋友呢。”红云飘动,飘向胡明亮,“先敬作家!”

胡明亮赶紧站起来,身子扭向李春花,看李春花脸色绯红,像一朵桃花,十分香艳。

“我最近回来,到漂城办公司了,你把号码留给我,以后多联系!”李春花大大咧咧拿出手机。

“扫下微信吧,微信联系更方便。”胡明亮也拿出手机。

当下加了微信,正要喝酒,局长拦住说:“李春花,我看你这酒颜色怎么不一样?”

李春花说:“这话说的,好像我这酒有假,那咱俩换?”

“好,换!”局长端过自己的酒杯,伸过来。李春花也把酒杯递过来,看局长真要接她的酒杯,笑着又收回了,说:“嗨,我这口水啦啦的,还是不换了。”

局长说:“就是想喝你的口水啦啦。”

大家都哈哈大笑。局长抢过李春花的酒杯,闻了闻,笑嘻嘻地泼了,倒上酒。

“局长眼毒,我在那边喝多了,偷偷懒都不行!”李春花笑着跟胡明亮碰了一个,一仰脖干了,亮着杯底看着胡明亮。胡明亮也一仰脖干了。

随后,李春花依次给大家敬酒,货真价实,一点没偷懒。

“好了,不耽误你们谈正事。你们拍电影,别忘了给我个群众演员当当!”说着,李春花拉开门,又回头瞄了一眼。

那一刻,胡明亮心中倍感失落,他也找到为什么一开始认不出李春花的原因了。刚才敬酒的时候,胡明亮认真地看了看她,她的脸不再是那种雪白粉嫩了,虽然还是白,但没有光泽,而且是涂了粉的。她的脸庞不再饱满,两腮也不再圆润,而是像树叶一样干瘪,下巴尖溜溜的。眼睛也没有往日的神采,笑容也没有往日的风韵,一切都显得那么假,少了自然之态。不过她底子好,整个人还没塌架,还存有天然之韵。

现在,她的屁股怎么样呢,是不是还比别的女人的脸更香艳耐看呢?

胡明亮回到家时,是星期天上午十点钟,父亲正在门前摆弄着大白菜。大白菜齐齐地靠在墙根,好像在接受检阅。这些大白菜的品相有点不好,有的叶子已经发黑,黑白相间,大概是冻烂了。

昨天晚上四兄弟都喝多了,书记坚持要去唱歌,于是就去唱歌。唱歌的时候,又喝了不少啤酒。他记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唱了,但应该是唱了。好像跟李春花唱了一首《牵手》,好像还搂着李春花跳了舞。当然,他们都搂着李春花跳了舞。但回忆是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也好像李春花坐在他旁边,他还摸了李春花的屁股。当然,这些都麻木了,他醉了,如果李春花跟他回宾馆,他会怎样呢?局长安排他住在浮水县大酒店,局长也没有回去,跟他一起住。他们一觉到天明。他看看局长还在睡,便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发现一路飘红。一些群自不必说。有小静的。小静问胡明亮是不是喝多了,让胡明亮回个话。还有一个李春花的,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还有一个局长的,说早上来陪他吃早饭。还有几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小静的,大概看胡明亮没回微信,就给他打了电话。还有一个是父亲的,胡明亮才想起答应晚上给父亲打电话的。

他给小静回了个电话。“是不是又喝多了,就不能少喝点啊?”那边,小静嗔怪道。这几年,胡明亮的酒品越来越好,但酒量越来越差。每喝必醉,醉也分几等,有时微醉,有时中醉,有时大醉。前三者都还好,就怕最后一等:死醉。醉得都失忆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想不起来喝酒后是怎么回去的、怎么脱衣服上床的。“喝断片了。”睁眼看周围的一切,往往会后怕,“如果一觉睡过去,那是什么样的后果啊?”好在没有睡过去,早上还能醒来,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痛苦地活着。

“嗯,喝了不少。”胡明亮说。

“唉,你怎么老是不改呢?一定要控制!”小静仍然埋怨,“你真要喝傻了,我还能照顾你。要是直接喝死了,到那边谁照顾你?”

“这不好好的嘛。”胡明亮干笑着。

“今天怎么打算的?”

“先回家看看父母,下午回漂城,你先收拾好。”

“中午不要喝酒!”

“嗯,知道。”

“真的别喝!”

“好的。”

“喝就是小狗!”

“嗯,小狗。”

放下手机,胡明亮在心里笑了一下。

跟局长吃过早饭,到房间歇了一会儿。局长问胡明亮今天有啥安排,中午再喝一场如何?胡明亮赶紧推辞,说想回家一趟。局长就开车送他。走高速,不過十几分钟。

四个同学中,局长跟他关系最好,因为他们都喜欢文学。在学校时,他们曾经成立了一个绿叶文学社,还办了份油印小报,就叫《绿叶》。多少个夜晚,他们在一起编报,抄写会员的文章,一起谈文学。那时谈得最多的是汪国真,还有路遥。他们语文成绩都很好,数学成绩都很差,因为数学课他们根本就不听,而是看小说、写诗。他们还合资买了个小型收音机,中午吃过饭,就到学校后边的河滩上收听《平凡的世界》,听得热血沸腾,立志也要写出《平凡的世界》一样的巨著。这样偏科,高考结果可想而知。高考并不考诗,也不是只考语文,于是他们双双落榜。但在父母的逼迫下,他们又复习了一年。这一年,数学依然学不好。高考前,他通过教育局一个亲戚的关系,把一个数学成绩非常好的同学安排在自己前面,同时,把局长安排在自己后面。那一年他们这里的高考纪律比较松懈,这给他作弊提供了极大空间。前面的同学把写有数学答案的两张草稿纸偷偷传给了他。他抄好后,却只把一张草稿纸传给后面的局长。那一年,他考上了一个会计学校,而局长的数学“考砸了”,在分数线以下十分。可巧那一年,漂城的一家交通技校招生,要求是城镇户口的高考落榜生。局长是城镇户口,就上了。毕业后,他进了银行,而局长在车站开长途大客车。局长狠狠心,放弃了文学,在开大客车之余参加了自学考试,几年后考上了公务员,进入文化局。也可能是因为报考文化局的人比较少,也可能是他写作的点子,面试时还把上学时在小报上发表的东西拿出来,给他加了分,所以他才这么幸运。他给当时的局长当秘书。就在这时,有一家银行知道他能写,想挖他来当秘书,不仅工资高,还分给他一套住房。他去了,只半年时间他就不干了,还是回到了文化局。“太他妈忙了,成天写材料、做报表、搞宣传、策划活动,不是人过的日子!”局长就回到文化局这个清水衙门,当他的文化秘书,银行分给他的三室一厅的住房也退了。

“得亏我回到文化局,没两年,那家银行就不太好了,工资下降,搞双向选择,把人折腾得够呛。后来又大幅裁员,不少人拿了几万块钱回家了。”局长庆幸。

在文化局,局长确实轻闲,可以写写诗歌,策划一些文化活动,因此得到领导的赏识,从一个小办事员慢慢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局长的宝座。

“人呀,别勉强自己,要认清自己,别总盯着升官发财,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他说。

但局长除了写些小诗之外,没再写出什么作品来,更别说什么《平凡的世界》这样的巨著了。

胡明亮能说什么呢?他自己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从一开始就是。

高考填志愿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上省里的师范大学中文系,四年,但需要交五千块钱委培费。还有一个就是外市的一个财会学校,不要一分钱,两年出来就进银行。他很想去师范大学读中文,但他不可能选择师范中文,谁选择师范中文谁就是傻瓜。很显然,财会学校对他这个农村人来说要实用得多。于是,他就上了财会学校,后来进了银行。

当初他进这家银行的时候,这银行还没有乡镇办事处。他去了,这家银行就在一个乡镇设立了办事处。当然,这个乡镇办事处不是为他设立的,他正好赶上了。于是他成了该银行乡镇办事处的储蓄员,也就是该银行最底层的员工。这个办事处是短寿的,连头带尾只有三年光景,就眼一翻腿一蹬夭折了。当然,它的夭折跟他也没任何关系,这是大气候造成的。是应神经病一样增加网点的大气候而生,又应像神经病一样撤销网点的大气候而死。一切都是决策者的一句话而已,与他这样的小民无关。于是办事处的全体员工没费什么事天经地义地进了县城。又过几年,他因在报刊发了几首诗歌、几篇小说,并且自费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被市银行的一位领导看中,要调他到市里工作,做一名秘书。其实他也犹豫过,去还是不去?他问一些朋友,没有一个人劝他不去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透亮的事,只有傻子才选择不去。就这样,他去了。人们常说,我的人生我做主。可他的人生他从来都没有做过主,所有的道路都不是自己选择的,都是别人选择的。在秘书的岗位上,虽然干出了一些成绩,可他干得很辛苦,领导对他的工作很认可,也对他有过一些承诺,眼看着升迁有望,将要修成正果。不料那个领导调到别的市工作了,又来了一位新领导。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领导对他说,你应该去学学业务,锻炼锻炼嘛!一句话,把他贬到一个网点去锻炼锻炼。管着近十号人,而且称呼一下子上来了,以前叫胡秘书,现在叫胡行长。其实他是个狗屁行长,不过一个网点主任而已。以前当秘书忙,忙着伺候领导、写狗屁讲话稿,现在当网点主任更忙,忙着伺候客户,好完成神经病一样的指标。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很少写诗了,也很少写小说了。写诗需要激情,写小说需要沉淀,不是像吐痰一样,咽下嗓子就能吐出来的。他的生活无诗意可言,只有无穷无尽的任务、任务!他作家的名号只能是徒有虚名。

他知道这是新任领导故意整他,明知道他不适合干业务,只适合耍笔杆子,可新领导就是用其所短,让他难堪。

他活得很累。他非常羡慕老同学、文化局长。他后悔到市里来了。

多少年来,那个秘密一直像鱼刺一样,梗在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把那张草稿纸递给局长?出来以后,他就后悔了。

“我对不起你,高考时,有一张草稿纸我没传给你,要不然你就不会只上一个技校,学开车了。”局长上技校时,他想说。

“我对不起你,高考时,有一张草稿纸我没传给你,要不然你就不会去那么辛苦地开大客车了。”局长开大客车时,他想说。

“我对不起你,高考时,有一张草稿纸我没传给你,要不然你就不会去文化局这个清水衙门拿那几个钱了。”局长在文化局时,他想说。

可是他一直没说。随着局长越混越好,他就更不想说了。

昨天晚上,在酒桌上,他几次想把这个事说出来,但他控制住了。歌厅里吵得很,当然没法说。回忆在继续。到宾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好像抓住局长的手,把那个秘密说出来了。他痛哭流涕,等待局长的反应。局长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愣了一下。

好像,局长说:“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有什么忏悔的?都是过往了!”

好像,局长还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嘛,都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多踏实呀!”

好像都是说给他听的。

再后来,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局長在很平静地开车。胡明亮自己都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的回忆是否准确,或许是做了一个梦?昨晚喝得太多了,许多事情都恍恍惚惚的。

“到了。”局长很平静地说。他这才清醒过来,车子确实到了家门口。

父亲背着手,看着墙根的大白菜,好像对自己的摆放很满意。听到后面汽车的声音,父亲缓缓回头,看到儿子从车上下来,便笑着迎了过来。

局长是第一次来,但他却能准确地找到位置。房子位置好,往北走几步就是公路,往县城去也方便,靠街也近,医院、超市、银行、菜场,都不会超过十分钟的步程。父母以前住在离镇三里地的一个村子,那里也是胡明亮的出生地。胡明亮至今不知道那个村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他曾问过父亲,父亲说不知道,奶奶在世的时候他也曾问过,奶奶说:“好像叫马庄。”后来,有人问他老家是哪的?他先说出所在的县名:浮水县。再问何乡?他说双月镇。再问何村?他就说不清楚了,只好说,周庄南面那个村子。他们村子后面有个村子,因为姓周的人多,叫周庄。当然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周庄。关于周庄,还有一个笑话,说有一年连下暴雨,响水河河水上涨,上面要开堤泄洪。往哪边开?领导研究了半天,最后请示到总理那儿,周总理批示,不能往周庄方向泄,因为周庄姓周的多。这话经过周庄的妇女往外说,显得特别有幽默感。后来,别人再问他,他就说是南周庄。其实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村子取了个名字,叫“无名村”,就像小时候看古书,有些书的作者叫“无名氏”。

十几年前,父母终于离开了那个无名村,来到镇上生活。他们也曾想到县城去住,但是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胡明亮已经离开了县城,他们到县城也没什么依靠,再加上房价上涨得厉害,他们那点退休工资也只能在镇上混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父亲经常说的话。自从到镇上,他们很少回村里。村里也没什么人了,都是老人和儿童,没一些生气。谁不往外奔呀?在家里窝着的都是没用的人。

局长下了车,到屋里看了看。这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后面还接上了卫生间和厨房,面积不小。十年前才六万多,现在估计要三十来万。当时,胡明亮对朋友吹:“我给我爸买了一套房子,把他们接到镇上来住,靠近公路,来回走动方便。”其实,六万里面只有他的两万,其余都是父亲多年的积蓄。

局长赞叹这房子不错,买得合算。父亲很开心,哈哈地笑著,说:“中午就在这吃饭,咱乡下没什么好吃的。”局长笑笑,说:“您老别客气,我上午回去还有个会。”父亲仍然笑:“是啊,领导就是忙啊!”

送走局长,胡明亮才跟母亲说话。其实母亲一直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一个笸箩,里面摊着黄豆。黄豆里有黑的、有黄的,母亲正在把好的黄豆往外挑。自从两年前得了脑梗,母亲变得不爱说话,遇到人也不招呼,只顾低着头做自己手中的事。胡明亮说:“怎么黄豆都坏了?”她也没看胡明亮:“年景不好,天天下雨,在地里就坏了。”母亲思维很清晰,说话很利索,这让他很高兴。据父亲说,母亲一般在晴天说话会好点,阴天头脑就不管用,丢三拉四的。胡明亮问:“家里哪来的黄豆?”父亲接过话说:“你大姐家的,搬了两麻袋来拣,眼都看花了。”又对母亲说,“起来走走,伸伸腰。老低着头拣,眼会疼,头会昏,腰也会酸。”母亲抬头看看父亲,没有吱声,把挑出来的黄豆往一只蛇皮袋里倒。胡明亮赶紧过来帮着她撑口袋。“哗啦”,黄豆倒进口袋里,母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对父亲喊:“客人来了,还不去弄中饭!”声音很大,像吵架一样。她老人家多年来就是急脾气。父亲也喊:“客人走了,就你儿子,不着急!”母亲没生病的时候,父亲从来没对母亲这么说话过,总是细声慢语的。当然,现在也不是着急,他怕母亲听不明白,再加自己的耳朵也不灵敏了,所以嗓门也大。母亲又喊,声音比之前更大:“什么不着急?吃过人家不上班呀?”父亲也喊:“今个儿星期天,上什么班?”母亲不吱声了,又坐下来拣黄豆。

中饭是姐姐来做的。姐姐问胡明亮怎么没开车来?父亲立即接过话头说:“是朋友送过来的,吃过饭还来接。”胡明亮说:“车子年审,没开回来。”胡明亮不知道姐姐知不知道什么叫年审,她没再说话,到厨房去做饭了。母亲也不拣黄豆了,也跟着姐姐去了厨房。父亲跟胡明亮说了会儿话,也去了厨房。胡明亮在门口站了站,也到厨房。

小小的厨房里挤了四个人,各人在忙各人的事。胡明亮不知道做个中饭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上手?他以前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做饭,都是妻子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从不要他上手。有时他到厨房视察视察,她会很不耐烦地拿刀向他挥挥:“快滚一边去,不嫌碍事啊!”他像老干部一样背着手出了厨房,到客厅看报纸或看电视,坐等饭菜上桌。

母亲洗了藕,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地切。胡明亮很担心她会切到手上,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藕片切得细致均匀。父亲已经换上做饭的衣服,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腰系围裙(银行发给客户的纪念品)。帽子是胡明亮原来戴的,夏天回来时落家里了。胡明亮感觉这帽子真不好看,有点像日本鬼子。胡明亮跟父亲说:“这帽子值三百多块呢。”父亲很惊讶:“这么贵?看不出来值这么多钱呀,这么薄!”胡明亮说:“是个品牌。”父亲摘下来说:“那你戴回去吧。”胡明亮摇摇头:“我现在不戴帽子了。”父亲说:“你有空帮我买顶帽子,鸭舌帽,呢子的,深颜色的。”胡明亮说:“好,回去给你买。”父亲又叮嘱:“五十六公分,不能大也不能小。”胡明亮说:“好,没问题!”父亲又说:“要到大商场啊,小门市上假的多,会掉色。”胡明亮说:“嗯,回去就买。”

他们谈论帽子的时候,母亲的藕已经切好,又去切干丝。她把干丝往砧板上一扔,发火道:“老是戴着帽子、系着围裙,天下人不晓得你在弄个饭啊!”这句话胡明亮经常听母亲说。胡明亮还读书的时候,就经常看父亲这样全副武装的打扮,母亲很不满:“你这样子,人家以为我不想弄饭,其实是你自己想弄饭。”胡明亮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想弄饭。一个男人爱做饭,对胡明亮来讲不好理解,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可贵品格。妻子也经常抱怨:“你们领导还经常做饭!”胡明亮不知道她从何处听到领导爱做饭,但胡明亮真要做饭的时候,她又不让:“你别糟蹋了菜!”真是两难。显然,父亲做饭,母亲是受益者,坐享其成,但母亲又怕别人说她不做饭,所以有点拧巴。

菜都上了桌,有荤有素。胡明亮喝了两杯酒。其实上个月体检,结果显示好多指标都不约而同的高。医生叮嘱他不要喝酒了,对身体不好。可是他像个酒鬼一样总是惦记着喝两杯,到了没有酒就吃不下饭的地步。他知道这很可怕,总有一天会因为喝酒酿成大祸。他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喝酒坏了半边肾,虽然快过十年了,仍活得好好的,但换肾也委实花了不少钱。据说换肾后人的存活期只有十年左右。所以,妻子总是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会死在酒上的!”胡明亮笑笑不理她。这婆娘一天比一天狠毒,不是咒胡明亮死,就是咒胡明亮残,但胡明亮也有些担心,怕一语成谶、早早挂了。

吃饭时,父亲又问胡明亮的工作。他说得最多的是:别乱放贷款,别给人担保,现在骗子多,双月镇的信用社主任放了几百万贷款收不回来,被停职查办;现在专门收贷款,工资基本扣光留着还贷款。还有那么多私人开的合作银行的老板,跑了好几个,也有没跑的,钱也拿不出,在往后推。胡明亮问:“你有没有钱存在这些小银行?”他很生硬地说:“哪来的钱存!”

吃完饭,上楼休息了一会儿。短短的一个小时睡眠,胡明亮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一个高级宾馆的电梯里,电梯上上下下,却总是停不下来,他无法出去。更为可怕的是,电梯下面是水,好像一口井。他像一只青蛙一样趴在井沿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就这样,折腾了不知多久,电梯门终于开了,他跳了出去,不料大厅里窜出一条肥大凶猛的狼狗来,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死命地撕咬,他怎么挣也挣不脱。周围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理会他,他疼痛难忍,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然后就醒了过来。

其时,已是下午三点钟。胡明亮走下楼,母亲仍然在门口拣豆子。阳光下,母亲面无表情,间或眯着眼睛往外瞄两眼。旁边的凳子上,还有两个妇女坐着聊天。胡明亮倒一杯白开水,坐在里边的桌子边,跟小静在微信上聊天。小静问胡明亮什么时候回?胡明亮说四点钟出发,六点左右到。她让他最好早点到,别让她多等。胡明亮说好。一边在微信上聊天,一边听两个妇女聊天。不是想听,而是她们确实嗓门高。听明白两个妇女是周庄西边的李庄的,在对面油坊等着榨油,还没轮到她们,就到这边来等。她们在奉承胡明亮母亲,这个说:“这老年人不是一般人,我们小时候,老年人就是大队干部,精明强干,威风着呢。”那个说:“我听过这老年人讲话的,慢声细语的,跟断案一样,就把事情断得清爽明白了,没人不服气的。”胡明亮心中暗笑,这捧得有点过了。胡明亮很少听到母亲说话慢声细语,总是粗门大嗓的,生怕人听不到。胡明亮看到母亲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微微笑着,不讲话,自顾拣着豆子。胡明亮知道,她老人家在回忆过去。是的,母亲做过好多年的大队干部,前三庄后五村,享有一定的威望。胡明亮的三舅说:“我二姐这人,没念过书,比念过书的人还有水平。如果念过书,县长都能当。”有时候,母亲还会跟外人嘟囔:“谁说我不识字?我识字!”是的,她老人家年轻时跟着父亲认过几个字,不外乎“上中下,人口手”,也写过自己的名字。估计早就认不出,也写不上了。

谈了一会儿,两个妇女到对面的油坊去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话:“他妈×的,×嘴到底多能说,比县长还能说!”

一旁的父亲哈哈地笑起来。

此时,有人在门前站着往里看。父亲跟他打招呼,那人便坐到门口刚才兩个妇女坐的长凳上。他的腿脚一颠一颠的,不太利索,好像中过风,但不是太严重。胡明亮聊天聊得正投入,没有太介意。

“是胡明亮吧?”他忽然说。

胡明亮吓一跳,赶紧站起来。父亲说:“是史老师,是史老师!”

史老师是胡明亮初中的语文老师,当时不到四十岁,很有才华,敢跟校长顶撞。那时学生都不喜欢校长,觉得他很变态,总是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面或是宿舍门口,脸总是像一泡屎一样阴着,出语总是恶狠狠地教训人。有一次,他在家门口狂扇两个男生的耳光,因为两个男生走路时拌了两句嘴。校长的老婆就在身旁。校长狂妄地说:“我家属在旁边,我也要教训你,如果是我家孩子,我打死他!”正好被吃过饭拿着勺子敲着饭盆唱着小曲的史老师看到了。史老师不由分说,跑过来把两个同学拉到一边,也就是从校长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他回过身拿着饭勺狠敲一下饭盆,对着校长厉声断喝:“你这是体罚学生,是违反教育法的!”

校长撸袖子打得正上瘾,被斜刺里杀出的这位英雄吓一跳,待看明白是史老师,二话不说,转身进屋了。

“英雄啊,英雄!”事后,胡明亮等几个学生围着史老师竖拇指称赞,敬慕不已。

史老师把饭盆在空中挥了挥:“我怕他什么?我能把书教好,我怕他什么?”这是史老师当时的口头禅。

史老师后来跟学校里最漂亮的一个女老师结了婚。他是大伙最喜欢的一位老师。他不怕校长,校长也不怕他,但拿他没办法。不久换了一个校长。新校长表面上很尊重史老师,暗地里使坏,将他贬到一个偏远的学校。“地球离了谁都能转,学校离了你姓史的,倒不了!”新校长恶狠狠地说。史老师一怒之下,带着老婆出去闯世界了。这一闯就是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么好闯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闯的,尤其是他这样的一介书生。史老师最初挣了一些钱,后来被骗了一次,只好重新开始。又挣了一些钱,据说有三十来万,就回来了。在镇上买了套房子,还剩下十几万,存在三家小银行,他们把农村资金合作社称为“小银行”。在双月镇,有十几家“小银行”。这些“小银行”也红火过那么几年,老百姓从起初的怀疑到信任,毕竟受不了高额利息的诱惑啊!可就在不久前,双月镇的“小银行”陆续倒闭,老板死的死跑的跑,现在还有两三家。

“刘老师没陪您出来啊?”胡明亮问。

刘老师是史老师的老婆,当时双月镇中学最漂亮的女老师,也是胡明亮的音乐老师。

“她没在家,去苏州带孙子了。”史老师说,“你兄弟,也就是我儿子志远,他在苏州开了家公司,生了个小二子,才三个月。”

看得出来,史老师很得意。

说起刘老师,胡明亮想起一件事来。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非常燠热。他去找史老师。他是语文课代表,经常到史老师的宿舍借书,还会拿新写的散文或诗找史老师请教。史老师也乐于跟他谈论文学,可那天史老师没在宿舍。史老师的宿舍跟刘老师的宿舍隔三个门,他想看看史老师在不在刘老师宿舍。刘老师的宿舍门关着,里面有隐隐的灯光,也有隐隐的声音。他不敢造次,就贴在门缝上看,当时的想法,就是看看史老师在不在,仅此而已。那时的门不像现在的防盗门那么严实。房子是老房子,门也是旧门,门板与门板的间隙裂开了些细缝,只有靠近看才能看清楚里面。他眯着眼睛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心跳加快。因为他没看到史老师在里面,只看到刘老师。而刘老师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坐在一个木盆里洗澡。她洗得很轻,拿毛巾在自己白白的身上细细地搓着,灯光微弱,来自于床头的台灯,再加上澡盆里的水汽,屋里愈发朦胧,刘老师的身体也愈发朦胧。胡明亮的本意是想走开,可却挪不动脚步,也挪不开眼睛。就这样看了几分钟,直到刘老师从澡盆里站起来,他看到了刘老师的整个身体,水珠顺着刘老师的身体往下滴,刘老师拿着大毛巾擦拭着。宿舍尽头的路上传来脚步声,他才慌忙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整个晚上,他都恍恍惚惚、晕晕乎乎的,好像喝了酒一样。

那以后,胡明亮看到史老师和刘老师,心跳会不由加快,有些难为情。自己不应该偷看刘老师洗澡,而且偷看那么久。虽然是无意的,但也不可饶恕。

尽管心里后悔,可脑海里还是常常想起刘老师洗澡的画面。特别是音乐课上,刘老师在上面弹琴、唱歌,胡明亮在下面总是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处于矛盾之中。所以,每见到他们,他都有一种犯罪感。此后,他去找史老师,经过刘老师的宿舍,总是加快脚步,生怕听到什么声音。

当然,这样的秘密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听你爸说,你有出息了,又当行长又当作家的。”史老师掏出一支烟来,向胡明亮抬抬手。后者赶紧摆摆手。

“他不会抽烟。”父亲说。

“作家哪能不抽烟呢?最近有没有大作出版呀?”

“没空写,没出新书。”

“噢,有大作带一本回来呀!我还在你父亲这儿看过你的一本书,挺不错的。”

“写着玩的。”胡明亮不知说什么好,转身回到桌子旁坐下。他的眼前又晃动着刘老师年轻的胴体。现在刘老师是什么样子呢?老了啊!

“对面没开门?”他问胡明亮父亲。

“哪家?”父亲探头向对面看了看。

“还有哪家?小银行啊!”他抄着手说。

父亲说:“我上次问了,一般不开门,打上面的电话就行了,有事就来看看,没事忙别的事。”

“不会倒了吧?”

“这哪个说得清!”

“存了三家,别的两家全倒了,就剩这家了。”

“是啊,一家看上一家。”

“你的钱拿出来没有?”

“我能有多少?万把块钱,年后到期就拿出来。”

“实在拿不出来,要个本就行。”

“嗯,嗯,到时候再看。”

说了几句话,史老师站起来就走了,仍然一跛一跛的。胡明亮问父亲:“史老师腿怎么回事?”

“喝酒喝多了,中风。血压本来就高,差点死了。”

三点半钟,胡明亮拎起包,准备出发。父亲很奇怪:“车子没来接呢。”胡明亮说:“不需要了,局长今天忙,我自己回。”父亲显得很失望,起身把胡明亮送到路边。胡明亮先上了一辆中巴车。中巴车把胡明亮带到另一个乡镇的十字路口,等待由浮水县去漂城的过路车。中巴车上挤满人,但还是不停地带客。每停下来,许多人都要往后挤。售票的妇女对车上的人说:“天这么冷,让人家等着不容易,请往里让一让!”又对下面的人说,“先上来,先上来,下一站下车的人多呢!”就这样,车上挤得结结实实,想转个身都不容易。有几个孩子穿着统一的服装,上面印着“浮水县中学”的字样。校服是深黑色的,式样又老。胡明亮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让正值青春年少的他们像这个冬天一样沉重。二十多年前,胡明亮也是这样的。每到星期天下午,都要带上衣服干粮赶往学校上晚自习。不过,那时候的车比现在更少,往往要等好长时间。胡明亮看到有一个女孩特别像自己的女儿,她在跟一个同学说话时,忽然脸上呈现出羞涩,还吐了下舌头。女儿今年上大二了,学习好像比中学时更认真了,这让他隐隐担忧。他猜想她此刻正在图书馆看书或写作业。上午微信,她说在准备入党培训班优秀学员代表的发言。他说你好好写。她说写好了,老爸帮我修改一下吧。他说自己的事自己做。

果然,十字路口下了不少人。大家各奔各的,而胡明亮站在路口等过路车,奔往漂城。路口已经站了不少人,有的大包小包,有的空着手,有的站在路边,有的站在后面的一个超市门口。胡明亮看到一个女孩站在超市门口玩手机,正是昨天下午在漂城车站碰到的啃方便面的女孩。她仍然是一个人,仍然是原先的装束。看着看着手机,会抬头往路上看看。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三辆车,都没有停下来。售票员在窗口摆着手,好像是客满了。客满就不能再上了吗?胡明亮在心里嘀咕。“可能最近查得紧。”旁边有人说。胡明亮一看,是个瘦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很精神,手里拎着个黑皮包。他也在看胡明亮。胡明亮刚想看看超市门口的女孩,研究她是干什么的、为何独来独往、昨天下午为何没有上车,他想,要是一起上车,就找机会跟她说两句话。多年的写作使胡明亮有一种好奇心、窥视欲,总想弄清楚别人是干什么的。這时,那年轻男子过来搭话了:“大叔,您也等了不短时间了,这车都不停,不晓得出什么鬼了?”胡明亮很奇怪他的前言不搭后语,刚才还说是查得紧,现在又说不知出了什么鬼。胡明亮懒于交流,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搭话,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他又说:“从没有过的事,以前都是随到随停。”胡明亮只好用他的话来回答他:“可能最近查得紧。”他笑了,然后开始打起了电话。胡明亮一回头,看到超市门口的女孩不见了。是不是进超市了呢?胡明亮吃不准。

那个男子挂了电话,对胡明亮说:“马上又有一辆车要来了。”胡明亮说:“你认识车站的人?”他摇头说:“不是,我老婆坐在那辆车上。”这又让胡明亮感到奇怪了:“你为啥没跟你老婆一起等车?”男子说:“我老婆在县城工作,我在双月镇小学上班,我们一起去漂城看房子。”胡明亮说:“现在房价挺高的呀!”他说:“可不是,看形势也降不下来,还是早点买踏实。”胡明亮说:“为什么要在漂城买房呢?你们都不在那里工作,在浮水县买房不是更好吗?”他说:“我准备去漂城发展了。”胡明亮有点吃惊,一个乡村小学老师,怎么一下子就到漂城发展了呢,去漂城这么容易啊?“嗨,不瞒你说,今年我出了点名,当选为最美新漂城人,漂城有个公司要我去。”他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噢,最美新漂城人,不容易啊!”“是啊,浮水县就我一个人。”“噢,那你是以什么方面当选的呢?”胡明亮的好奇心被这个最美的钩子钩起来了。“哎,也没啥,就是踏实肯干,扎根乡村。”他尽量显出不当回事,但他的眼神还是表现出那么当回事儿。

这时候,一辆车由北边慢慢地驶过来,停在路北。青年人扔下胡明亮,穿过公路,奔着车而去。司机跟他说了句话,他又往南边来,一直往南边走。胡明亮灵机一动,也跟着他往南跑。车却不停,一直往南慢慢地开。路边的几个人开始都蠢蠢欲动,想跟过去,大概觉得这车不会停了,又都停住脚步。胡明亮也想放弃,但还是跟过去。车果然停下来,门开了,青年人一步蹬了上去,胡明亮也跟上去。司机却拦住胡明亮说:“客满了,客满了,你上就超载了!”胡明亮说:“多上一个也没啥,我站着。”跟着那“最美新漂城人”往里跑。司机追过来,叫:“兄弟,真对不起,真的不能带,罚款会罚死的!”胡明亮忽然心生豪气:“罚款算我的!”跑到最后,倒数第二排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站起,把“最美新漂城人”让进去。胡明亮看看四周,确实没有座位了。司机说:“你看,我没骗你吧?”胡明亮说:“我有急事,要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不能再等了。你放心,我加倍给你钱!”司机终于被打动了,对着最后一排说:“两位大哥大姐,帮帮忙,挤一挤吧!”

最后一排五个座位,坐着五个人,一对中年夫妇,中间坐着一个小孩,右边是两个女孩,像是中学生。司机是跟那对中年夫妇商量的。男的坐在对着过道的座位,女的坐在窗口,儿子坐在中间。男的留着平头,头顶上发多,两边几乎都剃光了,皮肤粗黑,冷冷地说:“我们都是打了票的!”女的也不满地嚷嚷:“凭什么多坐一个人?”胡明亮尴尬万分,求救似地看看“最美新漂城人”,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句话。“最美新漂城人”正把孩子从老婆怀里接过来,没有看他。司机又说:“都是出门在外,挺不容易的,这位大哥也有急事。”胡明亮说:“是呢是呢,有急事。”他看着旁边两个女中学生,女中学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屁股粘了胶水一样,也不往里让让。就在胡明亮无望的时候,那个小孩把他的平头爸爸往里拉了拉。平头很不满地把孩子抱坐在腿上,往里边挪了挪。胡明亮说了声谢谢,终于把屁股尖子靠在对着过道的那一半座位,那样子显得很滑稽。司机没走,胡明亮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并不指望他找钱,但好心的司机找了胡明亮十块,平常应该找二十的。

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胡明亮还没忘记看手机,他在百度上输入“最美新漂城人”,一下子跳出好多条来。点开其中一条:我市举办首届“最美新漂城人”颁奖活动。

本报讯(记者杨磊)3月24日下午,我市举办首届“最美新漂城人”颁奖活动,进一步凸显我市对各类人才尤其是外来人才的关爱,持续释放“爱才漂城”的品牌效应。

……

来自连云港的沈小全是被表彰的“最美新漂城人”之一,他辞去原来的高薪工作,2012年来到浮水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任教,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灵活的教学方法、高尚的师德修养和默默奉献的孺子牛精神,赢得了学生的喜爱、同行及学校领导的赞誉和认可……

于是,胡明亮知道,今天他碰到的最美新漂城人不是漂城人,而是连云港人。他的名字叫沈小全。

车子行驶了半小时,在县城的一个路边停了下来。胡明亮旁边的一个女学生下车了。胡明亮赶紧往里面挪了一下,让自己坐舒服了。旁边的平头已经睡着了,平头的妻子让孩子平躺在他们的腿上,孩子也睡着了。胡明亮看到她拿着手机往这边拍。当然不是拍他,是拍她丈夫和儿子。大概拍完了,要往朋友圈发。胡明亮不知道有没有把他带进去。

在女学生下车的时候,又上来了几个人,一个身材较高的妇女坐在胡明亮旁边。大概嫌坐得不舒服,往那边挤了挤,把那个平头挤醒了。平头看看妇女,大概还没醒过神来,奇怪身边怎么换了人。但平头没有吱声,闭上双目,接着睡了。

“你到漂城吧?”那个妇女问胡明亮。

“是啊。”胡明亮说。

“噢,那挺远,我到上冈就下了。”大概嫌那边挤,她又往胡明亮这边靠靠。

“不远,一会儿就到。”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人老了真没得数,说没得数就没得数。”

胡明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没有搭话。

“你说我老父亲,好好的,就跌了一跤,把腿跌折了。”她接着说。

“噢,老年人要注意,要有人陪着。”胡明亮顺嘴搭腔。

“是啊,说没数就没数,上半年好好的,过了夏天突然就老年痴呆了,真没得数!”

“嗯,现在老年痴呆的真不少呢。”

“是啊是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明白。本来,明天要把他接到我这边住的,真没得数,又跌了一跤。跌过了还说,唉,人老了真没得数,还不如跌死算了,这下真受罪,子女跟着受罪。你看,他倒是挺明白的。”妇女哈哈笑起来。

胡明亮沉默不语。想起一个同事,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也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又想起母亲,在阳光下拣黄豆的母亲。也想起了在门口检阅大白菜的父亲。胡明亮在心里长叹一声。

“我开了个棋牌室,也就烧烧茶倒倒水,不算忙,让他过来住,他不过来,只好请人照看他,结果腿跌断了,没得数!”妇女摇着头,眼睛盯着外面,好像在判断是不是该下车了。

车厢里漆黑一片,只看到手机屏幕在闪亮。外面漆黑一片,无法判断是什么所在。

“到哪了?”小静问胡明亮。

“上岡。”

“噢,那还得半小时吧?”

“嗯,快了。你在哪儿等?”

“火车站。”

“都收拾好了吗?”

“嗯,也没啥收拾的。”

“嗯,关键是卡都带着了吧?”

“那当然,这哪能落下?”

“没得数,真没得数。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下一秒就跌了个大跟头。”那个妇女絮叨着下车了,女学生也下车了。胡明亮身边一下子空了,他跟小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窗外零星的灯光像黑夜中的眼睛,让胡明亮生出些许寒意。

一个小时后,胡明亮和小静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列车在黑夜中行进,车厢里灯火通明。胡明亮和小静在下铺面对面坐着。

小静是胡明亮的员工,大名叫姚静静。五年前,她从省里的财经学院毕业,参加B银行的招聘,经过层层笔试、面试,最后成了B银行的员工,分到胡明亮网点。不知为什么,胡明亮一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怎么说呢?她看上去很单纯,没有现在那些大学生争相表现的举动,总是默默地坐着,开会、吃饭、集体活动,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或落在后面。但她工作认真,很少有业务上的差错,服务也到位,客户评价非常好。三年后,胡明亮破格提拔她为会计主管。有时,胡明亮会带着她参加一些营销活动。一次宴请客户,客户一定要她喝酒,被胡明亮挡了回去,为此胡明亮被客户多灌了两大杯,是她把胡明亮送回宿舍的。当晚,他们睡在了一起。第二天醒来,胡明亮颇为懊悔。但小静跟她的名字一样,始终静静的。

“你喜欢我吗?”终于,小静打破沉默。

“嗯,你安静。”胡明亮扭过脸,看着她的眼睛。

“还有呢?”

“反正,你跟别人有不一样的东西。”胡明亮含含糊糊,又反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什么?”

“跟别人有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俩都沉默了。

上铺一个胖胖的长相并不耐看的女子从一上车就开始打电话,先是在过道上打,打着打着还有了哭腔。胡明亮没听太明白,好像不是说自己的事,是跟她的母亲说她妹妹的事,好像她妹妹在城里的家中受到婆婆的歧视。

“哎呀,你怕什么呢?你吃你的,她说怕吃多了婆婆会说她,真是,你就吃嘛!”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要不你也回家吧,回家来看看!我现在快要到家了,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她几乎要抹眼泪了。

胡明亮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还能回来见爸爸妈妈吗?如果能,是在什么时候?胡明亮的心有些黯然。

终于她挂了电话,先将包塞进床下,然后把棉衣脱下,扔到上铺,脚踏在下铺,手撑着上铺,爬了上去。往上爬的时候露出了半截肥嘟嘟的腰,证明她不是穿得多,而是确实有肉。胡明亮扭头想看看窗外的夜色,却看到车窗上映着自己模糊的脸。这张脸略显肿胀、灰白无光、冷冰冰没有表情,仿佛小时候乡村广场上离很远看到的银幕上的特写,近在眼前,又十分遥远。小静也在看窗上的脸。她的脸仍然静静的,但眼睛有些空洞。十年前,胡明亮三十岁,从小县城满怀憧憬来到市里,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现如今他刚过四十,却面色灰暗,黯然离去。十年前,父亲刚刚从人民教师的岗位上光荣退休,如今年过七旬,一天比一天苍老。十年前,母亲说话粗门大嗓,风风火火,如今只能坐在门前安静地晒太阳,半天不发一语。十年前,小静刚刚上大学,离开家乡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触目所见,无不稀奇,前途是一片光明美好,现如今却要与他远行,不知所向。如果他当初上的是省里的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不会进银行,现在可能安安稳稳地做着老师。再如果十年前不来市里干秘书,仍然在县里安安稳稳地上班,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再如果赏识自己的领导不走,或新的领导不把他贬到一个跟自己不相称的岗位上去,又会是怎样的结局?至少他不会遇到那个老总,不会因为吸存款抢业绩而陷入到民间借贷的黑暗深渊中去。而小静遇不到他,也就不会趟他这道浑水,与他合伙作案,拦下一个客户的几百万资金一起逃亡。他跟小静骨子里都是安分的人,只不过被裹挟着走上这趟列车。人生的道路,无论是直线还是曲线,走出来的只能是一条线,不可能同时走出两条线,正如这列车,只能沿着一条轨道前行,无可选择,更无法掉头往回开。明天早晨,漂城市B银行的分理处,员工们打开门,却等不来他们的主任和主管,该是怎样的景象?

他觉得对不起小静。这个活泼可爱、也非常能干的女孩,大好的前程就毁在自己手里了。如果她遇不到自己,又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恋爱,结婚,如果不喜欢在这家银行,完全可以跳槽到另一家银行,拿更多的钱,也可以考公务员,总之生活十分美好。如今却为了爱,跟他远行,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甚至是不归路!

爱是毒药,爱是圈套,爱是毁灭。傻女孩,你怎么能相信爱、相信男人呢?

“兄弟,你的事我也耳闻了,那个老板跑了,你肯定也受到了牵连。我不知道是多少钱,只能劝你别往心里去,需要我们的地方你说一声,别忘了我们是连在一起割头不换的四兄弟。这次请你回来聚聚,也就是想劝劝你的。但都喝多了,没有说出口。振作起来,处理好眼前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一起渡过难关!”

这是局长兄弟下午发来的微信,胡明亮又看了一遍,回了四个字:“谢谢,没事。”

“这些年花了多少不知去向的钱,交了多少不再联系的朋友,喝了多少不明不白的酒,说了多少言不由衷的话,为了多少不值得的人尽心尽力,到最后路上还剩幾个可以交心的人?如今我的圈子很小,小到只可以容纳那么几个人,时间让我们看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喜我者,我惜之;嫌我者,我弃之。”下午,李春花也发来一条微信,胡明亮没有回。上午,局长送胡明亮回双月镇时,提到了李春花。

“她呀,在外面办了个公司,开始发展还不错。这几年受到金融危机的冲击,产品销售不出去,大量积压。银行把贷款收回,不贷了,资金链断了,只好关了门,躲回家了。听说在外面欠了不少债。”

这时,李春花又发来一条信息:“行长,什么时候聚一聚?”

胡明亮回了四个字:“有机会的!”

在微信朋友圈里,胡明亮看到一篇文章:乔冠华死后几无葬身之地。说前外交部长乔冠华病逝后,夫人章含之遵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捧回老家,想安葬在老家县里,却遭到盐城地委的拒绝。风雪中,章含之哭泣着将丈夫的骨灰又捧回北京。苏州吴县的县委书记获悉此事,大为不平:乔冠华即使有什么错也不能死无葬身之地!遂将他的骨灰接到吴县安葬。多年后,形势变化,乔冠华成为当地重要的人文资源,盐城又提出要将他的骨灰迁到盐城安葬。此一时彼一时也。

胡明亮读完,竟然有些唏嘘,回过头对小静说:“给我爸买两顶帽子吧,呢子,鸭舌帽,五十六公分,我发个地址给你,直接寄到我爸爸家。”

“我们还是回去吧,想办法把单位的钱还上,再把欠下的钱还上。”小静忽然抬头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是……”

“可是,如果回去,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还得坐牢。”

小静没说啥,从包里掏出一张手机卡给他。然后打开手机,在淘宝店上找出几顶帽子的图样来,让胡明亮选。

胡明亮闭上眼睛,沙哑着嗓音说:“你自己看吧,我有点累,想眯一会儿。对了,要深颜色的,好点的!”

说着,他取出手机里的旧卡,扔出窗外,换上了新卡。

车厢里传来缠缠绵绵的歌声:

每一辆火车 前进必须沿着轨道

跟随着记号 往平淡或热闹

没一辆火车 是累了就随时能停靠

我迈向目标 却又想要逃

我从来不害怕 天崩或者地塌

OH 我其实活得很潇洒

我每天都重新出发

可是我不快乐 真的不快乐

每天走到同样的分岔

可是我并没有选择

这是一条 单行的轨道

我已经退不了后路

褪不掉最目无表情的微笑

走在一条 单行的轨道

让铁路决定了命运

决定我每一步都脱离不了

单行的轨道

单行的轨道

……

“这叫什么歌,谁唱的?”胡明亮问小静。

“是邓紫祺唱的,《单行的轨道》,大叔。”上铺的女子探出头来回答,头发立即垂下来,遮住她胖胖的脸庞,眼睛从头发中挤出来盯着胡明亮看。胡明亮心中升起对满世界的恐怖,只想逃离,却不知最终逃往何方。

“好了,估计两天后就到了。”小静说。

“到哪?”胡明亮一惊,抬起头来。

“帽子呀,到双月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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