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逆流成河

2018-04-28 04:54林秀君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林秀君

今年已经拜祭过母亲了。清明节放假,我在家无所事事,早早醒来,靠在床头,很自然地想起母亲来。

母亲爱唱山歌,她是农民,仅上过三个月扫盲夜校,一辈子跟大山和泥巴打交道。罕有的几次远行,就是一天步行六十公里,去福建诏安探望做木匠的我父亲。

母亲去世已有三年多了。这一千多个日子里,我自然是经常想她,有时候会想得很疼。伤口还新鲜,我不忍触碰,更不敢抓挠,怕越抓越疼,血就愈发流得不止。父亲去世后,我才发现自己属于悲伤来得特汹涌特惨烈的那种,哭得失声了一个多星期。吸取了怀念父亲的教训,一直不敢触碰怀念母亲这个话题。不想写一段,哭一场;读一次,再哭一场,不知流了多少泪。如今,我终于可以坦然接受母亲去世这个现实,才敢动笔。

母亲是八十岁那年病逝的。那年端午节前,母亲病得不轻,被妹妹哄着去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癌症。我接到电话,话筒那端妹妹没哭,语气沉重,让人无形中感觉刚刚阳光明媚的天空,瞬间乌云滚滚,层层叠叠朝我奔涌过来,仿佛天要塌了。太晚了,治疗没有用,医生建议不吃药不打针,就在家里休养,多陪陪,老人有啥愿望就尽量满足她。

背着母亲,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好,一致瞒着她,绝不能露出蛛丝马迹。于是亲人编造各式各样的理由,轮流去看她。一向精明的母亲不知道是看淡了生死,装着不知,还是真的浑然不觉,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天伦之乐。

初期,总是由嫁在家乡的妹妹去照顾母亲。妹妹是她的小棉袄,细致、柔软、贴心,知冷暖知轻重,特能忍耐。幸亏妹妹住得不远,很多问题都帮我们解决了。有个孝顺的兄妹在父母身边是天大的福气,为出门在外的我们减少了很多操心和奔波劳累。

母亲的身体日渐衰弱,接下来得安排亲人陪住照顾她。妹妹、三个哥、三个嫂子轮流侍奉,我也几次回去探望,令她倍感欣慰。

由于直肠癌已经扩散,导致肝感染。据说肝癌末期会非常非常疼,剧痛的折磨是极其惨烈的,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把床拆散,疼得像牛嚎。我们得知母亲即将经受这样的劫难与煎熬,感同身受一般万箭穿心。只要看到她、想到她,心里就会针刺一般难受。

母亲先是喊酸胀,后来是更多的部位疼,妹妹、嫂子帮她揉,狮子油、黑鬼油、红花油……能找到、买到的活血化瘀的油都用遍了。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几天,按照医嘱用了强力镇痛药。我们始终没有看到最担心、最害怕的一幕,没有疼得打滚,更没有如牛儿嚎叫。直到灯枯油尽,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基本上都是比较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有好几天显得特别烦躁,但终归没有出现妹妹所说的令人惊悚、撕心裂肺的情景。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運吧。

父母这一代人,养儿防老观念很重,这是事实,也是现实。如果父母当初相信政策,计划生育就是好,国家政府会养老,没有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那就麻烦了。从父亲和母亲的得病与病逝我体会到,在农村,农民养老百分之百靠子女,有几个子女赡养,轮流伺候在床前,照顾吃喝拉撒,于后代确实会减轻很多负担,于老人可以有尊严地活到死去那一刻。病死床榻,也是人来到世上最常见的归宿。

人一辈子就这样,赤条条来,空着手去。辛辛苦苦一辈子,到最后换一身穿戴,在别人的哭声中付诸一缕轻烟,袅袅升天。

没有父母亲的家乡,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每逢清明,思念蔓延,跟春雨似的,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有了父母亲,兄弟姐妹依旧团结,可总觉得缺少了一点儿什么。人最齐的除了侄子一辈办喜事的宴请,就是清明拜祭了。

母亲不在了,我经常想起一些事。小时候没有闹钟,冬天的早晨,哪怕要上学,嗜睡的我都要母亲叫两三遍才肯起床。她拿竹编的手提火盆给我暖手、烘衣服。我潦草地吃个早饭,可能是粥,或红薯,有时抓起一片炒过的木薯跑在上学的路上。每次到了学校几乎都是座无虚席,书声琅琅。

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必做三件事:一是给外祖母送饭,早晚送热水,帮她捶背、推拿,后来就由妹妹做。二是帮父亲打好洗澡水,盛满父亲专用的白色铝桶,放进毛巾,叫一声“老货,好洗身了”,父亲总是笑眯眯地随即进房间拿衣服。三是进我和妹妹的房间点蚊香,帮我们赶蚊子,用一件有袖上衣在蚊帐的每个角落甩打几下,再细心地放好蚊帐,整理好蚊帐与床的缝隙,让我们去睡。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温馨的画面成了电影情节,经常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心暖暖的。如今,母亲不在了,想着想着,就会情不自禁地眼睛潮湿。

母亲命苦,她五岁丧父。记得我五六岁时,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村支书让母亲发言。她坐在裹着红绸布的麦克风前,神情凝重,面对黑压压一片听众,娓娓道来。全场静悄悄的。讲的是幼年丧父后,她跟外婆相依为命的恓惶事。舅舅从小就卖给人家,算命的说不卖会夭折。姨妈十六岁就嫁了,远赴南洋新加坡。骨肉分离,凄凄惨惨,听得台下一片唏嘘,有摇头的,有叹气的,还有不少抹泪的。

说点轻松的吧。母亲和外祖母两代人的苦楚几天几夜也道不尽。

我们几兄妹长大成人了,经济条件渐渐好转。我妈偶尔走亲访友,回家来心情出奇的好。晚餐,桌上的“新闻”开播。她总会把一天的见闻给我爸一五一十地详细报道。那些细节经她一描述,如一帧帧清晰的画面很流畅地闪过,让我们有如身临其境。父亲坐在饭桌前,永远带着浅浅的笑,一副挺享受的样子,从不打断,从不嫌讲得细。他们相濡以沫,是我们忘不了的。从小到大,我们从没听到他们吵架,从没听到他们爆粗口。只要出门干活,无论去哪里,永远一前一后,紧紧相随,有说有笑,让人羡慕。

母亲的性格,拿潮一点儿的话说,叫浪漫主义。她喜欢走亲访友。逢年过节,陪客人聊天挺拿手,也很享受。虎门开服装厂的老表不止一次说:“姨婆口才好,演说两个小时,没有一句重复的。”这应该有些夸张,但基本说出了母亲的特点。

母亲热情开朗,做事却远没有父亲稳当。她在做饭或拾掇碗筷时,手里好端端拿着的碗筷甚至锅盖经常会掉到地上,这在父亲看来非常不可思议,也很难忍受。据我的几个哥、表哥和父亲的几个徒弟回忆,父亲做了几十年木匠,没人见过他被斧头、凿子、刨子伤过手脚,做事的稳与准可见一斑。看到母亲手忙脚乱,甚至狼狈地打烂东西,弄得满地狼藉,他偶尔会微微沉下脸来,从牙缝里轻轻挤出三个字——“食把嘴”,意思是“靠张嘴”。声音很轻很轻,却很有分量。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最严重的啦,我们的心绷得紧紧的。还好,母亲从不回敬,家里很快又恢复先前的轻松。这样的情形也是我们长大成人后才看到,也就仅仅几次。

母亲还有一点儿文字情结。过年时家家户户贴的春联她都要念一念,喜欢的,还抑扬顿挫地背给我们听,特别好的还会评论几句。我爸是她的忠实听众,总是一脸愉悦地听,从不扫她的兴。饭桌上,如果你一杯我一盏地对饮,她的话就是父亲源源不断的下酒菜。

母亲不会打扑克,也看不懂电视,因为听不懂普通话。闲暇仅有两大爱好:一是爱清洁,把家里家外搞得干干净净;二是好读书,《读者》、《青年文摘》,见啥读啥,书无论厚薄,一概不放过,哪怕我带回去的画册,也看得津津有味。浅近的看得快些,程度深的就看得慢些。七十多岁的人了,遇到不懂的字都要问孙子孙女。你看她,一张皱皱的脸,鼻梁上架一副黑色老花镜,坐得石头一般。偶尔端个小酒杯呷一口,无论是自酿黄酒,还是国公酒、劲酒,一味享受地抿着,那个惬意的表情我至今难忘。

我小学就近升入家乡的初中,必须早去晚归。母亲通过亲戚关系把我转到镇重点初中。因为成绩好,当时录取学校的校长不乐意放人。可姑丈跟他关系铁,好像是恰好临时保管着印章,先斩后奏办下来了。这次转学对我此后的求学之路意义非凡。母校石云中学校风挺好的。

1987年,我以超过录取分数大几十分的成绩考上了梅州师范。手上还有1982年、1983年连续两年的“梅县地区三好学生证书”,可以各加十分,都用不上。可是成绩好不等于一定会录取,还要过体检和面试两道关。

母亲听有心人说,体检和面试都不容忽视。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刷脸,没人事关系的往往被有后台的挤掉。母亲为了我,开天辟地第一次进了县城。体检需要两天时间,母亲提前一天把我送到培源叔叔家里,培源叔是我爸的堂弟。他当时在县公安局上班。第二天一早,他亲自带我去虎山中学,跟工作人员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去上班了。我的体检一路绿灯。

过了半个月,我被通知去教育局面试。当时中师挺热门的,母亲为了确保面试无虞,再次出征。

母女俩又一次坐车去县城,我们都晕车,一路呕吐,脸色泛青。她带我到县教育局传达室,找到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魏乃文老师,强打起精神,千叮万嘱恳求乃文老师一定帮忙,让我过面试关。乃文老师被母亲感动了,爽快地答应帮忙。于是我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被录取了。后来,母亲才告诉我她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和乃文老师同台演出,一起搭档唱山歌,因此认识。父亲还为此打翻过醋坛子。其实母亲与乃文老师清清白白,连一点爱慕之情都没有。

我参加工作以后,一向通情达理的母亲对我的恋爱粗暴干涉,甚至以死相逼。

那个夏日的晚上,她阴沉着脸来学校找我,在大堂与我面对面站着,好像势不两立。“……白供你读书了!知道什么叫穷,什么叫受罪吗?再说,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你。离开他!”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语气生硬、冷酷。这是我的母亲吗?她不是多次议论别的母亲在嫁女儿的时候贪钱吗?她不是很通情达理妈?她不就是看中另外一个人的家里有钱,用她的话说应有尽有啥都不缺吗?可她根本不知道,见到那个人我就很压抑很难受很想逃。媒人曾经许诺,成事后男方就给家里某些利益。想起这些,我的心觉得无比冰冷,仿佛学校的每一盏灯、每一堵墙、每一棵树、每一粒沙子,甚至那个死板的篮球架都朝我发出咄咄逼人的寒光。那一刻,我厌恶母亲,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架势、她整个人,让我觉得自己的世界暗无天日!

周末,我照常回家,她来到我房间,冷冷的、硬硬的、尖尖的,匕首一般,对我苦苦相逼,并扬言如果我一意孤行,她就喝农药去死!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面对她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与特别的宠爱,我败下阵来。我真的不敢赌一场,她平时并不寻死觅活,可万一她真喝农药死了呢?她死了,我背负得起一辈子的不孝骂名和无穷无尽的自责吗?她死了,我就是害死母亲的元凶、兄弟姐妹的公敌,我又将如何面对最疼爱我的父亲呢?

最后我屈服了。随之失眠、神经衰弱、头晕耳鸣接踵而来。母亲慈爱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这尊我童年时代心里的神已经荡然无存。

我跟母亲的感情从此疏远了,虽然有时也有说有笑,心里却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后来,我从报纸上得知东莞面向全国招聘教师,我决定一试。我借了三百元,只身一人跑来东莞找工作,几天后工作顺利找到了,先做一两年临聘教师,试用合格了可以调动。两年后,在方校长的帮助下,我正式调到东莞,总算安顿下来。

我结婚怀孕了,母亲说要来伺候我坐月子,我毅然决然地推辞。尽管我跟母亲讲了很多遍,不要来,山长水远,年纪又大,还晕车,在家照顾好自己就是疼我了。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说,我真不希望她这时候出现。

母亲执意要来,还真的来了。那一天,近七十岁的母亲,从家里坐摩托到镇上,从镇上乘公汽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东莞,到了东莞再转车。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折腾得够呛。出现在我面前的母亲大包小包的,左手是四五只自养的鸡和一纸箱鸡蛋,右手一桶糯米酒、一包姜干、一袋布荆草……望着躬身驼背、疲惫瘦削、脸色因晕车而发青却强打精神朝我笑着的母亲,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心头多年的坚冰悄然融化,我急急忙忙接过包包,鼻子和喉咙一阵阵酸胀,失声喊起来:“妈,叫你别来,偏要来,偏要拿那么多東西,看把你累的!”母亲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呵呵一笑,说:“不累,不累!坐车哟,又不是走路来。呵呵,你看,好好的!”说完故意把腰挺了挺直。

这以后,母亲一日三餐煮鸡酒给我吃。鸡是自养的,味道鲜美,滋补;姜是自种的,剁碎、晒干,温补。她朝锅里放点油,待鸡块炒干了水,把姜放在锅里和鸡肉一起煎至金黄色,才把黄酒倒进去煮。酒在锅里“滋滋”作响,烟雾腾起,香气四溢,酒香、肉香、姜香完美结合,真是诱人啊!煮到酒与水少了,鸡肉熟透了,再次倒进黄酒,再滚一会儿,就可以出锅啦。这样煎煮熬出来的鸡酒非常美味,真乃客家一绝。

下午四五点钟,母亲还要煮开水熬布荆草给我洗澡,总是不忘放进两个鸡蛋去烫,让我洗澡前吃,不至于空腹,可达到充饥与祛风活血的功效。我妈本来并不擅长服侍人。真没想到,她毅然从老家跑过来,这么精心地伺候我,实在让我有一种幸福到心疼的感觉。

母亲又特别爱干净,整天忙得像快速旋转的风扇,不让她干都不答应。有空了,她就轻轻地哼几句最爱唱的山歌。看她忙得这么高兴,我才幡然醒悟,母亲其实一直都是很爱我的,想起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懊悔与幸福如潮水一般涌来,把心头每个旮旯的阴霾冲刷得一干二净。

母亲已去世。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经常会在某个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说来就来。心中的河流看似平静,其实时常暗流涌动,悲伤流成一条河。

很多人的生活不也这样?表面看起来无波无澜,其实也是暗流涌动,甚至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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