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汉水的女子心上的歌

2018-04-28 04:54叶淑媛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秦风乞巧娘娘

叶淑媛

看到赵子贤先生收集编纂、赵逵夫先生整理编订的《西和乞巧歌》一书,非常亲切激动。红色的封面装帧,精美的纸张,间有红色剪纸插页,一首首动人的歌词,弥散着浓厚的秦地民俗文化气息,捧在手里,让人珍爱不已。读完整本书,更感觉到这是一本非常有价值的书,它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和乞巧节”仪式的纸上展演,更是了解和研究中国乞巧文化以及古代女性文化的珍贵资料。

甘肃省西和县,是秦人崛起和发迹之地,浸润着周秦文化的遗风。漾水和西汉水(古代典籍多处可考证,鹊桥相会之“银河”,古即称“汉”。如《诗经·大雅·云汉》一诗中“云汉”即银河)穿境而过。这片土地以包容的胸怀,在几千年的时光里,流传着一个叫作“乞巧节”的民俗活动。乞巧节为身处秦风汉水的女子们留下一个弥足珍贵的空间,让她们歌唱自己的悲欢,倾诉心中的念想,咏叹心上的日子。直至今天,当时光已经将许多古代民俗遗风淹没或者改换的时候,每年的七月初一到七月初七,回到甘肃省西和县这片秦人的故土,仍然会看到无数的女子传唱着牛郎织女的传说,以七天八夜的古老而完整的“乞巧”仪式,将女性文化以及西和人的日常生活做了一次审美向度的表达。

2006年甘肃省西和县获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颁发的“中国七巧文化之乡”称号;2008年西和县的乞巧节俗被补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和乞巧节高度的影响力,除了节日民俗展演本身的意义,学者对它研究和推介亦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由赵子贤先生整理、赵逵夫先生注释的《西和乞巧歌》就是一部展示西和乞巧文化的重要著作,它将乞巧节这种活态文化凝结在笔墨纸张里,从而让更多的人能突破时空和地域的限制,在书籍文字里觸碰、了解鲜活的乞巧节,完成了一种物质化意义上的乞巧节的展演。

赵子贤(1908年—1980年),甘肃西和县人,早年于开封、天津、银川、兰州等地研修和从事无线电机械学工作,以实业和技术报效国家。中年回西和县,长期从事文化教育工作。1936年组织学生收集县内各乡流传的乞巧歌,由他整理编纂成《乞巧歌》一书,但长期未版。1990年代以来,在赵子贤先生的哲嗣,西北师范大学教授、著名学者赵逵夫先生的研究和推动下,西和乞巧节民俗受到国内外重视。《西和乞巧歌》作为西和乞巧文化的珍贵资料,在新世纪也得以出版。现在看到的这本《西和乞巧歌》,结集了66首乞巧歌。赵逵夫先生对每首歌中的方言以及蕴含的地域文化和古老的周秦文化因素进行了注解,并在附录详细描绘了西和县七天八夜的乞巧风俗。由于乞巧节已引起世界范围内的关注,故本书也适应国际化交流的需要,采用汉英对照本的形式,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2016年又出版汉英对照精装本。我手上拿的就是这种精装本。

在内容上,《西和乞巧歌》仿《诗经》的体制,分为“风”“雅”“颂”三部分。“风”包含“家庭婚姻篇”、“生活习俗篇”和“劳动技能篇”,是女子在乞巧活动中向巧娘娘描绘爱情婚姻、生活劳动的歌,有《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韵味。“雅”包括“时政新闻篇”和“传说故事篇”,时政新闻篇为对现实政治的反映和对社会现实不满的讽刺;“传说故事篇”中有对乞巧文化中主神巧娘娘,即牛郎织女神话传说中织女传说的咏唱和赞颂。“颂”包括“坐神迎巧篇”、“礼神乞巧篇”、“看影卜巧篇”和“转饭送巧篇”,是乞巧仪式中的祭祀之歌。

一部《西和乞巧歌》,其丰富的内容和淳朴的心灵吟唱,是秦风汉水的西和这片土地上民间文艺作品的原貌。这中间凝聚着女儿们在礼仪情境下对“定向性情感”的表达,也萦绕着西和女儿在日常生活之外的“话外之音”的“非定向性情感”的表达。而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歌都是秦风汉水的女子心上的歌,它们和乞巧节一起对于女性有重要的意义。

从对女子“定向性情感”的表达的角度看,可能由于乞巧歌和乞神祭祀相关,大量的乞巧歌是对女子早期家庭教育的延续,即祈祷巧娘娘赐予女子心灵手巧的手艺的锻炼,这些生活技能性的手艺包括厨艺、刺绣以及装饰的艺术等。比如《七月初一天门开》:

七月初一天门开,

我请巧娘娘下凡来。

巧娘娘穿的绣花鞋,

天河边上走着来。

巧娘娘,驾云来,

给我教针教线来。

巧娘娘驾云进了院,

天天给我教茶饭。

巧娘娘请到神桌上,

天天给我教文章。

巧娘娘请到莲花台,

天天教我绣花鞋。

巧娘娘请来了点黄蜡,

天天教我绣梅花。

巧娘娘请来了献茶酒,

给我赐一双好巧手。

巧娘娘请来了献油饼,

教我越做越灵心。

先磕头,再作揖,

巧娘娘给我教到底。

巧娘娘,下云端,

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这首坐神迎巧歌表达了女子对巧娘娘能全面地赐予自己生活技艺的期盼。不过,在大量的乞巧歌中,女子们多集中于对纺织刺绣手艺的追求和精妙手艺的赞美。这与巧娘娘是牛郎织女神话传说中的织女下凡的身份有关,也与女子擅于纺织刺绣的女红传统有关。乞巧歌对女子刺绣手艺的展示极尽铺排,比如“风”部分的“劳动技能篇”中《我敬巧娘娘心最诚》《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对鸳鸯一对鹅》《卢家大姐会扎花》《草青花红艳阳天》《十条手巾》等歌。以《我敬巧娘娘心最诚》为例:我敬巧娘娘心最诚,/巧娘娘教我绣桌裙。/桌裙八仙桌上挂,/四川的缎子满天红。//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绣蓝天一朵云。/寅时下雨卯时晴,/山青水绿花儿红。//巧娘娘教我绣二针,/二绣鸳鸯两情深。/上面开的并蒂莲,/水里一对鸳鸯影。//巧娘娘教我绣三针,/岁寒三友最精神。/雪里梅花风里竹,/南山的松树万年青。//巧娘娘教我绣四针,/文房四宝要绣成。/笔墨纸张写文章,/砚台上面四条龙。//巧娘娘教我绣五针,/五绣五谷都丰登。/麦子穗穗五寸长,/架架蕃麦赛金黄。//巧娘娘教我绣六针,/六畜兴旺满院春。/鸡飞狗叫猪满圈,/牛羊满山马奔腾。//……从这首乞巧歌可以看出,女子们在祈求巧娘娘教会自己绝妙的刺绣技艺,而从对刺绣图样的描绘,则表达着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乞巧歌本为民歌,但与古代大部分民歌相比,它的野性特质并不明显。所以,我认为大量的乞巧歌表达的是“定向性情感”。所谓“定向性情感”,如人类学布达佩斯学派成员阿格妮丝·赫勒所言,是说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感情绝不是纯属主观的,而是由社会预定的。费孝通则将其称作“感情定向”,指出人的情感既不是个人性的,也不是生理性的,而是社会性的。一般而言,“定向性情感”发生在社会主导或提倡的礼仪情境下,与人的文化心理及其礼仪行为直接相关。“定向性情感”的表达,作为一种“集体情感”,对于人的社会角色认知及其社会身份的塑造有着重要的作用。大量的西和乞巧歌作为“定向性情感”的表达,它和乞巧节的民俗仪式一起,在强化女性的身份意识,教化女性的社会角色,同时也表达与社会民众一致的价值观。但这并不意味着乞巧是对女性的进一步驯化或者对女性的压抑,它恰恰表达的是女性生活能力的提高,以及与社会和谐的愿望。所以,它仍然是秦风汉水的女子心上的歌。

另一方面,在“乞巧节”的仪式中,西和女子赢得了属于自己的相对自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她们可以自由表达心中的愤懑,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她们在乞巧的歌唱里,暂时逃逸日常生活和礼仪规范的压抑,来抒发心上的日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又有瓦解社会对女性身份规约的性质。所以,它又为女性自我的“非定向性情感”的抒发提供了一个出口,对于女性身心的和谐具有重要的意义。

《西和乞巧歌》中有大量的歌是女子对不自主的婚姻和辛苦劳作的生活的悲愤控诉,如《一样的戥子十样的银》《金蹄子花,银蹄子花》《热头出来一盆火》《装了半笼子苜蓿花》等歌曲。以《一样的戥子十样的银》为例:

一样的戥子十样的银,

女子不如儿子疼。

十二三上卖给人,

心不情愿不敢嗯。

山又大来沟又深,

木底鞋垫得脚腰疼。

五黄六月热难当,

把饭送到山梁上。

放下扁担就割麦,

本来不黑也晒黑。

太阳没落一身汗,

赶着回去做黑饭。

路上连滚又是爬,

急着回家要喂娃。

腰又酸来腿又疼,

对着灶神骂媒人。

巧娘娘,下云端,

我把巧娘娘请下凡。

西和有一首山歌:“唱过穿了唱戴哩,/唱我心上的畅快哩。//没唱穿,没唱戴,/一唱心上一畅快。”“我唱我心上的畅快呢”正是民歌的基本功能,意味着自然本真情感的抒发。它使人平日郁积的苦闷得到宣泄,而实现身心的和谐。乞巧歌对于不自主婚姻和艰辛的劳作的控诉,正好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但乞巧歌与一般民歌不同的是,它只在乞巧节这样节庆仪式中可以自由抒发,这让人想起柏拉图的话:“众神为了怜悯人类——天生劳碌的种族,/就赐给他们许多反复不断的节庆活动,借此/消除他们的疲劳;众神赐给他们缪斯……”柏拉图是在论述民俗风情中的节日活动时用这样的语言来说明节庆活动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的超越。我想这也适用于乞巧节和乞巧歌。乞巧歌在古代农业社会中长期流传。古代封建社会压制女子的情感表达,又以乞巧节的形式为女子留出释放情感的空间。在乞巧的歌唱、交流和喧嚣之后,女子们再回归到日常生活时,心里积存的压抑已經得到释放,生活的压抑就此得到缓冲,女子们怀着对心上的日子的向往,以一种相对轻松的状态重新投入生活。

鉴于两种情感的和谐表达,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歌曲的情感无论是悲伤的还是欢乐的,鲜有“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歌。而歌中呈现的女性形象,也基本是纯朴而温顺的,少有其他民歌中决绝野性的女子形象。所以,《西和乞巧歌》有温柔敦厚的特点。同时,由于《西和乞巧歌》所具有祭神娱神的性质,使得其兼具凡俗和神圣的双重性,从而也具备了《诗经》式的“思无邪”的性质。赵子贤先生将乞巧歌提到《诗经》的高度,以“风”“雅”“颂”为其制式,真可谓眼光独具。

《西和乞巧歌》的价值是多维度的,它作为一部古代歌诗集,给我们提供了颇有《诗经》韵味的民间诗歌形态,并蕴含着丰富的周秦文化内涵,让人感受到甘肃民间文学的美学芬芳和甘肃古老深厚的文化积淀。它也是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和乞巧节”的纸上文字展演,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存和推广提供了有效的方式。而我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和人,在《西和乞巧歌》中感受最深的是,乞巧节是女性文化独特而有效的表达方式,其中体现的女性文化,对女性身心的和谐、以及社会的和谐具有重要的意义。从情感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它通过一个阶段的女性群体的聚会交流,让女性适度疏离和超越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女性共同体的成员,在乞巧中体验到与世界的和谐。乞巧歌作为女性心上的歌,一方面表现了女性希望心灵手巧的美好愿望及其女性身份的自觉,另一方面也让女性在对巧娘娘倾诉衷肠的歌舞中精神负累得以疏导。藉此,女性实现了自身身心和谐,以及女性自身与社会和谐。而这,也是西和乞巧节没有成为无所顾忌的狂欢,也没有成为教条规矩的固定程式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直至今天仍然能以鲜活的生命力存在的根本原因。而我们似乎可以从“思无邪”的《诗经》的袅袅歌唱中,去追溯塑造着秦风汉水的女子文化心理的文化因子。当然,在《西和乞巧歌》中,也可以读出秦风汉水的西和地方文化和人情风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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