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 深蓝

2018-04-28 04:54姚凤霄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滩涂堤坝蔚蓝

姚凤霄

我们头顶的天空变化多端,出神之望是从蓝天开始的。天空浩瀚无极,如若自由的翅膀纷飞在人们心里。李白的诗句“青冥浩荡不见底”一语击中我们的观感。对于天空,有人敬畏,有人探求,有人熟视无睹。浅蓝深蓝是一种抓不住的阔达和豪放,人们只能在它的边缘静默或呼啸而过,留下关于蓝的记忆。蓝一直在人们的目光里,蓬勃生长着众多神秘和希望。

我居住的渤海海滨小城昌邑环境优美,地灵之处生长出诸多人杰,古人和今人生命的光辉散布并流传在这块土地上,四季轮回里的天海蔚蓝一直在众生喧哗中绵延不绝。丙申秋日里,这里的天空又蓝得夸张。我拍了多张照片留存,还觉不过瘾,就打开微信拍视频发给远方的朋友,让朋友跟我一同分享即时有现场感的蓝天。朋友立刻语音回应,惊呼,太蓝了!这还是天吗?这让我很得意。

天空无尽的蔚蓝里,有一种壮美并非蓝本身。北京时间2016年11月18日13时59分,中国神舟十一号飞船返回舱在内蒙古中部预定区域成功着陆。景海鹏、陈冬进驻天宫二号,进行了为期30天的驻留,完成了一系列空间科学实验和技术试验。中国人洞开了航天科技的希望之门,也开启了有民族自豪感的尊贵殿堂。喜欢天体物理的我,兴奋得无以表达。这种中国人创造的天空之蓝,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得意,而是中国人的成功和荣耀,是人类智慧的光辉在闪亮。

之后不几日,我到沿渤海建设工地参观调研,忽的一下被另一种蓝震撼了,似是有大片一敲就当当响的蓝玉,不只是景象诱人,而是声色共聚的。我感觉发视频分享只能看到表象,已经不能表达清楚诸多的信息流和画面感,我就用文字来叙说,分享于您吧。

我坐上面包车,与十几个人一同去海边。车窗外的林木、村庄、企业,一幅幅画面倏然闪过,秋天的壮美与萧瑟之感,像电视连续剧般扑进眼帘。车行到渤海边防潮堤坝上时,道路迂回蜿蜒,颠簸难行,但周边的景色仿佛变身为制作精良的美国大片,迎面的视觉冲击力强大,似是撞得脑壳咚咚响,耀得瞳仁镜子般光闪闪。

天空之下的渤海滩涂,盐田、对虾和海参养殖池,一片连一片,长无边界,横无际涯,一切全是硕大而空旷、苍茫而辽阔。蔚蓝的长天和暗黄的大地主宰着这里,人渺小得如同难以在盐碱地扎根的植物,更像悄悄过路的一抹微云。荒漠烈风里,有一种粗粝雄奇的气象扑面而来,撼动人的心魄、抓住人的灵魂,往高处引领,往深处提升。此时,一些我熟悉的物理学名词从我脑海中纷繁地冒出来:超弦、亚原子粒子、弦的交响曲、超空间、量子……如此等等。只有在这里,我才会产生这样的思维和联想。因为这里依旧留存着少人打扰的空旷和激烈、神秘和堂皇。或许只有这里,才有对应宇宙的弦的交响曲呢。

我觉得时机和现场的景色难得,赶紧拿起手机拍照,但堤坝上道路蜿蜒、凹凸不平,车子上下左右颠簸,我的手机稳不住,顾了拍照,就稳不住身体,稳住身体就无法拍照。在几番较量中,手机竟然从我手中跌落。我面露窘色,赶紧低头在车座下四处找手机,所幸手机无碍,拍照的事只好乖乖放弃。两手牢牢抓住车上的靠背,随着车子上下蹦跳摇晃。

“滩涂长风烈,天海浩瀚蓝。”一句诗应时应景地浮现在脑海,还没来得及抒发诗意,一侧身,堤坝外的海水里,一大片蓊郁的野草样的植物冲撞了我的眼光。我很好奇地问同行的人,答,是海草。我应一声,没说话。此时,我在心里狂放地惊呼:啥啥啥,海草?我就是在这海边长大的,从没有见过这种草啊,是近几年才有的吧?定睛细细看,海草确实生长在浅海里。海水那么咸苦,潮水那么恣肆,它们竟然生长得那么好。忽然想到,水稻大王袁隆平种出了海水稻,难道这些草与海水稻有关?

我从小在海边吃稻米长大,知道海边种水稻是为了改良盐碱地。在泛白的盐碱地里种稻子,能让稻子不惧海水的短期浸泡。我小时候想过这事,但长大后就明白,这是痴心妄想。了不起的当代人!袁隆平等人的“头脑风暴”席卷了千古认知,把千古难题化解了,把痴心妄想变成现实。青岛海边的盐碱地里竟然飘出稻米香,人,向着神的方向走了!一霎那间,我思绪远行,天空、大海、生活、认知,如潮水般涌来。我在心里慨叹着,人真是太神了!神通广大,神勇无敌,神乎其神!

人随车走,车行在伸向大海的堤坝上,视野中的画面不断变化。海水由浅蓝变成深蓝,蓝色在水中深沉无边。我知道,海水浅的地方是浅蓝,海水深的地方是深蓝,我们看到深海了。海天一色的蔚蓝里,人被涵盖其中。蓝,上通天心,下接地脉。层层叠叠着的神秘蕴涵了无限与深邃,海水的蓝把时间放进去,那就是汹涌与呼啸,把人和物放进去,就是死亡和重生。蔚蓝里,那些我们搞不清望不见的事物,就理解成一种空明自在吧。

我到过云南的洱海、澄海等,心里不明白为什么当地人把湖叫做海。在四川九寨沟,人们把水池子叫做海子,熊猫海、箭竹海、火花海等等,这些海子就是沟或池的样子,生活在海边的我,在心里偷偷哂笑一番。后来我考据研究弄明白了,把湖、沟、池称作海,是身居大山的人们对真正大海的一种神往。地球上沧海变桑田、海洋变陆地,并不稀奇。大山里的一些少数民族,他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在海边,大海是他们祖先述说的充满神性的美丽世界,那些遥远而神奇的蔚蓝让人们魂牵梦绕。他们认为大海是古来已久的精神故乡,有了海子在身边,他们就能得到祖先护佑,生活能夠顺遂幸福。他们把有水的地方称作海子,是语言的美好和精神的高蹈。

车子带我们一行人沿海边转了大半圈,终于停下来。下得车来,海风吹衣撩发,劲拂脸庞。我凝望着远方的海天,感受到远方大海澎湃着的巨大能量。抬望眼,太阳站在高处,排兵布阵。伸进海水里堤坝的前后左右,除了海滩就是海水,滩涂接受也反射着灿灿阳光。明亮和灰暗、浅蓝和深蓝,各自嚣张得无法无天。蓝意浩浩,令我敬仰而着迷。心向往之,追踪着它,无所顾忌地一头扎进蓝色的魔幻里。

本以为海边单调寂寞,我却发现为所欲为的思绪,在这里生长得葱茏而茁壮。无限的空间感,放大着生命的能量场,擢升了思想的高度和层次。人的潜意识有一个秘密通道,一些不被常人察觉和感知的物华,一些艺术家、作家一直在追寻。他们时刻捕捉的那种神秘意境,就在这眼前的蔚蓝里存在着呢。

人的心灵层次是可以用浅蓝和深蓝来表达的。画家们把人们不曾察觉但可以展示的某个瞬间,用各种磨痕、擦痕、光点及不同的色层表现出来,他们的画代表一种状态,呈现人的内心世界。那些人们不曾知晓的秘密,许是在深浅不一的色彩里潜伏着,就像我喜欢的梵高的名画《星月夜》一样,炫目而奇幻,引发无限想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呈献给我们的海世界,历经时间的流逝,给予一代代人精神的启迪和思想的跃迁。海明威说出了他在人世间获得的一种“深蓝”,一种大海与人之间的情与势。文中“老人正梦见狮子”的结句,保持了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态。

对于蔚蓝的大海,我们的认知很有限。空旷的海边,撞进我们生命里的一些事物,与我们一起相互映衬、相互鼓舞。灰白色的海鸥鼓动翅膀,边飞边叫,清丽的声音在蔚蓝里打着旋、翻着跟斗,恩赐给在这一区域的人和海天。我觉得,这声音似是为叫醒灵魂而准备的。■■,■■,随着这清脆的声音,我的目光远行,海中有一块褐色的土地从浅蓝里渐次露出来,海鸥成群地落在上面,静息时个个昂着头,互相依赖互相关爱。这些毛茸茸的头,密密麻麻,它们是不停地运动的,你休想数得清,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鸟。周围环境里,一旦有一丝摇动的信息,无数翅膀就快速展开,往深蓝里钻,把叫醒的那些灵魂閃得滴溜溜转,而后无着无落,最后也被淹没在蔚蓝里。

我站立在堤坝上,很有海拔的高度感。这的确是海拔,这里的海滩没有任何的遮挡,越上升视野越开阔,堤坝外,汪洋的海面平静得如一整块闪光的蓝玉,海水毫无飘飞之意,安宁地亮着眼睛,看着我们一行人说话交谈,走来走去。我知道海水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几小时后就会涨潮,潮水会一股劲地涌动起来,咆哮激荡而来,人们愣神的工夫,海水就占据这里,大海就蓝得与天空一般、海天一色了。

堤坝内黄褐色沙泥在薄薄的海水里沉寂着,偶有皱褶和凹陷,遥远的天际线让眼睛没有了用武之地,滩涂苍茫成线,而后模糊不见。稍近处,滩涂上有几个人在弯腰劳作,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有人说是挖蛤蜊的。眼前,有一只长腿尖嘴的大海鸟,海边的人都叫它“长脖子老等”,因为这鸟总在孤独地等,超有耐性,半天不动地方,等着莽撞的小鱼虾出现在它面前,它瞬间出击,一饱口福。“老等”这种鸟,白的是白鹭,灰色的叫苍鹭。眼前这只鸟是苍鹭,我不知道它在等什么,等小鱼小虾?在时间和距离的雕刻上,这只苍鹭是老师,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它的单纯和梦想,延续着一种生命的生生不息。它等待,不着急,任周围的世界变化多端,它熬得住,内心始终有一种坚守。有韧劲的坚守,是一种独特的生存智慧。

天地之间,最繁忙的是人类。人类的匆忙和不停改变,深深地镌刻在自身的生命里。著名量子物理科学家潘建伟说,“看到即改变”。量子信息的互动,即心灵的自由和思想的独立性。许多事物引发我们探索的动机,也许就像潘建伟所说,爱情的动机在某个方程里呢。

我听到有人喊,看,绞吸挖泥船。回头望去,远远的,一条条小船在浅水里停着,小船已经停止作业。这里的18艘绞吸挖泥船是围海造田的主要工具,人们把浅海中的泥沙吸挖出,装在长52米、直径六米的吹填袋里,这些圆滚滚的袋子硕大无比,像巨大的泥沙长龙,有序地叠加排列,它们迎着海浪整齐地垒筑起来,建成一道阻挡海水的大堤坝。堤坝底层宽上层窄,由50万个泥沙吹填袋高筑,海水从吹填袋细网眼里析出,风干后,袋子里的泥沙变得坚固无比,我抬起脚用力踏了一下袋子,里面硬硬的,如同混凝土般坚硬牢固。

人对事物和环境的改变,并非一帆风顺。听说这里一次特大风暴潮,让围海挡潮工程遭受了巨大损失。大海的狂潮把堤坝搅得七零八落,一些吹填袋被巨大的海浪彻底吞没,护砌用的石头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人的某些行为,在大海面前,像小孩子玩的积木那样不堪一击,但人们没有气馁,打起精神,收拾残局,从头再来。

人们用血和泪喂养着这片滩涂和浅海。原本荒凉广袤的滩涂被人们浩大的气场所笼罩,也被人和无数喧嚣的机器所塑造。滩涂被从外在到内里改变了,围海造田的堤坝以不同寻常的样貌呈现给这个世界。这是渤海滩涂上的无中生有、从无到有,注定是艰难的。看到巨龙一样静卧的堤坝绵延着伸向远方,我鼻子酸酸的,眼睛潮湿了。心里被一种浩大和无畏充填着,被一种奋斗的精神感动鼓舞着。我曾经干过工程施工,知道施工过程中需要多少辛苦和汗水,倾注多少心力和智慧,还要有多少齐心与合力。天佑民生,天纵勤勉啊!伟大的人,了不起!同行的十几个人站在巨龙般的坝体上,被惊得谁也不讲话,也无话可说。人们静静地站立着,望远,望近,与滩涂和大海默默交流。

有人打开潍坊港的建设平面图给我们看,我看到浅蓝和深蓝里的各种标注。图纸里,广袤的滩涂被浅蓝覆盖,围海的堤坝紧紧护卫着各种养殖区,贝类、鱼虾、海参、盐田。建设中的万吨级码头,伸进深蓝的大海里,静静的港湾为众多轮船虚位以待。浅蓝、深蓝里的未来画卷,如同天体物理学一样令人着迷。

人们对地球的影响和改变已经巨大,移山填海,河流改道,挖矿建楼等等,还有眼前用泥沙和石头垒筑的防潮堤坝,堤坝改变了海水原有的流域面积,改变了滩涂的寻常样貌。按照地质学家的观点,人类进入了地质史上的“人类世”时代。“人类世”的到来,对地球的改变不可限量。某种层面上说,现代人就是古人崇拜的神,人们有手机、微信、电视、各种大型机械,还能指挥智能机器人,由此,人们拥有了千里眼、顺风耳,还力大无穷,现代人能想到的大都做到了。研究量子的科学家还试图做到,人像孙悟空那样有无数个变身,一念之间,可以变换时空。现代科技和科学研究把人的想象力推向极限,好像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了。科技发展让人们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不就是神通广大、神勇无敌、神乎其神吗?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赞美的词语再重复一遍。

面朝大海,人的身体被海风吹得像一张薄纸。人的智慧能够围海造田,但我们无法阻挡时间的流进流出。留不住的时光和阳光,还会从耳边呼啸而过。这样的一些暗流涌动,我们看不到也无法阻止。

看着浅蓝、深蓝的一汪海水,摇动的海水攫取了我的魂灵,我恍然变身成纷繁跳动的浪花,一猛子扎进大海里。海水自由自在清凉狂放,四面围剿的海水之力激得我耳朵嗡嗡响,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释放出巨大能量,缩小又膨胀而后虚无。风吹海水的声音传来,从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海底传过来。我沉迷在其中,听着听着,心里的声音就不是虚无飘渺了。众多的声音里有洋流、大鱼、巨轮、潜艇、水手的汗、珍珠的泪、章鱼的触手、鲸的呼吸。还有深蓝和浅蓝里的厚重和苍白,是海妖塞壬的歌唱,是孤独的海浪跳着高呼喊,是无尽宝藏震动着的明亮之声。这个时段,我听到了超想象的细微和宏大。

我浮上海面四望,眼睛只看到淺蓝和深蓝。如果地球上海量的信息给予人们,那么,这些信息像海中露出的冰山,只是整个世界信息量的一点点,影像图片声音,我们感官能够得到的就是浮在海面的部分,更多的隐藏起来不被人所知。但这些缺席者隐藏在我们生活中。大量的留白,没有明确的时间和空间,只是一种指向和暗示。诸多的背影、轮廓,放置在一定的场域,便启发我们的思维,复活原有的样貌,给人更多想象的体验。它们以缺席的方式,严正地强调自己在场,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一样,我们看不到,并不是它们不存在。毕竟人的视觉听力感受力是受肉体限制的。

海边的诸多信息是一种诗意的释放,它们的存在是一种无法用影像和声音来表现的东西,正如波兰诗人瓦夫什凯维奇的诗句:“是的,只有在这些过往年代的宏大空间里,有一些空气的山丘——那是埋葬可笑秘密的坟冢,还有说到半句就收住的诅咒,那里埋葬着赞美和下定义的努力……”现实中,很少有人能建构这个时刻,这种放逐会持续引发人们的追求。大海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更为宏大的世界,这个无极就是从浅蓝到深蓝。

大海只有温度变化,季节不甚分明,冬夏春秋的物候气象只在陆地,季节都是人们自己定的。我觉得,人似是有一个可以介入深蓝的理由,因为大海精神的迷阵,开始把四维的丰富景象挪移到我们普通人能够感知的三维里来,时间在这里弯曲了。远古《山海经》里写出的彼时,生长有现时的东西,现时人们体验到的,蕴涵了彼时的意味。在超空间里,人的身体突破壁垒建构新的存在形态,通过“虫洞”自由往来,一念之间就变换一个维度。航天航海科技是人类实现诸多梦想的通道,宇宙信息量巨大,所有的诞生和死亡,附着和填充着生命的细节。我感觉发现太空的秘密和纯度与发现大海的深邃和奥妙一样,遥不可及。

当我飞远的精神穿回现实,眼前是空空的天、遥遥的海。一汪浅蓝,又一汪深蓝,兀自活在流动的时间里。站在海中的堤坝上,我感觉自己脆弱的身体渺小得如草芥尘沙,可以忽略不计了。我爱恋着眼前丰富多彩的人世间,但我杞人忧天的坏毛病依旧改不了。

海风扯着蔚蓝的一角舒畅地飞,像一个不用归巢的鸟儿,从这片海到那片海,一直一直地飞。涨潮了,我和一行人站在被海水浸泡的堤坝上,吹着海风,望着天,望着海。此时,我被海鸥叫醒的灵魂飞起来,漫游在海天的蔚蓝里,回过头,看看自己红衣飘飞的躯壳,看看这个又爱又恨的世界,忍不住一声赞叹,又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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