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文学理论发展大势
——论姚文放《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

2018-11-13 07:58
长江学术 2018年4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学性形式主义

高 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姚文放先生的《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晚近文学理论“向外转”的深层机理探究》一书2016年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近期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中国文学理论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收获。

学术研究从模式上来说,可以分为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虽然也探讨一些具体的文学理论问题,但总体来说它是宏观研究或综合研究,它实际上是从韦勒克、沃伦所说的“内”“外”的角度对20世纪中外最重要的文学理论流派和文学理论问题诸如“文学性”“理论”“文类”“文学经典”“话语”以及女权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批评、“症候解读”等进行了重新评价和梳理,研究其深层次的哲学、社会、文化根源,并探究其内在的逻辑联系和发展理路。使我们对20世纪以来中外文学理论特别是当代西方文学理论不仅有现象上的了解,更有逻辑上的理解,这是一种更深刻、更准确的理解。

首先要为作者辩护的是,把晚近文学理论的发展概括为“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也即“向外转”,并不是说20世纪文学理论只有历史主义而没有形式主义,事实上,20世纪中外文学理论除了反映论、社会学批评、历史主义批评、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等注重历史、社会、种族、国家、性别等内容以外,也有象征主义、意象派、语义学、新批评、结构主义、符号学、叙事学、解释学等强调文学形式的文学理论,而是说20世纪中外文学理论总体趋势是越来越重视内容。“向外转”是20世纪文学理论的发展大势,作者不仅仅是描述这种状况,更重要的是探究这种发展的哲学、社会以及文学的深层机理。本书与其说是研究文学理论“向外转”,还不如说是以一种“向外转”的视角来审视晚近中外文学理论的发展,或者清理出一条“向外转”的发展线索。顺着作者的思路和视角,我们的确能够看到一些新的东西,换句话说,作者给我们呈现出了20世纪中外文学理论的另外一种面貌。

看问题的视角不同、思路不同,其结论也会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新的视角和思路,《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一书有新的发现。

关于“文学性”的问题,不管是什么文学理论流派都探讨它,所以“文学性”一直是文学理论的热点问题,《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首先就讨论这个问题。在“内”的文学理论比如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中,“文学性”主要是文学的语言、结构、叙事、修辞等,而文学理论向“外”转,历史、文化、民族、生态等成为文学更重要的关注对象之后,文学与非文学的界线变得模糊,文学理论更关注历史、哲学、政论、新闻包括文书中的隐喻、想象、虚构、叙述等,这样,“文学性”就变得非常宽泛。俄国形式主义强调“文学性”,本质上是纯洁文学研究,希望淡化政治、思想、法律、道德等这些非文学的因素,使文学理论研究更加科学化,更具有专业性,而解构主义强调“文学性”,则是扩张文学,“致力于将文学从语言、文本、形式之中解放出来,使文学走出蜗居的城堡,跨过了固守的边界,以叙事、描述、隐喻、虚构和修辞等造成‘差异’‘间隔’‘空隙’的游戏给所有非文学写作统统打上‘文学性’的印章纹样,将其收编于自己的旗下,文学表现出一种扩张、侵略甚至殖民的冲动,而种种非文学写作则成了文学统治的顺民。”同样是强调“文学性”,因“内”“外”视角不同,结论却是相反的。什么是“文学性”?如何区别文学与非文学?这都是不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作者的结论是:“现在能够说的就是,文学是一种关系概念而非属性概念,是一种复合概念而非单一性概念,这就是说,文学之为文学,取决于文本自身性质与外部对文学的看法、需要、评价这二者的复合关系,而在这二者的背后,都分别展开着一个广阔的世界,其中每一桩事物,每一种因素,都可能对文学与非文学的界说产生影响。”这与其说是关于“文学性”的结论,还不如说是关于“文学性”研究理路的结论,它一方面说明了视角变化所导致的对这一问题研究的变化,另一方面也预示这种研究新的可能性。

文学研究从形式向内容转变或者说从文学向非文学转变这是“向外转”,而文论从“文学理论”向“理论”转变,也即文学理论越来越与“文学”没有关系,变成了哲学、历史学、社会学、语言学、现象学、解释学、生态学等,这是更典型的“向外转”。“文学理论”走向“理论”,这首先是文学从“内”向“外”转的表现,韦勒克、沃伦所说的文学“内部研究”主要包括文学作品存在的方式、文体、音律、修辞、文学手法、文学类型、文学史、文学评价等,而“外部研究”主要包括传记、心理、社会、思想以及与其它艺术之间的关系比如比较文学等,相比言,“内部研究”更难突破,晚近文学理论除了在叙事学、符号学、语义学、原型批评几个方面有所突破以外,其它研究鲜有大的成就,这方面的研究远远落后于文学本身的发展。相反,“外部研究”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除了传统的社会与历史研究以外,新兴的文化研究、性别研究、国家与民族研究、族群研究、生态研究、意识形态研究等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与突破。我认为这具有合理性,“外部研究”也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文学形式变化相对比较缓慢,而文学内容变化则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相对变化比较快也比较大,因而文学“外部研究”成果更为突出很自然,这是“文学”的原因。其次是“理论”的原因,晚近哲学、思想、文化、历史等理论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绩,诸如存在主义、非理性主义、生命哲学、分析哲学、现象学、哲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批判哲学、释义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权主义等,这些思想对文学理论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影响。文学理论也是“理论”,在同性和亲和的意义上,这些思想很容易就和文学理论发生对接关系,从而对文学理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过于直接和深刻,以至各种思想和理论整体性地、不加改变地、原生形态地进入文学理论,某种意义上是把文学理论替换掉了,也可以说是把“文学”遗忘了。把哲学、文化思想等引入文学理论,当然具有它的合理性,比如大大提升了文学理论的理论性以及思想的深度,缩小了文学理论作为“理论”与历史学、政治学等“理论”之间的差距。

对于晚近文论如何以及为什么从“文学理论”走向“理论”,《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作了历史的梳理,对其中的深层的理路进行了深入的分析,特别是对于理论与生活实践之间关系的介绍,对于“后理论”及其特点的介绍,对于笔者来说都非常新鲜,很受启发。但笔者更关注的是作者的评价和观点,我非常赞同作者的描述与反思,也认同作者的忧虑。作者说:“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文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与文学互不相干,举凡近期文学理论的热点问题如现代性问题、全球化问题、文学经典问题、失语症问题、文学终结问题、文学边界问题、文化转向问题等,大多不是从文学创作、文学文本中产生,也不是为了解决具体创作和作品的问题,而是从文学理论自身生发、衍化而来,乃是自我复制,自我增殖的结果。”又说:“如今做文学理论的人很多已基本不读文学作品,他们关注的对象无非是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索绪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特、拉康、德里达等,对于这些名家论著的研读,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他们孜孜不倦地研读这些本不属于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书,琢磨那些十分陌生的问题,往往从一个陌生问题牵出若干陌生问题,再从这些陌生问题牵出更多的陌生问题,没完没了,永无止境。”我认为,这对于文学理论来说是双重的危机,首先是“理论”的危机,其次是“文学”的危机。文学理论因为与文学没有关系,具体地说它的依据不是来自文学作品,不是来自对文学现象的总结和归纳,也不从文学批评那里借鉴经验和教训,而是来自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是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思想在文学方面的抽象演绎或者派生,这样,文学理论虽然和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理论有了互动,关系亲密,但其实具有依附性,不具有独立的品性,也可以说是边缘化的。同时,因为它不能解决文学的实际问题,也不能解决文学批评的理论问题,所以作家、文学批评家对它都是不予理睬的,它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东西。文学和文学批评不需要它,哲学和社会学等理论也不需要它,这样,文学理论就失去“文学”成为“理论”,就沦为“自说自话”、自足封闭的知识体系。假如没有学科作为支撑,假如没有学科的合法性,它实际上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也不具有生存的条件,将会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我认为作者在介绍文学理论走向“理论”的社会思想根源和其合理性时,同时也表达了这种转变对于文学理论所造成的深层危机。

关于文化、政治与文学理论的关系,作者用了很多篇幅进行介绍和分析,可以说很好地回应了近年来文学理论“文化热”或者“文化研究”的问题。性别、种族、族群、地缘、生态、身体等“文化政治”都是晚近文学理论的新发现或者新突破,我们承认它大大推进了文学理论向广度发展,但另一方面,文化研究不能取代文学理论,否则文学理论就失去了自我。对于很多概念和问题,比如“文化政治”“社会政治”“阶级政治”“后阶级政治”“微观政治”“宏观政治”“审美政治”“实践政治”,以及文学政治与后现代主义转向、文化政治与德里达的解构理论,作者叙述简明、清晰、准确,材料都是精心挑选的,使用得当,能够恰到好处地说明问题。

关于“文类理论的后现代新变”,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新的内容,至少对笔者来说阅读之后是很有收获的。过去,我们主要使用“文体”这一概念,这是一个典型的形式概念,但文学理论“向外转”之后,“动机”“题材”“主题”“功能”等成为文学分类的重要标准,因而就出现了后现代主义文论的“历史主义的文类概念”,也即“文类”概念与社会历史及意识形态关联起来。“文类批评”强调内容批评,强调政治社会批评等,但又是从审美出发的,“理论”本身也变成了一种“文类”。作者认为新批评衰退的原因有三:“一是这种批评范式只关心语言形式,而将语言与实际生活割裂开来,与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割裂开来。二是这种批评范式脱卸了文学的历史责任和道义担当,放弃了改善妇女、少数民族和族裔,以及底层民众的现实处境的崇高愿望。三是这种批评范式与生俱来秉有一种精英主义和科学主义倾向,它对于符合文学文本的解读复杂严密但却艰涩沉闷,令人无法卒读,甚至让人一想起它就心生厌倦,避之惟恐不及。”说白了其实就是内容太专业,太繁琐,一般读者包括作家无法理解和掌握。而趋“外”文类批评,具有内容上的广泛性和普遍性,比如社会、历史、性别、种族、阶级、道德等和社会生活具有紧密的联系,人人都可以谈论,人人都可以懂得,在这一意义上它具有合理性。但同时,文类批评如果脱离文学,它又会走向另一种极端和偏颇,“一方面,如果文学研究丢失了对于语言象征、语法逻辑和修辞形式的研究,那么也就不可能真正揭示文学与社会、历史以及个人生活的联系;另一方面,如果过高地估计文学的社会价值、政治含义和意识形态性质,那不啻是将这些十分重要的东西放错了地方,此时文学研究传授给读者的,或许是人们在别的地方譬如哲学、社会学、历史学中可以更好学到的知识。”我认为这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的,也是希冀辩证地解决问题。

关于“经典”,这也是笔者非常感兴趣的问题。作者认为:“所谓‘文学经典’,其实是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的人们出于特定原因而建构起来的,不能简单归结为文学作品自身的某些性质,尽管它对于文学作品自身的性质还是有要求甚至是很高要求的。”我非常赞同这一定义,文学经典并不完全是由文学本身决定的,而与意识形态有很大的关系,与文化权力有很大的关系。但文学理论研究“向外转”则加重了意识形态、文化权力等外在因素的作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造成了对“经典”的重新定义、重新审视。以什么标准来确定文学经典,有很多方式,也有很多路径,有人认为经典是由读者决定的,有人认为经典是由作品本身决定的,有人认为经典的核心是作品的艺术性,有人认为经典的核心是作品的思想性,从“内”“外”的角度来说,传统的“鉴赏性的解释”更强调经典的主题、形象、结构、语言等内在要素,这明显属于“形式主义”的标准;而新“表征性解释”更强调文本背后的文化权力和身份政治,更强调意识形态以及情感、欲望、需要、感受、理解、评价、信仰等“心理学”的因素,这明显属于“历史主义”的标准。我非常赞同作者的观点:“文学经典必须在斟酌价值取向与实际价值取向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完整地、辩证地把握它的这种价值二重性,才能取得正确的结论。”也就是说,我们既应该强调审美的、艺术的价值,又应该强调实用的、功利的价值,二者不可偏废,经典是完美的,舍弃某一方面都不能构成真正的经典。这似乎又回到了老生常谈,回到了平庸,但真理有时就是外表朴拙。

关于语言转向与文学理论的研究范式问题,关于话语、关键词与文学理论的深层关系问题,《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一书也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材料、新的理论和新的观点。作者对福柯的“话语”概念和理论体系解释清楚明了,对于福柯的话语理论为什么对文学理论影响非常大分析透彻。作者对福柯的定位和评价是准确的:“福柯构成主义的话语方法对于破解文学理论在文学本质问题上的争论无疑具有重要的参照效用,它在把握各种社会问题和历史事件时既不同于传统的‘反映论’,又不同传统的‘表现论’,它既能发挥话语以语言形式建构世界和形塑现实的长项,又能因话语与权力的天然联系而与现实的社会机制和历史条件息息相关。因而话语所表达的知识和意义,就不再单纯是对于各种世界图景、社会问题和历史事件的被动反映或者主观意向的表现,而是一种积极生产、一种主动建构了。”正是因为如此,“话语”和“语言”作为一种思维、方法进入文学理论之后,给文学理论带来了巨大的革命性的变革。从语言和话语的角度,作者实际上也很好地解释了自晚清以来100多年中国文论在观念和体系上发生根本性转变的深层学理根源。

此外,作者对文学理论中的批判理论、“症候解读”、现代与后现代之关系问题等都有深入研究,有自己独特的认识,提出了新的观点。

《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一书逻辑严密,结构合理,语言准确,学术规范,文风很好。作者使用的概念和范畴都有严格的限定,定义准确,不使用模糊的新名词,或者不模糊地使用新名词,更不玩弄新名词。注重各种文学理论流派的逻辑关系和演进,叙述的根基稳固,条分缕析,清晰可读,深奥的理论讲得深入浅出。充分吸收了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又在叙述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材料充分但不泛滥,引用材料精当,能够充分说明问题,观点建立在充分的材料基础上,不存在材料淹没观点的现象。作者视野开阔,知识面宽广,对哲学、历史学、文化等理论应用熟练;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也比较熟悉,特别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有很好的理解。作者把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纳入叙述范围,从中我们看到西方文学理论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影响,看到二者的同构性同时又存在着具体形态上的差异。每一章的“导言”和“结语”都简洁、规范,首先交待总的问题、总的思路,然后展开论述,最后有一个总结,在行文上值得年轻人学习和借鉴。

猜你喜欢
文学理论文学性形式主义
形式主义的标准
谁去捉拿“形式主义”?
社会转型期中国文学理论创新研究
后现代中国电影娱乐性对文学性的裹胁
新媒体时代文学理论教学研究
《刘三姐》等经典少数民族电影的文学性
文学网络时代的狂欢
追忆黄药眠
虚拟的自由:创新与消解
“反对官场形式主义问题”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