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杜拉斯:我从不做梦,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作

2019-04-04 03:18
优雅 2019年4期
关键词:杜拉斯情人小说

杜拉斯谈杜拉斯

杜拉斯是二十世纪法国最具影响与个性的作家、电影编剧、导演、戏剧家,同时也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情人”。1914年,杜拉斯出生于法属印度支那,19岁回到法国,殖民地生活经历成为她生命的底片与创作的源泉。她以此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情人》夺得了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奖,为她赢得全世界的读者。杜拉斯本人的一生亦是一部传奇,但即使是七十多部作品、近二十部电影、数段传奇爱情也难以完全定义她的人生。

那么,如何更全面地走近杜拉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意大利女记者莉奥波迪娜几经周折终于获得杜拉斯的允许,得以从童年生涯、少年成长、巴黎岁月及后来的创作生涯等方面对杜拉斯进行访谈,将杜拉斯未能直接表现在作品中的个人心路与情感思考都呈现在一问一答之中。

《杜拉斯谈杜拉斯》,我們对杜拉斯最私人的疑问和关注,也许都能从这次赤裸、犀利的访谈中找到答案。但读完后,杜拉斯依旧沉默如谜。或许这就是她真正的魅力吧。

杜拉斯生于1914年,1996年在法国巴黎去世,享年81岁。

“关于爱与欲望”

你对男人有何看法?

男人活在不透明的生命里,乃至于察觉不到周遭的大部分事物。他们只注意自己,只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于有时候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女人的脑子里,无声无息地,产生了什么念头。

你如何体验欲望?

欲望是一种潜伏活动,就这点来说,欲望跟书写类似:我们写出我们所欲想的,总是如此。混沌就在欲望里面。快感只是我们所能达到的东西里头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其余部分,我们欲想之物的绝大部分,都停滞在那里,永远的失落了。

你如何看待婚姻?

夫妻之间最真实的东西是背叛;任何对夫妻,哪怕是最美满的夫妻, 都不可能在爱情中相互激励。

什么东西令你着迷又恐惧?

海。我相信很少人像我一样这么懂海, 我会花好几个钟头观察它。海让我着迷,令我恐惧。海的力量无穷无尽,淹没了“我”、淹没了注视, 迷失就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身份。世界末日的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留存,唯有那无与伦比、无边无际的海覆盖着地表。人类所有微不足道的痕迹则会消失殆尽。

世界上如果有且只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

爱。

“关于自我”

你觉得自己孤独吗?

跟所有人一样,我也感受到这种因为恐惧而尝试一路掩饰到底的终极孤独。可在,当前这种环境下,要是有哪天不孤独,我会无法呼吸。

孤独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或是死亡,或是书籍。但它首先意味着酒精,意味着威士忌。饮酒使孤独发出声响。

你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会怎么办?

即使哭泣无济于事,我认为也应该哭泣。因为绝望是可以触知的。它会留下来。对绝望的回忆会留下来。

有没有哪一个瞬间让你觉得自己变老了?

人一开始回忆,就已经开始变老了。

一个人一生中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

就是无法去爱。

对你而言,什么是幸福?

幸福,是一个词,永远也不该说出来。我们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本身就害它误入歧途,它会面临一个超出自己意义之外的有效范围:无法达到,极其神秘。

如果记忆也有删除键,你会选择按下它吗?

遗忘这个行为,它本身就绝对是种必需:要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有百分之八十都没办法发泄出来,活着就会令人无法忍受。名副其实的记忆——让我们不至于被回忆、被盲目的苦痛给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记忆——幸亏我们遗忘,我们才活得下去。

除了鲜花,笔也成为了杜拉斯崇拜者表达敬意的特殊物品。

杜拉斯的厨房,她从1958年就住在那里。这个村庄位于巴黎以西大约50公里处。她买房子的时候说这是“童年所有艰辛”的慰藉。

杜拉斯认为烹饪是爱情的同义词,她喜欢和朋友们分享她的美食,而不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为自己准备越南煎蛋卷或炸土豆。她把她的食谱记录下来,本打算出版,但最终放弃了这个项目。

说不清这样的房间究竟是卧室还是书房,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对于作家来说随时记录下自己的灵感十分重要,有时睡觉时在书写,有时书写时在睡觉。

作家玛格丽特 · 杜拉斯也是一个被贴上“先锋”、“新浪潮”、“作家电影”标签的电影导演。“杜拉斯说过:‘我在电影中再次寻找我在书中寻找的东西。”

《情人》的原版书封面及其电影海报。

关于作品

提到《情人》,你说过跟那名有钱的中国男子所发生的事,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之一。

这段经历将其他所有人的、所有告白过的、系统化的爱抛诸脑后,不予理会。透过将爱那初始且神圣的幽冥晦暗加以抽丝剥茧,试着说出其中的因果。语言杀死了全部激情,限制它减弱它。不过爱只要没被说出来,它就具备肉体的力量,具备快感那盲目又完整的力量:停留在情人们有光晕笼罩的神奇状态。在《情人》里,透过提到那座中国城、那些河流、那种天空,提到在那边生活的白人的不幸,我就能够远远地讲述这个故事。至于爱,我则不发一语。

杜拉斯,这样一个被过于密集地谈论与解读的名字,这样一个成为了某种符号、代表了某一文学时尚话语的名字,这个谜一样难猜读却又陷于过度曝光与自我暴露的名字……她过于巨大的声名和过于明亮的聚光度,使得谈论杜拉斯既成了一种潮流,也成了一个陷阱,也许,如今,唯有她自己才能正确地谈论她……

谈论写作时,她说:“我写,是因为我要让自己变得庸俗,我要把我自己给杀死;其次就是为了夺走我的重要性,卸去我的重量:我要文本取代我的位置,如此一来,我才会比较不存在。唯有两种状况,才能将我从我自己中解放出来:自杀一途和写作一途。”

而关于爱情,她说:“我一直都觉得爱是由三者所构成:欲望从一方流转至另一方,这时候,得有一只注视着的眼睛。”

……

有时候她是一面镜子,足以让每个读者照见自己;有时候她是一个深渊,当你凝视她过久,当心,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那么,与杜拉斯聊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让她的访谈者莉奥波蒂娜来告诉你:

“她虚荣、固执、口若悬河、强势而又自我。然而,某些时刻里,她又显得温柔而奔放、羞怯、强忍笑意或放声大笑。基于某种无法抗拒的、贪婪的、近乎孩子气的好奇心,她好似突然活了过来。”

在词语和激情筑造的杜拉斯王国之中,我们就都是她的访客。我们与她坐在同一家咖啡馆里,甚至是坐在她家神秘的客厅中,在烟雾缭绕之上,杜拉斯独特的嗓音漂浮其上,像吟唱,像咒语。而我们只能乖乖地被她所擒获,倾听她的故事,进入她的长夜。

“人一开始回忆,就已经开始变老了”

在中国谈及法国当代文学,不能不提到玛格丽特·杜拉斯。与雨果、巴尔扎克乃至普鲁斯特这些存在于少年时代书单上的法国作家相比,杜拉斯可以说是带着我们敲开了情欲的大门,陪伴一代人走过了他们的青春期。但凡是和杜拉斯联系在一起的,必定是出其不意、特立独行和离经叛道的。

与其说杜拉斯的魅力来源于文字,倒不如说她的魅力就来自于她这个人本身,她的自恋、她的文学才华、她的传奇、她的轶事无一不被人津津乐道。杜拉斯曾说,我的人生中没有故事。这实在算是她这辈子最谦虚的话了。

杜拉斯的译者黄荭说,让杜拉斯在中国红极一时的也不是她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人道关怀,更不是她在法国新小说的探索上的建树,更多的是作家传奇而让人非议的生平和爱情,她女性的、敏感的、弥漫着浓厚的自传色彩的写作风格。

同时,很少有人知道,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一个被贴上“先锋”、“新浪潮”、“作家电影”标签的电影导演。“杜拉斯说过:‘我在电影中再次寻找我在书中寻找的东西。寻找什么?某个失落的记忆之城?童年?她的回答是:‘除了童年时代,一无所有。我以后经历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她的母亲就是她的写作文本。从母亲的故事,到她自己的故事,最后是一个写作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杜拉斯体是一种自传体,主题永远是我,她写下了自己的人生。”

杜拉斯一遍一遍地走入回忆或许和她的童年有关。她出生于越南西贡(现胡志明市)的一个小镇上,离住地不远就是热带雨林,18岁才回到巴黎定居(其实是19岁半,但是杜拉斯坚持18岁的说法,在她看来这个数字充满了象征的力量)。在法国人的想象中,那基本上是世界边缘的一个蛮荒角落。父亲早逝,母亲不谙人情世故,一大笔土地投资打了水漂,全家陷入倾家荡产的破产境地……恐惧、绝望、异化、疏离等等命题早早侵入她的内心,她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公平和正义可言。

《情人》的第一句是:“我已经老了。”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杜拉斯的小说,从没有传统的高潮。但她抓紧了你,肌肤上都感到她尖利的指甲。明知道最后沒什么,就是放不下。杜拉斯语言那个特点就是简单,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受到法国“新小说”的影响,甚至也有人把她曾经归类为“新小说”作家群的成员之一,而“新小说”的旗帜和特色就是语言非常的简练,他们受到了海明威的影响。所以语言上面,不求雕琢、不求花式,而是追求一种名词、动词的简单的组合,尽量多的对世界现象的反映,而不要过多地去挖掘人心的那种复杂多变的性质、情绪、动机等等。

但是杜拉斯不一样,杜拉斯不怕写人的情感起伏变化,但是她仍然用这样的语言去写,当她用这么简单的语言去写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效果,什么效果呢?

就是由于她的用字很节约,所以花样不会太多,总是重复的。所以她每一段文字里面那种重复,会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你在听到一连串的咒语似的,重复、重复又重复;又有点像随着我们的作者,因为她写的都是自传体小说,走入了回忆的迷宫,进入了一个密室当中,听到的是不断的回音反复;又有点像是一个人在做梦,不断的梦魇;又或者是一个人贴近你的耳朵边,跟你说话的那种耳语,那种亲密的魅力。

欣赏杜拉斯的小说,那些通常以第一人称出场的小说——回忆录式的伤逝与沉溺,半自传式的自我指涉和自我澄清,以虚构名义出现的镜中形象,循环往复的随想,于摇摆中辨认个人历史的绝望企图……要以一个落伍的、老派读者的方式来进行。

欣赏她的电影也如此。如今,她的剧本还在法国定期上演,然而她写的19个电影剧本中,除了法国导演阿伦·雷乃执导的《广岛之恋》外,其余大多寂寂无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总是坚持文本的重要性凌驾于影像之上,有时甚至完全替代影像。很少有人敢直言不讳,人们只是私底下悄悄说,杜拉斯的电影拍得太烂。对于她的表达欲来说,拍电影和写小说没什么区别,然而她觉得电影是物质性的,而写作则完全是精神性的。她认为她的文字、尤其是她经由文字营造出来的那种“格调”神圣不可侵犯,因此尽管她一开始很乐意有导演来把她的小说改编成更为大众喜闻乐见的电影,最后却总是和改编者不欢而散。

让·雅克·阿尔诺导演的《情人》引起她如此深刻的反感,以至于她诅咒这本小说是“一堆狗屎”、“车站小说”,是她喝醉酒后不慎写出来的。与阿尔诺彻底决裂后,她迅速新写了一本《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赶在阿尔诺的电影公映前出版。这本小说完全是《情人》的改写,同一个主题,同一个故事,类似的人物设置,只是添加了更多不厌其烦的细节,并且毫不避讳地在行文中不断指点镜头拍摄的角度、布景设置的方式。她把这本新的“情人”当作她心目中真正认可的电影版《情人》。法国有媒体讥笑她跟“情人”就此没完没了,她反驳说:“令人吃惊的是自有人读了又读,可见这类故事长命百岁。”

在杜拉斯的作品去寻找一些她的历史踪迹,并非因为她是可供崇拜的文坛偶像。正如杜拉斯的传记作者所说:“杜拉斯的影响和光芒属于另一种性质。其间最重要的东西是种深藏在她的书中,尤其是在那种不限于每年出版一本书的文学历险中的人性。”

所以,只读过《情人》并把它认定为杜拉斯代表作的人,是杜拉斯的误读者;在微博上转发伪杜拉斯名言“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一饭一蔬,它是一种不死的梦想,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之类并高呼喜爱杜拉斯的人,其实,并不认识杜拉斯。

1928年,杜拉斯15歲时,在湄公河三角洲的一个小镇上遇见了他,她的中国情人Hunh Thuy,一位中国富商的儿子。

杜拉斯与担任小学校长的母亲。她把她的母亲形容成为“赤贫的疯狂女王”,但是实际情况与她所说的并不完全一致。

法范儿之杜拉斯

玛格丽特,在法语中,是一个与雏菊音义相同的词。玛格丽特·杜拉斯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就像喜欢波德莱尔的诗歌一样。

她曾说,波德莱尔是她最喜欢的诗人。他们都喜欢探索痛苦中的黑暗领域,喜欢在生命的黑洞中获取隐秘的恩泽……

杜拉斯疯狂酗酒,明知过量有害,仍旧喝到吐血、肝破裂。她尤其迷恋描写自我毁灭的爱情。“我对此非常熟悉,想要被杀死的欲望,我知道是存在的。”《广岛之恋》中,杜拉斯让女演员对她的日本情人不断重复:“你毁了我,你对我真好。”

在杜拉斯的写作中存在的这种极端性,是否是法国性的一种体现?学者们认为正是如此。“杜拉斯延续了法国‘疯狂化的爱情的传统,这是一种非常阴郁的世界观,其实是抒情文本的反面,它暗示了一个注定悲剧的结局,因为欲望不可能永远旺盛,它要么转化为一种迷恋,要么是将他者摧毁,否则就不得不接受历史必将不断延续下去的残酷现实,并被这种现实挫败。”

1988年,74岁的杜拉斯陷入昏迷,昏迷持续了5个月。医生准备给她实施安乐死时,她却顽强地苏醒了过来,并且之后脑部思维也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又写了三本书。1996年3月3日早上8点多,距离她82周岁生日仅一个月,杜拉斯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1995年8月1日记录下来的:“我想全都结束了,我的生命已经完结。”“我不再有一张嘴,也不再有一副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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