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 神木

2019-06-14 09:08牧北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白蝴蝶大炮兰溪

牧北,本名张金平。陕西延安人。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曾获“夏衍杯”剧本征集采购獎。

立 春

神木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也是一座庙的名字。

李二驴在监狱里想着一个女人,就像面对着一座庙,这座庙里供着很难说清的神仙。这庙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这座庙,他从十五年减刑到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李二驴被判十五年徒刑。

李二驴稀里糊涂地进了监狱,进了监狱前五年,他才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他会进来。接下去的五年,他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该怎么出去,出去怎么办?

雨 水

十年时间,李二驴还想明白一件事情,吃粗粮四肢发达,吃细粮头脑发达。

马神木就是李二驴的细粮。

这细粮不仅需要好牙口,更要有耐心。学校刚毕业,大学没考上,稀里糊涂回了家,李二驴成了农民。父母想让他去煤矿挖煤,他不去,整天在县城晃荡。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县城里的人,不该属于农村,更不属于那暗无天日的煤窑。

晃荡的意思就是今天去石宽家吃一顿,明天找大炮借点零花钱,后天喊白蝴蝶买啤酒请大家再吃一顿。这样的话,三天时间就下来了,然后再去石宽家吃一顿……

四个人只有李二驴是农村娃,其他三人都比李二驴小,都把李二驴当哥喊着。都吃着细粮,却比较尊崇李二驴。

李二驴说,想一想,能恋婆姨了。

其他三个人一听,都笑了。

石宽说,你球都没有,还想结婚,我让我爸给你寻个保安的活干。

大炮说,还是去上个学,跟我去上技校。

白蝴蝶说,跟我爸工程上学个泥瓦匠。

李二驴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太远,而这些人也太势利和俗气,自己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恋个婆姨,恋婆姨对李二驴才算是超凡脱俗的事情,高尚的事情,纯粹的事情,有道德的事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有益于人民的事。家里已经物色好了,他婆姨的名字叫马神木。

大家又笑了。白蝴蝶说,农村的?要那干啥?咱班女生任你选,找个农村婆姨,以后咋过日子了?

李二驴毫不犹豫地说,已经喝过酒,商量过话,就差彩礼了。

石宽问,彩礼多少?

李二驴说,一万块。

李二驴说完,大家都沉默了。一万块,等于石宽他爸两年多的工资。一万块等于大炮家卖几十万个泡泡糖。一万块等于白蝴蝶他爸盖好几间平房……

李二驴又说,马神木俊得很。

石宽嘿嘿嘿地笑着说马神木还是马神婆?叫这种名字的女人该是缺胳膊瘸腿吧?

李二驴说,没错,是个哑巴,白生生的,好看得很。

白蝴蝶说,你是脑子有病吧?你干嘛看上一个哑巴?还得掏一万块?

大炮说,比录像厅里的女人还好看?大炮一说,石宽和大炮就大笑起来,录像厅里晚上过了十二点就放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四个人经常瞅着这个点去逛录像厅。李二驴没有笑。

李二驴这时候目光投向远方,那深邃而充满少年惆怅的复杂眼神,让其他三个少年一下子觉得李二驴那么早熟,就像最先在枝头红透的酸杏子,更像录像里那些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李二驴叹了口气,一副少年老成的口吻说,现在母牲口都值钱,何况人!

随后,李二驴带着这三个铁哥们回了张家圪崂,在村头的神木庙上,四个人磕头拈香结拜识。李二驴是老大,石宽是老二,大炮是老三,白蝴蝶是老四。神木庙里的神龛看不清字迹,谁也说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反正就这么拜识了。李二驴觉得哪儿不对,桃园结义是三个人,他们却是四个人,闷闷出了庙遇到张家圪崂放羊的老人,老人说事事(四)如意!

四个人热血沸腾地结拜完后,从庙里出来,竟然走入一片桃园,桃花朵朵开,李二驴释然了说,这才叫桃园结义嘛,屁股里的热血直冲脑门,在桃园里又结拜了一遍。

那时,《三国演义》电视剧正在热播,李二驴觉得这情景就对味了。然后带着三个兄弟回到家,趴在炕上喝了三天三夜白酒。三天后,别人都是醉了睡了,他却是越喝越清醒。最后,李二驴突然拍着桌子说,既然结拜了,就要干大事,什么是大事?恋婆姨就是大事!是件高尚的事,纯粹的事,有道德的事,是一件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一件有益于人民的事。

石宽和大炮、白蝴蝶自然早就喝糊涂了,跟着李二驴吆喝,一定要干大事!这件大事就是解决彩礼问题。李二驴的意思是,兄弟们就应该凑个份子,把这一万块钱凑齐了……

马神木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但是能听懂事。马家院子里有棵桃树,桃花盛开的相当艳丽。对面山坡上的柳树刚抽芽,藏着四个少年躁动不安的目光。就是这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景致,成了李二驴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哑巴少女马神木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赶驴磨面粉。她跟在一头驴的后面,转着圈,把李二驴的神智转得五迷三道。那娇小的倩影在桃花丛中穿梭,在阳光下发着异彩,在土黄色温暖的背景下,李二驴多么期望自己变成那头拉磨的驴。

李二驴舔着焦躁的舌头,拍了拍哥几个的肩膀,骄傲地问,你嫂子值不值一万块?

三个人齐声喊着,值!

李二驴恨不得梦里一醒来手里就捏着那一万块,然后把哑巴马神木娶回来。父母自然不用说,到处借钱,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在张家圪崂,李二驴这个二十虚岁的年龄,已经算是成年人了。李二驴的父母更尴尬,说好的婚事,因为彩礼问题现在骑虎难下,这事传扬出去了,等于一个飞腿踢起来踢到了墙头,却劈叉了……

李二驴说,兄弟就是有难同当!有句话说,好事里有坏事,坏事里有好事!这意思就是,你想的任何坏事,其实都能变成好事,喝!

惊 蛰

一条无名河从张家圪崂流向大河,又从大河流向黄河。

大河与无名河之间从张家圪崂村头,用力一拐,形成一条路。路没有尽头,但是,却有崎岖和坑洼。

一辆桑塔纳从河边轻松越过石子路面,然后徐徐向狭窄的路面驶来。这条路看起来宽敞,但是,前后隐藏在两边的小山峁中。轿车刚走到路中段,突然陷进了一个大坑里。

这段路恰恰是土路,很容易在中间挖出大坑。大坑上面用刚刚发芽的柳条盖着伪装的虚土,就像《地雷战》给日本鬼子埋地雷的方法一样。司机下车查看了半天,明白了怎么回事,刚一回头,被人一棍子敲昏在地。接着从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快速走出一位年轻人,年轻人操着普通话,提着包打扮得油头粉面,开口就诈唬。

你们干啥啊?你们知不知道……

年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后脑勺也挨了一棍,他还在地上挣扎。很快两个人都被绑起来了。接着,四个人很快打开汽车的后门,后座上坐着一个神情淡定的男人,三十多岁,不慌不忙开始说话了。

他说,你们想要什么?

李二驴说,钱。

他问,要多少?

李二驴说:一万!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从包里拿钱。

但是马上又犹豫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学校里的政治老师。

他说,少要点,你到时候可以少坐几年牢,再说我也没带那么多钱。李二驴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说,你要是不说话,就少挨这耳光。李二驴扇耳光的手法明显是学了政治老师,政治老师也是教导主任,每一个学生他都可以扇耳光,李二驴大概是挨他耳光最多的一个。这等于是仇恨转移。

从这个男人的包里搜出一千五百块钱,李二驴数了三遍,旁边的石宽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快跑,李二驴有些不甘心,熬煎了多少个日子,就为这一票,才搞到一千五百块钱?他又扇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岿然不动,反而笑了笑,把自己的衣服口袋都展示给他看。男人说,值钱的你都拿走,除了这些文件。男人的话他显然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石宽听出来了,凑在他的耳朵旁说,可能是个当官的,快走吧。

李二驴内心的落差太大,就像桃园结义后,刘关张还要费那么大的功夫去夺天下,结果才夺到三分之一,预期目标只有结果的三分之一,而他呢?还不到五分之一。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李二驴看到了那块手表,梅花表。他毫不犹豫地准备去摘,那男人主动摘下來告诉李二驴,别卖了,回头用完请还给我,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李二驴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还是那么淡定地坐在车里,没有喊也没有叫,坐在车里像个坚贞不屈的英雄。

李二驴在十年后,依然对这个男人充满敬意。

不到三天时间,公安便找到了李二驴家,将李二驴带走了。

李二驴到了公安局,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拦路抢劫的不是所谓的富人,而是县里的副县长江寒。江寒到县里才一个月,借了县长的车下乡走访调研,怎么也没有想到遇到了四个劫匪,而且是光天化日抢劫。江寒把李二驴抢去的手表送给李二驴,托人告诉李二驴要在监狱里认真表现,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

在公安局审讯的时候,他咬着牙没有交代三个兄弟,原因是他就想见见马神木。公安居然没有答应,他觉得自己有些冤,又不知道冤在哪儿?不得已,他爸带着马神木的照片来了,照片上,马神木笑了。这灿烂的笑容让他毫无保留地将三个兄弟出卖了。

在最后判决的时候,李二驴又出卖了自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事实上,当初出这个主意的人是石宽,石宽脑子活,劫道的过程都是他详细而周密地进行了计划;事实上,打昏司机和副驾驶上秘书的人是大炮,大炮身体好,他在学校里打架一个顶俩;事实上,搜出一千五百块钱的人是白蝴蝶,白蝴蝶将钱塞给李二驴,李二驴才哆嗦着手数了三遍。

四个人中,李二驴是老大啊,相当于刘关张中的刘备;事实上,四个人除了李二驴,其他三个人都没有到十八周岁,李二驴是农村孩子,上学时间晚,年龄也最大。李二驴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把这件事情扛下来,他不想连累其他人,所以他自己保证,其他三个人都不满18岁,都是他唆使。

在李二驴的判刑原则上,有很多疑义……而后,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全县最大的广场宣判,说是宣判,其实是变相的游行,也就是这次公开宣判,改变了李二驴。李二驴突然之间面对全县上万人的目光,整个人彻底崩溃了,他什么都没有听清,什么都没有看清,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个错误,他的眼泪划过,仇恨心怒放……最终的结果是李二驴被判刑十五年。

春 分

李二驴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件东西,梅花手表和马神木的照片。这时候的李二驴才刚刚三十岁。

县城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苦口婆心劝自己回张家圪崂,好好再恋个婆姨,过个舒坦日子,走到村口,犹豫了。因为公开宣判成了他永远绕不过去的一堵墙。

他给神木庙上烧了三炷香。他觉得,那庙伫立在张家圪崂的村口,像一只眼睛看着他,就在那几天,那庙偏偏没看着他,他头顶上的紧箍咒就没有了,没有了紧箍咒的李二驴就上天入地了。

吃了细粮的李二驴有了人生的想法,不再像过去那么冲动。他在县城里走了一圈,发现他的三个兄弟都发了财,用十年时间,他们都过上了别人仰慕的生活。比如老二石宽,成了当地的煤老板;老三大炮成了一家国际酒店的总经理;老四白蝴蝶也成了当地有名的开发商,整天忙着盖楼。想要找到这三个人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李二驴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主动找他的人是江寒。

李二驴在县城的皇后国际大酒店等大炮。大炮并不想见他,先是前台难为他,让他亮身份,而后是前台经理认定他是个骗子,国际大酒店根本不是他这种人来的地方。李二驴郁闷了,目光中全是疑惑。前台经理狡黠地笑了笑不再多说,然后拿出一百块钱说,但凡在我们酒店讨饭的人都是这个价码,你也别多说什么,我们这儿住的人都是影视明星,体育明星,还有歌星。你知道他们来干嘛的吗?不知道吧?那就赶紧走吧,别嫌多。李二驴说,我不是叫花子,他的电话是多少?前台经理说,这个不能说。

两个人在大堂前厅里这么拉扯着,前台经理倒是态度很好,除了没有给他下跪,啥好听的话都说了,目的就是让他尽快离开,可李二驴觉得找不到黄大炮,他是绝对不能离开。

这事持续了有一个小时,江寒来了,江寒看到前厅的李二驴和经理纠缠不清,就询问是什么情况?这事他不该问,偏偏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经理说了半天,意思是这个农民在这儿胡搅蛮缠,打扰了江县长,希望您不要见怪。江寒一听这话,觉得反感,我是县长,我不就是为农民服务的吗?我看这位兄弟面熟,你是哪个村的?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做主……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这是咱县里的江县长,是不是黄老板欠你工资了?你放心,今天有江县长为你做主,你尽管说。

大家热情很高,都等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有想到李二驴闷声闷气地说,我叫李二驴,黄大炮是我兄弟,这儿跟你没关系。

兩句话说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前台经理给江县长再次解释道歉,这是个骗子,叫花子,您别理,我来处理就好。

江寒嘴上不住地念叨着,李二驴,李二驴?

李二驴说,对,我就叫李二驴。

江寒再次在李二驴的面前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来,这种冷静一下子让李二驴感到一种压迫感,就像当初抢劫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冷静——后来,李二驴明白了一个词,那叫气场。

江寒依然是那种政治老师般淡定的微笑。江寒说,我最近突然就想起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出来了。其实江寒的意思是,怎么就突然遇到你了?真他妈的巧。李二驴故意装糊涂,他不想一出狱就遇到送他进监狱的人,这太晦气,简直是冤家路窄!

但是江寒嘴上却说,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李二驴啊,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请你。李二驴说,我还能吃得起饭,虽然不一定恋得起婆姨。李二驴的笑让江寒陡然生出一种怜悯,还有一丝无形的懊悔,他不知道这种懊悔因何而起。按理说,像他这么理智的人,不该有这种心理。接着江寒很不经意地说,我在四个8。而后,他缓缓地走向电梯。

李二驴一个人留在大厅里,大厅经理还是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李二驴知道这一次偶遇,他成功了。大厅经理走过来,像是变脸一样,试探性地问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二驴鄙视地看了一眼大厅经理,学着江寒的口吻,气定神闲地说道,他被我揍过!李二驴说完,大厅经理的眼珠子差点吓得掉下来。

李二驴和江寒在四个8里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李二驴进了包间后,江县长支开了所有的人,两个人在四个8谈了五个小时。江寒走后,李二驴一个人在包间里呆了五分钟,大炮就跑来了,事实上,大炮在包间外等了五个多小时,他不敢进去,因为那是江寒。

大炮进门一脸的兴奋,冲过去抱住李二驴。大炮带着激动的哭腔说,大哥,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啊。李二驴说,我哪有空找你?李二驴的话让大炮更加发憷。大炮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抹了一把眼畔的眼泪喜极而涕的样子。

大炮说,回来好,回来好啊。大哥,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啊。李二驴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也想你们。大炮说,我已经安排了房间,就在楼上,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只要你不嫌弃……

李二驴说,我怕是住不起,现在手里除了项目,我没有一分钱。哦,我身上还有一百块钱,是你们大堂经理给我的施舍。大炮说,那是个狗眼看人低的牲口,别理他。李二驴笑了笑说,我先住几天再说。

李二驴不客气,在大炮的皇后国际酒店住了三天。大炮每天按时过来请安。晚上,大炮安排李二驴唱歌,李二驴就唱陕北民歌《兰花花》,他一唱一副苦哈哈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想哭。刚好有个国内过气的女歌手来县里,大炮安排让她陪李二驴,李二驴让女歌手唱了一夜的《兰花花》,事实上,这女歌手也不会唱《兰花花》,是李二驴教她唱。第二天李二驴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怪不得你过气,你唱歌不接地气啊!

中间有一次,大炮说,石宽石总和白蝴蝶都想见你,见不见?石总送了一辆奔驰,车就停在酒店的门口;白蝴蝶送了一栋别墅,都装修好了,钥匙就在他手上。李二驴说,我无功不受禄啊,这些东西我也用不惯,这几天就习惯在你这酒店住。大炮只好说,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我的酒店也是你的酒店,要是不喜欢女人,我想办法给你找个男人,棒小伙子!现在很多明星啊,名人啊,都好这口。李二驴说,黄大炮,我日你先人也不去日这种牲口。你这样,我现在就想吃一碗和杂面,你孙子要是真想让我活下去,你就赶紧腿把子跑快点,到你酒店门口对面给我买碗和杂面。大炮说,哎呀,你喜欢这口啊,以后每天给你端上这么一尿盆,好好吃。李二驴说,老子现在天天被你的手下人盯着,比坐牢还难受,想吃一碗和杂面难啊!

趁着大炮去买和杂面的空档,李二驴赶紧开溜酒店。大炮提着和杂面回到酒店,立刻给石宽和白蝴蝶打电话,告诉他们,他大爷爷跑了!

清 明

李二驴跟大厅经理借了一千块钱,然后出门就打车离开了皇后国际酒店。

大炮追出来的时候,李二驴早就不知去向了,大炮气得将和杂面掼在大厅经理的头上。

李二驴对出租车司机说,你就照着尽管朝前跑,把咱这县城详细走一遍。出租车司机当然什么犄角旮旯都能找得到,比如说咱县城最好的洗浴城,最好的歌厅,歌厅里有几个黄毛,最好的公主都多高,头发多长……转悠了一上午,基本就转悠完了。

县城就是个小地方,相当于南方的一个小镇子。为啥咱县城就能站在全国前百名的经济县?那是因为咱有煤。煤是什么?就是黑金。出租车司机又说,前两年在县城大桥旁边讨吃的老汉,回家一趟,就成百万富翁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懂了吧?老汉回家,村里的老煤窑卖了,钱都分给村民了。

李二驴“哦”了一声,明白了。其实他在监狱里,每天也看书看报,他也学习,人最怕的是学习,人一旦学习思想就变了,命运也就变了。李二驴若是个行尸走肉,天天在监狱里荒废,那出来也就是个小保安,就算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他。李二驴之所以是李二驴,就是因为他好学习。在他心里,他认为自己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每天关注这个小县城的情况,他知道这十年时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亲眼看一看,就像当初江寒第一次来下乡调研一样,他也需要调研,他需要知道石宽这孙子怎么发的横财,怎么想起在县城买一条游艇回来。

据说这是县城里的一个笑话。靠承包小煤窑发财的石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买一艘豪华游艇回来。不就是一艘豪华游艇吗?才三千多万,问题是,这游艇在哪儿游啊?黄河离县城四十多里路,这咋走?沿着黄河不可能开着游艇到大海……石宽不管这些,他拥有了游艇,就成了游艇的主人,他需要的是这种感觉。他将游艇先拉到西安的家里,觉得不太妥,为啥?因为省城的人压根不理这样的土包子,还被路人举报影响交通。他觉得西安人都是不识货的土包子。他又将游艇拉回了县城,还好,县城的人不识货,觉得这是有钱人才能玩得起的东西,他把游艇摆在家门口,最后成了家门口的门神,每次进门都要绕一圈,又觉得碍事了,想砸了当废铁卖掉。有人建议,可以将游艇放在县城公园里,给娃娃们开眼界。县城的公园太小,他觉得亏本,心血来潮,干脆又把县城公园周围的地买了,专门存放游艇,命名为游艇公园。

出租车司机说了一路笑了一路,终于把这个让他自己快笑破肚皮的故事讲完了。李二驴说,这倒像石宽这孙子干出来的事情!

走了几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石宽的煤矿,大大小小算来,有十来个窑口,每个窑口每分钟往石宽的兜里流金子……过去县城穷啊,像李二驴这样,在农村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后生太多,别说娶媳妇,有些农村连肥皂都买不起。天不给饭吃,地就给饭吃。这叫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的县城已今非昔比,满地都是流淌的金子。

这一切都是江寒的功劳。江寒一来变了天,农村的老太太都拿着钱跑去省城买房,就为和邻居在城墙根下跳个秧歌。大家有钱了,绝不能下辈子再投生在陕北这种苦焦地方。这个县城肯定没法住人了,地都被大家挖空了,咱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阎王爷能轻饶?

当地的老百姓全跑了,那些投资煤矿的人跑来了。投资煤矿的人,种类齐全,五花八门,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人都有,比如前几天某个电影明星来了,想投资煤矿,钱有的是,可谁愿意找你投资,谁没钱啊?这个县城,钱不是问题,问题是项目,谁愿意带你玩。

于是,出现了另一种人——大炮。大炮手里有资源,他清楚哪兒有煤矿,哪儿可能被政府规划了,哪儿需要资金,哪个老板需要钱,哪个村子的煤矿可能是潜力矿……

那些从北京上海广州来的投资商跑到县城,最后发现,两眼一抹黑,想要走上这条金色大道,必须得通过皇后国际酒店,你得消费,一天在酒店里吃吃喝喝玩玩,不挥霍个小百万,你很难见到传说中的大炮。

大炮当然不叫大炮,叫黄面诸葛。话说,这县城里有三大金刚,黄面诸葛黄大炮,黑脸财神石宽,另外一个当然是四姑娘白蝴蝶。这三大金刚掌握了县城的民营经济大命脉。在这小县城里,不管你多有钱,挖了多少煤,惹了这三位金刚,不仅发不了财,而且很快就得滚蛋。最值得称道的是,这三大金刚都是三十来岁的青年富豪……

当然,版本还很多,有说是四大金刚,另外一个有很多猜测,有人说是江寒,也有人说是一个叫李二驴的人,李二驴就成了一个传说,没人见过他,他现在在哪儿?李二驴就成了隐身高人。

再说四姑娘白蝴蝶。他的父亲是个泥瓦匠,李二驴进监狱以后,他父亲在小工地上当大工,白蝴蝶就给他父亲当小工。没过几年时间,他父亲在工地上出事了——从高楼上直接掉下来,人生没有画圈,划了条弧线。工地老板给白蝴蝶赔十万块钱。白蝴蝶没有要,觉得自己花着他父亲的命钱心里愧疚。他跟盖楼的老板提出另一个要求,那座楼的装潢他得承包了。老板答应了,从此,白蝴蝶就成了包工头。县里的煤矿多了,人都有钱了,白蝴蝶的生意兴隆了,一个泥瓦匠的儿子成了县城最大的房地产商,白蝴蝶的野心不止县城,还有市里、省里……和石宽大炮相比,白蝴蝶的家世最可怜也最吝啬谨慎,他不像石宽一样张牙舞爪更不会像大炮一样会享受生活,他很早就结了婚,有了孩子。

李二驴看了一圈白蝴蝶的产业,其实并不比石宽和大炮少,只是,他为人并不显山露水。据说白蝴蝶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叫李二驴。

李二驴没有想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居然知道这么多。李二驴故意问出租车司机,李二驴到底是个什么人?问到这儿,连李二驴自己都感觉哑然。出租车司机说,县城里的人都说这个李二驴是三大金刚的大哥,不过也没有人相信,也许是个算命的老汉。他们只相信另一种传说,听说李二驴是省城某位高官的公子。

李二驴听到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突然笑出声来,出租车司机吃惊地看着他。李二驴收住笑容,多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百块钱,刚走进皇后国际酒店的大厅,就看到石宽和大炮、白蝴蝶已经等候多时,整齐地站在大厅中央。

谷 雨

在四个8包间里,李二驴看着石宽和大炮、白蝴蝶依次坐下来,李二驴说,这样,你把咱52度的酒拿来,当初怎么喝的,现在还怎么喝!大炮以为他要多贵的酒,这种酒原来几毛钱一瓶,现在也不到十块钱。大炮赶紧找人在酒店门口的小卖铺买了一箱。

包间里有些空旷,李二驴的饭量很大。大炮憋不住了说,我脸厚我先说两句啊,大哥你别生气。李二驴说,你是老板啊,你说。大炮说,哥几个觉得对不起你,这十年,我们其实在一起经常想起你。李二驴说,是吗?李二驴这么一问,气氛陡然间就不一样了。石宽说,大哥,你放心,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今天说这话,就是让你放心,尽管娶媳妇,十个八个的娶。大炮和白蝴蝶都笑了,李二驴没笑,李二驴觉得这是老二在试探他。李二驴说,石宽,你觉得有钱就能娶来媳妇?你他妈的把马神木给我娶回来!石宽一听不好,赶紧不敢说话了。李二驴说,十年了,你们都干了啥?除了给自己兜里塞钱,谁为我李二驴做过一件事情?老子为谁坐的牢?这话李二驴其实等于漏了气,他漏了气,其他人还有说话的机会。

李二驴赶紧打住,不说了。大炮讪笑说,四弟有一次见到马神木了,那时候马神木已经嫁人了,据说嫁给一个瘸子。后来我们打听了一下,这瘸子姓刘,都叫他刘拐子,刘拐子也是个农村人,他们村里也有煤矿,手里有点小钱,就娶了马神木。

李二驴白了一眼大炮说,咱谈谈情义!没有情义还是跟牲口一样,活着也没味,石宽。石宽说大哥你说。李二驴说,你别开口就叫我大哥,好像我真是你大哥一样。石宽不敢再说了。李二驴说,你有钱了,你缺点啥?还是想更有钱?多少钱能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怕是多少钱都让觉得自己是个穷人吧?石宽说,是。

李二驴看了看白蝴蝶,白蝴蝶已经醉得涨红了脸,压根不敢应声。李二驴说,白蝴蝶,你也算咱县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啊,你天天装穷人,你尊重穷人吗?你跟我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比什么?白蝴蝶说,说得对。

李二驴说完了,觉得十分无趣,将刚刚拿回来的52度白酒打开,也没给别人倒,拿了一根吸管,狠狠吸了一口,足有二两,这才感觉爽气了。

李二驴说,活着没啥意思。人缺什么,就会要求别人做到什么!也就会特意强调什么。三个人就像小学生一样听着李二驴训话。李二驴说着喝着,一瓶酒又喝完了。那吸管空荡荡地在酒瓶里摇晃着。

李二驴抿着嘴巴,瞅着三个人,个个精神焕发,只有他显得老气横秋,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像个近五十岁的人了,李二驴突然莫名地伤感。最后,李二驴说,今天你们来我就想说一句话,第一我李二驴不欠你们任何人一毛钱!你们也别怕,我绝不跟你们借钱!

这是李二驴的第一句话。说完就在桌子上打盹,三个人各怀鬼胎地互相传递眼色。李二驴大概眯了半个小时,突然醒来了说,接着喝。大炮说,大哥,话还没说完呢。第二呢?李二驴想了想说,哦,我刚才说了第一,没有说第二。第二是从此以后,我就不是你们的大哥了,都什么时代了,搞得像个黑社会,还有江湖传言。我李二驴虽然坐过牢,但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别把我拉扯进你们这个有钱人的圈子里,别脏了我十年坐牢的辛苦和干净。还是那句话,我还是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李二驴说完,很快又打开一瓶酒,又拿出吸管来,而且挑了一根红色的吸管,很高兴地吸了一大口。一口气吸完后,就倒在地上,这一次是真的喝醉了。大炮看李二驴鼾声响起,倒抽了一口气,喊了人将他抬回房间。

末了,他回到办公室,石宽和白蝴蝶都在等他。大炮的脸色不好,说是李二驴已经睡去了,别理,该干啥干啥去。石宽说,项目的事情就没提一句?白蝴蝶说,就这样,还談什么项目?老子不谈了,你们俩谁爱舔他屁眼去舔,谁怕谁啊?

白蝴蝶说完就走了。石宽说,爱咋咋地!也走了。

剩下大炮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狠狠地将一只名贵紫砂壶摔得粉碎。

立 夏

从皇后国际酒店到“哑巴冒菜”的路程不到一千米,李二驴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县城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了冒菜店的门口。刘拐子已经下班,帮老婆马神木卖冒菜。刘拐子在县城桥头钉鞋,钉鞋的生意不是很好,现在的城里人很少钉鞋,这座富得流油的城市,谁还在意一双皮鞋的新旧?马神木的饭做得好,冒菜做起来不费工夫,虽然地理位置偏一点,费用也小。

女儿在县城上小学,马神木和刘拐子一举两得,既做了生意,还照顾了孩子。农村的学校都集中在了乡里,乡里的学校离家远,还不如去城里上学。马神木的冒菜店生意时好时坏,刘拐子的收入多一点,生活问题能解决,每月还能有点余钱。刘拐子的村里并没有煤矿,在这个县城里,刘拐子就是最底层的穷苦人。

马神木的女儿刘欢正上小学四年级。李二驴走进冒菜店的时候孩子趴在餐桌上写作业,一边跟父亲较劲说,她的同学都去西安的重点中学,还有的同学去北京上学,还有的要出国念书。刘拐子说,你大你妈就这球本事,你自己考着看,能考哪儿算哪儿,再说上初中还早哩!刘拐子看了一眼老婆马神木,马神木笑了笑表示很认同他的话。李二驴进来就坐下说,那你想去哪儿上学?刘欢不敢说。李二驴说,北京好。刘欢说,我想去,没钱,我同学家里都有钱。李二驴说那还不简单。刘拐子说,我见过吹牛的,还没见过随便找个牛就吹得天花乱坠的!

李二驴嘿嘿嘿地笑着,盯着马神木笑了笑说,我不吃菜,你看着挑挑肉啊洋芋啊粉条啊给我弄一碗。马神木赶紧帮他去做。李二驴说,我不吹牛,这娃看着是好苗子,能成事。这话让刘拐子高兴了。刘拐子说,你是老师?李二驴说,我是犯人。李二驴的话让马神木和刘拐子都警惕起来。李二驴又说,别怕,我就是被人陷害的犯人,我先把冒菜的钱给你了。李二驴说着,掏出钱放在桌子上,刘拐子也没收,故作大方地说,我只管卖冒菜,管不了你是啥人。李二驴笑了笑说,不看人下菜是好人。刘拐子说,就我们俩这情况,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对吧?一会儿,马神木端着煮好的冒菜出来,递过筷子,他觉得挺温馨,挺暖和,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甚至有了一丝非分之想,觉得马神木就是他婆姨,他坐在炕头上,马神木正给他端饭,热炕头上还有个女儿在写作业……

李二驴一边幻想着,一边细细地品味着冒菜,刹那间觉得人生美好起来了,时不时还咂咂嘴巴,惹得旁边的刘欢不住地笑他。

吃饭的时候,马神木和他离得很近,近在咫尺,这是他和马神木离得最近的一次。马神木头发乌黑,眼睫毛很长,信天游里说这叫毛眼眼,依然面如桃花……十年过了,马神木居然还是那个马神木。他甚至能够闻到马神木头上洗发水的味道。

李二驴实在舍不得吃完这碗冒菜。

刘拐子很客气地给他敬了一支烟,是那种三四块钱的劣质烟。李二驴接过烟没有抽,很谨慎地笑笑说,有孩子在呢。刘拐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笑了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你这教养。这是夸李二驴,李二驴吃完站起身来,把烟很客气地拿上,然后出了门。后面的刘拐子喊了一声说,找你的钱呢!

李二驴出门转了个弯,刘拐子就找不着了。

刘拐子在门口等了一会没见人,又回了冒菜店,李二驴返回冒菜店门口偷听,刘欢说,爸,你不是等于捡了八十块钱,你得给我买支新钢笔啊,每次都买便宜的钢笔,全是塑料做的,老是坏。刘拐子说,咱听你妈的,这八十块钱咱先放着,客人说不准过几天还来,咱得还给人家。刘欢说,八十块钱多大的事情啊。刘拐子说,你懂啥?你说是不是?没有声音。显然他是在问老婆马神木。一会儿,刘欢说,那好吧,听我妈的。刘拐子说,这也不早了,咱回家。说着,从店里传出一阵收拾桌椅的声音来。

李二驴站在街边的路上,突然想哭,想哭的时候,眼睛就模糊了。

小 满

李二驴趁着天黑偷偷回了一次张家圪崂,他觉得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他的灵魂都是赤裸裸的,都是罪人,都像在十年前一样,站在万人广场面前低着耻辱的头……家里的人过得都挺好,村里的一个小煤窑在李二驴坐牢第五年,卖给了一个上海老板。老板很讲信誉,每年都给村里人分红。靠着这个在大跃进时期打出来的废旧煤窑,大部分人已不种庄稼了。

他爸把存折给了李二驴,李二驴看了一眼存折上的钱数,真不少,好几个零。他爸说,都过上好日子了,就剩你一个人,这狗日的煤窑要是早上几年,你也不用因为一万块钱彩礼去抢县长。都怪你爸我没本事,连个哑巴婆姨都给你娶不起。

李二驴笑着说,咱还年轻,坐个牢不算啥大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他爸说,好是好着哩,人这一辈子不经点事,也成不了事。李二驴说,你说的对着哩。他妈说,手里有钱,就先恋个婆姨,安安稳稳过个好日子。你看你大哥,你弟,现在娃娃都上小学了。李二驴说,你生了三个儿子,还要那么多娃娃干甚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要好好活人哩。他爸觉得他妈说的不对,有钱了,就让李二驴去扬搭去。扬搭就是快活的意思。他爸还说,男人一辈子好好快活才不亏,爱吃就吃,爱喝就喝,爱女人,城里有的是女人,还有外国女人哩。他爸这十年想李二驴,觉得对不起李二驴,觉得李二驴坐牢是因为他这个老子没本事。现在儿子回来了,他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也算是一种补偿。

李二驴懂他爸的意思。李二驴把钱都给他爸放下了说,我有钱。他爸说,你拿着,想干啥干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他不拿钱,他妈就哭,觉得李二驴对父母有成见。李二驴只好说他明天取一点就行。

当天晚上,李二驴去神木庙上烧香,从庙里回来,一脚踏空,掉进一个田窖里,田窖就是山里洪水冲出来的深坑。李二驴摔进窖底昏头转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窖底爬上来,看到一道月光洒下来如白昼一般将他照得通体透亮,一刹那间,他整个人就轻松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第二天李二驴回到皇后国际大酒店后,把这事告诉了大炮,李二驴说,这是佛光!佛祖照应他,佛祖看到他可怜,才让他身上有了特异的灵气。大炮当然不信李二驴说的话,李二驴自己都不信。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如果相信,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相信。

李二驴决定再次找江寒。

芒 种

李二驴找江寒的方式比较特别,他没有去县政府,也没有去江寒家里,而是去了各个乡镇考察煤窑,回到酒店也不干别的,就去哑巴冒菜店,吃完冒菜沿着河堤像驴拉磨一样走了一圈又一圈。

奇异的是,李二驴几乎每天都能遇到江寒。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想见到父母官,并不容易,何况江寒这个人行事隐秘,行踪不定,想见到他有点难度。县城这么多煤矿,想要找他的人太多,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让他焦头烂额,这么多年来,江寒也慢慢得心应手了,大事他定夺,几千万的小事情,就推给了几位副县长定夺。

江寒有个习惯,每天傍晚会在河堤散步,散步这种事情也有讲究。官爷们叫散步,要思考,要聊天,要放空。老百姓就不叫散步,叫暴走,叫锻炼,叫减肥,叫运动。李二驴就是在模拟江寒的生活,这才能与江寒邂逅。

李二驴从来不谈工作,他只谈散步的感受。江寒更想让他谈谈理想,抱负之类的东西,偏偏李二驴就不谈,怎么着吧?老子坐牢回来了,照样活得自由自在,照样活得人模狗样,照样和你县长一样在这河畔上推磨。照样住八星级酒店,照样喝茅台,照样穿得亮亮堂堂。你不服气你再送我去趟监狱?李二驴不说,江寒心里就打鼓。

江寒就无话找话,无非是你要克服自卑心理,主动融入社会,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些话,李二驴在监狱里每天听,耳朵里的草都枯荣了十遍。李二驴直奔主题说,我能不能活下去,还得靠你嘛。李二驴这是主动示弱,江寒说,只要你有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咱俩啊,不打不相识。

李二驴一听就趁热打铁,把项目的事情说了出来,江寒开始皱眉头了,他拿过项目看了一眼说,这事能不能找一下袁副县长?李二驴说,除了你我不会找别人。江寒踌躇了。李二驴赶紧说,你知道我们村里有座庙叫神木庙吗?江寒说,知道,考證不清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李二驴说,确实没法考证,前段时间我回去,在庙下面的田窖里跌了一跤,然后就把很多事情都想清楚了。

江寒不解地看着李二驴,笑着说,还有这种事情?李二驴说,我跌下去以后,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像整个人都飞起来了,不知道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不?江寒说,是不是那种特别轻松快活的感觉?李二驴说,对对对,然后呢,整个田窖就变得特别亮,特别大,好像也不是田窖了,就像是天堂吧,到处开着花啊,我都叫不上名字来,还特别香,周围都是云彩啊。我以为自己死掉了。就那么几分钟时间,我就一直漂浮着漂浮着……江寒说,会不会是做梦?李二驴说绝对不是,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是梦?江寒说然后呢?李二驴说,然后我就躺在田窖外面了,浑身特别舒服,可周围还是原来的山原来的庙,我就像换了一个人,我不是我了,又好像我还是我。

江寒听到李二驴说完这些,突然不说话了。李二驴其实内心在打鼓啊,他不知道自己说了这番话以后,江寒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十年,他从一个封闭的监狱里,却打听到江寒的一个隐秘的爱好——学佛!过了几分钟,江寒终于开口说,你小子应该是沐浴到佛光了。李二驴装做很无辜的样子,说我不懂这些,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真切切,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对不对?接着,李二驴又说,从那天开始,我就想通了很多事情,我得活出个人样来,我还想,当初我敢冒失打了县长,那我还有什么怕的?过去我觉得,对着万人群众我低头认错被宣判,以后,我要对着更多的人证明我站起来了!

李二驴说到这儿,江寒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小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夏 至

李二驴在他沐浴佛光的地方,那口田窖里继续挖,挖出了一个深洞,他找人从洞里挖出了煤。这个煤矿被李二驴命名为凤凰煤矿。凤凰涅槃——这是李二驴的解释,有点佛教意味,有点自我救赎的意味。

李二驴把挖出来的煤做了检测,各项指标都合格。这等于说李二驴空手找到一个煤矿,一夜之间从监狱走到了天堂。踏进天堂的第一天,李二驴才觉得自己和石宽、大炮、白蝴蝶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李二驴的第一个动作对于其他三个人来说,是一件大跌眼镜的事情,狗日的李二驢风风火火跑回来,不过是要开一个小煤窑?李二驴和江寒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一个小煤窑?

石宽和白蝴蝶派人考察过这个凤凰煤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凤凰煤矿不远处就是县里的国营煤矿,李二驴能够捞到的油水很有限。问题是,李二驴能够轻易在这个国营煤矿的旁边再开煤矿,就让他们费解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石宽不敢再设想,除非李二驴已经和国营煤矿睡一个炕头了。

国营煤矿是县里的主要经济支柱,是县主要财政收入。民营煤矿虽然庞大,但是,大部分并不在这条煤脉上,相比之下,他们只不过是全县经济的毛细血管,国营煤矿才是主动脉。

三个人坐一起合计了一下,觉得李二驴这事有点悬,悬在几点可疑处。首先李二驴并没有什么资金,捡到的是金子还是石头,很难判定;再者,李二驴与江寒到底什么关系?他的秘书就三个字,很特殊!这就给三个人很多遐想的空间。大炮说,江寒这个人个性确实很难琢磨,咱仔细品一品,当初,我们三个人都是抢劫他的人,却都因为他发财了,现在李二驴回来了,应该也会对他特别照顾!这话让石宽和白蝴蝶陷入了深思。回想一下他们三个人走过这十年人生路,哪个人不是因为江寒才走上巅峰?难道江寒也想把李二驴也扶上一条人生的辉煌大道?那么,江寒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表面上看,石宽、大炮和白蝴蝶都与江寒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仔细琢磨,石宽当初能不断发财,从一个空手小少爷变成叱咤县城的风云人物,江寒绝对起到了关键作用;大炮更不用说了,县城里,政府的重大建设项目,哪个不是他从江寒那儿拿过来的?没有江寒,他也不可能做得风生水起;白蝴蝶也一样,他一个拉皮条的掮客,从商到政,从省内外,从官方到民间,他处处长着三只眼,手伸得那么长,虽然不能通天,但是,也可以把手伸到上天三尺入地三尺,皇后国际大酒店等于是江寒的第二办公室……三个人不由自主用十年时间走到了今天,未来却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有一点很肯定,这三个曾经揍过江寒的人,都发财了。

大炮笑了笑说,江寒绝非等闲之辈,他能用十年把一个贫困县变成了一个全国百强县!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是闲庭信步。

当初,他们四个人作案,只有李二驴一个人进了监狱,而且并没有减刑,还是严判。从情感上说,他们都觉得对不起李二驴。谁敢说李二驴进了监狱他们就没有任何一点责任?

李二驴回来了,他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江寒对他是出于同情?还是别有深意?江寒对于李二驴是不是抱有歉疚?这很难说,否则为何他会突然在某一天想起李二驴这个人?如果心无所愧,为何偏偏选中李二驴?只有一个原因,江寒想补偿李二驴这个仇人!这或许是江寒的高明处。

三个人决定继续等候,等候李二驴的主动出击,等待李二驴冰释前嫌,也等待李二驴的召唤……

小 暑

兰溪就是在这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出现了,李二驴喝醉后,大炮趁虚而入将兰溪送到他的面前。兰溪和其他外来人一样,是一个普通的淘金女人。

兰溪并不漂亮,但是,不漂亮的女人往往有她个性方面的过人之处。比如说能喝。陪着李二驴用吸管喝了一瓶白酒之后,两个人才开始正式“吹牛”,吹牛就是用骰子猜双方的点数,一种很粗暴的行酒令游戏。兰溪在陕北呆了一年多,对这里的地域习俗掌握得烂熟。兰溪不畏惧,李二驴也不反感。这一年多时间里,兰溪没有找到半点项目,她压根就不在大炮的视线范围内,大炮的女人或者说大炮的女性朋友圈里,兰溪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有时候,大炮甚至想不起兰溪的名字来。兰溪常年住在皇后国际大酒店,平时就是游山玩水,这县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早出晚归,大炮慢慢就将她遗忘了。

李二驴说,兰溪像马神木。大炮只好恭维她说,确实像。其实一点都不像。大炮现在是唯李二驴是从,他明显感觉到了江寒对他的无视,自从李二驴回来后,江寒很少再来皇后国际酒店了。这种无视让他恐慌,他就像一个失宠的太监。和他一样恐慌的还有石宽和白蝴蝶。甚至江寒秘书的电话都很难打通了,过去一起酒肉,一起打牌,一起烂醉的日子如梦幻泡影,一去不返。

李二驴不反感兰溪,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事实证明,李二驴也是可以被攻破,他有了女人,说明他也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个空间里,要不然,他们永远觉得李二驴生活在另一层次的空间里,很虚妄,很缥缈,让他们很难走近,又时时处处像一颗炸弹,兰溪似乎成了炸弹的保险栓。

兰溪身价千万,绝不是中彩票得来的财富,更不是什么富二代,她的履历很清白,也很励志。一个南方农村的姑娘,靠贩卖家乡的一种茶叶,十几岁开始挑着扁担串街走巷,她的每一分钱都留着自己汗水的味道。

兰溪对李二驴的底细很清楚,李二驴也不问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这种精明远远超出别人的想象,重点是她信得过李二驴。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比如她卖茶叶,有城管驱赶,有小偷骚扰,还有同行的排挤,有时候你还要空着担子,饿着肚子,赔了一身的汗水回家……

认识李二驴不到一个月,兰溪就准备给李二驴的凤凰煤矿投资。在他们第一次喝酒的地方,李二驴说,别忘了,我还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兰溪说,我不是给你投资,我是给那座庙投资。李二驴说,你知道那是什么神仙吗?兰溪说不知道,但是,既然是神仙,那就不会错。

兰溪开始只管投钱,不管生意的事情,也很少出门,要么就是去全国各地游玩。钱扔给李二驴,李二驴也一声不吭地使唤着。李二驴怎么用钱,怎么赚钱,兰溪一点都不关心,她认为值得的事情,就会去做,但是不会拿着钱去干涉别人。

最大的尊重就是不以金钱或者情感要挟干涉别人。

兰溪回到皇后大酒店,李二驴也会带着她到冒菜馆吃饭,兰溪挺喜欢那种地方,充满了市井味道,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充满了底层冷热煎熬的味道,充满了真实的世态人情。这是李二驴和兰溪在内心缺失的地方,也是他们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地方。

冒菜馆叫“哑巴冒菜”虽然有点俗气,但是名如其人。李二驴觉得这样太响亮,对马神木不够尊重,李二驴说,不如叫回家冒菜好么。兰溪知道李二驴心里想着什么,故意打趣他,要不就叫“桥梁冒菜”链接现在和过去不是更好。李二驴笑了笑说,好像也有点道理。两个人这么说,马神木笑着摇头想要掩饰什么,兰溪就又说,只要他来了,你的生意肯定会好。李二驴看了一眼兰溪,感觉被这个女人看穿了,这饭吃的就有些辛酸。

回去的路上,兰溪说,你干嘛不说你就是当初跟她订婚的李二驴呢?李二驴说,说了又能怎么样?马神木还是马神木,我李二驴还是李二驴。对兰溪来说,李二驴的情感世界是一个神秘的禁区,李二驴不愿意谈,兰溪却更加好奇。

李二驴的凤凰煤矿在经营半年之后卖掉了,据说是卖给了旁边的国营煤矿,国营煤矿担心李二驴蚕食自己的资源,花费巨资收购了凤凰煤矿。

这又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卖掉煤矿后,李二驴并没有把承诺兰溪的回报如数返还,李二驴告诉兰溪,煤矿的股份和利息,兰溪以后会拿到更多的回报,这个钱现在没法给你,你信我不?兰溪说,不信。但是我信那座叫神木的庙。

兰溪和李二驴每次去凤凰煤矿,兰溪从来不去矿井,而是去神木庙。

兰溪说,李二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幸运吗?因为有这座庙保佑你。李二驴说你吹吧,我要是算幸运,那全世界的人都是幸运儿。还有比我李二驴更倒霉的人吗?兰溪笑了笑说,你别忘了,你遇到了我啊,你遇到我就是幸运。

那一天,桃花开得正艳,出了庙门,就能闻到花香飞来,溅了兰溪一脸粉嫩。兰溪的脸上就有了马神木的颜色。李二驴看得呆了,觉得这庙真是有点神韵和灵气。两个人穿过桃花林,就像穿梭在梦境一般,这情景在李二驴的梦里反反复复出现了十年……

回来的路上,李二驴说,你知道吗?我总是梦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站在万人广场上,突然新郎就变成了罪犯,被判十五年,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鼓掌!接着,我的父亲跳进了黄河,我的母亲钻了水瓮死掉了!我的世界突然全部崩塌了,我永远不敢抬头,一抬头,就看到万人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唾骂我……李二驴的深沉地看着窗外,兰溪想要安慰他一下,不知道从何说起。

大 暑

李二驴把这次谈话叫谈判,李二驴说,我想把城北的沙化地带全承包了。江寒说,看来你学得挺快。李二驴没说话,反倒江寒又很有兴趣地说,好事啊,你可以好好考察一下,只要有成果,政府支持你,对于你们这些刑满释放人员,我充满了期待,我很希望你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走上人生的正常轨道。李二驴说,有你在后面推着我走,我早就走上正轨了。江寒说,你还年轻,人生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该珍惜的要好好珍惜呢。江寒的话李二驴虽然反感,但是还要笑着听下去,江寒说了一大堆人生道理后,终于转到了正题上说,你要承包沙化地干什么来着?李二驴说,绿化是一方面,主要是想做个公园。江寒说,公园?沙漠公园?李二驴说,对,名字我想好了,叫“迪士我”。江寒似乎没有听明白一样,眨了眨眼睛说,叫啥?李二驴说,不是有个公园叫“迪士尼”吗?咱叫“迪士我”,跟他美国人对着干。

江寒听到李二驴的打算,干笑着,显然他对这个项目有些忧虑,忧虑的主要焦点是这个公园怎么盈利?对李二驴来说,江寒这么想是多管闲事。李二驴说,你放心,可行性报告里市场前景分析我都做好了。江寒说,稳中求进嘛,我听说你刚刚卖了煤矿,应该是赚钱了吧?李二驴说,全凭您的关心和照顾我才赚了点小钱,要不然非得亏掉内裤不可。江寒说,这事我是没有帮忙,是你自己运气好。李二驴说,没有您,我怎么能来那么好的运气?不说了,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眼下,“迪士我”项目确确实实需要您的支持,这个项目我一个人揽承不下来,但是,我也想过了,一年干不成我用五年干,五年干不成我用十年,一定要建成中国西部真正的游乐园,真正的童话王国。

江寒听了李二驴的话说,你的思路很好啊,这点我倒是挺欣赏你,胆子大,眼界开阔,迪士我“敌是我”每个人的敌人最后都是自己,好!你要我怎么支持你?李二驴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那支梅花手表,放在江寒面前,江寒一愣,梅花表还在很有节奏地行进着,两个人都沉默着,盯着那块保存如新的手表,它所经历的故事,都存放在一分一秒的空间里。许久,江寒接过手表,眼眶中闪过一丝难见的春意。李二驴说,那边的地本来也没有什么用,如果用绿化项目承包,不是能便宜一点嘛,面对你我只能实话实说。江寒笑了笑说,你就应该告诉我实话,如果做公园,你就算不绿化也不行啊。李二驴说,就是嘛,没有绿色的公园还能叫公园吗?我还要把咱黄河里的水引过来呢……江寒笑了笑说,报告尽快给我,项目不错!末了,加了一句说,兰溪对你不错。

转变产能是江寒自己提出来的经济口号,没有想到让李二驴给踩到了,是李二驴自己琢磨到这个项目呢?还是江寒给过他暗示?其实李二驴清楚兰溪才是这个项目的真正幕后人,策划人,他不过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小油花。此时的李二驴已经感觉到身不由己的巨大力量,他不过是一台收割机而已。

土地申请的报告递交上去后,石宽和大炮、白蝴蝶才恍然大悟。李二驴现在就是江寒。李二驴说,这个项目确实不是他这个驴脑子能想得出来,是别人的主意。这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够味了,无须多言。几杯酒过去,三个人互相递了眼色,大炮试探李二驴说,我听说大哥这个项目十几个亿,您一个人能吃得下来吗?

李二驴不说话,这就让说话的人心里忐忑了。

石寬说,大哥,有需要的时候,你随时吱一声,哥几个什么都没有,就剩钱了,又不能闲着,闲着就感觉死了一样,没有存在感。

白蝴蝶说,这个项目前景特别好,县里重视,我们怕是插不上手。

李二驴说,这个项目我说了不算,我也是看别人脸色。

李二驴说着,兰溪就从门口走进来了,拿着好酒。所谓的好酒,就是那种不到十块钱的当地粮食酒。三个人一看这酒都傻掉了,不是嫌弃这酒有多掉价,而是太烈啊,李二驴既然搬出这种酒,那必须醉,只是怎么个醉法的问题。今天不同,兰溪先喝了一瓶,其他人都不勉强。大炮说,大哥,酒我们不喝了,趁着还醒着,想跟你说点事。

三个人都猴急了,李二驴先喝了半瓶,大炮说,这一年来,大家其实心里想的是一件事情,跟你一块干点大事。李二驴还是笑,他等着石宽和白蝴蝶表态,他看了一眼石宽。石宽点头说,有大哥在,我们觉得有主心骨,只要你吼一声,兄弟三个肯定跟你走!白蝴蝶倒是稳重一些,开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大家的关系,总之一句话,就是想一起做事。

李二驴说,难弄,咱四个属相相克。李二驴像是开玩笑,但其他三个人都认真了。兰溪说,你别听他吓唬你们,什么相克?相克也相生啊。兰溪的话,李二驴没恼。兰溪又说,过去的事情不再提起,往事如烟嘛。做事不能只讲关系,要讲规则。

兰溪说话的时候,李二驴则像个闲人一样在旁边喝酒,三个人能够确定一点的是,李二驴与兰溪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这是令大炮没有想到的一个结果。原本他们三个人处心积虑安排的女人,李二驴个个视如粪土,倒是半路上捡到的一个丑女人,李二驴视如珍宝,真是匪夷所思。

酒桌上的局势被兰溪控制了。兰溪接着说,她和李二驴今天也给大家交个底,他俩吃不下这个项目。也就是说,除去卖煤矿和银行贷款,他们的资金量远远不够这个项目的运行。因为项目太大,他们想加快进度,这压根不是十几个亿的项目!

兰溪一说,三个人都张大嘴巴看着李二驴,李二驴笑嘻嘻地看着三个人说,我是想用一辈子搞成这个项目,可是,江老板不愿意,江老板想飞上去。李二驴的话,三个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很早之前就听说江寒要稳升书记职位。这么多年下来,官场斗争磨练已经让他很成熟,萬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是大家都期望看到的结果,也是江寒一直努力实现的目标。

底儿朝天了,兰溪继续笑着说,我和李二驴做事,只讲规则,规则就是你拿钱,我们来做事,但是别问我们怎么做事。石宽赶紧凑上去说,只要能跟着大哥做事,我们不问东南西北,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石宽的话,大炮和白蝴蝶都表示认同,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由石宽、大炮、白蝴蝶各自出资,入股“迪士我”项目。最后李二驴慷慨举杯说,我只想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我李二驴还是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立 秋

“迪士我”项目的土地江寒亲自批复,李二驴拿到地以后,带着兰溪驱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那块沙地,沙地承包了五十年。

李二驴和兰溪站在高处的沙梁子上,一面对的是无边的荒凉,另一面是城市的繁华。李二驴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让你不可思议。兰溪说,比如说,你曾经是罪犯,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个城市最受瞩目的大老板?李二驴笑了笑说,我在想,我的左手是个连恐龙都活不下来的沙漠,右手却是一个让人活得生不如死的城市。

兰溪说,换个角度,或许有人还羡慕你,比如我。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而我只是在做结尾的事。李二驴说,看来你我大同小异,我曾经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没有想到因为这个简单的愿望把自己变成了鬼,最后锒铛入狱!我没有错!到底是谁错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太浮躁了,每个人都浮躁,除了那座庙和那个女人不浮躁。我一边做着不可能的事情,一边咒骂自己和别人,为什么这么荒唐的事情都有人信?比你傻比你猪的人都在过着比你优越的生活,你没法向这个世界交代啊。你连去地狱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想什么天堂!

兰溪轻声问他,你是不是害怕了?李二驴环望着这片毫无生机的荒芜居然掉下了眼泪,而后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那些细沙中,沙子里掺着土,李二驴面目全非望着远方说,人一旦迈出去了,就没法回头。这个世界,对于犯错误的人却有不同的原谅方式,你信不信?兰溪点点头说,我信,所以我相信神木庙里有神仙。李二驴笑了笑,仰起脸来,脸上全是他泪水浸湿的泥巴。

傍晚的余晖隐藏在远处城市的黑暗中,而这片沙地却依然裸露在明亮的日光中。李二驴目光深邃,是深渊,是悬崖。兰溪陪着他坐了很久,弦月也升了起来。兰溪说,如果你当初没看上马神木,那或许是另外一种结局……李二驴说,我经常像你这样把事情反复地想,反复假设,如果我好好学习,或许现在还能当个老师,或许还能有个一官半职,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苟且;如果我大我妈不给我张罗结婚的事情,或许我还是个小包工头或者煤矿小老板;如果马神木没那么漂亮,我也许就不会带着那三个孙子回到张家圪崂喝酒;如果我酒量没那么大,我也不会跟那三个孙子结拜;如果不结拜,我们也不会想着去拦路抢劫;如果不拦路抢劫,也许就不会遇到江寒;如果当时抢的不是江寒,而是随便哪个有钱人,或许也不会被公开宣判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反正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常想,不管其中任何一环有一点差错,我也不会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兰溪说,你后悔了吗?李二驴说,后悔就是懦弱。我天天想着我就是刘拐子,我就是为了马神木去煤矿挖煤,结果被压坏了腿,因为压坏了腿,煤矿赔偿了钱,然后拿着钱去娶马神木!我就想变成他,他为什么比我幸运?我还想,刘欢就是我的女儿,不管生活多苦,我每天在桥头钉鞋,无论能挣多少钱,还有那么爱着自己的女人牵挂着!哪怕让我跟刘拐子换一天,我宁愿自己的双腿残缺了。

李二驴说着说着又哭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泪,只能听到他的抽泣。

兰溪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李二驴说,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可以多拐几次弯,可以多摔几次跤,也可以多掉几次坑;对于我李二驴来说,这一辈子就只这一件事,足以致命。

兰溪说,二驴子,面对现实吧,现在你不是挺好吗?

李二驴说完很快收敛了泪痕,突然站起来,指着影影绰绰的城市又豪迈起来说,什么是现实?现实都是见不得人的苦闷和伤痕累累绝症的哀号,你听不到的看不到的,那才是现实!兰溪说,你太疯狂了。李二驴说,你们不是也一样疯狂吗?李二驴笑了笑,不是我要疯狂,是所有的人逼着我去疯狂——来吧,让我们奔向这疯狂的现实!

处 暑

“迪士我”项目启动了。

开工奠基的那一天,大炮请了很多明星和政要。明星是为了人气,政要是为了江寒。但是,李二驴没有到场,全程委托给了庆典公司,兰溪一个人支撑全程。庆典结束后,就开建黄河引水工程,如此庞大的公园,要把它变成可持续利用的公园,先要把整个荒漠变成绿洲……这样的盛会,李二驴是不敢参加,他没有勇气面对近万人的目光。他一个人在冒菜馆里坐了一天,从早上刘拐子离去,到下午刘拐子回来,他一直在和刘欢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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