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我们汉南吗

2019-06-14 09:08程多宝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杨成赵军夏雨

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莽原》《飞天》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等转载。

汉南,怎么就成了我一个心里搁不下的地方?

真有点蒙圈了。自己之所以神往汉南,居然与一个少年男孩有关,而我与萍水相逢的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或许,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

这一切,是因为偶遇了这个叫杨成富的少年,还是在一列火车上。

1

杨成富的年龄,准确地说,像是辍学或者逃学少年,可能连身份证都没办过。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杨成富离开校园有一阵子了。

素昧平生的我俩有点眼缘,就那么一撞眼,我就对他来了神。应该说,他那个年岁几无阅历,我老婆一度还用肢体语言提醒式地责怪着,让我出门在外别与陌生人说话。她这种心态我当然理解,现在有些城里人喜欢对乡下人居高临下式地摆谱,“还孩子呢?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尤其是汉南佬……”我老婆嘁了一声,靠在座位上眯眼假寐。

我们皖南这一带,说白了并不比汉南富裕多少,特别是乡村,时常听说某村某光棍花了万把块钱买了个汉南佬。这里所说的汉南佬多为贬义,我也看过几个新来的汉南小媳妇,身傍子没怎么长齐,与男人走在一起,有的刚够胳肢窝,要是绕到后面看背影,就是个初中生身坯子,正如眼前这个叫杨成富的汉南少年,十五六岁模样,看脸相就是个没长成人的毛孩子,特别是他第一眼看我的眼神,胆怯怯的,如同一个手法生疏的窃贼,被我逮了现行。

这趟火车是绿皮直快,人流蛮塞。虽说我是短途,好在购了两张座票,这一点杨成富他俩似乎意识到了,看到我和我老婆刚一上车找座位,他和程永雄的目光与我们刚一对火,立马短了一截,如同硬座烫人似的,杨成富半边屁股触电般弹了起来,那是立马让座的举动。程永雄憨憨一笑,“婴儿肥”脸往下一低,红到了脖子根。杨成富的头颈缩了缩,慌忙收拾着座位底下一只沾着黄泥的白蛇皮袋,窸窸窣窣之间,因为脸部被紫光线照成酱色的缘故,一时看不出表情,那双眼睛躲闪着,眼白清纯得倒有些敞亮。

忘记说了,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他俩的名字,只是火车开动不久,我才陆续知道的。

那只拖出来的白蛇皮袋子鼓鼓囊囊,你肯定猜不出是什么东东。算了,还是直说了吧,居然是一桶桶方便面,差不多有八九桶。

见我疑惑着,杨成富笑了:就这么一路吃到家,够了。

我注意到这小子牙齿够白,细细的碎米牙白得疹人,如同新生的瓠瓜瓤籽。因为脸皮酱色反衬的缘故,那种牙齿让我看出了未成年的成色破绽。他俩让出了座位,倚靠在我们旁边怯生生地望呆,有时也兼顾着望我们一两眼。程永雄的笑是挤出来的,随同闪现的是烟熏的一嘴黄黑牙齿。杨成富的笑容躲闪着,连同嘴边荡漾的皱纹,还有唇边一小绺轻描淡写的茸毛毛;他左手戴了只厚手套,让我一时茫然:天气这么暖和,做工时伤了手么?

正是中餐时分,餐车如笨拙的铁鱼,一路绊绊磕磕地游来,伴着一声声职业化吆喝,那种半透明盒饭里的内容蛮吊人胃口。我老婆看了看,一荤两素,数量不多颜值还行,15元一份,红红绿绿还黄灿灿的,这只是菜;下面的米饭倒也凑合。她问了我一声,我没有应答,毕竟刚上的车,还不饿。这时,我清楚地看到对面的这两个汉南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像是少年也像是个愣头青小伙子,身体的同一个部位分别弄出来很响的两处动静。那个部位是他们的喉结,上下滑动的声响听得清脆,还有接下来的吞咽口水。

我想起来,这趟车到他们家所在的终点站,两天一夜。就他们两个,衣着一看就是两个打工仔,要是在城里打出租,弄不好的哥都会借故拒载。说不定他俩是临时决定回的老家,买的站票,又舍不得补卧铺,就这么一路耗着,靠这么几桶方便面,撑得下来么?

我的这份担心,被对方脸上的那种坦然击得粉碎。车上熙熙攘攘,两人斜靠着的身体时而被旅人挤得有点扭曲,但脸上那种兴奋劲却让人点赞:“你……去过我们汉南吗?”

落座有十来分钟吧,杨成富这才说了第一句话。看样子,他们两个不像是旅游推介,但是一说到即将扑入怀抱的家乡,脸上临摹出花的影子,少不了还有花的芬芳。那一刻,我看出来了,杨成富是个未成年男孩,程永雄也就是十七八岁。可能常年在外打工,如果不摸出身份证,城里人一时难以琢磨到他们的真实年龄。

“你们这里的油菜花,一小块一小块,补丁一样。我们汉南,我老家曲东那里的罗家滩,满天满地金花这么一铺,多了海了……”杨成富双臂张开,只可惜车上空间有点儿施展不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兴奋神色。顺着他的身影望去,一片零零散散的油菜地被列车风一般甩在后面。“我们汉南种不了水稻,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还有烟叶、茶园。最多的是花,汉南花儿不缺,一出门就撞上了花。”杨成富似乎被那前方的花儿激活了,“去一趟汉南吧,这时候春桂一开花,那才叫春天!不去你会后悔的。”

他俩一唱一和,像说相声。幸好,车上乱哄哄的,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是个手机控,不如听他俩一路絮叨。两人离家这么久,憋着的话语太多了,需要一路释放,于是就把我当成了听众。

没承想说着说着,他们的话题就岔了道……

2

杨成富小学成绩十分了得,进入初中更是无法收敛,连他自己都觉得中考绝对能上市一中。那是一所省重点示范学校,很牛逼的,等于进了“985、211”保险箱。只是每门功课名列前茅的他,居然在班上颤颤巍巍撑不直腰杆,“数风流人物,还看赵军。”

赵军成绩简直不值一提,在他们这些乡下学子眼里,就是个小混混。可是,老师为什么一意孤行地让赵军担任班长,而且连选举过程却一再忽略,如同官场空降?有同学私下说,这是镇完全中学,不会选举乡下孩子当班长,计较这些干什么?我们读书奔前途,前途就是高考,初中就是连任三年班长,高考也不加分;再说了,老师指令赵军当班长自有苦衷:比如说有个什么事,人家在镇子上,随口招呼一声方便。还有同学说,镇上那个最牛的矿,赵军老爸开的,他们家喜欢结交达官贵人,听说在南京都置了房產,哪天他咳嗽一声,镇上都要得场感冒……

杨成富不明白了:这是当班长,又不是当矿长?再怎么说,赵军不是他老爸?连任班长?凭啥?

杨成富天生不信邪。小学期间接受的是教学大纲理念,“学而优则仕”根深蒂固,他父母也是这般认为,更何况血液里流淌的就是一种高贵血统基因。顺着家谱往上追源,早年也有过隋朝皇亲血脉,只是后来在隋炀帝杨广手里败落,到了他这一辈,一代代虎落平阳龙栖浅潭罢了。村小学撤并之后,杨成富只得去镇上读中学,这以后妹妹也顺着脚印跟来了,两人同校,一个初三,一个初一。

离家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读书,兄妹俩读得辛苦,因为父亲常年有病。父亲杨春根身子骨硬朗不起来,多年做不了重体力活,更别谈外出打工挣票子。以前家里扛农活大头的是母亲,没承想母亲有个雨天为找寻走丢的牛犊子不慎滑落山崖。那年,他才两三岁。后来,父亲续弦了一根苦瓜,丧夫,还拖着油瓶,就是现在的他这个妹妹,两个人既不同天也不同地。

那年月,突然这么一天,屋里有个女人愿意跟他杨春根过日子,比自己还小几岁,模样还行,手脚也麻利,拖个油瓶又怎么啦?孩子嘛,管他谁生的,只要肯开口喊爹养着就是,反正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喂,三个一口锅,四个一床睡。生下来就是农人,能活命就行,还指望能蹦几尺高?日子苦了多折腾些身子罢了,反正一觉醒来力气又上了身,再说脚下有的是土地。还有的是拎只镐锄铁锹什么的上山,胡乱抡几家伙,就能开出一片荒地。

但是,儿子却管不了这么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班上所有好事,都让他赵军一人占了?

赵军是班长,学习委员是个走读生,一个漂亮的白族女生,能歌善舞不说,长相绝对正点,有点像是歌星王菲刚出道的那种清纯模样,屹立在他的前排,活生生的如黄山美景吸引着一次次的攀登欲望,只可惜他没有进山的门票。每当那种烦人的习题困扰之时,有时经不住抬头一望,白族女生粗黑的辫子眼前那么一甩,女性清香随风飘过,甚至放学时候看着那两条辫子在校门口闪失的场景,杨成富陡生一种担忧,生怕第二天有了她转学的消息。是的,他喜欢看她,天冷时看她不觉寒,瞌睡时看她不觉困,上课难免会因之走神……幸好,只有自己心知心觉,老师并未发现,特别是几位任课男教师,他们更不会发觉。杨成富有时惊異地感觉到,讲坛上老师眼光朝他射过来时,往往中途折了翅膀,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座位前排,总在停顿那么一会。待到他的目光想要迎合或是询问老师的眼神时,却怎么也对不上点。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那种迎合,还是被他人捕捉到了。

这个人就是赵军。

有次下课,班上只剩下他们两个,赵军压低了公鸭嗓子,如同外交部的腔调:你,离陈倩远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好了,要是再不听招呼,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你自己承担。她,老子的菜……

警告激起了杨成富的蔑视。他斜着脸,鼻孔里喷出了浓浓的叹息。

果然,那种意料之中的冲突,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发生了。

那次,饭堂里排队打饭,那个叫陈倩的学习委员在场,必须的。饭堂设了七八个窗口,属于他们毕业班的只有两个,男生一排女生一溜,长长的队伍蛇一般地伸缩着,像扭扭曲曲不肯相交的平行线。忽然,杨成富眼睛一亮,英雄虎胆般的豪情燃烧于胸,特别是当他看到赵军插队,故意想与陈倩站成隔排相望的架式,他冲上前去,将赵军半拉半拽地拎了出来。

“出来!有种的跟老子过来,单挑!怕了?不敢了?软蛋!还班长呢……”后来,杨成富记得当时自己就这么突然地伸出食指,点着对方鼻子,那根手指顿了顿,又往回扣了几下,“就凭开个矿你小子就牛逼?哪来的胆子?这是校园,凭学习成绩,凭德智体美劳,你哪次考试不是垫底?凭什么当班长当大队长当学生会主席,还每年三好生?光荣榜上,第一排照片栏这几年就没见你挪窝……你难道是英雄纪念碑吗?”

一转身,两人追风似地飞到外面。那里是一大片空旷草坪,一阵风过,掀起花花绿绿的垃圾袋,呼呼啦啦地作响,如同猎猎迎风的战旗。

想都没想清楚,杨成富的头就发热了,不仅仅是发热,而且还发烫,拳头捏紧人如旋风般地卷了上去,旁边溅起了一阵阵起哄声。

与此一同爆发的,还有一阵阵声响,有欢呼,有叫好,有幸灾乐祸,甚至还有口哨声。

只有荧屏上看到的武打场面,就这样仓促而突然地上演了。杨成富没有想到,赵军屁股后面跟着一批“校园马仔”,平时蛰伏着看不真切,关键时候原形毕露。他们蜂拥上来,扮着拉架的样子,使杨成富一时间饱尝暗算。后来他才知道,这伙马仔有奶就是娘,平时跟赵军后面隔三岔五地上馆子,交换条件是代做作业。

杨成富吃了暗亏,心里窝着的火气直往上窜,怎么压也压不住。好长时间,他才知道那股火气有个名字,叫作:报仇的种子。要让这颗种子生根开花结果,只能以暴制暴。

事态以这种模式发展,自然恶化到了校长谈话环节。先前班主任谈过,当然是吓唬之中略带拯救,可杨成富不吃这一套。陈倩是漂亮女生不假,可她是我们班的,大家是同学,班花怎么啦?再美丽的花儿盛开,美艳属于大家欣赏,又不是你赵家盆景?凭什么我们之间不能说句话,老子说了又怎么啦?凭什么大家排队打饭,他就能插队?

然而,校长根本不给他据理力争的机会,校长只是冷冷地说出了几个字,这几个字一个个地蹦出来,如风中散步的子弹,带着寒冷的啸声:停课,一个星期,回家反省。

“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那我告诉你,把眼睛瞪大了,仔细瞅瞅!”班主任的脸有了些横向移动,几乎一瞬间,就一手拧住了他的耳朵,只那么一拽,杨成富就成了晃荡的秋千,差点撞上了那台立式空调。空调比他的个头还高,在他的头顶上端仿佛盘着一条往外吐着信子的蛇,只不过这个时段呼呼地吐着冷气,惹得舞蹈着的一条细红丝带呼呼作响,如同对方下的战书般猎猎宣言。即使他一身臭汗,浑身燥得不行,只要在这根红丝带下待上一会,全身就麻酥酥地凉快了,头脑也出奇地舒服。“凭什么?以前那些破教室,别说你待不住,你以为老师愿意待?热浪扑脸,汗味臭味还有屁味让人头晕脑胀,嘴皮子磨破了,老半天你们在下面一个个坐不住记不牢?你说为啥?天气热得狗吐舌头……有了空调,你就知道了这家伙的好处。这家伙,你家有吗?没有?那就一边去!赵矿长捐了这些空调,为的只是他儿子一个?全校师生哪个没受益?你瞪着眼有屁用?有本事也捐几台?捐不了空调,扛半扇猪肉过来,我照样给你三好生。”

那个三尺讲台上为人师表的班主任,怎么成了这样?杨成富杵在那里,看班主任的嘴唇一张一合上下翻飞,都听不清在说着什么。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充斥的是自己的家,那个矮矮的房舍,土墙黑瓦,外面大雨三六九,里面小雨时常有,吃饭的碗盆全部派上用场还不够,后来等天放晴了翻修时,好几处添的都是玉米秸杆和废弃塑料布,还有的是父亲没完没了的叹息……人生如同爬山,人家早就站在山顶,你还在山脚底下,半山腰还差十万八千里,你不拼命爬还能咋的?你除了认怂还想与人家掰手腕么?

杨成富瘫在地上,过了半晌,这才吼了一句。

那一句来自于课本上的一篇文言文,就是那个说出“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大学问家司马迁写的。记得正在课堂上来回走动的班主任老师,当时讲解这一句时神采飞扬,那个夸张的手势像是要做出一个举手与天接的造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3

鄙视了那根不断喷涌着凉爽的蛇信子一眼,杨成富脑子里闹哄哄的,险些儿压不住。那个晚上,杨成富做出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决定。这也是他这个初三学生有生以来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第一个抉择,而且经过了独立思考。

这个决定就是:辍学、闯社会、讨生活自立。

促成这个决定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有可能来自于继母出走。让杨春根没想到的是,那个委身的女人没过几年安稳日子,就被一个游村串户的木匠哄骗走了,匆匆地连亲生女儿也如此狠心地丢给了继父。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继女李白霜,杨春根心软了,他不仅待她如亲生女一般,还让杨成富处处如兄长般呵护着。

杨成富打定主意,在外面不混个出人头地,永远不再回来。他不想让身体孱弱的父亲,在村里这么一直抬不起头。继母出走后,杨春根收留了李白霜,杨成富打心眼里佩服起父亲这个汉子爷们。母亲走了之后,父亲曾一度染上酒烟,后来很快狠心戒掉。戒酒似乎容易些,戒烟却很是艰难。为此,父亲用了些土办法,他还抽过荷叶自卷的大烟炮,尽管呛得直流眼泪。没办法,贫瘠家庭只靠他这样的一个有病的半劳力,况且还有两个孩子读书,小学读完了,还要到镇中学去读,整个村子里就他一家供两个孩子上学,不仅没让兄妹俩走读,而且还要住校。杨成富记得,因为兄妹俩住校,自然要带两床被子。可家里哪有呢?当父亲再次为妹妹卷了被褥出门时,杨成富知道,父亲床上没了垫褥,只有一床铺得厚厚的玉米秸杆。秋天一过,冬天猴急急地就赶过来了。

要是自己不读书,也能让父亲冬天睡上他省下的那床垫褥,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伤天害理的木匠;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找回继母,不说为父母,就是为妹妹,也值得赌一回……杨成富握紧拳头:此意已决,覆水难收。人活百岁也是死,树长千年当柴烧!

这一夜他几乎没睡,第二天一早,虽然有些腹诽,想极力否定自己。会不会过于冒失而荒唐?自己乳臭未干,力气还没长全,没文凭不说,连出门的身份证都没有,怎么闯荡江湖?可是继续窝着,屈从于赵军淫威之下?他看不惯,说不定会闹出更大的事……他一咬牙,这次坚定了,眼泪也赶来助兴。他真想不明白,以前一直以为眼睛是最为宽广的,能容纳山川河流天地万物,似乎什么样的东西都能一股脑地装进去,可为什么盛不下几滴眼泪?一时间,他躲在校园一角,看着远处的同学们做早操,融融的阳光扑洒着,清脆的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夹着课本走向班级的身影匆匆,还有生怕差点迟到的陈倩等几个女生扑闪着奔向教室的姿势如蝴蝶飞舞……眼泪就不止是助兴了,简直想扑腾出一番作为。他知道,班主任说出的那一番话,有点不得已而为之,也只是那一句话点醒了梦中的他。世界是现实的,即使校园里还残存一丝清纯,一旦走出校门,残酷现实如约而至,村里就有不少家庭因为孩子读书而几乎花光积蓄,那些考上二本三本的大学生,无爹可拼的又有几个闯出了路子?即使有几个城里上班,一年收入比在外务工的农民工多不到哪里去,况且还有与天同高的房价泰山压顶;特别是那些学了艺术类的,家里倾其所有差不多家徒四壁,结果呢?更何况自己的家境。与其说几年下来可能落得个颗粒无收,还不如现在出去,哪怕学门手艺也让父亲的腰杆子挺直那么一会。继母那么狠心,还不是那个该死的木匠?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这个学不能再上了!就是上了哪里能看到未来?初中读了还有高中,高中读了还有大学,而这一切来源都要掏空多病的父亲。父亲能撑得下来么?我这样为了自己读书,岂不等同于榨取父亲血汗?要是还有点良心孝心,做儿子的就不应该如此自私?我也是男人,面对相濡以沫的父亲,有福一同享,有难一起扛。眼下,这个书还有什么念头?狗日的赵军,不就是有个开矿的爹?他那个爹,不就是成天与几个臭不要脸的官吏吃喝玩乐?凭什么这座富矿轮到他们家开?听同学议论过,说那个矿风水宝地,藏着掏不尽的宝藏,随便哪里挖上几锹,还不等于是从地底下掘着金子?

只是,自己一走了之,妹妹还在这里。一个小女孩,不读书将来的命运会更糟,她又能走到哪里去?决定逃离的杨成富,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李白霜眼里的泪花。也就在那时,他想到了临行前要与赵军见上一面,他俩之间的恩怨,要以男人的方式解决。

是的,你仗着有钱口气强硬,老子人穷骨头硬,骨头要是硬了,再多的钱也怕老子三分……没想到的是,赵军根本就没有记仇,甚至还笑嘻嘻地劝他别走,没说几句,热哄哄的身子扑上来抱紧了他,“不打不相识。干啥要走?兄弟,你将来是条汉子。要玩大家一起玩,你想当这个班长,下学期让给你就是。”

趙军说得极为动情,看似十分轻巧,绝对云淡风轻。傍晚的校园,香樟树下透过星星碎碎的阳光,斑驳得让他看不真切对面的赵军,一阵沉默之后,只有两个男生粗粗的喘息之声。

“我更想出去闯闯……你以为我不想吗?”赵军说:这方面,我还真不如你,我怕我爸,他打起我来,比你手脚还狠。

“你小子有种,你先出去看看,要是不好混了,转头回来,以后等兄弟我发了,我们一起干,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见杨成富愣着,赵军又扔下了一句话。

这句话,挺男人的。

这句挺男人的话语,如同扔进夜色里的一枚纸币,只发出“咔嚓”一声之后就没了踪影。杨成富没了声响,任夜风在两人之间呼呼啦啦地来回拉扯。赵军急了:好兄弟,有啥放心不下的?

“别……欺负我妹。”这么一句,杨成富有了些哽咽:“当心,老子杀回来,废了你。”

“妈的,太小看我了!老子对天起誓,我们俩打归打闹归闹,还是好兄弟,永远是好兄弟。”赵军再次拥抱了刚刚松开的杨成富。这次抱得特别实,仿佛达成了两人之间的一项重要协议。

初三才读了半学期,杨成富悄悄卷着被褥独自回家了。敷衍父亲的借口,早在路上想好了,说是学校要复习考试。是中午时分,看到父亲扛着农具出了家门,估计快到了田地之后,赶到镇上的杨成富,在一个电话亭旁,拨打了父亲的手机。为省话费,父子之间的对话如早年的“电报体”,很少超过五六句,都是一分钟内解决。自从父亲有了手机之后,那11个阿拉伯数字一直镶嵌于心,如保护神似救命符,要钱时总是有求必应。也只有在此时,不敢面对父亲的他,最后才匆匆说了自己的决定。那一刻,电话两端静静地,似乎雷雨前的片刻宁静,没有声响就是有点闷,意料之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还是杨春根没坚持住,他先是咳嗽了几下,几句轻微的嗯嗯之声,像是重拳打在旧棉絮之上。那是父亲的习惯口吻,印象里父亲从不与人争吵,是不敢争吵还是不会争吵,抑或是不想争吵?他暂时还不大明白,以前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可能就是逆来顺受?好像这一辈子,除了这个嗯嗯之声,这个叫杨春根的中年男人,其他的话语似乎都没学会。

这次,杨春根添了几句不一样的口吻,他叮嘱儿子:这都是命,人在世上,什么都能躲得过,命躲不过。菩萨保佑,心不要太高,这以后有了干的吃干的,没有干的吃稀的……你先上一趟曲东,看小舅那里,能不能找到事做。

4

乡下赶到曲东,倒两班客车,一趟是农用班车到达县城,再一个就是从县城倒长途客车。两趟车费几十块钱,幸好这个月生活费兜里还剩余一些。下了客车,准备拨打小舅的电话号码时,杨成富基本上已经身无分文。

母亲走了之后,曲东小舅几乎很少见面。说是小舅,其实两人差不了几岁,小时候还是玩伴,鸡巴拖塘灰地打打闹闹,哥兄老弟模样。小舅家不在曲东,曲东一个地级市,哪会容他一个乡下孩子去玩?与现在的自己一样,小舅是个打工仔,为这座城市盖过的楼盘要是数上一遍得换上好几口气,可到头来却没有一本写上他名字的房产证。与他相比,只不过小舅出来早,而且一直没离开过曲东,那种叫工棚的栖身之所就是不断地挪窝,其移动半径也没出过曲东城。相对于刚出校门的杨成富,小舅不仅老练些,也更靠谱些。

给小舅打电话之前,杨成富甚至都想好了,即使小舅婉言拒绝,自己心里多少也能承受。前一阵子,他读过作家余华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那是陈倩借给他看的,让人受宠若惊,粗浅翻阅着,囫囵吞枣的那种,还躲在寝室就着手电,半是偷偷摸摸半是懵懵懂懂。如今一想,以后等挣了工钱,得重买一本好好细读,说不定以后也能写出同样精彩的一部小说,签上自己的大名回赠送给余华这位红得发紫的作家。运气好的话,这一趟出远门或许还能找到继母。毕竟继父继女的在家也不方便,要是能找到继母不管怎么也要劝她回来。作为孝子,哪怕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行。

手机里的小舅声音挺大,只是那种兴奋的神情维持了两三句话,剩下的责备尽在意料之中。小舅说:见面再说。我正想去南京打工,你小姨也在那边,我们这就投靠她。哪怕再背运,那里应该也能找到事做。

小舅说的这个小姨,杨成富以前听说过。小姨早些年只读了初中,往上就不想念了,说是再念下去白搭而且费钱。也不知哪路菩萨保佑着,只身一人去了南京的小姨,这些年顺汤顺水,年年春节回来一趟,包里鼓鼓囊囊的,出手大方。这样的成功范例,要是佐证讲坛上的老师教诲,真不知该谁打脸。她一个初中生,要文凭没文凭,要后台没后台,要资金没资金,长相一般般,怎么就能在南京那样的大城市风生水起?除了奋斗,比别人更加拼命的奋斗,还能有其他法子么?要不,人家就是天生是为城市而生,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蟹子没路横爬,哪个要是不服,抓块石头砸天不成?到后来,一到中考高考之后,他这个小姨却成了老师们慰藉落榜弟子时的话题: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家夏雨也没上大学,凭双手劳动吃饭,照样不也活得亮堂?

小舅约的见面地点,是家土菜馆。一见面,小舅递过来一张窄窄的扑克牌。杨成富一惊,刚想说自己不会打牌,就听小舅压低声音,一句吩咐从嗓子眼里挣脱出来,“别一口一个小舅,人前叫我职务,夏总,照这上面念。”

原来,小舅给的是张名片,像是身份证一样。这么一想,杨成富才想起自己原准备到中考那会再办理身份证件,现在可是什么也没有,而这张名片上的姓名却让他一惊,这么多年了,他才知道小舅还斗胆起了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夏雷。

夏雷点了几个菜,口味很素的那种,啤酒上来之后,夏雷并没有动筷,只是随口问着话,停了停,塞过来一卷票子,“先拿着,路上应个急,以后有活干了,老板会多给的。”

“给我记住,别老想着报仇,还敲碎人家骨头?瞧你那个样,瘦得麻虾一样,蹦不了三尺高,单枪匹马的打水不浑。赵军为什么横,不就是手里有这个?这个是啥?这是壮胆的药,有了这个,啥事也不是事。”夏雷甩出的那一卷票子,棕色和蓝色好多张,面额都是20元和10元的,绿色的一张也没见,更别提那种红色大钞了。杨成富想数一数,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一大团零花钱,可又怕小舅怪罪,于是在一旁慢腾腾地解开外衣,填进贴身的小褂口袋,直到压实了才抽出手,心窝窝那里又被凉得一惊。比刚才这一惊意外的是,夏雷招呼吃菜之前,牙齿一咬就撬开了啤酒瓶盖,一气倒了三只塑料杯子。夏雷倒酒的水平还真江湖,那些啤酒泡沫很听话,一个个从杯子底部升上来,刚要顶出杯沿那会儿,突然间被谁抽掉了底气,于是自个儿萎缩了下去。

一旁的那杯啤酒,很快迎來了主人,“露珠,这是小杨,杨成富,我外甥,这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南京。”应该算是开场白。夏雷如此简单了一句,举了举杯子。杨成富站起身,慢吞吞的,对面的露珠脸红了一下。她的衣着很透,露肩衫自不必说,因为俯视的缘故,领口处两三坨阳光的斑点一时站不稳当,白白跳跳地有点晃眼,与无领衫上端那一方地盘之间闹出不小的缝隙。杨成富的眼光就往上收,看到露珠染了头红毛,心里正琢磨着她的年龄应该不会比自己大,眼光却在她的脸上放不住,只得又滑落下来,这才发现露珠好在没什么胸脯,那里平整得如同学校的篮球场。

于是,杨成富心里平息了一些,有了种扳本的快感。

露珠打招呼时,眼神带钩儿一般抛来,杨成富小心地别过身子,让那两道目光热烘烘地从脸旁绕了过去。

小舅怎么带这个女孩出远门?我们这可是去南京打工……将来,这个浑身还冒奶味的黄毛丫头,难道还要喊她小舅妈不成?唉,这不添乱吗?

与杨成富相比,夏雷的社会经验还真是大学生。别看早几年出来混世,社会这所大学,学问深着呢,早一个月出来,比在校园里一年学到的东东还多还实在。没几年时间加上姐姐资助,夏雷买了辆二手车,芜湖产的奇瑞,就是人家嘴边的那种“爬爬虫”,虽说一上路矮人家一大截,但却被他开得呼呼生风。遇到堵车,因为船小好掉头,再加上胆大没啥怕的,在驾校没怎么学,高速他也敢猛踩油门与人家飙车。“开车,有什么难的?反正投了保险,只要碰到超过老子投保保额以上的名车,咱小心点,怕撞坏了不够赔,其他的怕个鸟?每年白给保险公司那么多票子,得让他们吐出来。”见面没几天,夏雷就把车子开到开阔地上,手把手地教杨成富练手。想着多能学一门手艺,“学个猪头疯,好过扬子江。”经不住一番说道,杨成富三捣两捣的,还真把车子开得很溜。

上路的感觉如同贴地飞翔,真爽!好歹咱也是杨广家族后裔,当年咱杨家打了天下,还开过横跨南北中国的大运河。开个车子,有什么不敢的?

三人往南京赶来。上高速没多久,夏雷的手在方向盘上蛰伏着,有时还脱离方向盘,自个儿打手机点烟什么的,杨成富就有点手痒。到了一家服务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欲言又止,夏雷嘴角一掀,自个兒让了座,返身坐到后排,与露珠挨得很近,“有胆量,老杨家后代,够种!先过把瘾再说……我说没事就没事,胆子大一些,靠中间行驶,别超车就行。”

车上高速,与几天前练车的感觉如同天壤之别,若是慢了些,后面总有车钻着缝隙超越上来,有时一路还鸣着车笛,没几分钟,杨成富手心汗津津的,两腿都有些木了,心脏像是要弹蹦出来,心里一直想找个地方停车,可一想到这是高速只能把脑壳拎在手里。本想从后视镜里征询夏雷意见,哪知夏雷一只手与露珠扣在一起,另一只手钻进了露珠的胸部,不间断地温习着同样的搓揉动作,仿佛他俩所乘的是一艘渐渐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号。杨成富窝了火,一时也不好发泄,捱到下个服务区,他撒了个谎,说是内急,熬不住了。

一路下来的开支,夏雷埋单。有几次,杨成富也想着该主动一回,最起码AA制,可身上真的没钱,除了夏雷给的那卷零钞,属于自己的最多也只能买几桶方便面。天黑了住旅馆,找准了一个县城出口处,夏雷开车绕了几圈,这才选择了城郊一家小镇旅馆,先应付一晚,明天下午就能赶到南京。

小镇旅馆房价便宜,入住手续也不讲究。开了两个标间,露珠一间,舅舅与外甥共着一间。杨成富头一挨枕,就咕噜着睡了,不知睡了多久,一翻身拧亮灯,对面床铺像是睡着夏雷又像是没睡。人呢?等眼睛睁得实了,这才发现那床被子里罩着的只能是空气。正疑惑着,隔壁露珠入住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响声还挺闹的,加上旅馆装潢简陋又不隔音,稍稍一听,居然是花洒喷出的哗哗水响,还伴着一声声高低跌宕的呻吟与嬉笑声响,欲悲又喜的没有节制。杨成富一听,知道了大概,耳热心跳着却抵挡不住,一头蒙起被子也阻隔不了。他索性又关了灯,迷迷糊糊地硬在床上,比床还硬的是身子的中部地区,持续崛起,顽固而持久,朦朦胧胧中也没个消停,辗转反侧也不管用。

汉南老家有个说法:愣头青汉子,硬得像钻子;遇到青石板,也能钻个眼(音:ǎn)。迷糊之间,杨成富越是不往那方面想,可偏偏又要往那地方陷,不能自拔之间,居然是露珠偎依过来了,先是羞涩地望着他,眼睛眨了几下,猛地就成了直勾勾的,还没等看清楚,那个脸蛋有点像露珠的女人,索性脱了紧身背心,露出白白的身子……直到身子底下湿漉漉冷冰冰的,他迷惑了:露珠呢?怎么说没就没了?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春梦?

四周黑黝黝的,哪里还有露珠?隔壁那间屋子里,此时也没了动静,夏雷不知啥时回了屋子,正在身旁的那张床上打着沉重的鼾声。

早晨起来买早点时,杨成富忍不住问小舅,你们俩不是还没结婚么?大半夜的就敢……要是以后有了小孩,怎么办?

夏雷骂了一句,“老子睡她,日后就要娶她?睡是睡,娶是娶,两码事……”

杨成富一愣,怎么会这样?露珠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岁,人家还是小姑娘,小舅啊你好歹是大男人,你睡了人家,就要对她一生负责。望着夏雷离去的身影,杨成富依稀听到了心脏碎裂的那种声响与疼痛。他想,下次吃饭时他自己付账,一气扔出夏雷施舍给他的那一卷钱。这卷钱他数过了,150元。对,150元一次性地埋单,从这以后,你夏雷是你夏雷,我杨成富是我杨成富,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为老杨家的后裔,人穷骨头不能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就是以后流落街头,也不会登你家的门!

5

要找的南京小姨,在江宁镇开一家餐馆,准确地说,这个餐馆还轮不到她开,她只是在餐馆打工。家里人称她南京小姨,说穿了就是个外出打工的汉南妹。

汉南这一带重男轻女,说女孩子命贱,恰逢夏季雨天出生,正巧又姓夏,反正一年四季汉南少雨,家里起这个名字,多少算是添了份念想。懂事之后,夏雨晓得这些全是扯蛋,这个世上根本没什么救世主,一切靠自己扛。乡下读书,学校几乎不开副课,一进中学就输在起跑线上,再念下去也是糟蹋血汗钱。一气之下,前些年她早早辍学,想出远门那就得去远远的大城市。到南京找工作四处碰壁之后,无奈中来到这家餐馆,先是做传菜工,后来熬成大堂经理。杨成富见到她时,夏雨穿的是餐馆大堂经理的黑色裙装制服,衬托着裸露出来的胳膊与大腿,有了一种不大真实的嫩白。她配了枚金属小胸牌,小巧玲珑的身段该鼓的鼓该翘的翘该收的收,一口模仿得有点地道的南京口音,哪里还有汉南打工妹子的影子?人是衣服马是鞍嘛。

吃了顿饭,夏雷与露珠开车转场找活去了。也没多少吩咐,夏雨留下杨成富,让他在餐馆练习厨工。这是个伺候人吃饭的活,学问大着呢,先安顿下来,别想学厨师的事,从切菜这样的厨工活学起。

杨成富长这么大还没上过灶台,掌勺大厨们要求的土豆丝,必须切成火柴梗一般粗细,而且一上来面对的是成堆的永远也切不完的土豆,更何况手里的菜刀出奇沉重。头天下来,尽管细心还小心翼翼的,手指免不了还是挨了刀,左手食指那几道口子,其中一道很深,当时痛到了心尖子,隐约能看见里面白森森的指骨,血水滴洒在土豆丝上汪成腥红一片,好似泼了一大勺鲜艳的辣椒酱。稍稍包扎之后,活还得忍着干,杨成富端起盆子就要冲洗血染的土豆,厨师长制止了,连说算了算了,这么一洗,淀粉流失了,这点人血和在里面有啥要紧?就当是红酱油,人血土豆絲炒起来出奇地香。

杨成富刚想争辩,小姨那边喊他过去,说是手头活忙完了也不能闲,得站在店门口拉人头进来吃饭。杨成富一个童工模样,站店会引起路人同情;还有一个就是,厨师服务员们吃的都是隔夜剩菜,常常的饭点不准时。有次传菜,近在咫尺的香味实在没忍住,杨成富偷吃了一小块肉片,有了监控证据之后,小姨自然也没多话,主动担责上交罚款,还“割发三尺”似地象征性自裁以儆效尤,责成杨成富这月的中餐和晚餐时分,站店揽客,视量而定,以观后效。

夏雨只是个大堂经理,手中权限只是些皮毛,大多说了不算,尽管她一直想趁这些年多挣几个,以后好回到曲东老家开一家自己能说了算的餐馆。

站店揽客,杨成富没有经验,尽管走过餐馆门前的路人如过江之鲫,但都是行色匆匆。似乎那些吃客们早就有了归宿,他这样店外苦守,企盼喊来几桩零碎的生意,结果多是枉然。到第二天下午时分,杨成富才算开张。只是这笔生意根本就不算是生意,只是一个打工仔,进来之后坐定半天,眼光数次越过服务生手上的菜谱,最终说出了一句扫兴的话:一份蛋炒饭,两瓶啤酒。

这笔几乎不是生意的生意,照惯例是不会让人有成就感,可当这位吃客吃完付账之后,杨成富有了些亲切,因为对方居然也是汉南曲东口音,属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个人,就是老乡程永雄,与自己一样的难兄难弟,还有点与自己极其相像:程永雄也算皇亲国戚血脉,他的祖上可追溯到凌烟阁24功臣之一的唐朝开国元勋程咬金,多少也能傍个名门望族。这次,程永雄不远千里到南京寻活,多少与哥哥有关。几年前,他哥哥在南京一家工地上做钢筋工时,不慎从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跌落,虽说中间被保护网拦截了一下,坠到地面时还算没有断气。这口气细若游丝着,父亲接到电话赶到医院,面对植物人儿子,几次昏厥苏醒之后,只剩下鬼哭狼嚎和哀声叹气的份。包工头一开始承诺能赔个30万,后来找了个律师,拿着一叠子合同,最后说只赔16万,这还是看在同情农村人的份上。面对16万元赔款,还有医院每天昂贵的治疗费用张开的血盆大口,程父最后狠了狠心,捏紧了剩下的8叠百元大钞。那是儿子一条命换来的,以后这笔钱还要抚养孙子,这笔赔款他只能在医院里用去一半,是死是活全看儿子命中造化;好在儿子留了条血脉,那是程姓长孙,这笔钱只能由他们程家掌管着,如果没有这8万元,父亲担心儿媳会带款改嫁跑路,因为此类事情在那一带先后发生过数起,更何况当地一家银行经理在村支书陪同下闻讯赶来,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一气之下只好存了个五年定期,还是什么一个利息高调了零点几个百分点的教育储蓄……后来,程父仍不死心,说大儿子数次托梦回家,自己伤亡是因为脚手架散落,那是包工头疏忽所致,遗憾的是当初在工地上,工友们都是一种口径地睁眼说瞎话,连同一道出来打工的那几个曲东老乡。父亲担心他们会不会是让工头收买了,所以当程永雄说出想来南京打工的念头,虽说不是原来工头和原来工地,但父亲几乎想也没想地就同意了。

程永雄到了南京,对于父亲来说多少也是安慰,这以后到了清明,还有可能对着那片工地,为兄长烧点纸线,即使兄长骨灰早已运回老家塞进祖坟。面对父亲的老泪纵横,程永雄点了点头。听说南京这边有了活,他们几个老乡就闻着味儿来了,兴冲冲地如无头苍蝇嗡嗡地扑腾着不知疲倦的脚板丫子,因为这家工地老板提前打来了路费,说是一到南京就有活干。等他们到了这里,才知道预支路费的老板只是个二包,唤人过来拿人头费提成。这里招的是钢筋工,有时还要砸壳子板,属于极度重力气活,其他几个人凑合着能做,只是程永雄是电焊工,常年电焊作业损伤了视力,虽说都是体力活,但隔行如隔山,自己只能在工地上找些小工活,给人打打下手,勉强混个饭钱。春节刚过,南京楼市还很冷清,江宁镇这里的好多家工地还没开张,程永雄想在这里找份活干,等于是盼望着先站稳脚跟,他想先这么熬过这一阵,等还清了老板预支的路费和攒足了回程车票钱,再找到哥哥坠落的那家工地看上一眼,哪怕那里现在已经盖起了与天比肩的楼群,他也要看上一眼这才心安,然后回老家过自己的日子。

城市再好,不是自己的家,不仅暂时不是,而是永远不是。程永雄说:你现在可能还不觉得,我可是看透了。不管怎么说,你比我好,在这里好歹还有个小姨罩着。我呢,只有一个哥哥的冤魂飘着,一时还找不准地方……

6

那天,程永雄离开餐馆的时候,看他付账时的眼神,杨成富真想为他免一次单或者为他埋一次单,当时,他的手几次伸进口袋,最终还是抛锚了,生怕夏雨会不高兴。自从认识了这位汉南老乡,程永雄挺给他挣脸,时不时地来这里就餐,半个月不到,他还带了几拨工友们过来,虽说消费不多,但他们实诚,餐费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欠账,甚至夏雨几次想为他们划掉零头时,他们嘴上还一连婉拒,满口说着感谢的话。有次,夏雨说了句:这笔情先记着,等年底有空,请他们过来聚聚,好歹是老乡,这些人,早晚会用得着。

春节一过,餐馆生意要死不活的,一直不像往年那样立即升温。政策紧了,公款消费这个公子哥突然得了场大病似的,星级宾馆特别是地段热闹的豪华酒店,生意极度恶化,加上网络肆虐如洪水猛兽,自媒体起哄猖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大愿意往热闹地段扎堆,心照不宣地生怕撞脸。如此一来,夏雨这样的以地方特色为主的土菜餐饮,倒是逆袭上扬,甚至还能截留不少公家的漏网生意,只不过开票时要做些手脚,还有的就是结账时有点儿拖,资金回笼虽然慢些,但毕竟那些单位能来这里消费就是给面子,至于说何时结账报销,还不是早晚的事?

夏雨比谁都明白,那些公家单位所给的面子,大部分是冲着老板来的,也有几家也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并不是夏雨的热情接待几多出色,哪家大堂经理嘴皮子不是十分利索?但是夏雨不同,与同类餐馆相比,夏雨不仅满面堆笑能说会道,而且还有些酒量。

女人有酒量是可怕的,何况有了酒量还敢于找准机会,为了东道主敢于视死如归同对方炸罍子的年轻貌美女人,大多时候都是异常可爱而令人欣赏。

经常光顾的老刘,自诩崇拜夏雨。用流行的话说,就是夏粉雨粉……铁粉之类。办公室电脑,还有另一个不大常开的手机,上面的屏保圖案,一律是女神范儿的夏雨照片,人家要问,就说是从美女图库里下载的,再说谁又这么不解风情地盘三问四?

五十开外的老刘,是南京市某区的某局局长,能成为一个二十来岁的餐馆大堂经理的粉丝,且大老远地带车过来消费,似乎不可思议。夏雨这个初中学历乡姑,在老刘面前多少算有些姿色,再怎么说粉嫩也是资本,要不怎么会与这样一个身材发福的老咸肉互粉?剧情就是这样,挺着草鱼肚子的老刘是一把手,人前人后受到尊称的刘局,能为她镇住场子。

老刘之所以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消费,多数时候是想来这里放松心情,有时也顺便目睹夏雨一展酒量的巾帼不让须眉之风采。这类乡姑多是没怎么见过大场面,那些从电视屏幕的主席台上走下神坛的官员,原先一个个高山仰止,现在居然零距离地在眼前这么平起平坐着,是不是心连着心不敢说,但就这么面对着面手拉着手也是一件特有面子的事,而且官员们还口吐莲花般一声声赞美,满脸堆笑着献媚……要是还心如止水,这个乡姑怕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夏雨不想做神女,做那些玩意太寂寞,岂不等于立了贞节牌坊找堵?曲高和寡咱犯不上,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样才有气场才有生意才有更多扣点,谁还与红票票有仇还是咋的,这些才是最实在的东东。一得意起来,夏雨就有了些人来疯,酒桌之余妩媚遍及,这让见缝插针的老刘,酒前酒后驰骋纵横时多了从容。只是他们的疆场并不在此,这里只是大战之前的预演,如电视大片开演前插播的一小段广告。真正的肉体互撕,得从餐馆的二层三层包厢直通七楼,那是这家酒店的宾馆客房部。有时老刘也顺便一车把夏雨捎到南京,一夜销魂之后再送回江宁镇。“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谁。”只要老刘一个招呼,精心打扮的夏雨立马闪入陪酒,时不时地就要唱上这么一支歌曲。

这次,是一位外来投资的浙商宴请。老刘一方单刀赴会,这事只能是一对一,如当年地下党接头一般,司机都不便带。说是宴请,而且自己又是对方平时请不到的贵客,老刘可是给足了浙商面子。男人一上酒桌,那股英雄气说来就来,酒杯举起哪有放下的理?英雄豪气一出来,啥也顾不上。酒过三巡,察觉到需要营造氛围,老刘手指一个刷屏,夏雨服服帖帖地如尾鱼儿,游坐到了老刘旁边。

这种场合必须端杯子。尽管大腹便便的老刘几次半真半假地劝阻,嘴上还检举揭发着浙商一行的别有用心,说是让美女喝白酒无异于开水浇花之类。对方却管不了这么多,他们要的就是开心,而眼下的开心就是以酒精燃烧来摧残与撕裂这位美女经理。三五盅下来,夏雨半醉半娇的神态,溅起阵阵欢快之声。空杯又一次斟满之时,几经拒绝的夏雨半梦半醉着顺势一歪,沉沉地倒在了老刘怀里。

突然间一片惊呼声中,怀里如同抱了个孩子,老刘一只手拍打着,另一只自然也没闲着,顺其自然从夏雨半敞开的领口处伸将下去,准确无误地拿捏着那对平躺时也丰挺无比的乳峰,跌跌撞撞的有些顾此失彼。一阵闹哄哄之间,夏雨成了搁浅到岸上的一条醉鱼,就差没被刮鳞开膛破肚了,上蹿下跳地在老刘宽广而敦厚的胸怀里无奈地扭着身子,让人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大呼小叫的声浪激起回应,仍然是爆棚似的笑声,酣畅淋漓地一伸一吸着。

谁也没有想到,夏雨面前的那只酒杯,被门口冲进来的一位传菜生端了起来一饮而尽,一桌子人还在惊诧之声,却见那只杯子忽地砸中了老刘的脸,紧接着,那个被砸中的部位附近,一连挨了两个耳光,声音清脆无比之余,那几张刚刚还荡漾着笑纹的猪肝色老脸,如同遭遇强降冷空气凝固住了,连同声音一起,突然断电一般卡住了。

是个小毛孩子,穿着餐馆工作服。此时,这个目露凶光的小服务生,抓住那只酒瓶,一气朝嘴里倒着,等到酒瓶“砰”地一声复原立于桌上,原先里面很高的海拔一下子陡降得见了底。

众人惊呆的片刻,那个服务生搀起夏雨就往外走,嘴里还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幕发生之前,作为传菜生的杨成富,一直盯在窗口旁边,眼睛几乎充血,身子颤抖着,好几次捏紧拳头。狗官奸商,太不要脸了,瞧你们这德行,这不就是日本鬼子进村“三光”么?我小姨又不是那种花姑娘,她这个岁数都能做你女儿了,你逼她喝酒不算,凭什么还吃她豆腐?这让我小姨往后怎么嫁人?你他妈的就是欠揍,老子好歹是条汉子,如果连小姨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个人吗?就是再挣多少钱又有何用?作为杨家后代,今天就是豁出半条命,也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还没怎么的,杨成富的眼泪说下就下。泪眼朦胧之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他手上挣脱的夏雨,抽手回过来一记耳光,一连就是三下。与刚才自己甩出的那两声相比,这次的几个才称得上清脆。平日里夏雨那张好看的脸庞此时严重变形:给我滚!轮到你放肆?给我记住,这是小姨替刘局偿还的,要是让人家上手,你他妈的早就残了。

杨成富一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人杵在那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眼帘里夏雨的面部表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等到渐渐看清的那一瞬间,却听见夏雨一字一顿地喝斥道:现在就滚,滚回老家去,越远越好。

“砰”地一声,杨成富重重地带上了门,把一屋子的乌烟瘴气狠狠地隔断在那边之后,放声大哭的声音如同杀猪般嚎叫。直到半夜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梦境里恐怖的场面一个接着一个。这次,他看到了母亲摔下山崖后,被村人抬在门板上七窍流血的惨状。那时,小姨夏雨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爬在姐姐身上哭了个死去活来。母亲出殡之时,好端端的电闪雷鸣,大雨泼得睁不开眼。他自己被小姨一手撑伞一手搂着,两人哭得几乎岔了气……半梦半醒之间,杨成富似乎看到小姨抱起自己,一次次抚摸着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害怕,说以后还有小姨呢,什么事由小姨替你做主……

第二天,夏雨酒醒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让杨成富走人。辞退外甥,做小姨的迫不得已,但这件事既然出了,就是自己不说,老板知道了也会追查到底,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闹不好自己最后也要受到牵连。夏雨了解外甥,杨成富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姐姐说过,这小子与他老子,就是与姐夫杨春根一样的倔脾气。这次好端端地辍学出来打工,就是一个不言自喻的佐证。做出这个决定之时,夏雨多少有些纠结,她想了想,还是要告诉杨成富,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打工仔,时刻不要忘了自己身份,想在城市立足没错,哪个没交足学费?她自己当年投奔南京,说是站稳了脚跟,其实到头来什么也不是,更何况这些年下来,吃的苦齐腰深。

7

几年前,初到南京的夏雨,可谓两眼一抹黑。当时,她只带了张身份证,想的就是闯人才市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毕竟脸蛋清纯有一副可人模样,何况正青春着。几天之后,好歹有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楼盘做售楼小姐。

对于推介的这个楼盘,夏雨一点也不知情。她又不是造楼的,懂那么多做什么?所有宣传途径,房产商提供统稿,她们只是鹦鹉学舌,再一个就是微笑服务。“什么是卖楼?你懂不懂?什么都往好的说,先说了再说。说的时候心不要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只要他是男的,你就尽管煽乎尽管吆喝,卖了就有提成。反正现在有钱的人多得是,他们想的就是腾房炒房,特别是外面大中城市的这种海景房,只要看准就揪住不放,把钱划到我们账户上就行。”一阵日子下来,夏雨依旧没有开张,经理忍不住过来点拨,就差动手动脚了:“这样怎么行?胸衣再划拉低点,你看看你,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波这么挺,沟这么深,干嘛不挤出来?这不浪费资源吗?要摸准客人身价,并不是看衣着打扮,是看车,现在开什么车,才是身份标配。”

那段售楼的日子是屈辱的,有时一个月下来,推不出一套房子,恨不得连自己倒贴着连人带房一起卖了。有次,她接待了一位休假军官,是个陆军上尉,高挑的身材,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着就是舒服。那位军人问价时挺实在的,看到军人渴求一房时的那种眼神,夏雨头一次心软了,违心话欲说还休的那一刻,她真的心狠了一把,用眼神支走了那位潜在的客户。看到上尉离开的背影,那一时刻夏雨真的想哭,甚至还想着要是将来能嫁这样一名军官,随他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天当房地当床也无怨无悔。那名军人的清纯,让夏雨心里升出了一种叫爱情的东西,更让她做出了卷铺盖走人的抉择。

在几家用人单位辗转碰壁之后,夏雨只得来到了这家酒店。酒店老板的号码在老家时就有人给了,揣在身上好多时候,她都不想碰这个号码。毕竟这对在南京江宁镇开餐馆的夫妇,是曲东老家人。她只能将这个作为在南京沉浮时所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委身于此。算是念着乡情,老板娘一眼就看中了她,夸她酒量不错,还有那双眼睛很会来事;老板一开始倒有些犹豫,这让夏雨感到担心,没承想这份担心的外面说穿了就是蒙着一层纸,经不住她的眼泪浸泡,一下子就不复存在。后来的一个雨夜,老板娘催账未归,老板一人守店。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老板霸道地叫去了她,然后没费什么周折,也沒有任何协商的环节,老板强势进入了她湿漉漉的身体,所有的动作都是不可抗拒,像是带有破坏性地发泄了一通。得知夏雨不是处女,老板当场很是委屈,这以后又让她悄悄地堕了两次胎。第一次,老板悄悄塞了些钱,说他认这个账;第二次,老板虽然给了些钱,估计也只够塞牙缝的,推卸得有些理直气壮,说他不认这个账,你这笔账要记在老刘头上,“存心逛我还是咋的,想给老子戴绿帽子不是?你们这两个狗男女,他姓刘,流氓;你姓夏,下贱!”

如同让人抓了现行,夏雨当场瘪了。与老刘的相识,就是老板夫妇一手做的局。最早的那次,是去南京城内老刘所在的那个局要账,老板开车送到了老刘楼下。这之前,老刘已经在酒桌上见识过夏雨的酒量,这种见识也只是浅尝辄止的那种,喝过几回酒,交换过手机号,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个交杯时,夏雨白皙的手腕被老刘狠狠地捏了一下,挺柔嫩还粉嘟嘟,仿佛一用劲就能掐出汁水,有点像是大街上一种饱汁多肉的水果。具体是什么水果,老刘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一直晃荡着,如小时候看着邻家果园挂果的鲜桃,高高吊在枝头。老刘有些清醒了,那种水果就是鲜桃,必须的。不是吗?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当这只曾经高高悬在枝头的鲜桃突然落到手里,老刘怎能不啃一口?

那天的记忆就是热。世纪之初的南京之夏,热得无与伦比,真对得起“火炉”美誉。老刘所在的那幢楼,原先楼下的马路两旁,有着对应的两行足足有三层楼高的法国梧桐树,据说这树有了些年头,遮天蔽日地挡住了南京城近年来的城建成就。春天那阵子,好像有高层下来视察,这边迎接接待时,不知是出于视觉还是安全警卫考虑,这一带有着近百年光荣历史的法国梧桐,一夜之间被刨得精光,栽下数月的新型景观树一时还没气场。老刘房间开足了空调,也营造不了以前那种自然遮荫的凉爽。偏偏这个时候,一身超短白裙的夏雨,高跟凉鞋踩着鼓点般旋律,绕过了局办公室主任和几位副局长办公室虚掩的门,径直朝着里面的老刘办公室走来,而且只是轻轻地敲了几次门,人一闪而入,就很响地一声,直接把门反带上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刘一抬头,见是衣着如此省略的夏雨,自然有了些惊喜,但很快转换成了惊慌。老刘打了声招呼,示意有事开门再说,见夏雨没个反应,他自己快步起身绕过来开门,顺手捏了下她那丰硕的大腿根儿。等他刚一回到座位上坐实,夏雨无声一笑,皓齿闪烁着一线光亮,蹑手蹑脚地复又把门重重一声掩上。老刘急不得气不得,声音还不敢往高处走,这下,他知道夏雨前来是为结账的事,于是就连忙拨了电话。办公室主任闻讯而来,沿途这一溜过来时,几位副局长的门看似关着,但门框那里却若隐若现地留了些不大不小的缝隙。

初次登门,夏雨首战告捷。接下来,老板为答谢老刘,自然夏雨还得到场。老刘毕竟是老刘,官场摸爬滚打之辈,几十年老江湖,她一个乡姑哪是对手?一陪即醉那是必须的,其实醉与不醉,老刘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醉过之后自己如何收拾残局。老刘喜欢夏雨微醉的样子,这个饱满多汁的乡姑,越是抵抗越是能激发老刘长驱直入的欲望。直到大汗淋漓地从夏雨身子里鸣金收兵,老刘先是有了些欣喜,继而又有了些胆怯,“还真是啊?没想到,这咋办?还以为你早就不是呢……别哭,我会负责的。”伏在夏雨光洁的胴体之上,直喘粗气的老刘冒着层层虚汗,沾在身子上粘不拉叽的。夏雨似醒非醒的,一番梨花带雨则是事先彩排过的,这让老刘总算做出一种担当似的承诺。看着老刘装着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闪人,夏雨抹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庆幸自己伪装处女的手脚滴水不漏:腰别死老鼠,冒充老猎户。你他妈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怂货,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假的,一屁三个谎,想得臭美……本姑娘第一次,早就给了初恋男友,你他妈也配?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杨成富的这一次冲动,惹恼了这条好不容易上钩的大鱼,让自己苦心经营的心血付之东流。夏雨能不伤心吗?这些年来,为了站稳脚跟,在老板夫妇的棋盘上,她只能是颗小卒,身后没有退路,过了楚河汉界后只有拼命往前拱,哪怕遍体麟伤,最多也只能左右徘徊那么两下,舔干血迹后抖擞精神硬着头皮……

小姨这些年来的不容易,让杨成富知道了自己的冲动闯了大祸。这样一来,餐馆即使还想再开下去,自己也要开路走人。可又往哪里走?夏雨指了一条道:回老家,向老师和赵军认个错,重新坐进学堂好好读书。

杨成富叹了口气,虽说只能是妥协了事,可心里仍有不甘,梦里几次与人打斗得厉害,先是赵军后来又成了老刘。心情平复下来,杨成富悄悄地收拾停当之后,与夏雨来了个不辞而别。他想着有空得重新办一张手机卡,把手机里原先的几个号码删去,这些名字里面,不仅有夏雨,而且还有夏雷。

见到杨成富,程永雄的确吓了一跳。杨成富是找上门的,像是要说个什么事。两人见面之后,程永雄也没问出个什么,就只顾先睡了个午觉。这些天他太累了,有时说话之间就能打个瞌睡。这次,他是被杨成富手里的那把水果刀给吓醒的,他没想到蹲在地上的杨成富,一手拿刀在另一只手臂上游走,地下汪了一窝的血,也没有听见他吱声一下。

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对于杨成富的遭遇,程永雄有苦难言。工地老板嫌程永雄不对路子,几次劝他走人。两个人在附近几家工地上转了几天,一度还钻过农民工兄弟的工棚想找份活干,最后还是一次次失望。

程永雄说:回去吧,不找了,我哥死在哪个工地,不重要了。这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个命。真搞不懂,我们有一身力气,南京却不待见。回汉南老家吧!我还剩些钱,够买两张火车票,等到了汉南,什么事也就不是事了。祖祖辈辈那么多亲人,他們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不也能活下来了?

这么一说,两人有了些泪。一开始,杨成富还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诉说南京的艰难,现在一想也没这个必要。手机已经欠费,也没必要续费,停就停了吧,本来就没什么用的一个破东西,那上面的许多功能就不是为我们穷人配的。关键时刻,那里面存的那些号码,没一个顶用不说,连个壮胆的也找不到。

8

买了火车票,算算剩下的钱,本想离开南京之前,两人喝上一杯结个生死兄弟。

现在看来,钱,真的不够用了。

一听杨成富说的这个主意,程永雄当场同意,说:那就以水代酒,好歹咱两个都是名门之后,愧对先人呐。兄弟,我年长几岁,是哥哥。等回到老家,哥再把这顿酒补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干!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面对一轮南京的春月,结拜为生死兄弟的两人,朝天朝地朝着对方,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还有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心愿,一个是祭奠冤魂飘散异地的哥哥;一个祈祷着早日找到继母,保佑妹妹李白霜从此不再失去母亲。

就这样,他俩在这趟车上遇见了我。

想想这趟车的终点是汉南,即使到达他们的曲东老家,也有两天一夜的路程,他们没买卧铺票,连座位也不一定能候着,这一路撑下来不得扒掉一层皮?我心软了:“干脆,要是累了,就钻到车座底下,这趟车是空调车,只要把肚子盖好就行,孬好也能睡上一会。”

程永雄憨憨地笑出声,如果不仔细听,似乎都感觉不到他出声了没有。我老婆这时突然地又斜了我一眼。我说,没什么,以前我也经常这样睡过,不信,我给你们示范一下。

杨成富乐了,他没想到我居然给他们示范。那一时间里,他的眼神油油的,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老家,父辈年龄的人,从来不会这样教育子女,他们的教育方式很古板,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几乎与他没有语言交流,更何况杨春根本来就木讷寡言,只知道抬头求人不如低头求土。

我老婆有些听不下去了,母性突然间流淌开来,她打开了随身带的水果袋,给他俩一人两只红彤彤的大苹果,还掏出了七八包零食和几小袋茶叶,这其中就有我喜欢在旅途上吃的那种故乡产出的南瓜籽。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杨成富似乎还不会吃这种小包装南瓜籽,有几次几乎吃不到瓜籽仁,连皮带壳似地囫囵吞枣,嗓子眼里还一度呛得难受。于是,我老婆急了,手把手地教他,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老婆气了,惩罚似地在他的手上拍打了一下,谁知就这么一下,杨成富一咧嘴,整个人半蹲下来,喊了声:“疼,大姐,真的好疼。”

是那只还缠着手套的左手,里面像是又洇出了暗红色血迹。我老婆急了,执意让他把手套摘下来。程永雄说,就别让他摘了,那里被他用刀划拉得一道道的,很深,快见骨头了。要是有纹身的话,那天,他就想去纹个“忍”字。

原来,就是为了纹上这么个字……这又何必?我当然生气了,你们俩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名门之后,还有什么皇家血统。所谓的名门之后皇家血统,要是没被官方认可,又有个什么用?就是孔门第N代嫡孙,在某些地方也不一定好使,何况这几千年来,泱泱大国所出的名门能数得过来吗?充其量只是一份缅怀罢了。你俩真的了解你们祖上家族的历史吗?不论是老杨家还是老程家,就是你们所说的杨广、程咬金这些祖辈,也是金无足金人无完人。

于是,我度娘了一下“杨广”,屏幕上立即列出了他的一些不齿行为,如逼宫女穿开裆裤之类;“程咬金”有着三板斧倒是不假,但卖耙子不讲道理的事,也是实在难以启齿。

只那么一会,他们两个有些蔫了。我老婆也一旁劝说,江湖水深,哪能由着你一个毛孩子出来混世?回去后向老师与校长认个错,那个赵军,也能从头再来好好相处,什么事说开了不就结了?“最好是回校读书,你成绩那么好,大不了补读一下初三,考上高中,将来上了大学……这才是人间正道!”

杨成富听了,半晌,说了一句:还是算了,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经不住我夫妻两人的再三询问,他这才给了杨春根的手机号。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好在对方僵持了好长一会,终于还是通了,对方的声音很沉很重,语速慢得让人着急,十几分钟时间里,也没有说到十来个字,多是我一个人在这边反复地劝说,如同传销洗脑一样的口吻。杨春根话语惜字如金,大意是:孩子在外面要是不好混,就回来吧,哪里黄土不埋人?

我还想劝说一些,说杨成富要是上学我可助一臂之力之时,对方突然挂了。

与他俩分别之后,一下车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保存这个手机号。从心底我有了一种渴望:我要帮助这个辍学男孩,让他与我们的孩子一样,读大学找工作,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有尊严地活着;包括程永雄也是一样……

我和老婆准备下车时,这两张青涩的脸上,不加掩饰地现出了一种难舍。隔着过道人流,他们远远地招了下手,一转眼就被匆匆上车的人流所阻挡。下车了,我看了一下所乘坐的四号车厢,再看看手里的车票,猛地,我愣了,我老婆也怪罪起来:明明我们买的是五号车厢的票,四号车厢那两个座位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他俩是从始发站买的票,怎么能没有座位?那两个座位,分明就是他们的。

我脸红了: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俩,反而连忙让给了我们?

莫不是这一路出来,惊着了怕着了,明明是他们的座位,自己却不敢坐了?

我无法做出准确解释,连同好多天里,也想着这一次与他们邂逅的列车之旅。是的,既然有了缘份,况且我也作了承诺,我就有责任拯救他俩;他俩本可以拥有美好前程,最好是返校复习,实在不行将来也可以成人自考,只要有张大学文凭这样的敲门砖再加上努力,命运完全可以另起一行。

这以后,我陆续寄了一些复习资料。好在杨成富在车上给了我地址,程永雄虽说没有,但我也可以同样再寄一份请他代转。我老婆戏说我这个无名作家,埋头写了那么多小说石沉大海不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倒还有些悲天悯人情怀。我只得一笑而过,笑得云淡风轻,直到有一次,接到了“杨成富”的突然来电之后,我的这种心态才有了一些收敛。

那个号码被我设置成了“杨成富”的名字,直到接通之后,我才知道是杨春根的声音。原来,他们并不是有意打电话给我,是我无意中触碰了这个电话号码,他们这才回拨的。杨春根的声音有着微弱,像是陷在大山洼子里,信号并不是很好的那一种。

杨春根还是以前那样,话语很少,哼哼哈哈的也让人一度听不真切。直到后来,他的嗓门高了些,让人听出了一种不和谐,大意是:我孩子运气好,那次从南京回来,火车上遇到了你算是遇上贵人。好心人大菩萨,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你要是真心对我们家好,最好寄点钱来,我们这里……只有钱最管用。

9

从杨春根当年所处的角度来说,或许他说的并没有错。那次通话之后,没过多少天,我还有些放心不下,遗憾的是这个手机号从此成了空号。

即使空号,我也没有删去,说起来还是有点舍不得,甚至还有点神往杨成富所说的那片土地,要是往后真的能见上他一面,我真想当面问他:你那里的春桂花,现在还开着么?你不是邀请我去汉南吗?我还真想去一趟呢……

这一说,时光过去了N年。直到有次,与一位汉南籍诗人聊天时,对方炫耀着一种鸡纵菌,说那是一种美食。度娘上说,是一种天然野生菌类,难以采摘。

难怪,杨成富当年说过,他与妹妹上学的零用钱,有些就是妹妹上山挖鸡纵菌换来的,只是这种野生鸡纵菌,多是生长在荒无人烟地带,有的还在悬崖峭壁。

再次神往起汉南那片土地,是缘于省作协的一次采风活动,此行景点就有九天瀑布群,还有罗家滩油菜花海,这些都是曲东那一带的风景名胜。有次,我在一期电视旅游节目上打开了汉南卫视,上面说,曲东市实行了村村通,好多住在大山里的农民举家拆迁,集体搬进城市成了居民。

多么期盼杨成富和程永雄他们,也在这一拨幸福人群之中。准备去汉南采风之前,我比同行的那些作家诗人更为兴奋,此行对我来说,还要收获着一种拯救他人的荣耀。

前往罗家滩油菜花海景区,沿路盛开的春桂,让人心情大好,“小杨啊小杨,你现在何处?当年,你不是邀请我来汉南吗?现在我来了,告诉我,你在哪里……”在一家景点,当地导游解说之时,有个年轻后生笑著朝我走来,朦胧中一度我还以为是他,一看,还真的像。只是那人到了眼前一说话,我就知道看错人了,原来是个兜售旅游纪念品的,居然还冒充老家也是我们那一带的。

几天行程,见到杨成富和程永雄的想法只是痴人说梦。虽说一路美景让作家诗人们大呼小叫的,但我心波澜不惊,甚至手机里有了个当地电话的来电显示,我也懒得理睬。这年头的陌生电话,不是推销楼盘就是商业贷款,接了就是麻烦。有个小品上不是说了?天上掉下的肯定不是馅饼,十有八九是陷阱。

可是,这个电话却顽固地与我的忍耐较着劲,等到我想严厉喝斥他时,手机里传来了一声亲切的称呼。

居然,程永雄找上门来了。

偶然一个时机,程永雄获悉了有个来自我们家乡的旅游团,而且这其中还有个与我等同的名字。抱着大海捞针试试看的想法,居然与我联系上了。

我们所旅游的地点,其实就在他们家附近,而且这个景点居然与他们有着业务往来。想起上次列车一别,十来年的物是人非,有一点还是让我担心到了:杨成富的妹妹李白霜,后来就是为了挖鸡纵菌摔伤了。“不过,白霜也去了矿上,先在厨房烧菜,以前日子苦,烧了好菜也能先尝几口,工资低点也不吃亏。后来,白霜进了管理层……还能去哪家矿上?”

莫非?我简直不敢信了。

“一开始,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赵军会收留我们;更不敢相信当年一气之下远走他乡的杨成富,会回头向赵军求饶,而且赵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当年的我们,的确过于幼稚。”我真没想到,这一番话语居然是当年那个只有初小文化、说话都有些结巴的程永雄说出来的。

似乎程永雄还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杨成富当初凭什么还要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心地刺出了那个“忍”字?

10

在手腕上刻“忍”字的念头,杨成富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实施。去纹身门店费用昂贵,不如亲自操刀。幸好,工地上有现成工具,没怎么费劲,杨成富就捏了把尖刀,虽说生了锈有些钝,但对付这身皮肉倒也绰绰有余。

刀尖划拉出一道血痕,那种剌痛的感觉让他心里发冷,刀尖如犁缓缓前行,地上开始积聚着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子,有些鲜红,也有些泛黑。于是,刀尖也有了些踌躇,走走停停地带来了加剧的痛,一点也不痛快,原想刻出个像样的“忍”字,只是那把锈刀不大争脸,划拉出的几个笔划,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个成型的字。

第一个看到这个四不像的“忍”字,是程永雄。程永雄嘴巴张得极大,像要一口吞掉这个“忍”字的表情,“疯啦?上医院,打破伤风针,当心……”

只是,程永雄的吆喝声,很快让风给淹没了。比风还快的是跑得远远的杨成富,当然还有地上流成星星点点的血滴。杨成富回头吼了一声:你别管我,老杨家的天生命贱,白天白死,黑天黑夜,露尸露埋……

让杨成富没想到的是,自己忍痛刻下的那个“忍”字也不争气,没过些日子就更不像那个字了。等到赵军同意与他相见之时,杨成富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那个字给毁掉,他担心赵军知道了这个“忍”字,怕引起不必要的错觉,联想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要想进矿找事做混口饭吃,必须要忍。不是嘴上的忍,是心底里的那种忍,还不能让人察觉,就当自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人家收了你,你管人家为什么要收下你?你这一辈子还想东山再起还是咋的?

如何毁掉这个残存的字?吐着红火星子的烟头烫上去,与刀刻时的疼痛不是一种味道。反正都是疼,疼死拉掉算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赵军看到这个字的痕迹。一连几天,手腕上的那坨伤痕这才慢慢褪去,连同一度难闻的焦糊味,几度让他恶心得想吐个痛快。

好在,赵军没有闻到,更不要说看到。赵军那阵子也挺忙的,他没心思关注这些。就像路上疾飞的奔驰,哪有心思在意后面超车的那辆农用三轮车,还一个劲儿地摁着车笛?

“不错,就是赵军,不过,现在是我们赵总,天上飞来飞去的,我们有时也找不到他,经常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他,动不动就是开会,虽说读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人家说话一套套的,记者见了都毕恭毕敬,叫他们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赵老矿长退了,正准备斡旋一下,趁着奥运经济效应,想把赵总往上面推一推。还别说,迎奥运这两年,赵氏父子可是做了不少慈善。”程永雄看着我,笑得有些心平气和:没想到吧?不过,大哥请你原谅,杨成富,还有我、我们当年都骗了你,你寄来的书,我们都没打开……你要是去一趟人才市场,黑压压的人头,一层层的,那么多没有考上重点大学的,有几个找到满意工作?更何况我们?当年多亏没听你的,要不然一条道儿走到黑。

程永雄说,杨成富与他想的一样,返校复读?聊斋还差不多?他们想的是何时挣一笔钱,将来怎么说也要把孩子送出国去。确定了“曲线救国”之后,他俩低下了头,找赵军负荆请罪,别说当马仔,当打手也成。正好矿上招人,赵军既往不咎,并一再在父亲那里说情。没几年,赵军大学毕业,接了这个矿领着他们干。这么些年下来,终点又回到了原点,赵军依旧还是他杨成富的“班长”,只是当年那个让两人都有些暗恋的学习委员陈倩,真的考上了南京一所名牌大学。

“你可能还不理解赵军,我们当初……或许没有理解人家,总有点仇富恨官,把人家想象得那样阴暗,其实,是我们错误地把人家当成了假想敌。他家那么有钱,还会提防我们?”程永雄停了片刻,往年那个不善言辞的他,现在倒也巧舌如簧,让人感叹岁月竟有如此造化神功,“坏人?哪里没有?就是在山里走夜路时,难免也会碰上狼,一条两条一群两群的,你多防备些不招惹它们就是了。就算是它们盯上了你,也别怕,与它们玩命就是了……”

程永雄还告诉我:杨成富的小姨夏雨也回来了,在矿上找了个事做。夏雨最后被南京老板娘打回原型,也托杨成富求的情,赵军一同“并购”的还有他的小舅夏雷……他父亲杨春根,在矿上值班室里干个门卫,失散多年的继母最终也被木匠甩了。还好,现在这一家人总算在赵总矿上团圆了……这得多亏赵军造福一方,积了大德。

这都什么事啊?看来,我真的是被打脸了。唉,好菜让猪拱了,在心里,我只能生出这样的愤慨。我想,杨成富他们是穷怕了,有钱的日子谁不想过?

杨成富混得更为滋润。毕竟与赵军是同学,“苟富贵,勿相忘”用起来顺手也贴心。听程永雄说,这家矿上的桑拿,还有那个量贩式KTV,杨成富都有了点小股份。有没有股份还真不一样,有了股份不管多少做事就铁心,遇上事敢于冲上去玩命。矿上还办了所希望小学,教学层面的事,赵军请了自己的班主任来打理。那个曾经拿空调说事还拧过杨成富耳朵的班主任,现在虽说与他们还有师生情分,但更实在的是与弟子成了戰略合作伙伴。所有的人都在感谢赵军,只不过赵军在这个公益性学校,挂的只是个名誉校长。他簇拥着孩子们雀跃的画面,一度出现在多家行业媒体的重要版面和黄金时间段。

这一阵子,杨成富随赵军一行去了南京,电话里再三交待,让程永雄热情款待好我这个菩萨心肠的小说家,还说过两天就坐飞机赶回,看看能不能出点血请个国内著名导演,找出我的哪个小说拍一部惊世骇俗的大片。我连说算了,我的小说还拍大片?那是秃子头上的毛……好在有了手机号,以后方便联系了。这次我是随旅行团活动,单溜不大方便。

程永雄大手一挥:你就别管了,机票算我的,直接车送机场。

那所希望小学,我没抽出空去看,只得向旅游团请了个假耽搁一晚,明天赶上大队人马。晚餐丰盛,酒水与菜品,都只是在影视上看过的。程永雄说,别在这上面耽误时间了,饭后活动安排好了,K歌嗨一下。

我犹豫了,酒劲一时上了头,抵不过热情,连拽带拖之间,只好客随主便。

我没想到,那个消遣会所居然如此奢华。陷进柔软的沙发,手边摆满各类时令水果,香烟也是南京九五至尊,茶叶是闻名全国的曲东名茶,更让我没想到的,这里还免费提供一种小包装南瓜籽,与我当年在火车上吃的完全是一个牌子,甚至同一个厂家。一问,还真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

挂壁电视里循环放着各位服务小姐的资料片,看那一个个青葱岁数,想找到一个过了20岁的还真费劲。她们满脸春风地盛开着,衣着三点式,字幕上滚动着三围、身高、年龄、学历等数据,与之匹配的是那些天花乱坠的服务项目与出场价格。还没等我拒绝,程永雄按了铃声,好端端的墙壁中间,渐渐开了一扇门,轻柔的霓虹灯下,七八名几乎没穿衣裳的粉嫩小姐鱼贯而入站成一排,一一表演着舒缓的舞蹈动作,显出了极好的肢体功夫。与此相伴的,是她们身后传来的一首舒缓又耳熟的歌曲。

我这才看清楚,头顶下倾斜而下的一层层梦幻般的霓虹之间,后面还有一排略施粉黛的小姑娘,都穿着学生服裙装,每人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还别着某所小学的校徽。裸露着的胳膊与大腿在灯光下一罩,粉粉白白的闪出荧光。这支由她们齐唱的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中间略微靠前的一名女生径直朝我飞来,一脸浅浅的笑。没容我说话,似只小猫一样,三下两下钻到我的怀里,“我叫陈倩,1098号,记住了没?”

陈倩?哪个陈倩?什么“一动就发”号?

“你们说我是陈倩,我就是陈倩。今晚,我听哥的。”陈倩的嘴拱着我,大胸蠕动着,让我的酒劲一时儿清醒一时儿混沌,“你多大?你今年才多大?”

“老板,出来潇洒,还带查户口呀?OUT了吧?奥运会都吸引过来了,什么年头了,还85后88后?90后早都出来混了。现在的老咸肉,哪个不喜欢小一号的?”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嘛。

“还能有哪个陈倩?杨成富班上的那个学习委员?那个陈倩远走高飞了,别说杨成富,就是赵军也梦想着搞到手,可能吗?错过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程永雄嘴巴凑近,咕嘟咕嘟的:“这是个同名同姓,小一号模仿秀。从网上招的,平时供着,贵宾来了才出台。怎么样?南京城小妞,老子土包子怎么啦,她还敢不服服帖帖?”

眼帘有点蒙了,陈倩贴了上来,模样儿真是一捏就能出水的那种娇嫩,让我这般年岁都有些枯木逢春。我几乎缴枪投降,任由她的小手在我身上游弋,那枚校徽在她那高耸的双乳之前有点站不稳,上面的“三好学生”四个字颤颤巍巍。我如同被她使了定身法,心里想走,可是浑身却不想挪动步子。她的那双手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坐在清澈见底的小河旁,观看小鱼啄食的那种天真。那一尾尾小鱼就在眼前漫游,让人有了伸手捉起的冲动。

只是,我还没动呢,这尾鱼儿游得好好的,突然一惊,声音莺声燕语:大哥,别性急嘛。一会儿,包你舒舒服服……

一转眼,陈倩的校服说没就没,如落花随风而去,一个热烘烘的白净身子直挺挺地挡在眼前……我一个激灵推开:算了……今天算了。

“大哥,你打过车吧?”不知何时,程永雄从另一间屋子跟了出来,还没等我出声,又说:的哥拒载,乘客可以举报。我们这里与运管局一样的管理模式。小姑娘不就图个挣钱?大家都不容易。陈倩平时不出单,这次还是老板点的……

我问:老板?不是杨成富么?

你可能还不知道,那可不是以前的杨成富了。这个桑拿会所开张的时候,露珠也想来应聘,杨成富硬是拒收。露珠急得摊牌,说: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会,只要给个位置,我保准放得开。做女人,不就這么回事?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只要年轻敢放得开,什么事都不是事……

露珠?他那个小舅母?我疑惑了。

“还能是谁?只不过早被夏雷一脚踹了。杨成富说她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胸部都不起皱,身上没个硬货,当我是慈善协会……”山风起了,程永雄有了些醉味,还一脸的不屑一顾。

一直疑虑的问题,突然间摆到面前:当年,赵军为什么要收下他们?杨成富一家人为什么能在他呵护下衣食无忧?如果当年他考上大学再进入职场,猴年马月能有这般能量?

我想当面问他,可他人在南京。程永雄说,杨成富又来了电话,说董事长临时有个考察,行程还得耽搁几天。要不……再住几天,见一面再走?还有哈,我们也会知恩图报,要是大哥哪天混得不滋润,不如与嫂子一起来汉南,大家一起做,赢了一起狂,输了一起扛……

“也只是一说,我们怎么会输呢?那个输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程永雄嘴里的馊味,几乎都要喷到我的脸上。

想了想,我叹了口气,算啦,还是算啦。

后 记

离开汉南,我嘴上虽说是算啦,可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总觉得这两个小兄弟,等于是我在汉南置了一亩三分地似的。甚至,我老婆也感动了,还计划着过几年我俩退休了,攒点钱到赵军那里入个股。

这条线……暂时留着。老婆说:眼下,逢年过节,发短息问个好,齐了。

我一想,她说得在理。那么些年,一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后来有了微信,虽说加上了,但也没有与他们视频一个。这次,我都快退休了,因为孩子想在南京买房,一时凑不够首付,就想到了他们。微信视频刚一开启,没想到却哑了;再换一个,还是如此。

“怎么?把我删了?手机号也是空号?”我有了担心,“会不会,他们出事了?”

老婆连忙在手机“度娘”上输入“汉南赵军”字样,让我们惊恐的网页,蹦出来一大串。那一刻,我俩有点瘫软了,身子好半天也没有站起来。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塌了……”老婆念叨起了网上的桥段,蛮悲情的: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只是,怎么这么快呢?

责任编辑:侯波

猜你喜欢
杨成赵军夏雨
夏雨
Existence Criterion of Three-Dimensional Regular Copper-1, 3, 5-Phenyltricarboxylate (Cu-BTC) Microparticles
隔离的松风
抓住整体巧妙代入
七分审题三分做
夏雨
抛体运动与圆周运动
Investigation of human motion effects on 60GHz indoor office propagation①
夏雨的颜色
雕塑随想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