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的精神

2019-06-14 09:08叶平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林逋孤山西湖

叶平,陕西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出版著作11部。

生命像一棵可以行走的树,是落脚于低处,还是耸立在高处,或是在高与低之间的平原上安家,起点是无法选择的,高度却可以自己把握。多数人会在低处和平原地带安顿下来,只有极少数人一直往高处走去,去领略孤独,也包括荣耀。孤独者居身高处的魅力在于独一无二。

我们说“江南风流”,少了西湖是万万不可的。那么,西湖的灵魂是什么?一定少不了断桥、雷峰塔、苏堤、白堤这些关键词。遗憾的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与西湖的情缘更是鲜为人知。这个人叫林逋,即林和靖。

林逋40岁之前,漫游江淮,40岁之后守望西湖孤山,20多年不进城,终老山中。“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大声说出自己的人生志向,并用行动去见证,林逋做到了。他对功名富贵毫无兴趣,也不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是彻底的唯美和单身主义者,与梅花、仙鹤作伴,把梅花视为妻子,把仙鹤视为子女,称之为“梅妻鹤子”。

林逋(967—1028)字君复,浙江大里黄贤村人(一說杭州钱塘)。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书载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清贫,勿趋荣利。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林逋在世61年,死后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

说林逋,不能不说源远流长的中国隐逸文化。隐逸就本质而言,是一种先天的精神基因。真正的隐逸大多数是因为适应不了外部环境,从而选择一种自我疏离的人生态度。隐逸有真假。真隐逸往往是平和的、与世无争的,他们追求个性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寻求诗意地栖居,是人性的一种自然回归。比如林逋。

林逋生活的宋代,是隐逸之风盛行的时代。据不完全统计,在近三百年的两宋期间,至少出现了近四百位载于史书的隐逸。那些与世隔绝、不为人知的隐逸不计其内。这一时期隐逸的“质量”较高,隐逸生活趋于审美化、高雅化。隐逸形式也五花八门,真隐、假隐、朝隐、市隐、学隐、道隐、心隐,历历可陈。如:亦官亦隐、身在朝廷而心在山林、内心歌唱着精神归隐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辙、范仲淹、范成大、陆游、辛弃疾等人;隐居山林深思著述授徒的张载、邵雍、朱熹、戚同文、刘勉之、胡宪等人;隐居的道士、高僧有陈抟、智园等人;以隐求仕的有种放、常秩等人。还有崇尚心隐的有林和靖、苏云卿、松江渔翁、杜生、顺昌大人、南安翁等。

如果说,老子以独特的哲学表达,为隐逸提供了理论基础,那么,庄子则为隐逸思想注入了灵魂。隐逸在庄子那里从一种抗议、疏离变成了一种审美和情趣。中国的隐士大多都有浓厚的道家色彩,道家为隐逸提供了哲学依据。某种程度上讲,道家哲学就是隐逸哲学。

林逋不是道家,也不是佛家,更不是儒家,他无宗无派,却从另一条荒凉的小道,抵达了本源。

林逋本身是一片湖,我说的不是洞庭湖、太湖、巢湖那样浩瀚的大湖,也不是西湖、东湖那样的名湖,而是山野林海中的天然小湖,或叫海子。这样的湖再小,也已经是大景观。如此的一湾清波气象虽小,但它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有天然的“造血”功能,是完整的生命循环体系,永不干涸。如此说来,一个人把人生的小溪汇成如此的风景已足够安慰,有没有大海、湖泊的气象便不重要,因为大海和湖泊最终会接纳并收藏它。

我以为用这个意象来解读素有“梅妻鹤子”美称的林逋是恰当的。他用一生心志淘就的那片精神湖水,隐于西湖深处的孤山野岭,宁静如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这片看似不大的湖水,却有着空前绝世的清明。

林逋的祖父曾出仕五代时吴越的“通儒学士”,可谓书香世家,自小得书墨熏染。林逋决意把人生交付山水自然,有三个原由:一是家族突遭重大变故,万念俱灰;二是佛性极高,悟透红尘;再是受老庄思想影响,唯愿活出真性情。

应该说,家族衰落在林逋心中会烙下烙印,但作为隔代晚辈,冲击并不直接。倒是“通儒学士”的祖父对他影响很大,内心一定燃烧着儒家建功立业的理想。然而,对官场丑恶和现实黑暗的过早透视,又激活了他血液中更为活跃的道家归隐思想。所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现实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如此腐败怪异,许多士人又谄媚逢迎。当丑陋的政治运作,把代表良知和正义的士人挤到死角,使之失去放声呐喊的最后空间后,他们就会心无所系,产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这个时候,归隐,不失一条理想的通道。在传统士人的视野里,隐,就意味着依佛傍老。这条路上的身影历来络绎不绝,而过早叛逆并喜欢独处的林逋又怎肯随波逐流?隐,也要隐出个性。

面对心之绝望,只有两种结果:不在孤独中超脱,就在孤独中沉寂。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既没有大起大落的入仕体验,也没有阴阳两界的生死经历,又没有肝肠寸断的情感折磨,唯一的一点也只是自幼父母双亡,过早品尝了人间冷暧。但这盆冰水不至于浇灭人生的烈焰。有一点倒是让人迷惑,张岱在《西湖梦寻》说,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是林逋自用之物,那只玉簪呢?终生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世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

林逋在40岁之前是一个徐霞客式的旅人,遍游江南山川湖泽。江南人文荟萃,盛产才子佳人。集诗、书、画于一身的林逋,每到一处登堂入室,成为座上宾也该是常情,以得到林逋的字画引以为荣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走到一个养眼、养心、也养身的去处,林逋大概会多住些日子,一年半载也是有的,直到从情感上融入那片水土,也被那片水土真诚接纳。其间产生一段爱情佳话也极有可能,而且是确有其事,不然,就难有《长相思》这样不朽的情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将送行女子的离愁别恨融于对山水无情的怨意之中,在历代情诗佳作中,孤峰独立,别具一格。

史无记载,只能猜想。设想少年林逋遭遇到了一场旷世绝恋,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第一次进入那双天才的慧眼就再没有走出去,林逋不相信今生今世还会遇上如此完美的佳人,偏偏有缘无份。斩断这段姻缘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结果已经明白,无需枉加猜想。因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做出任何离奇荒唐的选择很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林逋的人生谜团到此已经解开。

这样看来,林逋的终身不娶,“妻梅子鹤”之说就让人疑惑:那个终身只爱草木禽羽的人,能写出《长相思》来吗?也许只是一种传说,或一个唯美的佳话而已。因史书无载,不便猜测。后世以“梅妻鹤子”意喻清高脱俗,《辞海》也是这样记载的。

凡人肉身,有情有爱,这是对的。一个风华正茂、儒雅潇洒的男人,在多情的江南经年独行,怎能不与一双意动神迷的慧眼相碰?两颗涨满春潮的心,又怎能不擦出眩目的火花?不体验人之七情六欲、生离死别,又谈何透悟人生世像?仅仅是走四方、看风景,那就不是林逋了。如果是看破红尘,直接遁入空门更为省心;如果想当旅行家,那该去名山大川,脚步也会跨出江南之外。他的出走,既不是旅行也不是谋生,是要试探生命和心灵完全解脱后的无限可能性;是要体察民间百态、人间万象,以及贫富、尊卑、生死、人情、人性的深层根源;是要寻找安顿肉身和灵魂的最好方式……还有一些猜不透的心事。要完成这些使命,自然不能走马观花,必须在一些可称“符号”的地理位置上留下印记。当然,这些在林逋并不当作使命,他不想活得太累,心里明白就行。

旅途之上,不论遇到多少凄风苦雨,也不论经历了多少无眠之夜,有一点可以肯定:内心里,林逋不会感到是一种苦役,很可能是圣徒才有的虔诚与宁静。如此送暮迎晨、冬去春来,人生最具活力的年华似水东逝,转眼已进入不惑之年。

某一个秋雨之夜,他翻来复去睡不着,感到腿脚有些疼痛,心里亦是淡淡的酸涩。早晨挣扎着起床,面对铜镜,看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以及头上的些许白发。感伤突袭而至,情难自禁,操笔写下了《宿洞霄宫》——

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

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

凉阴一鸟下,落晶乱蝉分。

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

走了太多的路,林逋终于感到累了。天地之大,再美的风景看一眼就是缘分,多看就是奢侈;再难忘的体验有一次就够,多了就会麻木。该看的自然风景已经看过;该品尝的人间百味也已经品尝;能悟出的生命真谛也有所感悟。所有的经历和体验,都是为了明白而妥贴地安顿灵魂。如今,迷惑的事似乎已经明白,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安顿灵魂。

回望来路,已经遥远而模糊。既然回不去了,就向无人处走去。林逋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本是为山光水色而生的。游遍江南,看尽山水,不觉已融为一体,他不再向往山水湖泊之外的景象了。这样想了,第一个跳进林逋眼前就是那片清澈灵性的大水之象——西湖;接着便是那座塑雪凝金的仙鹤之峰——孤山。

归隐孤山的林逋是洗尽尘埃的林逋,是纯净如婴的林逋。

查阅仅有的史料,林逋确实没有进士、举人的身份,连秀才也不是。他无疑是天赋极高,家风高古,悟性非凡的自學成才的典范。其实,在他那个时代,没文凭不是最致命的,还可以从另一扇偏门挤入官场。兴于唐代的举荐制度在宋代一样流行,凭一首好诗得高人援引提携的佳话并不鲜见。唐代诗人孟浩然、韩愈、朱庆余都走过这条路。以林逋的才情写几首好诗不是难事,但林逋没有给任何人寄诗去,不是不屑,而是不需。

比林逋稍年轻一点的范仲淹,担任杭州知府时就推荐提拔了许多没背景没学历的人才。一个叫苏麟的小吏写了两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的诗寄给范仲淹,很快被赏识提拔。林逋早就听闻范仲淹的大名和为人,范仲淹也仰慕这位“梅妻鹤子”的高人久矣。在闲暇之时,范仲淹会轻车简从前去拜访,有诗唱和。往来虽不算多,但神交一定很深。范仲淹对自己辖域的这位兄长也一定会特别关照,同为性情中人,少不了劝说入仕做官,但见其在大自在中“乐不思蜀”,便放心了。范仲淹后来官至副宰相,一定记着深隐西湖孤山的林逋。

可惜两位大诗人的诗句已被岁月冲洗尽净,不留一点痕迹。好在有苏轼的笔墨,便足以代表了。苏轼在诗跋其书时是这样评价林逋的:“诗如东野(孟郊)不言寒,书似留台(李建中)差少肉。”苏轼不会随便赞美一个人,何况是一个远离庙堂,云游河川,与自己毫无利益关联的人。理由只有一个:林逋的诗、书及人品,深深憾动了他的心,不说几句公道话,有损自己人格。林逋去世9年后苏轼出生,两个天才不知在哪个岔口失之交臂。又过了数年,苏轼主政杭州,他对西湖和孤山情有独钟,一定寻觅过林逋的踪影,倘若再早十几年,高人与天才的相逢,必然会擦出炫目的亮光。历史却让他们失之交臂,也只能归于缘分了。

“隐”是士大夫阶层的专利,多是些才华横溢、且独立特行的才子或贵族,鲜明的个性和率性而为的表现欲,使他们难免与坚硬的官场潜规则产生摩擦且不想妥协,丰盈的才情总是在时时寻找着流泻通道,却因不得明主,难以如愿。终有一天,他们毅然决然地背过身去,向皇门深院潇洒地挥挥手,走向山水,被挤压得快要变形的生命,很快找到一方可以自由舒展的天空。林逋算不上这个阶层的人,他只是太清醒了,远远站在权力边缘,洞穿所有,透悟红尘,不越雷池半步,径直走向云天雾地后面的孤山。

林逋的隐与存身成仁的忤世之隐,立德体道的避世之隐,以退为进、待价而沽的权宜之隐截然不同,他隐得很彻底,很纯粹,很从容,很有底气。也只有林逋能做到“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宋史·第457卷》),他的思想和才情被西湖的水、孤山的雪,漂洗得越发晶莹高古,凝结成天籁般真纯的诗章、墨迹,向西湖之外的世界挥洒出大美之景,让天下名士们频频侧目这方灵山秀水,最后竟招来几代皇帝的光顾。

林逋没有走太过拥挤的科举之路,是从背静的小径抵达山顶的得道鸿儒。无人跟随,也难以复制。内心里,他认同孔子的“学而优则仕”,并欣赏那些“货与帝王家”的学子们。“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颇介洁自喜。”当得知自己曾精心以儒家真传教导的侄子高中进士时,林逋惊喜地踢掉鞋,焚香祈祷。这情形和百姓人家欣悉子女金榜题名时的喜悦毫无二致。不管处于对旧梦的延续,或对未来的希望,林逋内心对功名还是留有念想。这当然是凡人常情,林逋不是出家僧人,虽与红尘保持距离,但并未弃绝红尘。即便是僧人,又何能斩断亲情的血管?林逋毕竟把一生整个交付于内心的自由和人格的塑造,不群不党,独力修持,这境界岂是凡夫俗子能够比肩?其实每个活着的人,谁又不是一直在为自己的心找一条摆渡的船呢?只是人心百态,方式不同而已,有人以知识技艺为船,有人以金钱权柄为舟,不一而论。

林逋也没有执意与尘世划地为牢。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不必与趋势为敌,与自然相处得久了,就找到了与万物融通和谐的通道,使生命进入本色状态。他顽强地战胜了孤寂,却不得不与孤寂中幽深的情思讲和,及至老年,这种情感愈加强烈。读他的《长相思》会坠入无边无际的情爱汪洋,一个红尘的旁观者对俗世之爱的羡慕和渴望不无凄悲之美。

想归想,做归做,林逋至死没与世俗妥协,他是境界更高的另类孤独者。他日常的生活大抵是这样:黎明即起,在弥漫着花草芳香的庭院里与鹤共舞。用完早点,放鹤在云霄中飞翔,盘旋许久再呼哨入笼。然后驾一叶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更多的时候是以湖山为伴,或把小舟停在湖心,静观鱼来虾往,雨落雪飘;或坐于庭院岩头,观梅赏月,听百鸟合鸣,看鹤舞鹰飞,灵感突至,以诗唱合。其间还会种点庄稼蔬菜,栽些梅花,喂喂鹤。做这些都只是陶情养性,以不累为度。至晚,踏着夕阳归去,深睡无梦。生活节奏如日出月落,清淡若水。

这样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蓦然回首,20多年就过去了。这其间,不见他去杭州城讨生计、看热闹,更别说有攀附权贵的嫌疑。亦无吸烟嗜酒劣习,更无访花问柳污迹,甚至不见与红颜知己有丁点缠绵。品行气节比高僧大德有过之而无不足。

倒是常有高官显贵、才子佳人,敬其人,爱其诗,去西湖之外的荒山野岭拜见林逋。包括参与编撰《新唐书》,并为《孙子兵法》作注的现实主义诗人,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的梅尧臣等名人在内。杭州郡守薛映均则是林逋最忠实的“粉絲”。“时趋孤山与之唱和,并出俸银为之重建新宅。”有这样的地方官特别关照,林逋应该不愁温饱。

1012年,林逋无意中迎来了人生最风光的一年。“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这正是不耕田、不捕鱼、不装神问卦、亦不卖弄名声的林逋维持布衣人生的稳固基础。面对浩荡皇恩,“逋虽感激,但不以此骄人。”依然雷打不动地像从前一样打发着日子。

这其中有个细节很有意思:“皇帝宋真宗,为了挽回自己在异族争战中失去的威信,而由大臣王钦若假造帛书放在宫门上和泰山上,闹了一场‘天书封禅的鬼把戏。后来,老皇帝宋真宗还真的率领文武百官,装模作样地跪接‘天书,在浊气冲天和腐败的朝政中,一些大臣与无耻文人便借‘天书封禅之机趋炎附势,呈献谀文。林逋对朝廷这种劳民伤财的乱政,是表示过不满的。”(夏承焘:《东风世界话梅花》)那么,宋真宗为何不报复林逋,或者说林逋为什么知恩不报呢?倒不是皇帝胸怀有多宽广,而是林逋做人太本色、名气又太大,被人民和士大夫所敬重和钦佩。若换了别人,便是另一种情景。林逋呢,有没有皇恩都是那样,淡静从容如深涧溪流。

皇帝对一个在野贤达如此关照并不稀罕,在满朝皆跪的官场,皇帝眼里怎能容下身板毕挺、目如朗月、超凡脱俗如林逋这样的另类?唯一的可能,只有在国将不国,风雨欲来之时,被呼为万岁的那个人,下意识在一片跪拜的矮子中寻觅巨人而不见,那双惊恐无助的目光彻底失望后,才会极不情愿地把余光抛向灵山圣水,去追寻那些不想看到但必须面对的伟岸身影。扫兴的是,林逋并不给皇帝多少面子。面对他,皇帝会放下架子。毕竟泱泱大国,不能没有一些云水风度、松柏精神的高大身影作陪衬。彼此都明白是在“作秀”,是给天下士大夫们看的。然而,这秀一定要作也值得一作。

被皇帝敬重的人天下会有几个?这之后,林逋突然化蛹为蝶,华丽转身为真正的名士,尽享尊荣。各级官吏争先恐后地前来劝其出仕,却都被林逋婉言谢绝:“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林逋说的是真心话,无妻无子,年已半百,他想不出只要有米下锅,有柴生火,有西湖、孤山作伴,还需要什么?世事人心就这么怪异,越是这样说,偏有人不信,少不了有权贵送来金钱珠宝、名人字画,以期投桃报李,铺平官途钱景。林逋是否有心动的时候,也不好说。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林逋的清廉俭朴日月可鉴。

作为天下皆知的大名士,林逋虽有许多优质资源可以利用,但他从未想到。他不想麻烦任何人,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无求于人,也不必蔑视别人;一个人如果无益于人,至少可以不给别人添烦。知道来日无多,他亲自动手给自己修墓,墓地就在居室一侧,很简陋,但很适意。完了,作诗一首:“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没有声名之累,没有官场之污,干净地活着,清洁地死去,与这片圣山灵水是多么默契!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这是林逋对自己生老死葬的这片山水的赞美。

61岁那年(1028),林逋谢世,走得从容淡定。“其侄林彰(朝散大夫)、林彬(盈州令)同至杭州,治丧尽礼。州为上闻,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葬孤山故庐侧。”可见林逋的葬礼规格很高,他身后不孤,体面而辉煌!这该是上帝对一个纯粹的隐者最高的恩赐。

岁月流变中,林逋墓早已迁移原址,现在杭州西湖孤山面对北山路一侧的“放鹤亭”和“林和靖先生墓”,便是纪念林和靖的景胜。

林逋作诗原本不多,又是随写随弃,诗名之大与作品之少很不成比例。好在有心人收藏,幸得词三首,诗三百余首传世。后人辑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四卷,《宋史》有传。宋代桑世昌著有《林逋传》。故宫绘画馆藏有所书诗卷。

后世对诗人林逋的代表性评价是:“长为诗,其语孤峭浃澹,自写胸意,多奇句,而未尝存稿。风格澄澈淡远,多写西湖的优美景色,反映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趣。”这些诗中常有一股“清冷幽静,闲淡浑远”的气息,与西湖、孤山的天然气象融为一体。

最经典的是《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这首诗不仅把幽静环境中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和神韵写到了绝处,而且还把梅品、人品融汇到一起,其中“疏影”、“暗香”两句,更成为咏梅的千古绝唱。由于林逋佳句的影响,此后咏梅之风日盛,宋代文坛上的几位大家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陆游、辛弃疾、杨万里、梅尧臣等,都写过许多咏梅诗词。苏轼甚至还把林逋的这首诗,作为咏物抒怀的范例让自己的儿子苏过学习。

书画家林逋又有怎样的作为?

“林逋,善绘事,惜画从不传。工行草,书法瘦挺劲健,笔意类欧阳洵、李建中而清劲处尤妙。”这说明林逋以自学入道的书画艺术不但师出有门,而且自成一家。黄庭坚的评价虽有点夸张,却也是真情流露:“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

明沈周的点评更理性入微:“我爱翁书得瘦硬,云腴濯尽西湖绿。西台少肉是真评,数行清莹含冰玉。宛然风节溢其间,此字此翁俱绝俗。”。“瘦硬”乃孤山竹魂,“清莹”系西湖水韵,非脱俗的心在此间浸泡数年而不得。林逋书法存世作品仅3件,《自书诗帖》是其中篇幅最长者。

有怎样的觉悟就有怎样的意象,内心没有博大的视镜,看到的永远是实体的孤山而不是无形的灵山。通往灵山之路即通往自由之路,要靠自己走进去再走出来,而不是靠任何他人或别的方式。孤山在林逋心中其实已幻化成一座灵魂之山,精神的大自在也只有在这座无形的“灵山”中找到。

只有至人、真人、圣人才能达到对外物无所待,不受外物限制的境界。林逋显然是达到了。但他从没有处心积虑,惊世骇俗的念想,完全是尊从心愿,本色而为;也没有成为至人、真人、圣人的妄念;更没有“救世主”、“帝王师”、“正义化身”、“社會良心”这样的担当,如此才更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大自由与大自在。以作诗为例,完全是心随意动,或独自玩味,或与友人共赏,从不存留。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林逋回答:“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言外之意,活着不想以诗名世,死后就更不想了。那些诗对后人有益无益,实在不好说,也管不着。

应该说,可以与岁月相搏的似乎只有凝固着思想的艺术作品,只是用文字和画面表现出来的依然有限而且单薄,除非有人格背景的衬托才显得厚实。林逋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存在会在时间隧道里发出幽微却恒久的光亮。这种光亮独一无二,没有什么能够遮蔽。诚如“南宋大圣人”朱熹对林逋的评价:“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事实上,这个时间长度还可以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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