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爱你不容易

2019-06-14 09:08沉洲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喇嘛

沉洲,本名陈健,福建福州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散文天地》等。

记得上幼儿园大班时,被老师分配过一个跳舞的节目,最后定格动作是小腰侧弯,长长的没手衣袖往前一挥,摔向同侧伸直翘起的脚尖,嘴里唱的是“金珠玛米呀咕嘟”。当时肯定不知道那声音的意思和藏族舞蹈。成人后,对藏族同胞的认知多源自影像和绘画,印象里无论男女老幼,他们始终在丰收场景下永动机那样载歌载舞,身穿亮艳的古怪服装,两颊酡红,总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及至20世纪80年代,看到了陈逸飞、陈丹青这些大家们涉及藏区题材的油画,环境多样化了,人物的动作情态也落到了日常生活的琐细氛围里,感觉确实有那样一群人生活在辽阔无垠的雪域高原上。

初次行走藏地高原,我们就想感受一下遗世孤立的自然地理,其他方面并无奢念。人生地不熟,毫无藏地行车经验,我们该担心的事多了去。即便是只对景不冲人去,谨小慎微始终是我们的出行原则。

我们直面的首位藏胞在丹巴,甲居藏寨景区的嘉绒藏族少女班玛格玛成了我们的导游,土生土长的她,领着我们进这家出那户,熟门熟道。未等问及,她的解说已先出了口,汉语发音标准,除了一身民族服饰,丝毫没有隔膜之感。高原下午6时的太阳仍旧灼人,走向一处观景台的路上,班玛一边掀头帕扇热,一边笑着告诫嘉绒藏族女孩的头帕不能随意揭。我们好奇,那会怎样?留在这里放三年羊啰。从她圆脸庞上的表情和语气里,我们猜出那应该是汉族的倒插门入赘。

由于自然地理衍生出独特的人文习俗,迄今为止,藏区还保留有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的现象。可爱的是也不追究你婚否,你一不小心揭了头盖,人家又愿意,就得留在此地做三年的放羊女婿。

进入道孚县台站沟自然保护区,付了黑憨憨的看门藏族大叔10块门票钱,车朝雅拉雪山方向开去。眼看没了车道,在一处坡地停車。我离开同伴,独自迎着雪山走去。

湛蓝无云的天穹浮托出白皑皑的雅拉雪山,山下一条土路上出现几点艳红和亮黄,我就势蹲在灌丛旁守候这幅雪山人家的画面。几个人走近了,身背婴儿的母亲发现了我,转身牵上小男孩的手,或许还低声说了什么话,小男孩小女孩就好奇地朝我望过来,母亲则把另一只挎着孩子皮袄的手臂挡在靠镜头这一侧的头边,埋首疾走。我意识到自己打乱了人家的生活常态,可是那几簇艳亮的色彩在蓝天雪山下显得很是奢侈。意犹未尽,我跟在十余米后继续按快门。路径上一群牦牛涌过来,母亲把孩子们拉上路边土坡,等牛群走过后才护着孩子们继续走上正道。推想过去,这是一位见生怕事的母亲。

看到我们的车停在路边,我朝同伴喊,把吃的拿出来。等我捧着一把糖果朝前奔时,路上却没了人影。路边凹处灰褐灌丛中艳丽之色暴露了目标,也许是因为我的喊声大了,不知就里的他们躲藏了起来。我走进去,只感觉母亲的身子竭力往后收缩。我先把糖果往两个孩子手上分,最后全倒进母亲躲闪的手心,我清楚无误看到眼前的那只手在微微颤着,仿佛被强迫接受下来的是一颗颗小炸弹。为了传递歉意,我一直低垂眼帘,没去正视她的脸,一门心思只想表示友善。

距保护区山门不远的大道正中,不知因何立着一座大楼的混凝土框架,后来在网络上看到是为开矿所建,迫于舆论压力业已停工。在工地石料堆的模板上,两位昂躺晒太阳的小青年听到车声,马上翻过身,趴着朝我们挥手道扎西德勒,搞得我们受宠若惊,忙不迭回礼。

我们往新都桥方向继续赶路,车到道孚县格达梁子坡顶,发现前方草甸成片隆起,边上是一溜玛尼堆和招摇的经幡,停车拍摄。忽然从玛尼堆后转出四五个孩子,领头女孩穿着红色毛衣,约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群人挥手呼喊,朝我们的车奔来。车里三人各怀心思,有道快走,有说给她们些糖果吧。我没见过这阵势,犹豫无招。

说话间,几个孩子也扑到车边,领头的双手扒着窗沿,言简意赅道:20块。同伴邬君道给他们包糖吧。小女孩子一脸严肃:不要糖,20块!我们不想惹是生非,只好听令翻找那20块钱。后来,我只翻出10块,总不至于给100元让她找零吧,就好像在这荒山野岭甲乙双方达成了某笔交易。我拿着那10块钱,对口中还20块的大女孩说:你不要?我给后面的妹妹了。

打了个五折,总算脱身,很有点留下买路钱的味道。藏地高原缺氧,车的引擎声显出了十足的郁闷。

这种事只是偶尔发生。就像藏语说的,一棵树上的果子味道有甜有苦。黄金旅游道上,红尘滚滚,催生了经济利益第一的现象。

我们本来是初涉一片新海域的蚌类,经不住宁静蔚蓝诱惑才小心翼翼伸出蚌舌,不想有只螃蟹横行过来,赶紧收缩密合蚌壳,受了回惊吓,砸烂硬壳也不想开启了。

从格达梁子翻下山,在山间平坝的麦田里,我们远远看到一排金黄草垛下,靠坐着位藏家妇女逗小女孩玩,背景是传统的二牛抬杠耕地场景。刚停下车,落下窗玻璃端起照相机,却见那母亲拍拍五六岁孩子的屁股,小女孩转身就歪歪扭扭向我们走来。也许人家只是希望你送一颗糖、一支笔,甚至只是想趋近对你道一声扎西德勒,但山顶那幕情景还鲜活在目,我们唯恐无端生事,收镜踩油门。

此后,我和小聂都不敢轻举妄动,带着的小礼物搁在后厢行李底层,再没机会动过。卸在藏区不合适,划了个万余公里的大圈,最终又载回到了遥远的家中。

途经村庄或集市街道,我们只好龟缩在行进中的车内抓拍同胞们,这样一掠而过,他干他的事,你拍你的照,避开了很多可能的尴尬和麻烦。只是眼睛凑在取景框上一孔之见,车又在行进中,定格的画面常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叹服同伴小聂和小黑他们的娴熟身手,像神枪手似的把相机搁在胸前,鬼神无知间已对焦拍罢。如果还想通过镜头来了解藏胞的生活状态,看来像他俩那样准备个长焦是万全之策,远远地已把藏胞专心致志磕头拜佛的神情姿态拖曳过来,两厢无犯。

很难想象在大昭寺门口,你对磕长头来朝圣的藏家大妈说我想拍你,这是10块钱酬劳。此时此景的心境不就被糟蹋了。看来,狗仔队也不好当呀!心理素质要过硬哩,何况还有语言障碍问题,倘若交易达成,人家还以为是和你笑眯眯合影一张“到此一游”。

很多时候,我在镜头里看到养路女工满面笑容向你挥手,看到驮物前行的少女抬头冲你莞尔一笑,路旁上学、放学的孩子们朝你行少先队礼……一回回感到了赧颜,是不是自己太小器了。

深圳同行的“蚌舌”没受过惊,同时也具备不俗的身手,在我们受挫的方面如鱼得水,让人很是艳羡。往理塘途中的一个村口,小黑、小甘他们拍了一组孩童们坐在原木堆上玩耍的照片,神情可爱,事后奖励了孩子们一袋饼干。我还眼睁睁看着溜猫在得荣县街心广场调动着一群孩童的表现欲望,个个争先恐后在镜头前做鬼脸。

三妯娌尤为神勇,好像是在云南德钦往西藏芒康的路边村落,遇一群盖房的藏胞男女,即兴停车,三人冲二楼夯土墙的年轻人引吭高唱藏歌,诱惑得他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齐刷刷立于墙头和她们欢快PK。看到大嫂用手机拍下的一组视频,场景颇为热烈。可惜我們一路追风景忘了美女,临了风却没见着景,误过开怀时刻。经过盐井小镇,我们停车例行疫区消杀过境,二姐相中路边屋前藏族妇女怀里的小男孩,走上前去的当口,回头冲车上道,小妹,拿一袋饼干来。朝藏族妇女递上礼物时,顺带问句抱孩子照张相好吗。得到首肯,小男孩便上了她的怀,贴贴实实当了回藏家阿妈。

在藏区流传着一个故事,佛说现在宗教信仰自由了,随时随地可以参佛,很好;到处挖虫草(传说虫草是佛的肠子)很不好。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想一成不变难以为继。曾几何时,中华帝国不是也做过闭关锁国、自给自足的美梦,坚船利炮最终还是洞开了国门。我更喜欢日渐经济化的藏区,起码以利益为准绳出现了一个可以称斤卖两的天平,你情我愿两相好。以原始的淳朴民风为代价,总比凡事容忍、心情郁闷继而引起争执来得和谐。春蚕成长必定要蜕皮,无论旧皮囊有多么的美妙。

在雅拉雪山下的土路上,一辆摩托在我身边停下,三个藏族青年热情地招呼我。有人从兜里掏出一迭卫生纸,一层层掀开,上面躺着五枚刚出土的黑褐虫草,原来是问我要不要买。当时,同伴们在我视线外的水边拍照。立地的可是康区,早就听闻人高马大的康巴汉子腰间挂有两把刀,短的切肉长的防身。我不敢造次,推三托四婉拒后,他们仨收拾好物什道别走了。亚丁村龙同坝往冲古寺的上山路上,牵骡的藏家大妈看中了同伴双肩包侧的太空水壶,商量用一枚虫草易换未果,我看他们依旧闲聊着,毕竟骑骡上山的钱已付,原有的服务继续。在米堆村的停车场,一群小孩贴上来,围着你开后车厢取物,看到东西这个念背包,那个念相机,如数家珍。后来在网络上看到有不少人“爱心泛滥”,落地便派发食物、小礼物什么的,习惯成自然,这已列入进米堆冰川该有的程序。

大学同窗唐兄说起在纳木错的事情就笑,一个藏胞看到他手中几十条的哈达,自告奋勇说他能把哈达挂到岩石最显眼之处,唐兄就把手里的哈达全给了他。等事情办完,藏胞转身就向游客兜售余下的哈达。契约关系已形成,人家帮你办事你送哈达,余下的自然成了他的,享有独立处置权。在亚丁,我们雇了一位藏胞大嫂做向导,契约关系明确后,她马上说我可以帮你们背些东西。当地海拔4000米以上,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百分之五六十,科学测定空身步行相当于负重20公斤爬楼梯。立地雪后清冽的空气里,她的话让我们颇感心热,经济关系之上也是能开出淳朴友善的人性之花。

圣城八廓街上,各色人等皆有,且摩肩接踵,人气兴旺。有当地朋友领着,我们泰然自若。小曲在摊点上换了10块钱的角票,朝街边三五成排站着的人逐一布施。她告诉我们,你看那些前额有红印子的,就是大老远磕长头来的,是很虔诚的人,给多少不在意,但你要有表示。这位到西藏创业的重庆辣妹子,短短半天教会我们不少事理,在我们眼里,称得上是个藏文化启蒙者了。

几年前,喜爱摄影的朋友木苏一群人自驾川藏、青藏线回来,在博客上编辑了一个小专题,写下这样的文字:如今,天上飞机,地上火车、旅行车、私家车乃至几十上百万身价的越野车,涌入西藏,藏胞的生活,仍处艰辛。其中一帧《冬前储备》印象尤深,照片是车在行进中从前挡风玻璃拍中的,路边几位藏家大嫂,驮着一大摞刚从田间收割的青稞回家。从她们弓腰的姿势看,背上的青稞沉重;从她们疲惫的脸颜看,一天的劳作辛苦。时下的藏区,心揣这类人文关怀的驴友越来越多,追逐风景时,藏胞的生存状态也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我们乐于看到藏胞们享受到社会文明进步的果实,当然,单纯说进步也许会让他们感到干预和压迫。试想你在井底对那只著名青蛙描述天是怎么个样子,更多的时候,无法让它心服口服。不能总是让藏北草原到各地读书的孩子,寒暑假返乡常常都不知家又逐水草迁徙到了何方。解决千百年来特殊地理造成的封闭和隔绝,实在的办法就是通过现代通信技术,让他们看到外界生活的影像,从而知道在遥远的来世之外,还有一个贴身存在的甜蜜蜜的现世。

族群的多寡强弱,在冷兵器时代才是延续族群的宝典;和平时期,文化差异肯定能为多民族的大家庭平添异彩。信仰差异都能被认同,还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哩。汉藏两族应该如西藏俗语所说的那样,像酥油和茶水一样融合,像二牛抬杠一样齐心。

在布达拉宫供奉的历代达赖灵塔中,我没有找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位置。因离经叛道,因风流倜傥,以及那些尘封于历史细节中的未知,他在24岁那年遭废黜,成为政治斗争的祭品。但是,作为西藏文学史上才情横溢的诗人,他的情诗在藏地高原一直被广为传颂:

站在布达拉,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走出布达拉,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他贵为至高至尊的活佛,却深谙“离开相爱的人,上了天堂又有什么用”(西藏俗语)的人生情感,由此,成就了一个“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佛门异数,在藏地历史的故纸堆里鲜灵活脱,泛着温馨的光晕。每每想到他,我对藏族同胞就由衷地肃然起敬,心里想说的话好像高原上的经幡一样多。

这样的时候,一曲耳熟能详的《天路》在耳畔扬起: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幸福近在身旁

在川甘两省交界的郎木寺,晨起赶到天葬台守株待兔,未遂愿,我们便径奔夏河县去了。途经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尕海湖,它是青藏高原东部的一块重要湿地,在湖边看了几眼跌坐于湖面的青天白云,追踪了几圈鸥鸟低翔,驱车继续北行。高原平台上路宽车少,200余公里路途,中午已早早抵临县城。在下榻的白海螺宾馆补眠到4点来钟,大家去了距县城西南10余公里的桑科草原看风景。

路过安多藏区规模、影响均最大的拉卜楞寺,此寺属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之一,是佛教故事里的莲花生大师降妖伏魔之地。我们一干人对寺院皆无太大热衷,在寺院门口草草拍罢几张“到此一游”便冲心仪的草原去了。

这片草原,没有红原、若尔盖那种坦荡的气势,宽谷间但见周遭远山环卫,大夏河不事喧哗地流淌,丰茂绿草一气呵成包裹住了周边绵延的山岗。这里就是传说中格萨尔王烟祭神灵、赛马称王的所在?烟祭藏语里叫做煨桑,桑科便是煨桑之地。身临其境反复细审之后,众人的心里多少有点怅然,想像中该有的那种模样应该比眼前所呈现的更为奇崛不凡才对。

临近黄昏的阳光正好,我们进了路边山岗上的度假村,在四周玻璃的藏房里啜饮甘肃人的酥油茶,好像是用奶粉打的,口味虽不地道,还小口小口地来,磨蹭着都不情愿挪身。百无聊赖返回途中,路旁听到河对岸矮林里喇叭送出藏歌,蛰伏在身体里的亢奋细胞活跃了起来。指引牌上看到是格桑花休闲农庄,一个个便来了精神。

绕土径,钻矮林,跨小桥,我们循着歌声找去,尽头豁然开朗,空阔的绿地上绛红成堆成群。凑近前,看清是纯一色的增玛(藏语对尼僧的一种称谓),她们正在享受着五花八门的户外运动,尽情踢球、跳绳、摔跤、跳高……运动着的和围观的个个神色飞扬,一片笑语喧阗。看旁边两个勾肩搭背的增玛,神色愉悦,便斗胆相问,始知她们都是从四川阿坝某寺院专程过来的,逢上一年放6天假,到这里来露营耍坝子。

大家都不事张扬,往绿草地的核心区域踱步靠上去,最后悄悄盘腿坐在草地上,从长焦镜头里看人。一排增玛或坐或靠,还有仰着躺着看热闹的,她们大多穿运动鞋,看得出是有备而来。刚才画弧摔起的长绳,此刻被两头的增玛拉直,已经变为跳高的横竿,喜好表现又功夫在身的年轻增玛,一个挨一个助跑着飞身而上。她们跳高的花色无师自通,有类似屈膝团身式的,有类似跨越式的,还有类似剪式的……只要能不勾着牦牛绳跨跃过去,便会招来草地上的喝彩声。很难想象,袈裟披单裹粽子似左缠右搭在身上,她们还能玩得如此兴奋忘情。在跃起腾空之时,长长的披单两端时常像绸缎般轻盈舒展扬起,让人有了天使从神界悠然飞临的胡思乱想。

三年来,藏地行走的见闻里,我们感受过布达拉宫喇嘛眼神中的威严自负,也觉察到了扎布伦寺喇嘛眼神中的拒人千里,仿佛一条界河横亘在僧俗之间,彼此只能隔河眺望,互不相扰。跨出寺院门槛,贴在自然背景前,眼前的增玛就是花季少女呀。难得一见的是,心揣来世憧憬,对现世生活的喜和乐也一样溢于眉眼。

在安多藏区的日子里,我们经常看到身着绛红袈裟的喇嘛,以我们意料之外的各种方式、神态出现。马尔康赛马会上,喇嘛众多,个个兴致勃勃,哪热闹往哪凑,更有角色手握“单反”之类的现代机器追逐精彩場景。白龙江源头、雅砻江支流河畔的茵茵绿草地,也是他们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悠闲絮语。白玉寺僧人成群结伙下山进城,逛街购物下馆子,全无别扭。在鄂木错湖边的崎岖小径,迎头居然还撞上一群喇嘛,头戴宽缘遮阳帽,背着双肩包,野游尽兴而归。还有驾车出行、摩托车后架驮着货物,像是做生意的样子。

与西藏隔江相望、金沙江畔的白玉县城北坡,有藏传佛教宁玛派(红教)在康巴地区四大名寺之一的白玉寺,庙宇四周地形史称有吉祥之相,享有“吉祥尊胜菩提洲”的美名。我们顺时针逛了一圈白玉寺,在下山的大道上,看到路边木屋二楼,一位衣着鲜亮的喇嘛倚在窗台上俯身和路人说话,同行阿潘觑机搭讪成功,这位叫四郎的僧人热情邀请我们上楼一坐。

他告诉我们,自己在白玉寺学习,这幢依山坡建成的两层楼木质僧房是花20万元钱盖起的。临别时,他还嘱托我们可以介绍人到他这里来学习藏传佛教。当时心里还积有很多疑惑,终因初次相识不便贸然启齿。后来,查阅了些资料,估计他属堪布级角色,就是寺院里学问较高的那类人物,像大学里的研究生。

印象里,内地的出家人总是在晨钟暮鼓中诵经,青灯古佛伴着清苦寂寞,打发着循规蹈矩的时光。浅灰的佛服更是他们不求外表、一心追寻超脱的写照。似乎有太多的清规戒律,一层层锁死了内心的欲望。同是源出佛陀,何以有如此大的不同呢?

这应该和青藏高原旧时的政教合一制度脱不开干系,全民信教,全民供养,使僧人生活无忧还拥有话语权。过去,在藏地高原红颜色几乎被推到了最高尚的境界,为出家人和寺庙专有独享,被称为喇嘛红。藏地寺院也被人视为藏传佛教的高等学府,因为旧时若想要学习深造,出人头地,唯一路径就是入寺当僧人。

藏地朋友也发来邮件解惑:在藏区,有的喇嘛可以住在家中修行,有事才会回到寺庙参加活动;其二,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外化缘,募集建寺、修寺等财源;其三,藏地喇嘛都有经商的传统和习惯,常年在外,这部分人比较自由;其四,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转世、引导信众走向成佛之道的高僧被称为活佛,是藏传佛教中不可替代的角色,而为数甚众的活佛具有很大的自由度。

追溯雅砻江的源头,我们去了德格北部的阿须乡,拜访格萨尔的出生地。返回时,在一处山坳河谷草地上看到挤挤挨挨一片白帐房,素烟袅袅。7月的藏地高原,各类活动颇有草原雨后蘑菇的蓬勃劲头。青海司机问了路边藏胞,说是演圣戏。进入草场围栏,草地边、山坡上,盛装的藏胞们多已占好地形,盘腿坐在遮阳伞下,三五成群说笑着,守候舞台的演出开场。众人手里的相机“咔嚓”不停,误打误撞朝一顶大帐房走近,门口探头望去,让人心花怒放。里面四衬红地花布,居然是表演的后台,除了帮忙上妆、摆弄道具和在人群里追闹的小喇嘛外,套上假发、戏服的僧人一概变成大王、仙人、文臣、武将、王妃、小丑一干角色,人人春风盈面,个个喜从心来。化罢妆的朝我们的镜头一遍遍摆造型,正安着戏服的也会不失时机冲镜头作酷态,横脸嗔怒,吹胡子瞪眼睛,戴墨镜扮鬼脸,一反常态屡屡“引诱”镜头。笼罩在红色反光的帐房里,全是无所顾忌的表现欲,充分运动脸部肌肉,准备登台崭露头角。

这肯定不是宗教活动,不是被称为羌姆的寺庙乐舞,不是跳大神。依字面理解,圣戏应该是神职人员表演的舞台戏。武将服饰居多也事出有因,在这片格萨尔藏戏的滥觞之地,肯定和格萨尔王的英雄史诗有牵扯。

这是他们自己的盛大节日,看着那些发自内心的欢喜,以及对陌生人的欢迎神态,大家很是知足。可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等不及半小时过后的粉墨登场,要在天黑前去翻越“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险”的雀儿山,落宿德格。

自以为是的司机那次误把鄂木错当成年保玉则风景区,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另外一幅非自然风景。在湖边牧民的帐房前,两喇嘛手把手教两汉装女孩支架露营帐篷,走远后又望见他们四人提着单反相机悠然游湖。同行阿潘许是连日来憋了很多,发出一串狐疑:喇嘛个个红光满面,衣冠楚楚?藏胞生活并不富裕,干嘛还要拜佛呢?

其实我等久居三界,不知个中三昧。这和藏地全民信佛以及高原奇崛的自然地理脱不了关系,高山大川阻隔,天象无常,前途莫测,倘若强大的精神信仰缺失,要成就这样一支强悍民族就是天方夜谭。藏传佛教的喇嘛以普度众生为终极目的,他们修炼自身,成为神界的仆人,引领凡俗肉身进入佛国天堂。设身处地想想,当他们一个个神色萎靡、无精打采,向善男信女描绘西方极乐世界,岂不糟贱了那个杳不可及的美妙来世。一句话,他们心甘情愿,唯其如此,好像才能心定神安地活着。

在郎木寺那天,原本还能看到喇嘛辩经的。从修行的角度,看到喇嘛们十足的自负神态、奇妙的肢体语言,在另一种场景、从另一个角度发现僧人心中的欢喜。成都朋友安排我们住进郎木寺大酒店,就是想让大家得到已成为酒店总管的罗珍喇嘛关照。一直守候在总台的他,在我们领房卡入住后就不见了。联系成都,千呼万唤始出来,说是辩经傍晚8点开始,他会领我们去的。我们探听到的可是7点半,他的消息更权威,大家在餐馆磨蹭着把饭吃完,他果真带我们到了经堂大殿前,却只看到一个头戴鸡冠状公沙帽的喇嘛抱着一摞书和另一个喇嘛在交谈,开始朦胧的天光下,还能见着散去喇嘛的红袈裟。罗珍喇嘛随口便道:明天放假,今天提早结束了。众人只能悻悻而归。其实,按打听到的时辰自己去,买了门票,一样能目睹一切的。就这点而言,喇嘛做生意我等都不敢苟同,可能常常会因此把普度众生的事给晾一旁了。

脱身藏地高原数月,某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漆黑的眼前猝然闪跃跳出一串画面。那是在桑科草原休闲农庄矮林的另一侧草地上,几位年轻喇嘛把一只可乐瓶在空中抛过来接着又抛出去,游戏玩得行云流水,出神入化。他们分成两派,彼此抛传、拦截可乐瓶;为了玩得尽兴,一个个弃鞋赤足上阵,披单紧扎于腰间,时而飞身跃起,时而凌空倒地,欢天喜地的笑语颤动了一地细草和黄花,边上是宛如青花瓷器那样的白底蓝纹帐房。那时,傍晚8时的夕阳把远山褶皱抚慰得朦朦朧胧,隐约依稀,天地间一派吉祥气象。

有那么一刻,夕阳柔和的光晕好像涟漪那样漾虚了嫩绿的环境、红色的人影,甚至脆脆的笑声。恍然间感觉堕入人类早年的童话世界里,蜕化成一个初生婴孩,就着悬在嘴边的糖块轻舔一口,一股有滋有味的柔情蜜意便从心间爆脱而出,汩汩流溢,然后就听见人类初始的那一声笑音。

当下真的是如此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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