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火焰

2019-06-14 09:08高一宜
延安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敖包沙漠草原

高一宜,女,90后。陕西延安人。陜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青年作家》《美文》等。

过了横山,汽车进入内蒙古境内。白色的蒙文同汉文一起,出现在高速公路上的蓝色标识牌上。我们下了车,拒绝了客运站热情的吆喝,于夕阳满散在天空尽头的黄昏,行走在了陌生的鄂尔多斯市。

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巴士颜色,还有人们脸上的神情。曾经很爱的一首老歌这样唱道: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我是谁。于人海中孑然一身,路过窥伺着别人的生活,这种荒诞的孤独感,我竟有些病态的喜欢着。

那天的傍晚,天色实在美,云彩如同没有饱蘸墨水的毛笔,只在天边抓下两道浅浅的灰迹。又像小狗蹭脏爪子又蹭在主人白色的裙摆,顽皮地让人心动。直至背景的天穹也慢慢地暗下去,它才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盏照明灯,一个推车,便是夜市上让所有人都羡慕的热闹摊位了。那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往来的行人纷纷驻足。简易的桌子与小板凳,不算干净的环境,火炉上的汤水中,炖得烂熟的羊蹄发出咕咕噗噗的声音。辣羊蹄浇上鲜美的山西醋与捣得稀烂的蒜末,一双塑料手套,仿佛与之下肚的,还有一天的疲惫。摊主大叔声音爽朗,好开玩笑。坐在摊子上啃食羊蹄的十来分钟,他已经逗乐了好几个女子。我的思绪忽而又飘到遥远的蒙元去。要骑多烈的马,喝多醇的酒,才有这样刻在骨血中成为基因的开朗欢乐呢。

来了鄂尔多斯,是不能够不去成吉思汗陵的。蒙古,蒙语的意思是永恒的火焰。这丛火焰,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曾经燃遍了辽阔的欧亚大陆。西征的硝烟虽早已散去,蒙古民族对成吉思汗的景仰与憧憬,依旧虔诚得令人敬佩。在这座恢弘的衣冠冢内,供奉的是自十三世纪以来历经战火却从未熄灭的长明圣灯。成吉思汗陵坐落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伊金霍洛旗,伊金霍洛在蒙语中意为圣主的陵寝。可汗威猛又忠诚部下的后代,达尔扈特人,子子孙孙守卫着圣主的命灯。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直向上走,台阶右侧有一个十三敖包群。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敖包。敖包是用石块堆成的一个圆形建筑物,用来祭祀和祈福。据说蒙古民族在骑马或迁徙途中,如果看到敖包,便会停下来,绕其三圈,再捡一块石子扔在上面祈祷平安幸福。这里的十三敖包是十二个小敖包和一个大敖包,敖包上挂满了蓝色的哈达,还有陈年泼上的奶渍。哈达一圈圈缠绕,有些已经被牛奶浸到烂软,仍有虔诚的人将洁白的牛奶一杯杯地泼洒在上面。让我想起佛堂前耀耀燃着的莲花红烛。那灯油明了又暗,一盏盏新灯点燃,正融化在已渍成厚厚一片的蜡油中。滴满蜡油的佛堂,像极了渍满牛奶缠绕哈达的敖包。古往今来,承载了多少信徒的喜乐疾苦呢?

步道尽头便是供奉长明灯和驼毛的地方。蒙古民族相信,人在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如果吹上驼毛,那么这个人的灵魂也会附在这团驼毛上。这些圣物与当年成吉思汗用过的马鞍弓箭,祭祀的马奶桶,一起摆在陵宫中,已经存世了近千年。

随着潮水般的人流涌进了陵宫,达尔扈特守灵人正站在大殿的四周,看到偷偷拍照的人便会十分严厉的制止。一群穿着明黄色绸质短袖的女子,高颧骨,微深的的肤色,正列队站在大殿上,神色庄重。有达尔扈特守灵人正手持哈达,一手端着马奶酒,唱着我听不懂的祝歌。陵宫的柱子用金箔装饰,为了避免人们剥取又贴了透明的软塑料。四周的墙壁上是记录了成吉思汗戎马平生的壁画,都是后期现代的产物。

由陵宫出来,苏勒德祭坛是不允许女人上去的,我们便远远地拍了照,抬头时,一朵极清浅的云刚好遮住了大半的太阳,天色一下子晦暗了许多。只看到两条绳子扯着五彩的经幡,背光下风中翻涌,在高大巍峨的祭坛前显得那么鲜活。说宗教祭祀场所总是修的高大而不可及,使人一望便心生畏惧。想起欧洲那一高再高的哥特式建筑与流光溢彩的五色琉璃顶,同样的肃穆庄严。

成陵景区没有回头路,参观完毕再沿着九十九步道返回,便能到达来时的停车场。

鄂尔多斯草原属于半荒漠草原,主要植被是以小半灌木蒿类为主的沙生、旱生植物。虽然没能见到敕勒歌中野茫茫的草原,但天之苍茫却真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方圆百里无山,只有零星的白色蒙古包在遥远的地平线处显出一个圆圆而朦胧的形状。夕照从一大片云中渗出来,踱在平坦而广阔的草原上,泛出金色柔和的色彩。牛羊不用风吹草低便很容易见到,倒是几批黑色红色的蒙古矮马,我们靠近一点,那领头的黑马便带着马群后退几步,便不去强迫它们了。

由于不到季节,又是傍晚,草原上游人稀稀落落。那达慕大会是一个围起来的圆形露天场地,传统的歌舞表演后,骑士在马上飞跃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一时间黄沙漫天,倒是省得了舞台效果。表演很精彩,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马齐刷刷向我奔来。中途还有敬酒环节,被迫喝了两碗马奶酒,度数不高,入口甘甜,味道还不错。之后又唱歌,看台上人群稀稀拉拉离席,零星的掌声,连晚霞也将要散尽了。

我们从工作人员的后场偷偷溜进去,等开场也花了好一阵子。这时的天已经黑尽了,环形的露天会场里只有一个大屏幕亮着,高台中央,一个巨大的铜炉蛰伏在黑暗里。看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四周有了些喧哗的人声。一队骑士手持火把纵马而入,那火光投身铜炉,场中霎时明亮起来,彼此的脸上都有了耀耀温暖的颜色。

人们围着篝火奔跑,人们围着篝火舞蹈。开始还循着章法,拘谨地蹦跳着,后来便齐齐涌上了看台,在紫色镭射的灯光中迷乱的叫喊摇摆。这场蹦跳着的狂欢其实并没有继续多久,主持人离场后,人群也渐渐散去,场内很快便剩了一地的烟尘。

椅子是白色的度假椅,要放在沙滩上才合适。月色倒是很搭,朦朦胧胧只一个弧,弯弯地悬挂在黑色的夜空。前一晚离开西安时,也是这样的月牙儿。这两日竟过得如此之慢,仿佛老天爷的特殊优待。彼时我伸手指给女伴看,她嗔怪我:不能用手指月牙的,要不它就会在夜里你睡着的时候,悄悄勾破你的耳朵。今夜的月牙儿不那么锋利,在月弯的四周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清浅的黄色光晕。我又伸手,指向月牙儿,她看我笑,我自暴自弃道:你不要说我了,是我想打耳洞了。便一起笑起来。

这样抬头是能看到很远的。天空顏色幽深,许是阴翳的缘故,不仅月亮模模糊糊,连稀疏几颗的星子也毛茸茸的,显得有些暗淡。黑色的天际与草原已没有了界限,在辽阔的天地间,只听得到耳畔呼呼的风声,仿佛自草原遥远的另一边打着旋儿吹来。一根根笔直的旗杆上挂着路灯,旗子也呼啦啦地响,草原的夜显得那么静谧。

还有寒冷。将近子时,只穿了单衣的我们仍不愿意回去。说干个杯吧,其实我不爱喝啤酒。一半倒在地上,一半一饮而尽。庆祝的,不过是少年于草原的夜色中听风的快活。这一刻是无忧的,在黑茫茫又空荡的草原上,未来的迷惘也暂时抛却了。

草原潮湿,我们回到房间时,炕式的蒙古包上另两人早已入睡。我们蹑手蹑脚地洗漱,上炕时棉被也是湿湿的。虽然明日要早起,仍是难以入睡。头顶的彩帐是圆的,脚下的炕却是方的,天圆地方,蒙古民族也是这么想的吗?

昨夜的天气实在不能说好,第二日去沙漠时,竟刮起了狂风。其风之大,一度让我想要取消当日的行程。同车的一位阿姨和她的小孩子已经不去了,说在车里等待就好,我们和一对从呼市一路过来的北京情侣还是决定下车进沙漠看看。坐着缆车下去,一路上纱巾已经被吹掉了好几次,那位大哥笑称,这沙不大,也就和几年前的北京差不多。

响沙湾又叫银肯响沙,属于我国陕山蒙交界的库布齐沙漠,据说这里的沙子会发出哇哇的鸣叫声,可惜近年来已经不常见了。库布齐是蒙语,意思为弓上的弦,因其处在黄河下像一根挂在黄河上的弓弦而得名。库布齐沙漠很大,总面积要达一百四十五万公顷,我们所去的地方只是开发出来很小的一部分。即使如此,对于从没有见过沙漠的我来说,依旧满怀着好奇与期待。

我从前只见过海里的沙。那是潮湿的,深色的,温顺伏在海底的一片片沙滩。即使在干燥的岸上,也由于水流的选择而大多躺着些较大的砂砾。我想象中的沙漠是干燥又浓烈的,最好有身着红衣的女子,站在高丘之上,逆向太阳,裙摆飞扬,烈烈燃烧。

而此时我感到深切的寒冷。没有了太阳,狂风成为了这个不毛之地的统治者,将细腻柔软如绒毛般的白色砂砾掀起一层又一层,狠狠地砸在你的脸上。头发,耳朵,口鼻,脖颈,全都遭到了这种“温柔”的侵袭。我把两层的纱巾缠在头上,带口罩,防沙镜,沙子依然迷进了我的眼睛。于是不停迎风落泪,在没有太阳的沙漠中,感到了一种香港巴士陈年冷气般的寒意。

狂风不歇。在沙漠中高大的越野车也显得渺小。下了车,我们往高空滑索处走去。虽然冷,但是很快打了赤脚,兴奋地叫喊起来。因为这里的沙子实在太细腻,又有不断抹平痕迹的风,远远望去竟洁白如镜。只有我们深深浅浅行过的脚印,如同扬在空中的一把沙,倏而便没有了一点痕迹。

实在太冷了,在高空滑索处排队等待的时候双腿已经冷硬的没有知觉。赤着脚站在高台上等待,有一种屈辱的恐惧感。风渐渐近了,也慢了,我被一把推下了高台。霎时,飓风悬空刮起,我好似处在狂风的涡轮中,沙子密密地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敢睁开眼睛,耳畔尽是风声。

太阳出来时竟狂喜得要落下泪来。虽然还是躲在云后,满地的沙海还是很快的热了起来,温暖又柔软。在沙漠中见到太阳竟能使人生出这样的喜悦!风虽然没有小,依旧在耳畔盘旋却使人忽的生出一种渴望来,于是我们扯掉纱巾,摘掉遮目镜和口罩,将脸埋在沙上,自高高的沙丘上滚下,像一只天晴后泥地里撒欢的小狗。静静地躺在沙丘上,是很适合念一首登幽州台歌的。仿佛纷扰的红尘已离我们远去,只留下我一个过路的旅客,不问来处,不问归途。远方大片的沙子也不再是近乎寒冷的白色,阳光在几座新月形的沙丘上洒下深浅不一的暗影,整片沙漠都镀上了一层清浅的金黄。而在一弧弯弯地沙丘后,几簇深黄色的身影缓缓移动着。是骆驼。

骆驼们温顺的跪着。也许是到了换毛的季节,或者营养极度不良,这里或站或卧的骆驼,深棕色的身体上有一块一块脱落毛发的瘢痕。驯养人让游客坐在骆驼上,可以牵着欢沙丘一周。我艰难的骑上去,那高大又温顺的动物一动不动,一声“喝!起!”它才缓慢地站起来,一个的牵绳拴着另一个的鼻子,连成一条驼队。骑骆驼的时间很短,我从它身上下来,驯养人已经催促我向外走了。我看着那匹骆驼,小声对它说,我给你拍张照好不好。它用黑色的眼珠愣愣的看着我,鼻子湿漉漉的。想起东北给游人拉雪橇的小狗跑到骨折的新闻。人流熙熙攘攘中我已经看不到它卧着的身影了。是驮了下一个游客吗?

几日劳累,又吹了剧烈的风,在东胜火车站候车时,竟迷迷糊糊发起烧来。隐形眼镜早就不能带,高热的视路里是繁碌纷扰的人群,跌跌撞撞去接了热水,凌晨才发的列车仍在站台的远方。候车厅里人流来了又去,这些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群,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与我相遇后又离去呢?

我挟着一身的沙子在列车上沉沉地睡着了。

听说那一夜,草原下起了雨。

栏目责编:魏建国  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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