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

2019-06-17 04:43马叙
山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二锅头镇子诗集

马叙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结满果实站在那里

——切·米沃什《窗外》

他去的是六百里外的一家民宿。开车去。从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开到民宿所在地三个小时二十分钟,六百里,路上经过两个服务区。他去不为别的,就为找一个在一次活动聚会上认识的女人。民宿在深山里,离那边市区二十公里。民宿所在地的镇是一个红色小镇,充满了旧时代的革命元素。这里的民宿客源来自两部分,一是当地的政府机构工作人员,逢节假日来这里参观红色纪念馆;二是周边县市的退离休老干部,他们对红色元素情有独钟。正因为客源相对单纯,平时这里安静得很,村子里的许多民宿基本都空着,几无一人。来了后,看到几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村道上,真是好,他心想。

他住了下来。几乎整个民宿群就他一个住客。安静的环境,安静的山村,山里喧闹的年轻人都长年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偶尔看到的就那么几个老年人,他们话语不多,走路的声音很轻,走过去,或走过来,要不就静静地长坐在自己屋子的门前,长时间地坐着,发着呆。他过去,坐在一个老人旁边,说,这里真好。老人说,什么好,这里年轻人都待不住,都走了。老人是想自己的儿女了。他不再说什么,就坐着。仿佛也与身边的老人一样,进入垂暮之年。而这村子却给人年轻的感觉。村里多是新房,外出的人赚了点钱就回村盖新房。老人约七十了,他的年纪相当于老人的三分之二,四十二岁。他看到天空上飞过一只大雁,看得出神,内心既安宁,又十分舒畅,他突然感到自己竟然会对这只大雁这么专注,由于对此刻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想起这些年自己把庸俗的生活过得竟然那么心安理得。他回过头来看老人。老人仍然很安静,似乎什么都不想,都没想。但是他知道,老人是有着深深的失落的。

而这里离家六百里。他喜欢这个距离。油箱加满油,50升,正好来去一趟。这似乎暗示,这适当的距离正好介于入世与出世之间,也就是他平时所思忖的诗意的距离。其实这诗意仍然是庸俗的,与诗也还距离遥远。

六百里。来了,坐在这,他想,这样,真好。

她来了吗?他在想。他其实并没有清晰地记着她的外貌。那一次,她朗诵完诗歌坐在边上。她朗诵的恰是美国乡村民谣《五百里》的歌词。披发,鹅蛋脸,短裙,一切都很小资。他却记得并不清晰。没有眉眼的细节,包括声音,也记不真切。那时的聚会现场,他的思维想岔开了。那时恰好一场暴风雨来临。风很大,雨也很大。他想起一句诗,“我因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那是一句里尔克的诗。他为自己经常想起类似的诗句而羞愧。在日常生活中常想起诗句,暗示着矫情与小资。而他最不喜欢的恰是这个。但他又常常情不自禁会想起诗句。他觉得自己最可笑的是有时做爱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詩句。这真他妈可笑,但他就是有时会这样,他想,我真是一个这样的人,庸俗的诗意。

她还没来。他一一从旅行包里往外掏东西: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总共才这么三件东西,但他仍然装着颇有仪式感的样子一一地往外掏,往外掏。如此简单,却做得如此可笑,仿佛到了一个地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东西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这三件东西,又是那么的天南地北,那么的不搭调。这三件东西一如他的生活,互相矛盾,诗意,庸俗。同时又超真实。

这期间,他去了一次洗手间。射向白瓷马桶的尿线有力而粗俗,他感叹了一下,突然轻松无比。他明白自己的本质是庸俗的。转向洗脸盆用凉水冲了脸。继而用凉水冲澡。水流从头顶冲下来,流过脸庞,流过双肩,流过整个身体。经过阳具上时,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身体突然有了一丝可笑的诗意。在他的身体里,仿佛诗意与性欲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庸俗关系。

她还没有来,他想。他擦干身体,回到了平静状态中来。眼前仍然摆着先前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的三件东西: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切·米沃什的诗集。这个房间如此整洁,简约,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不像其它民宿总是有着许多额外的装饰:花草,图案,摆件。但是这个民宿,这个房间,却如此简单,就两张洁白干净的床,一张小桌子,一张木头椅子,一个空调,外加一个简单的顶灯(全房间就这一个灯)。来之前,他从马蜂窝网上查到了这家民宿。

她还没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她。她是一家报社的采编。那次她加了他的微信,聊天的内容不多。但是非常奇怪,互相的认同感很强。这认同并不是一见钟情,仅仅是语言与语感的相近甚至一致。他知道她后一句会说什么,她也知道他后一句会说什么。有时甚至两人说相同的一句话。由此两人常常同时打出憨笑的表情。后来她发了在那次活动上的一张两人合影给他。画面上却只有半个她。问她为何这样,她说,那次合影她露点了。其实不是露点,只是露出了较深的乳沟。与所有的女性一样,她是在乎自己的身体的。但她对身体有着恰到好处的羞耻。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这一天,她没出现,一直没有来。她说,今天真不凑巧,报社临时增加了一个采编任务,时效性强,无法推脱。她说,我能够想象你独自一人在那里的情形,寂寞,孤独。

他听了她的话,心里安静。

倒是来了一批民宿住客。声音喧嚣,从屋外的路上一直喧哗到民宿的屋内,从底下一楼,再响到与他同一个平面的三楼。

他一直没开门,凭声音判断着门外的住客。一楼的住客应该是一对老年夫妇,声音相对平和,低沉。他得竖起耳朵才听到一言半语。很快,关门的声音响起后这声音就消失了。只有一楼的声音才会这样传递困难而消失迅速。二楼的住客应该最为年轻,声音响亮干脆,开门,关门,又开门,关门,对暂时客居的空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负。这一对住客应该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非主流,时尚,喜爱旅行,兼及户外。最后是来到三楼的那一对夫妇。年纪比二楼那对年轻的情侣偏大,听声音,年龄应在三十七八左右。男的声音犹豫,拖沓,女的声音有着怨妇的品格,应该是男的带了女的来旅行而住这廉价的民宿,具有一种敷衍还愿的性质。

这一天,他一直待在自己的301房间没出去。入夜,外面下起了大雨。雨声使他烦躁,不安。黑暗中,雨持续地下。他想起她。雨中的黑暗,黑暗里的身体,无边的雨声。他的思维搜索着狭小的空间,于黑暗中仍然摆放着的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指甲刀刚入夜时修过了指甲,二锅头已经喝了一两,诗集还未动过。他的思维总是会被这简单透顶的三件东西所控制着,只要安静下来,就会想起它们。金属的,液体的,纸质的。他似乎一直在乎有形态的物质的暗示,常常会被小事物所带偏。

这时,二楼传来了一阵声音。是那年轻女人叫床的声音。这声音与今夜的暴雨声一起,汇成这座民宿里的最主要的声音源,也可以说是此时此刻的除暴雨之外的唯一的声音源。这声音尖利,悠长,持续,甚至可怕。他联想到了深夜里猫的叫声。猫是索求的叫声,而二楼则是快乐到极致的恐惧的声音。在这样的持续的声音中,他的思绪仍然回到了三件静物上来: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他的思维甚至有一种偏执,固执地不断地回到事物的某一原点上来,不断地回到某一空间里的某一原点上来。而这种思维的回归,不被任何外界事物所打扰。

他一直没入睡。一直反复想着这三件事物:一个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他摸了摸已经修过了的双手指甲,挺光滑的,边缘圆润,不硌人。黑暗中的双手伸出被外,空调风掠过,有着一种无措感。体内的一两二锅头,早已深度混合到了血液的最深处,喝时的刺激感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身体与思维是如此的安静与安宁,有着一种巨大的虚无感。而此时他想起了诗集中的一首《窗子》:

黎明时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棵年轻的苹果树在晨光中几乎变得透明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结满果实站在那里

或许经过了许多岁月,但我已记不清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诗意在此时奇怪地出现。在这一刻,在二楼那对年轻情侣的激烈的做爱结束后,诗意出现了。他一直喜欢诗意与庸俗的情景交织着出现。他在生活中是有着庸俗需求的,但又渴望诗意的唤起来消弥过度庸俗。他喜欢诗中的苹果树的意象,简单,有渴意,有梦想。

照例是晨勃。大雨已停。黑暗的空间渐渐地亮起来。早晨很安静。一楼的老年夫妇起得很早,他听见了一楼的开门声,继而是低低的克制的几乎听不清楚的说话声。他俩是早起出门散步去了。当整幢民宿复归安静时,他收到了她的问候。她的问候很简单:醒了吗?这正是他所需要的,简单,质朴,直达,一种清晨状态。他甚至想到了晨勃一词,就如晨勃一样,明确,温暖,具很强的方向感。他并没有回复这条微信。他沉浸在安宁的状态里,感受黑暗渐渐地退去,感受渐渐到来的晨光熹微,感受晨勃的持久。他想到昨夜黑暗中想起的米沃什的诗句,想起苹果树的意象。还有六百里路程的意象。这个数字在清晨再次呈现在他的头脑之中。驾车六百里,沿途掠过的村庄,城镇,无数呼啸的巨型卡车,半路上的大暴雨,飞快的积雨云,在清晨到来这一刻,又再次清晰地呈现。他是真喜欢这样的距离。同样的,在这个清晨,他喜欢一直没出现的她。从昨天开始期待,从下午,一直到夜里,一直到清晨。此刻,他除了想她的容貌、着装之外,更多的是想她的个性,言语方式,小性子,直至性感的形体,直至具体的肉体。如果她来了,自己会与她做爱吗?如果做爱的话,又会怎样呢?他喜欢这样去猜测自己喜欢的女人。他觉得这样才是对她的尊重与热爱。因为他真的喜欢她。他再次想到苹果树的意象。他想,她就是窗外的苹果树,至少她给了他多年没有了的感受,哪怕她至今一直没出现,交谈的语言数量也并不多。但是他喜欢猜测她,想象她。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可笑的,可笑在到了这个年纪的他还竟然会沉迷于这么一种相对单纯的感受。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上午处理完报社的事,争取下午过来,她发来微信这样说。过来看你,她又补充说。这样的信息让他具有良好的感觉。语言平实,朴素,坦诚。这样一来,他反而平静了。他甚至预测,她下午可能又会临时接下重要的任务,又会来不了。但是,她来的态度是明确的,明朗的。这就足够了。

现在,另一张床上的那三件事物: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锅头,一本诗集,已经完全处于从窗户扩散进来的晨光之中。它们安静,沉默,各自守着物质与语言的沉默边界。他喜欢这样的事物状态。而他的晨勃也因此慢慢地消了去。他的感知也随之更加地宽泛,更加朴素与安宁。

民宿周围渐渐地有狗的叫声。不止一只,是好几只。狗叫声的出现,预示着这一天的真正的到来。此前,她说过一句话,这些天真正忙成了狗。他想,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或者明天,她都会是一个很忙的女人。那么,今天她能来得了吗?也许能来,也许真的来不了。

他上午的行程是去镇上转转。这个深山里的镇子并不喧闹。也许是来得早的原因,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他在来山里之前,在天猫下了一单同城鲜花,今天下午能够送到她的单位。这又是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事。他一直认为自己早已经过了做这一类情事的年纪。但这次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做了。他停留在镇子里的一个革命广场上。这里的革命起始时间是1928年,至今已经整整90周年。这是一次山区的革命起义活动。领导者是一个小学教师,苦闷的乡村知识分子,乡村青年。革命与爱欲,仿佛异曲同工,苦闷,理想,追求。他发微信给她,这儿的革命广场真是空旷。她很快回过来,我喜欢革命元素,激情,理想,刺激。这正是他喜欢她的又一个原因。当女人喜欢传统意义的革命时,是朴素的,不安的,有理想的,也是有期待的。于她而言,这理想与期待既是精神的,也是身体的。广场的中心位置布置了一个红色雕塑。色彩与形式充满了激情、青春、生命与斗争的意象。他甚至在假想中把她置身于广场中央的红色雕塑旁,欣赏她的鼓荡的激情,情欲,不安的骚动。他一直对钢枪有一种结论,它是激情与情欲的象征,坚决,坚硬,冷漠,但内里却蛰伏着填满火药的随时等待击发的子弹。射击,喷涌的火药,震耳欲聋的枪声,冲锋陷阵。武器和青春勃发的身体构成了革命的巨大动力。她又发来微信,你看到了什么?他说,钢枪与雕塑。她说,我每次去都要看这些革命事物。他说,我知道,你所需要的爱情也是这样,充满向往与激情。她回复,哈哈,说得太对了,我是一直喜欢革命性元素的。他没有再回复她。他想,自己到这镇子是来对了。这种近一个世纪前的革命形式,在各种层面影响着后人的整个进程。政治的,经济的,情感的,艺术的。而革命元素,到了这个时代,有一部分成为了波普艺术,以及波普行为。他想,她所取的革命,正是波普的那一部分。时间,历史,形式,都被平面化了。而生命、青春、情爱,正是在这个平面上如鲜花怒放、盛开。

他想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基本没有革命痕迹,也没有革命元素,人们从来就沉浸在无限循环的经济活动里,淹没在无边的经济大潮中,奔波,逐利,直至把青春、生命消耗殆尽。他一直非常不喜欢这样一种过于唯物的生存状态。把世界塑造成了单一金钱与物质的关系。遍地是过剩的楼盘、艰难生存的企业、疲惫的员工、焦虑的情绪。

他无目的地游荡在镇子里,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逛荡。放松,慵懒,散漫,看到细节就用手机拍下。每一条巷子都注上了年代,标示出当年的革命机构名称。

这时,她微信发来了照片,一束红玫瑰。她说,太喜欢了,红色怒放的鲜花!他知道,她的内心的确是一座空旷清洁的广场,深具一种革命美感,期待着红色元素的出现。他也因此喜欢上了近于波普的革命元素,红色,激情,理想,情感,未来。在纪念馆的幽暗空间里,革命的情愫似在展柜里波动,扩展。切·格瓦拉式的反抗、暴力、理想与激情混合的革命美感,慢慢地感染着他。钢枪。火药。梭标。红旗。口号。前倾姿势的人物绘本。这一切,在这个有点冷清的镇子里,在安静的空气里波动。

在纪念馆外面,他遇到了一位老人。镇子也与村子一样,年轻人与中年人基本都已外出,因此老人与孩子们成了留守的主要人口。老人说,你是外地来的吧,这里可是革命老区,对中国贡献可大了。他立即顺着老人的话说,是的,你们这个镇子不简单啊,贡献这么大,中国的所有人都会记住这里的!夸大的赞美,是为了让孤独的老人能够高兴。

下午她果然有新任务来不了。他对这类事情的预感其准确率往往都八九不离十。

第二个夜晚再次来临。其余的住客都已离开。另一张床上的物件从三件增加到了四件:指甲刀,二锅头,诗集,纪念章。增加的这枚纪念章是纪念镇子1928年的那次武装起义,正面是红旗、钢枪、大刀。完全的革命元素。与上午走在镇子里的感受不同,上午是走在密集的革命元素里,几乎每一处都写有说明文字与标示牌。现在则完全不同,在301这个房间里,宏大的革命元素都微缩到了这唯一的一枚纪念章上。在这么一个寂静的空间里,有了一枚纪念章,仿佛有了一种强大的否定意识。这唯一的一个革命意象,瞬间有了更大的空间,波普的,暴力的,热情的,精神的,情感的,肉体的。慢慢地,他有一种荒谬感。六百里,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镇子里,要见的人迟迟没出现。当这四件物件再次出现在另一张床上时,仿佛这个房间就此被这四样小物件牢牢地控制着。他的意念,他的思维,他的行动,他的语言,在此时,都有了不可思议的改变。他也因此比昨晚更加沉默。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的空间,就这样被这些小东西充斥着了。他盯着这张床上的小东西。除米沃什的诗集外,其余三件都或多或少地带有暴力元素,指甲刀的半月形刀口,靠近刀口的支点与翼展的杠杆组成了小小的暴力角度与力度;红星二锅头,商标标式的红五星LOGO,六十五度的浓烈到烧喉的剧烈酒精;纪念章上的斜飘着的鲜红旗帜,刀与枪的交叉架构,这一切,都被纪念章的凸起的圆周框住在小小的面积里。这三件事物,构成了对这个相对单调且空旷空间的一种叛逆。

他的情感在301这个空间里无端地发酵。他想起她,原先的明晰、确定,消失了,变成了模糊,感性,虚无。下午之后,他没有收到她的一条微信。当然,她肯定正在忙于报社的采编工作。但是,在这个空间里,他的感觉中,有一种与工作无关的状态出来。这是一种倒流的时间,返回旧年代的时间,返回革命时代的时间。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问,如果在1928年,你会做些什么,会是怎样的一种青春状态?几乎是半夜时分,他手机响起微信声音,她说,如果是1928年,我愿自己是十八岁或二十岁,我会是一个在村口或街头演讲的女青年,激情,青春,革命,还会与革命者谈情说爱,直至上床。当然 ,如果我真正置身于那个时代,我会很忘我,她又补充说。这与他对她的预感是一致的。他伸手拿过红星二锅头,拧开铁盖,灌了一大口。一股刺激呛口的二锅头在口腔里炸开,继而快速冲向喉咙,食道,高热度地流向胃部。三大口过后,他的身体完全地热了起来,血液也热了起来。

他对她说,我喝酒了,红星二锅头,三大口。她说,我能想象得出来,啊,真好。

想做爱吗,他说。想,真想,就在现在,她说。

他关了房间里唯一的顶灯。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一次自渎。

现在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时间极短的身体冲动很快消失了。他更多地想起另一张床上的四样小物件。他喜欢上了其中三件的暴力与革命意象,有热度,尖锐,叛逆,破坏,进击,推进。他也由此不喜欢那种洪流一样的巨大的革命形式。他喜欢的是早年的游击方式的进击。这种革命有一种自由度,机智,灵活,尖锐,快速。这是一种黑暗中的光亮。

他也及时地想起了米沃什的诗句,《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结果

他得到了一直寻求着的形态

而刻在石頭上的每一个字

生出了白霜,然后会怎样?酒神节

合唱队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从他的出生地走来。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云彩。一面镜子在他面前。

镜子里是已经中止的、毁灭着的

事物。

诗集里有着过于柔软的形态也有着坚决的书写部分。这部分给了他从过于游离的革命意象中返回来的力量。

第三天上午,他在村子里散步时,再次看到老人孤独地坐在自家门前。而她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要忙,报社布置的采编任务又重又多。她连续三天的忙碌是他来之前就曾经预测的最大限度的可能性。这可能性就是他到了这里后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她将因工作原因而无法出现。事实上是,这三天来确确实实正好证实了他的原先的最大限度的可能性预测。他是不希望这种最大可能性出现的。他原本希望至少能见到她一到二次。但是这希望真正地落空了。二十公里,并不远,从市区道路驾车到这里,四十分钟。但是,他觉得这距离与六百里很接近。因为她总是在忙碌,总是在做事。他由此知道了这个喜欢镇子上革命意象的女人,身上有着早年革命的元素,热情,专注,责任,激情,理想,叛逆。

今天跟进采访一个死亡事件,并且拟做一个深度报道,她发来微信说。

你好吗,她说。

他说,我很好,你虽然一直没有来。

她说,我似乎已经来过,在你的那个房间住过,有时我喜欢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镇子里的革命元素。

她说,早年的革命给我一种燃烧生命的感觉,当然,也不仅仅是燃烧。

他说,我知道,还有叛逆。

她说,是的。

她说,你早点回去吧,我今天不可能,明天也不可能出来。

他说,知道。

他重新来到老人的屋前坐下,与老人并排坐着,看天,看云。村子仍然是那么的安宁。

在这么安宁的时刻,他突然想起昨天,想起革命。此刻的他,想到革命一词时,觉得革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还暂时接受不了大革命那种摧枯拉朽的激情运动。但是,他仍然还是向往模模糊糊的革命。他知道,他向往的革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那么,又是什么呢?他看了看身边的老人。问,叔,你喜欢革命吗?老人说,你说什么?是说革命吗?老人觉得革命一词很突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村子的这个时刻这个地方,怎么问他的会是这么一个中年人。他说,叔,我问的是革命,是镇子上的早年的革命运动。老人说,我不喜欢革命,我喜欢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儿子年底回来。老人把他的问话理解成现在的革命行为。

又坐了一会,他告别了老人,回到301房间收拾回程的行李。

他一件一件地收拾这四样薪酬:指甲刀,二锅头,诗集,纪念章。把它们一一放入双肩包里。

然后一步一步下楼,走到停车场,把简单的行李放进车里。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我回去了,致以旧革命的敬礼。加了一个微笑与OK的表情。

她回信,真好,想你。

他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驶出村道,进入县道,往高速收费站方向开去。很快地,驶过这六百里路,他又将重新回到自己那个庸俗的城市庸俗的生活中去了。

他感谢时间,感谢早些年的离异。两个人的单身,他,和她。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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