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的含义

2019-06-17 04:43张承志
山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篇幅书评圣经

张承志

我对五木宽之《看那匹苍白的马》的书评引起出版社注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译文被发掘出来并以我书评充序在中国出版——我有些兴奋,以为原作提出的思想终于得以在中国问世了。但是,随着发觉不仅读者还包括编者、甚至日本的读者和编者都并不多么在意这一思想,兴奋便不得不冷却下来。书卷之外时光流逝,一股悲哀渐渐变成了继续发掘的决意。

我明白了:在这个脑残时代,显然读者(不仅急功近利感觉粗糙的中国读者,也包括“读书之国”日本的读者)愈是对重要的文字,就愈是不求甚解。

至今书评发表已有十年,那些“含义”若再不解说就真的湮没了。趁这“不宜出行”的黄历三月,我想做完这件功课。

写之前先告诫自己:概括与凝练的中国古典散文笔法,尤其在这二十一世纪未必是好的写法。哪怕一笔,只要不把话说透说白,读者并不像你预想的那样主动联想。所以,放弃含蓄,文前点明:我要说的“含义”有三:关于马的毛色隐喻的纠缠、“他本质上是个短篇小说作家”的意味、那匹威胁世界与我们的怪马是谁。

1

原著书名《蒼ざめた馬を見よ》,我的书评自译书题为《看那匹苍白的马》,中译本译名为《看那匹灰色的马》。没有哪个对与不对,这些译名都差不多。它确实与《圣经》中象征死亡的一匹白马关联,但那匹马在影射谁、它在当今世界的“含义”才更重要。

先是在《读书》杂志的读者留言中,有人议论说书评没必要扯到那么多“蒙古话中马的颜色”。后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对着我的“苍白”和小说译者的“灰白”想二者择一,他搬来香港的《圣经》学者引经据典,当然认为《圣经》的记载就是谜底。

而我是牧民出身,先于《圣经》获得的教育是蒙古牧人的知识。我用游牧民族对马的称呼及马的颜色含义里的“不洁”,以民间术语来加强那匹马给人的不祥感觉。编辑似懂非懂,于是中译本特加了一页讲述这个译题始末。我当然愿意把序言题目改得与正文一致,但保留了序文中的自译段落。或该提及:我对引文的自译与小说正文之间存在译笔的微妙不同——我没改动它,是想藉它表达我对原作思想的理解。

书评里讲到了蒙古牧民描述马的两种颜色。原因是我深知谈及马之颜色,唯牧人才是真正的权威。所以如“撒了”(saral)和“薄了”(būrul),它们的含义都并非“白”却常用于白马,因为牧民的“白色”(查干/?agān)是概念的,针对马使用时,它是理想的纯白而不是现实中的斑驳杂色。我说“那是一种不纯的白,编字典的蒙古人居然用‘污白色来表达”,我想强调的是它“给人的视野和心里留下的不悦感觉。”

但我终于明白了,世界秩序已把人改造得读法全变,所谓读解,潜读、吟味、会意、参悟——已经是旧时代的回忆。奢谈什么类近的语言心理乃是读解的条件,对我这样的作家,这才是真的难关。

到了去年底(2018年12月),在我应日本的河合塾(高考预备校)为应届考生编辑的“我挑选的一册”约稿推荐读物时,选了五木宽之这一本。我用日文把旧书评改成千字文,讲到“包括我们在内的人们一直被洗脑却并没有意识到,习惯了拒绝呼吸新鲜空气”的现象,我抱着幻想,对异国的高中生建议说:

“不愿被社会潮流冲走的你,更适合异色的读物。所谓读书——或许正是发现真实之旅的出发。”

不想啰嗦没完,和合塾的编辑也是执着于《圣经》里的那匹马,不愿接受游牧民族的颜色观。我烦了,不再解释。反正稿子最终属于自己的文集,添上几篇外文作品也不错。只是其中的意味使我禁不住思索:他们为什么总强调流行观念而不愿捉摸原作的警告,他们的脑子怎么一圈也不转,难道他们的眼前没有掠过一匹不祥、恶意、污脏的马么?

2

关于“读”的感慨之外,真正引起我长久思索的,不是上述的《圣经》故事与牧民观念而是下面一段:

“……虽然也能使人感到超越种族响彻人心的痛切,但那与昔日给他以撕咬般刺激的米氏,总之并不一样。或许,他甚至想,这个作家本质上只是一名短篇作家?也未可知。”

这里藏着五木宽之的直觉。与“短篇作家”对立的,是被吹捧为“俄罗斯文学空前仅有的”长篇巨制。所以它也同时暗示了长篇小说的定义。这是两种作品,甚至是两类文学。这种观点没有被深入解释,但使我一瞥开眼。

这是一种文学观点,或者说,是一种文学学术观点。它当然没有被文学评论家提出过。这里存在着对短篇作家与长篇进行两类区分的,远不止于篇幅技巧即形式、而是从本质上所作的判断。

《看那匹苍白的马》里的“短篇作家”判断所依据的,是由于“过早看够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而抵达的“干渴的虚无主义”、是使小说失去安稳感的“黑暗裂缝般的虚无感”。他没有引伸至其他主题。但他指出了“短篇作家”是一种“与煽情主义处于对立之另一极”的作家。他指出社会热捧的长篇“搭乘着庸俗的商业宣传一路成为快卖榜首”,给他带来一种“生理的厌恶感觉。”这些话不能不引起读书人的联想与思考,因为他们已经被牢牢吸引。

“短篇作家”是什么?

不消说文学变化无穷。无疑短篇小说也罢散文也好都自由不羁,不服从概念的规定。但思想的含义更从不依仗篇幅的拉长,思想的意义只在于真与假,以及表达它的语言力量。何止篇幅,包括形式都从来不是问题,文学的生命是魅力与发现。我不再多发挥——文学本身是多义暧昧的,心有灵犀自会体会。只是,五木宽之一语点破的“短篇作家”,给了我们判断文学质地的某种标志。

在造假时代讨论它当然不合时宜。不过,代代更迭的人潮里会有新人涌现。他们不是只浏览60字微博的网虫,而是新一代古典意义的读书人。他们会参与和吟味,早晚刷新腐朽的文学理论。

顺便说,书评里我的一句话必须删除:“按中国流的小说划法就在小中篇与长短篇之间”—— “小中篇”一词是我学作小说时从文学界沾染的一个庸俗提法,它表现了对“短篇”本质的缺乏认识。

也许可以说说相对的另一极,即长篇小说?我们常看到长篇小说虽然充满不节制的渲染,但其实轻薄者多。较多的现象是,它们顾全了故事的平衡,但篇幅未必与内含的思想平衡。而且,即便优异的作品,也缺乏古典的洗练。

表述的急迫,不允许拉长篇幅。所以古典都是短篇,古典长篇名著半数是综合民间话本甚至源于外国(若《西游记》)。而所谓短篇随笔或小说,即便采辑社会风物传奇,也常常旨在文以载道。总之命笔乃为一件事或一种思路的点破,有时是由于它感悟了什么有话要说。

它说到底就是“言论”,不过假文学以磨拭思想。它本是一己述怀,后来才流传朋友。它身在异类,乃属“五蠹之民”。比起娱乐,它更是辞藻的“惜身”之作。自然它多是短章,不作拖沓,愈是有意味的描述,就愈不顾平衡周到。它与媚众及商业之间,几乎天生缺少维系。至于长篇,则是伴随白话渐次成为书面语才兴起的。其间世事沧桑,到了印刷垃圾时代,常见长篇作家愈写愈快、水兑得愈来愈稀。似乎长篇教人学坏——或该说:它们距离中国古典出神入化的简练传统,已经太远了。

中国古典为观察世界提供了极高的标准。从这样的文学观眺望,凡怀着真知灼见的作品,确实文字无须太长。我猜五木宽之或有类似感触,因为他面对一个世界阴谋的巨制,不是从政治背景而是从作家品质进行甄别,他甚至这样措辞:这个作家本质上只是一名短篇作家。

3

最后一个有趣现象是:不仅是在中国,包括在作品的故乡日本,读者们直至今天并不理睬作家警告过的那匹不祥的、污白色的马。自负的日本文学评论家们没有讨论那匹马是谁或是什么,读者人人都知道这位作家有名,但并不细究他的思路。

更不消说我小小书评二次呼吁的话语。一点都没有错,人们持续地接受洗脑,丝毫不觉得难受。

短篇小说包括散文(顺便说,散文与短篇小说并无质的区别)追求的古典与洗练,在这个愚蠢的世纪里也许纯属作茧自縛?虽然比起长篇,它们也许进行着更广阔的战斗。

那“以自由这一观念为钓饵给世界设置了巨大陷阱的、堪称艺术的恶意”,如一代代病毒的变异,尤其经过加入洗脑工程的知识分子操作,繁殖膨胀,向着人类最后的良知攻击。

魔鬼骑着那匹马跑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除了游牧民族之外,没有人发觉:那颜色并非如宣传的洁白。

草就于2019年春三月,霾中

(书评《看那匹苍白的马》刊于2014年3期《读书》,《看那匹灰色的马》2017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此书评为中译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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