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语樟树方言中的“得”

2019-06-26 06:28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助词樟树时态

习 晨



赣语樟树方言中的“得”

习 晨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樟树方言的“得”有一般动词、能愿动词、时态助词、结构助词、介词这几种用法。结合汉语历时语料,可以发现:樟树方言中能愿动词“得”来源于古汉语中的能愿动词“得”,而助词、介词“得”则来源于古汉语的动词“得”。助词和介词虽然来源相同,但其语法化路径却不一样,分别为:一般动词“得”→时态助词“得”→结构助词“得”;一般动词“得”→介词“得”。

樟树方言; “得”; 语法化

樟树市地处江西西北部,属宜春辖区,樟树方言属于赣语宜浏片。樟树方言里的“得”一般情况下念作teʔ42,作结构动词时为轻声,念teʔ0。樟树方言里“得”的意义和用法非常丰富:按照语法功能的不同可以分为一般动词、能愿动词、结构助词、时态助词和介词这五类。下面我们对每类“得”的意义和用法进行描写,在此基础上结合历时语料探讨每类“得”的来源,语法化过程,并对其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稍作分析。

一、樟树方言的一般动词“得0”

(一)“得0”的意义和用法

樟树方言里的“得”可以做一般动词,意思是“获得、得到”“患上(病)”,我们把它记做“得0”。一般动词“得0”单独作谓语,后面通常带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做宾语,构成“得+N”结构。如:

例1 我得哩一朵小红花。(我得了一朵小红花。)

ŋo44tɛʔ42li0iʔ42to21ɕiɑu21fuŋ35fa44.

例2 渠得哩癌病,活不了几久哩。(他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

tɕiɛ44tɛʔ42li0ŋai35pʰiɑŋ0, uɛʔ42piʔ42liɑu21ʨi21ʨiou21li0.

例3 渠在学里表现蛮好,年年都得奖状。(他在学校里表现挺好,年年都得奖状。)

ʨiɛ44tsʰɛ22xoʔ42li0piɑu21ɕiɛn22man35xɑu21, ȵiɛn35ȵiɛn0tou44tɛʔ42ʨiɒŋ21ʦɒŋ22.

(二)“得0”的来源

樟树方言里的一般动词“得0”来源于古代汉语的动词“得”。先秦时期,动词“得”大多指通过努力得到某种好处或让人满意的事物,这一意义一直延续了下来。如:

例4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论语•阳货》)

例5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孟子•尽心上》)

例6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庄子•大宗师》)

例7 佳婿难得。(《世说新语·假谲》)

例8 卖炭得钱何所营。(白居易《卖炭翁》)

例9 然得而腊之以为饵。( 柳宗元《捕蛇者说》)

例10 工之侨得良桐焉。( 刘基《郁离子·千里马篇》)

先秦时期的动词“得”有时也可以指获得不如意的事物,如:

例11 子往矣,无使执事之人得罪于子。(《国语·越语下》)

例12 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韩非子·说难》)

汉代开始出现了“得病”的说法:

例13 得病于筋,肝之和也。(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例14.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论衡·订鬼篇》)

可见,一般动词“得”的意义始终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是由于类推机制的作用,“得”后的宾语范围有所扩大。

二、樟树方言的能愿动词“得1”

(一)“得1”的意义和用法

樟树方言的“得”还可以做能愿动词,我们把它记做“得1”。“得1”可以构成两种格式:一种是“(唔/不)+得+V”,“得”位于动词前;一种是“V+(唔/不)+得”,“得”位于动词后。

1.“(唔/不)+得+V”格式

在这一格式中,“得1”表示可能性,义为“可能、会”常和表推测的副词“肯定”“可能”等连用。

例15 你要是早一下崽睏,明日绝对得起。(你要是早点儿睡,明天绝对能起来。)

例16 落好大个雨,渠还得来么?(下好大的雨,他还会来吗?)

loʔ42xɑu21xai22ko0i21, tɕiɛ44xai35tɛʔ42lɛ35mo0.

例17 箇个树唔/不得落叶子。(这棵树不会掉叶子。)

ko44ko22ʂu22ŋ35/piʔ42tɛʔ42loʔ42iɛʔ42ʦɿ0.

例18 明日可能唔/不得出太阳。(明天可能不会出太阳。)

miɑŋ35ȵi22kʰo21lɛn35ŋ35/piʔ42tɛʔ42tʂʰueiʔ42tʰai22iɑŋ0.

2.“V+(唔/不)+得”格式

“V+得”指主观上想做某事并且客观条件上也允许,如:

例19 我个事情做完哩,我走得吧。(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ŋo44ko0sɿ22ʨʰin0ʦɿ22uɛn35li0,ŋo44ʦɛu21tɛʔ42pa0.

例20 箇个东西冇过期,还吃得。(这个东西没过期,还能吃。)

ko44ko0tuŋ44ɕi0mɑu22kuo22ʨʰi44, xai35tɕʰiaʔ42tɛ0.

例21 ——你还吃得么?

——吃不得哩,我饱哩。(——你还能吃得下吗?——吃不下了,我饱了。)

——ȵi44xai35ʨʰiaʔ42tɛʔ42mo0.

——ʨʰiaʔ42/piʔ42tɛʔ42li0, ŋo44pɑu21li0.

否定形式的“V+唔/不+得”义为主观上想做某事而客观条件不允许。如:

例22 渠腰不好,站唔/不得。(他腰不好,站不了。)

ʨiɛ44iɑu44piʔ42xɑu21, ʦan22ŋ35/piʔ42tɛʔ42.

例23 箇个凳子还冇干,坐唔/不得。(这个凳子还没干,坐不了。)

ko44ko0tɛn22ʦɿ0xai35mɑu22kɒŋ44, ʦʰo22ŋ35/piʔ42tɛʔ.

(二)“得1”的来源

能愿动词“得1”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先秦时期的能愿动词“得”也表示“可能、会”,位于动词之前,构成“(不)+得+V”,如:

例24 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庄子•让王》)

例25 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孟子•公孙丑下》)

例26 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论语•八佾》)

汉代以后,能愿动词“得”的意义发生改变,由“可能”演变为“能够、可以”之义。这种“得”一直沿用到后代。如:

例27 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欢喜,合殷勤。(司马迁《史记•乐书》)

例28 自今以往,不得击其老弱。(陈寿《三国志》卷五十一)

例29 茗烟不得撒野。(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回)

而樟树方言里“(唔/不)+得+V”结构的“得1”与先秦能愿动词“得”不仅结构相同,且意义一致,表“可能”,而非“能够、可以”;因此,可判断樟树方言里位于动词前的“得1”,应该是先秦能愿动词“得”用法的遗留。

既然表示能愿动词的“得”在先秦时是位于动词之前的,那为什么樟树方言里还会产生位于动词之后的“得”呢?

其实,在上古汉语中,能愿动词“得”就有位于谓语动词后的用法,只不过这是一种特殊情况,而且,只限于是否定形式的“得”。蒋绍愚指出,西汉时期,能愿动词“得”和“能”都产生一种新格式——“欲V不得(能)”,表示想做某事,但受客观条件限制而不能做[1]197。如:

例30 欲罢不能。(《论语•子罕》)

例31 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司马迁《史记•赵世家》)

由于这类句子出现得比较多,“想做某事而不能够”的意义在语境的反复作用下得到加强,固化为这一结构的意义,以至于省略了“欲”之后的“V不得(能)”仍保留了原有的结构义。这样,“V+不+得”的结构就产生了:

例32 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班固《汉书·龚遂传》)

例33 奸人铸烁以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王充《论衡·儒增篇》)

樟树方言能愿动词“得”的“V+唔/不+得”与汉代产生的“V+不+得”用法和意义都几乎一致,应该是把古代汉语中的这一格式保留了下来。只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樟树方言的“V+唔/不+得”又演化出了相应的肯定形式“V+得”。

三、樟树方言的时态助词“得2”

(一)“得2”的意义和用法

樟树方言的“得”可以做时态助词,紧跟动词后,表示动作行为已完成的体意义,我们记做“得2”。“得2”可以构成以下几个格式:

1.“V+得+数量短语”格式

这一格式的使用非常有限,一般用在条件关系的紧缩复句中,如:

例34 看得三遍以上就可以背下来哩。(看了三遍以上就可以背下来了。)

kʰɒŋ22tɛʔ42san44pʰiɛn0i21ʂɒŋ22ʨʰiou22kʰoi21i0pʰi22xa22lɛ0.

例35 吃得几回来就腻了。(吃了几次就腻了。)

ʨʰiaʔ42tɛʔ42ʨi21fei35lɛ0ʨʰiou22ȵi22li0.

2.“V+得+(O)+来/去”格式

这一格式含有处置义,强调一种积极的处置,动词所表示的动作对受事施加影响,使之产生某种结果。如:

例36 快交得钱来。(快把钱交出来。)

kʰuai22kɑu44tɛʔ42ʨʰiɛn35lɛ0.

例37 渠买得菜来哩。(他把菜买来了。)

ʨiɛ44mai21tɛ0ʦʰoi22lɛ0li0.

3.“V1+得+来+V2”格式

这一格式中的后一个动词V2所表示的动作往往是前一个动词V1所表示的动作的目的。如:

例38 箇些书不是买得来看个,是买得来做样子个吧。(这些书不是买来看的,是买来做样子的吧。)

ko44ɕiɛ44ʂu44piʔʂʅ22mai21tɛʔ42lɛ0kɑn22ko0,sʅ22mai21tɛʔ42lɛ0ʦɿ22iɒŋ22ʦɿ0ko0pa0.

例39 你拿得来我尝一下。(你拿给我尝一下。)

ȵi44laʔ42tɛʔ42lɛ0ŋo44ʂɒŋ35iʔ42xa22.

(二)“得2”的来源与语法化

樟树方言时态助词“得2”实际上由“得”的本义“获得”语法化而来的。

先秦时期,一般动词“得”通常在句中单独充当谓语。

汉代,“获得”义的一般动词“得”开始用于另一动词后,产生“V+得”“V+得+O”格式,这个变化为“得”的语法化创造了条件。如:

例40 书报闻,会事发觉,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汉书》卷六十八)

例41 民采得日重五铢之金。(王充《论衡·验符篇》)

在这个格式中,“得”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动词,张旺熹认为“一个句子中,一旦同时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动词短语,语言系统构造的主从关系原则就要发挥作用,对这些动词短语的语义地位予以分别,并使其中一部分动词短语语义降级”[2]9。当“得”之后接了另一动词时,“得”不再处于核心地位;再加上前面的动词描述的往往是较具体的动作行为,动作性更强,因此“得”的词汇意义受到抑制。这为“得”的初步语法化创造了条件。

另一方面,“得”前面的动词基本带有“获取”义,如“捕”“采”,与“得”本来的意义没有发生冲突,使“得”的意义虽然被削弱但不至于发生大的改变,仍然带有一定的实义。

魏晋南北朝时期,“V+得”“V+得+O”这两个格式中的“得”意义进一步虚化,其“获得”的动作意义减弱,只表示动作完成,成为了一个时态助词。这一用法在唐朝逐渐流行起来。我们来看一些魏晋南北朝和唐朝的句子:

例42 相公买得贱奴,便令西院家人领于房内安下。(《庐山远公话》)

例43 尝入山采药,拾得五色蟠桃眊,又于地中得石玺,窃怪之。(《梁书》卷二十七)

例44 母不识字,令写得经。(《太平广记》卷一百零七)

例45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聂夷中《咏田家》)

例42、43中的动词“买”“拾”都有“取得”义,动词后面的“得”则仍然有带有一定的实义。而例44、45中的动词“写”“医”都没有“取得”义。这可能是类推机制在发挥作用,这使得“V+得”“V+得+O”格式中的“V”不再仅限于“获取”类动词,也可以是不含“获取”义的动词,这些动词的语义往往都跟“得”的“获取”义相差很远。而“V+得+O”格式中的宾语“O”往往是动词“V”的受事,也就是跟动词“V”有动作—受事的语义关系,如例句中的“卖”——“米”,“医”——“疮”。在动词“V”与“得”语义差别很大的情况下,宾语O与动词“V”有语义联系,自然就很难再与“得”建立起语义联系,这使得“得”的意义被进一步架空。又因为动词“得”实际包含了一个心理位移的过程:物体由起点运动到终点,并着重凸显终点部分。这种空间域的位移映射到时间域,就产生出“完成”义。也就是说“得”在原本词汇义进一步削弱的情况下,通过隐喻产生出表动作完成的语法义,语法化为一个时态助词。

魏晋南北朝到唐朝这一时期,表完成的时态助词“得”还扩大了使用范围,产生出“V+得+数量短语”“V+得+(O)+来/去”等新的结构,如:

例46 锄得五遍已上,不须耩。(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谷》)

例47 李性耐久,树得三十年,老虽枝枯,子亦不细。(贾思勰《齐民要术·种桃》)

例48 病来才十日,养得已三年。(白居易《病中苦金銮子》)

例49 何处云根采得来,黑龙狂欲作风雷。(齐己《谢人惠拄杖》)

例50 况是掳得你来,交我如何卖你。(《庐山远公话》)

在樟树方言里,“V+得”“V+得+O”这两个结构已经不能用来表示完成,但是“V+得+数量短语”和“V+得+(O)+来/去”却依然存在。现代樟树方言中这两个结构意义和古代汉语中的一致,应该是古代汉语的遗留。据此我们推测樟树方言里的时态助词经历了这样的语法路径:一般动词“得”(“得到,获得”;单独作谓语)→一般动词“得”(“获得”,“V+得”“V+得+O”)→时态助词“得”(表示动作完成;“V+得”“V+得+O”)→时态助词“得”(表示动作完成,“V+得+数量短语”“V+得+(O)+来/去”)。

四、樟树方言的结构助词“得3”

(一)“得3”的意义和用法

樟树方言做结构助词的“得”记做“得3”,起连接动词和补语的作用,念轻声。“得3”分为两种,一种在状态述补结构中,一种在能性述补结构中。

1.状态述补结构中的“得3”

樟树方言里含结构助词“得3”的状态述补结构有“V+得+C”和“V+得+O+C”两种格式,如:

例51 渠吃得少。(他吃得少。)

ʨiɛ44ʨʰiaʔ42tɛʔ0ʂɛu21.

例52 渠看得你好重。 (他把你看得很重要/他很在乎你。)

ʨiɛ44kɑn22tɛʔ0ȵi44xɑu21tʂʰuŋ22.

例53 你打得人蛮痛。(你打人打得很痛。)

ȵi44ta21tɛʔ0ȵin35man35tʰuŋ22.

其中,例51是“V+得+C”格式,例52、53是“V+得+O+C”格式。

2.能性述补结构中的“得3”

樟树方言里含结构助词“得3”的能性述补结构有“V+得+C”“V+得+O+C”和“V+得+C+O”三种格式,如:

例54 渠跑得赢。(他能跑赢。)

ʨiɛ44pʰɑu21tɛʔ0iɑŋ35.

例55 渠里两个一话事就吵得人死。(他们一说话就吵死人了。)

tɕʰiɛ44-21li0liɒŋ21ko0ȵin0iʔ42ua22sɿ22tɕʰiou22ʦʰɑu21tɛʔ0ȵin35sɿ21.

例56 你话得过渠。(你说得过他。)

ȵi44ua22tɛʔ0kuo22ʨiɛ44-21.

其中,例54是“V+得+C”格式,例55是“V+得+O+C”格式,例56是“V+得+C+O”格式。

在“V+得+C”的结构中,如果补语是积极形容词,比如“大、多、远……”,则会产生歧义,既可以理解为状态述补结构,也可以理解为能性述补结构。但这种歧义可以靠重音或语境来分化。例如歧义结构“跑得快”“吃得蛮多”。如果重音落在“快”和“多”上,则是状态述补结构;如果重音落在“跑”和“吃”上,则是能性述补结构(“能跑快”“能吃很多”)。

(二)“得3”的来源与语法化

关于现代汉语中能性述补结构和状态述补结构中的“得”的来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祝敏彻[3]49-61、岳俊发[4]10-30等认为这两个述补结构中的“得”来源不一,能性述补结构中的“得”由表可能的能愿动词“得”语法化而来,状态述补结构中的“得”由表完成的“得”语法化而来。王力[5]441-442、蒋绍愚[1]199等则认为状态、能性述补结构中的“得3”来源是同一的,都是由表“获得”的一般动词语法化而来。赵长才[6]123-129认为除了“获得”义动词“得”,结构助词“得”还有另一条语法化路径,即由一般动词虚化为致使动词,再进一步语法化产生。

我们认同第二种观点。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樟树方言里状态和能性述补结构中的结构助词“得”均由表“获得”义的一般动词“得”语法化而来。

上文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V+得+O”格式中的“得”开始语法化为时态助词,表动作行为完成或实现。

隋唐以后,述补结构被广泛使用。这表明人们在交际时不仅需要指出动作完成,有时还需要描写动作完成后所造成的一种状态。在这种交际需求的影响下,“V+得+C”结构产生,其中C可以是动词、形容词或主谓结构。这一结构中的“得”并无实义,只起连接谓语动词和补语的作用,到这儿,“得”语法化为结构助词。我们来看一些例子:

例57 清泉洗得洁,翠霭侵来绿。(皮日休《樵檐》)

例58 铁叉叉得血汪汪。(《敦煌变文集》)

上面的“洗得洁”“叉得血汪汪”都是用在已然语境中,表示动作完成后造成的一种状态或性质,因此是状态述补结构。

但当“V+得+C”结构不用于已然语境而用于未然或假设语境,则意义发生改变,不再表示动作状态、性质,而表可能。例如:

例59 秦吴只恐篘来近,刘项真能酿得平。(皮日休《奉和鲁望看压新醅》)

例60 欲将感恋裁书旨,多少鱼笺写得成。(刘兼《到郡后友寄》)

我们举例句60来说明。“多少鱼笺写得成”说明“写得成”这一事件并未发生,“写得成”处在未然语境中。未然语境中的“写得成”表示“写成”这一动作完成、实现的可能性,因此产生出了“可能、能够”的意义。换句话说,能性述补结构“V+得+C”的可能义是由语境(未然语境)赋予的。在表可能的“V+得+C”结构中,“得”仍然只起连接作用,无实义,可能义是“V+得+C”整个构式所具有的。

因此,句子中的“V+得+C”结构到底是状态述补结构还是能性述补结构,不能通过补语的性质,而要根据语境来判定。如果是用于已然语境,结构中的动作行为已经完成,则只能是状态述补结构,如例57、68。如果是用于未然或假设语境,那么就是能性述补结构,如例59、60。同一个形式既可以是状态述补结构,又可以是能性述补结构,只有在语境中才能分化出来,说明状态述补结构“V+得+C”和能性述补结构“V+得+C”应是同源。同样,樟树方言里的“V+得+C”结构中也存在既可做状态述补结构又可做能性述补结构的情况,需要靠重音或语境来分化歧义。这一点我们已经在4.1中解释过,这里就不赘述。

唐中叶以后,“V+得+O+C”格式又发展出来,如:

例61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白居易《琵琶行》)

这个格式在宋元明时期都用得非常普遍:

例62 打得我赢,便将去;若输与我,我不还钱。(《新编五代史平话》)

例63 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晏殊《踏莎行》)

例64 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

例65 教我思量得你成病,因何一向不来看我。(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

“V+得+C”格式从唐代产生以后就使用得很广泛,至今仍活跃在现代汉语中,樟树方言里也有这个格式。但是,“V+得+O+C”格式在清朝以后就很少见了,现代汉语很多方言里都没有保留这种用法,但是,樟树方言里依然存在。例如:“渠看得钱好重”,“渠打得人好痛”。

根据历时语料,我们推断樟树方言里结构助词“得3”的语法化路径大致为:一般动词“得”(“获得”,“V+得”“V+得+O”)→时态助词“得”(表动作完成,“V+得”“V+得+O”)→结构助词“得”(无实义,起连接作用,“V+得+C”“V+得+O+C”)。

五、樟树方言的介词“得4”

(一)“得4”的意义和用法

樟树方言里的“得”还可以做介词,我们把做介词的“得”记为“得4”;但是,做介词时,“得”与名词构成介词短语,只在动词后做补语,不能在动词前做状语,因此,是后置介词。这与一般动词“得”在古代汉语中常位于另一动词后有关。

1.介引交付、传递等动作的接受者。

例66 我把锁匙交得你。(我把钥匙交给你。)

ŋo44pa21so21ʂʅ0kɑu44tɛʔ42ȵi44.

例67 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得你哩。(录取通知书已经寄给你了。)

luʔ42ʨʰi21tuŋ44tʂʅ44ʂu44i21ʨin44ʨi22tɛʔ42ȵi44li0.

例68 渠把书拿得我哩。(他把书拿给我了。)

ʨiɛ44pa21ʂu44laʔ42tɛʔ42ŋo44li0.

例69 我话得你听。(我慢慢讲给你听。)

ŋo44ua22tɛʔ42ȵi44tʰiɑŋ44.

2.介引动作发生的地点。

例70 杯子放得椅子上。(杯子放在椅子上。)

pi44ʦɿ0fɒŋ22tɛʔ42i21ʦɿ0ʂɒŋ0.

例71 渠把衣服挂得衣架上。(她把衣服挂在衣架上。)

ʨiɛ44pa21i44fu0kua22tɛʔ42i44ka22ʂɒŋ0.

例72 贴得门上个对联好像歪哩。(贴在门上的对联好像是歪的。)

tʰiɛ22tɛʔ42min35ʂɒŋ0ko0tuei22liɛn0xɑu21ɕiɒŋ0uai44ko0.

例73 你把药含得口里,不要吞下去。(你把药含在口里,不要吞下去。)

ȵi44pa21ioʔ42xɒn35tɛʔ42kʰiɛu21li0, piʔ42iɑu22tʰuən44xa22ʨʰiɛ0.

3.表示动作的方向。

例74 渠把车开得楼下哩。(他把车开到楼下了。)

ʨiɛ44pa21tʂʰa44kʰoi44tɛʔ42lɛu35xa0li0.

例75 外头不安全,你把细伢崽抱得屋里去。(外面不安全,你把小孩抱到家里去。)

uai22tɛu0pi22ɒn44ʨʰyɒn0, ȵi44pa21ŋa35ʦɛ0pɑu22tɛʔ42uʔ42li0ʨʰiɛ0.

例76 渠是走得学里来个。(他是走到学校来的。)

ʨiɛ44ʂʅ22ʦɛu21tɛʔ42xoʔ42li0lɛ35ko0.

(二)“得4”的来源与语法化

介词“得4”的来源也是表“获得”义的一般动词“得”。

我们在上文中提到从汉代开始,一般动词“得”就可以出现在“V+得+O”格式中。早期的“V+得+O”格式中,动词V大多是含“取得”义的词,“得”仍具有“获得”的意义。

东汉末年,“V+得+O”格式的用例不断增多,并且出现了一些不属于“取得”义的动词V,这些动词中有些具有[+给予]的义素,与“得”的本义恰好对立,如:

例77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玉台新咏·孔雀东南飞》)

受前面的“给予”义动词和古代汉语辞法施受同形的影响,“得”产生了“使……获得”的意思。且当动词V是“给予”类动词时,宾语O通常是动词V的与事,即动作的接受者,于是位于V和O之间的“得”被重新分析为介引交付、传递对象的介词。

这种用法在唐宋时期逐渐多了起来:

例78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杜甫《栀子》)

例79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益《江南词》)

例80 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双峰。(《太平广记》第四百九十卷)

曹广顺将这些句子中的“得”分析为表示动作完成的时态助词[7]74-76,但我们认为分析为介词较为合适。宋元明时期“得”做介词的用例更加丰富。这一时期的“得”不仅可以介引与事,还可以介引处所或方位。这是类推机制在发挥作用——介词“得”后的宾语由指人名词类推到处所和方位名词。如:

例81 若志在红心上,少间有时只射得那帖上;志在帖上,少间有时只射得那垛上;志在垛上,少间都射在别处去了!(《朱子语类》卷九)

例82 一就把那心都使得这上头去了,不问道理合与不合,只拣他爱的便做。(许衡《鲁斋遗书》卷三)

例83 你带几个伴当来,明日带得里头来,见了去。(刘仲璟《遇恩录》)

例84 请将范太医来看,太医来这里,请的屋里来。(《朴通事》)

例85 大厅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妙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去了。(《金瓶梅》第十九回)

例86 头里进门,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金瓶梅》第四十一回)

江蓝生指出元代以后,因为“得”与“的”同音,有时介词的“得”写作“的”[8]26。这些句子中“的”的用法和介词“得”一致,可判定是“得”。

古代汉语中“得”的介词用法在清代已经不多见了,现代汉语中的大多方言也都没有“得”做介词的用法。但是,在樟树方言里,我们仍然能够发现介词“得”的存在,并且它的用法与古代汉语中的用法几乎一致。结合古代汉语“得”的语料,我们推测樟树方言里介词“得4”的语法化路径为:一般动词“得”(“V+得+O”)→介词“得”(介引交付、介引传递对象,“V+得+O”)→介词“得”(介引处所、介引方位,“V+得+O”)。

六、结语

樟树方言的“得”意义和用法非常之复杂,按照语法功能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一般动词、能愿动词、时态助词、结构助词、介词这几种类别。通过与历时语料对比,我们发现樟树方言“得”的来源有两个:樟树方言的能愿动词“得”来源于古汉语中的能愿动词“得”;樟树方言里的助词、介词“得”则来源于古汉语的一般动词“得”。助词和介词虽然来源相同,但语法化路径却有所不同。助词的语法化路径大致为:①一般动词“得”(“获得”,单独作谓语)→②一般动词“得”(“获得”,“V+得”“V+得+O”)→③时态助词“得”(表示动作完成,“V+得”“V+得+O”“V+得+数量短语”“V+得+(O)+来/去”)→结构助词“得”(无实义,起连接作用,“V+得+C”“V+得+O+C”)。介词的语法化路径大致为:①一般动词“得”(“获得”,单独作谓语)→一般动词“得”(“获得”,“V+得”“V+得+O”)→③介词“得”(介引交付、介引传递对象,“V+得+O”)→介词“得”(介引处所、介引方位,“V+得+O”)。本文对樟树方言中“得”的意义、用法的列举及对它来源、语法化的分析也许可以为汉语“得”的整个发展演变提供一些参考价值。

[1] 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97,199.

[2] 张旺熹.汉语介词衍生的语义机制[J].汉语学习,2004(1):1-11.

[3] 祝敏彻.“得”字用法演变考[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60(1):49-61.

[4] 岳俊发.“得”字句的产生和演变[J].语言研究,1984(2):10-30.

[5] 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441-442.

[6] 赵长才.结构助词“得”的来源与“V得C”述补结构的形成[J].中国语文,2002(2):123-129.

[7] 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74-76.

[8] 江蓝生.“动词+X+地点词”句型中介词“的”探源[J].古汉语研究,1994(4):21-27.

“De” in Zhangshu Dialect in Komese

XI Chen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6, Hunan, China )

“De” in Zhangshu Dialect has several usages, such as general verb, optative verb, tense auxiliary word,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and preposition. According to Chinese diachronic corpus, we can find that the optative verb “De” originates in the optative verb “De” in the ancient Chinese, and the auxiliary word, and prep “De” originates in the verb “De” in ancient Chinese. Although the auxiliary word and prep have the same origin, their grammaticalization paths are different: The general verb “De”→, tense auxiliary word “De”→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De”; general verb “De”,→prep “De”.

Zhangshu Dialect, “De”, grammaticalization

2019-04-25

习 晨(1995-),女,江西樟树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H07

A

1673-9639 (2019)03-0112-08

(责任编辑 印有家)(责任校对 张凤祥)(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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