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戏剧：新空间、新题材的新表现、新拓展

杨俊霞

1867年，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获得巨大成功，同时也引起争议。丹麦文学评论家克莱门斯·彼得森(Clemens Petersen)称，《培尔·金特》根本算不上是诗。1867年12月9日，易卜生回应彼得森等人的批评说：“如果说我不是个诗人，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我将尝试做一名摄影家。从这一刻起我会将笔头瞄准这个时代，瞄准每一个人。”(1)[挪]易卜生 ：《挪威将以〈培尔·金特〉这部戏来确立诗的概念》，载《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页。从1869年的《青年同盟》到1882年的《人民公敌》，易卜生以犀利的笔触为人们呈现了鲜活的现实与工业革命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革：办公室及其工作人员的数量急剧增长，办公室成为继工厂取代农场之后在人的工作领域发生的最大的变革。

易卜生本人未必明确意识到，从他的作品开始，舞台上对办公室这一新空间的呈现，无论从题材内容、表现形式、主题思想等方面，都进一步拓展了现代戏剧表现的深度与广度。易卜生的多部剧作反映了19世纪后期中产阶级面对剧烈的社会变革时的复杂心理，体现了他们在工作环境中的真实生活——他们必须面对工作所带来的问题和痛苦，被日常的生计折磨，在痛苦思索生计的同时艰难地生活。他们的生计不同于《悲惨世界》里的芳汀和《日出》里的黄省三、小东西等下层人民。他们的生计并不只体现了社会分工或职业差异，他们谋生的空间从家庭、农场、工厂变到了办公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将这类剧作称为“办公室戏剧”。

一、新空间的发现：从“后台”到“前台”的源流

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是最早集中涉及办公室的剧作。他第一部涉及工作中的复杂矛盾的剧本是1869年的《青年同盟》(2)[挪]易卜生 ：《易卜生戏剧集》(第一卷)，潘家洵、萧乾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3-420页。，但1879年的《玩偶之家》(3)[挪]易卜生 ：《易卜生戏剧集》(第二卷)，潘家洵、萧乾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2页。更集中地体现了白领在工作中的复杂处境。无论是《青年同盟》还是《玩偶之家》都是办公室戏剧的早期形态，或者说是“准办公室戏剧”：从“后台”(家庭生活)表现办公室矛盾。

《玩偶之家》的主要情境是：苦尽甘来刚升职的经理，想要炒办公室老油条的鱿鱼，打算聘老婆的姐妹淘取而代之，不料老油条爆猛料，经理老婆身陷“伪造签字门”，经理不得不接受要挟被搞定。而矛盾出现转机是因为姐妹淘和老油条原本两情相悦，由于世事艰难而各分东西，再次相遇的两人不再受家庭羁绊，终成眷属，老油条甘愿让姐妹淘取代他的银行职位，主动奉还经理的把柄“老婆伪造签字的借据”。《玩偶之家》中引发海尔茂和娜拉冲突的导火索，正是银行办公室中的职位去留。从这个意义上说，《玩偶之家》不仅是一出关于婚姻关系的戏剧，更是一出办公室矛盾引发家庭生活危机的戏剧。

海尔茂决定开除柯洛克斯泰，理由很值得琢磨。柯洛克斯泰曾伪造签字，并使用狡猾手段逃避法律制裁，海尔茂认为“一个人干了那种亏心事就不能不成天撒谎、作假、欺骗”，“要我跟他在一块儿工作简直做不到”。事实上，伪造签字并不是海尔茂想开除柯洛克斯泰最根本的原因，因为“他品行上的缺点我倒也许可以不计较”，而且“听说他的业务能力很不错”；关键是他俩曾是大学同学，还有过一段交情，但是面对已经升职的海尔茂，柯洛克斯泰却很不上道，不用对待上司该有的职场礼仪对待他。海尔茂抱怨柯洛克斯泰“随便乱叫我的小名，不管旁边有人没有人。他最爱跟我套亲热，托伐长托伐短的叫个没有完！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要是他在银行待下去，我这经理实在当不了。”原来，柯洛克斯泰之所以为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是因为仗着自己和上司有几分交情而忘记了谨守下属应当恪守的分寸。显然，海尔茂对于刚升任的经理职位该有的尊严、体面和权威很是敏感。他认为柯洛克斯泰这种名声差德行有污点的旧识，在同事面前不知进退、乱套近乎，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威。而林丹太太刚好相反，她“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仔细分析海尔茂要辞退柯洛克斯泰的理由，可以看出作为现实主义大师的易卜生敏锐地捕捉到了办公室工作所呈现出的不同于体力劳动的本质区别：办公室工作除了对完成各项工作的人员的实际工作能力有所要求之外，对于他们的情绪管理、控制能力和工作礼仪也有要求；某种时候后者甚至更重要。

尽管《玩偶之家》的部分情节以劳拉·基勒事件(Laura Kieler Affair)(4)劳拉·史密斯·彼得森(Laura Smith Petersen)，1869年发表了小说《布朗德的女儿：生活的肖像》，作为易卜生的诗剧《布朗德》的回应。第二年，劳拉和易卜生相识并成为朋友。劳拉结婚之后，1876年，丈夫基勒得了肺结核，医生建议到南方休养。为了使丈夫康复，劳拉伪造签字以便筹得款项。伪造签字很快就被发现，之后基勒要求离婚，并带走孩子。劳拉面对种种压力，精神崩溃，一度进精神病院治疗。为原型，但十年前的《青年同盟》中就出现过“伪造签名的借据”。该剧中的资本家孟森就想利用“伪造签名的借据”来打击自己心里憎恨的铁厂老板、宫廷侍从官布拉茨柏。对比两个剧本中两张“伪造签名的借据”的使用情况，其本质反映了现代社会中极为常见的两大类矛盾：办公室之内的矛盾以及办公室之间的矛盾。1882年的《人民公敌》(5)[挪]易卜生 ：《易卜生戏剧集》(第二卷)，潘家洵、萧乾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274页。更集中、直接地体现了不同利益集团的矛盾，也就是办公室之间的复杂争斗。

与前面几个通过“后台”表现办公室矛盾的“准办公室戏剧”不同，《人民公敌》将办公室内部的争斗直接呈现在舞台上。《人民公敌》共有五幕，第一幕、第二幕、第五幕故事发生地点都是斯多克芒医生家，第四幕公民大会在霍斯特船长家召开。第三幕中几方力量的立场产生了极大变化，易卜生将各方矛盾集中呈现在《人民先锋报》编辑部的办公室中，办公室被直接搬到舞台的聚光灯下。第三幕戏不但集中体现了《人民公敌》所表现的各方的利益矛盾冲突，而且将整出戏推向下一幕的高潮公民大会，预埋下斯多克芒必然成为“人民公敌”的命运。透过《人民公敌》，易卜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向人们提出了一个仍在困扰当今社会的普遍问题：当组织发展遭遇环境污染，各方利益该何去何从。剧中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非常突出，主要为：浴场大股东利益的代表者市长彼得与中小资产阶级、房产主利益的代表者阿斯拉克森，报纸舆论界的代表者霍夫斯达以及大工厂主利益的代表者制革厂老板基尔之间的矛盾冲突。即使是同一利益集团之内，也存在着尖锐的矛盾斗争，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同时兼任浴场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彼得与浴场医官斯多克芒之间的冲突；《人民先锋报》主编霍夫斯达与编辑毕凌以及印刷所老板阿斯拉克森之间的冲突。

办公室这个新的角度让我们在解读易卜生戏剧时可以另辟蹊径。在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中，常有一条牵动各方利益的主线——主要人物在特定情境中遇到经济困难。《玩偶之家》的娜拉没有足够的钱为丈夫治病，只能假冒父亲的签字借贷。《青年同盟》的孟森大搞投机生意，资金短缺无力应付才想用借据要挟侍从官布拉茨柏。《人民公敌》中一旦浴场有毒的消息传开，小镇上所有的“中产”立刻会陷入极度困难的境地中，这就是“结实的多数派”一再阻挠斯多克芒医官公布真相的原因。《社会支柱》中博尼克的家族企业濒临破产，所以他用尽各种手段要维系住和贝蒂的婚姻，用贝蒂的钱来拯救自己及家族生意。对这些主要人物来说，如果他们的工作没有发生问题，没有遇到迫切需要解决的经济困难，他们就不会被迫采取后继的种种行动。这也是易卜生社会问题剧中主要人物的特点：他们是中产阶级——在精神追求上，他们对政治冷漠，缺乏政治认知，对公共部门持保留态度，在契合的场合又很容易被激发出爱国热情，甚至有民族主义倾向，但又不主张激烈的社会革命；在个人利益，尤其是经济利益上，他们靠自己的专业和工作来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准，态度鲜明、坚决地维护个人利益，同时又表现出中产阶级特有的精明与妥协性。

以易卜生社会问题剧为源头的办公室戏剧既不像从古希腊到莎士比亚戏剧再到《浮士德》等剧作那样反映贵族精英对政权和精神的追求，也不像某些近代戏剧那样反映穷苦人的生计无着和社会压迫——办公室戏剧处于这两端之间：反映依靠专业工作维持高生活水准的中产人群对工作和生活的焦虑、工作危机与生活危机间的激发与转化、办公室的残酷竞争对生活情趣与人本精神的全面摧毁等等。随着我国社会的不断发展，办公室题材必然也会进入越来越多戏剧家的视野，成为剧作题材的重要领域。总结中外办公室戏剧编、导、演各方面的成败得失，将会有助于这个尚未被足够关注但又非常重要的戏剧类型的发展和提高。

二、 新题材的表现：从内容到形式的完善

办公室戏剧作品的发展趋势基本反映了现代办公室发展的脉络。早期的“准办公室戏剧”大多是用“后台”的家庭生活来体现有关办公室的矛盾冲突，但并不直接呈现办公室“前台”的故事。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欧美舞台上出现了更多从前台直接呈现办公室故事的作品。较有代表性的有美国剧作家克利福德·奥岱茨1937年的《天之骄子》、法国剧作家让·吉罗杜1942年的《贝拉克的阿波罗》。

《天之骄子》中三分之一的戏在拳手经纪人莫迪的办公室，大多数重要的戏剧冲突都发生在这里。透过莫迪办公室发生的一系列行动，奥岱茨不仅刻画了经纪人和拳手间的工作关系，而且将剧本的主题——艺术追求与物质崇拜之间的角逐、精神上的理想主义与对名声金钱的贪欲的较量、面对生活做出的抉择与渐渐失去本真的自我之间的矛盾升华为现代人所面临的普遍困境。

《贝拉克的阿波罗》不仅形式上从头到尾直接从前台呈现办公室，更在内容上突出了办公室和身处其中的人物之间的互动，从而突出了空间的重要性。剧中一共有12个角色，9名男性，3名女性。在当时男性占绝大多数的职场上，这3名女性角色非常具有代表性：来找工作的社会新人阿格尼丝、总裁私人秘书谢弗雷登特以及总裁的妻子泰莱斯，这三种角色是当时法国女性最可能扮演的社会角色。剧中的场景是巴黎国际发明有限责任公司的接待处：一间巨大的、装潢精美的办公室，位于一栋宏伟的办公大楼的二楼，有宽敞明亮的落地窗、精美的枝形水晶吊灯、精致的象牙电话等等，房间的奢华甚至让人感到压抑。开场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吉罗杜将两个角色的出场并置在一起，使阿格尼丝、泰莱斯、接待处职员三个人在同一空间里呈现出非常个性化的形象。阿格尼丝以卑微的状态进入这间超级豪华的办公室，显然处于弱势地位，空间控制了人物行为；泰莱斯则以强势的态度傲慢地昂首进入同一空间，这个空间对她来说不仅非常熟悉、而且从属于她，空间决定了人物行为；职员面对阿格尼丝无动于衷，因为他是空间的主人，不需要也不屑于应付那个小人物，而对泰莱斯做出一系列的殷勤行动，因为泰莱斯的在场凸显了职员对于空间主人地位的暂时性、被赋予性，职员必须伺候好泰莱斯这样的大人物。这里的办公室已经不仅是现代社会的缩影与象征，而且经由空间对人物行为的控制与人物行为对空间的占领，建立了空间与人物的互动，办公室被内化为角色成长与剧情发展的推动力——办公室不仅是具体的舞台布景，还是带有普适性的规定情境，形成、影响、决定人物的行动。

随着办公室生活日渐成为社会的常态，1970年以后，各国的办公室戏剧日趋成熟。法国文学团体“乌力波”(Oulipo(6)Oulipo，为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的缩写，意为“潜在文学工场”。著名作家莱蒙·格诺和学者弗朗索瓦·勒里奥奈是该团体的两位发起者，成员多为对文学着迷的数学工作者，或是对数学着迷的作家和诗人，写作时喜欢引入和借用某些数学概念和方法。)的代表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1970年的《加薪秘诀》(L’Augmentation)(7)L’Augmentation剧本采用由复旦大学法文系戏剧翻译工作室翻译，上海现代人剧社2010年6月的演出本。，副标题为“不管卫生、心理、气候、经济等条件如何，都应竭尽全力创造机会向你的老板提出加薪的要求”，其棋盘般无限循环的结构告诉我们“当深思熟虑之后下定决心找你老板提出加薪的要求”后可能会面对的各种境况。英国剧作家卡萝·丘吉尔(Caryl Churchill)1982年的《顶尖女子》(TopGirls)刻画了男性化的冷漠女主管马琳(Marlene)。1987年的《一大笔钱》(SeriousMoney)描写风雨欲来的股票市场中的争斗。美国剧作家大卫·马麦(David Mamet)的《格伦加里·格伦·罗斯》(GlengarryGlenRoss，1984；2015年的中国演出版本译为《拜金一族》)聚焦于房地产经纪人之间的恶斗。《快耕》(Speed-the-Plow，1988)将男女同事竞争白热化。杰瑞·斯特纳(Jerry Sterner)的《他人的钱财》(OtherPeople’sMoney，1991；2008年上海现代人剧社演出时译为《华尔街》)将公司之间的竞争与吞并搬上舞台，在多国一再上演。舞台上办公室生活的呈现越来越丰富多彩，办公室中的种种矛盾、情绪、争斗被直接放到舞台聚光灯下，面对观众的审视。现代办公室戏剧，从源头的易卜生剧作，经历几代剧作家的开掘，终于从戏剧表现的“后台”成熟的走向“前台”。

办公室戏剧作品主要有以下四个鲜明的特点。

首先，从角色塑造的角度来看，其作品中形象鲜明的各类角色形成了办公室角色类型谱，以工作关系维系的种种社会角色呼之欲出：雄心勃勃的野心家、牢骚满腹的职场老鸟、机智沉默的小诸葛、庸碌安静的老好人等等。以《他人的钱财》为例，两种刻意类型化的上司形象仿佛是同一坐标的两端，惟妙惟肖、宛在目前。一类是独裁、卑鄙、傲慢、欺善纵恶的老板，如被业界称为“清盘专家”、以“抢别人手中的钱”为人生哲学的金融大鳄贾非格；另一类则是过分民主、热诚、软弱、富有同情心的上司，如随时谨记“尽最大努力把公司管好”“花股东的钱花得极其小心”“这儿省下一毛那儿省下五分”持盈守成的老马乔更森。因此，当遭遇来势汹汹的华尔街资本贾非格的团队时，一心带领大家“生存下来”的乔更森只能节节败退，只能放弃这个可以“赚取薪水、结交朋友、实现梦想”的地方，交给那些“用钞票来取代良心”的人。

第二，从角色关系的角度来看，其作品表现办公室同事之间的矛盾与竞争最为频繁常见。美国著名剧作家、电影导演大卫·马麦获得1984年普利策奖的剧作《格伦加里·格伦·罗斯》(8)David Mamet,Glengarry Glen Ross,New York: Samuel French INC,1983.就是职场残酷竞争的生动写照。剧中的7个角色清一色全是男性，四位年龄四十出头、三位五十多岁。四个性格不同的房产经纪人加上手握客户信息的经理，众人在房产公司激烈竞争中的职场人际关系也纵横交错。罗马和莫斯关系紧张，相互看不顺眼；莱文偶尔会在背后扯扯罗马的后腿，但两人还算是惺惺相惜，关键时刻可以联手一致对外；莫斯把埃罗诺当成是自己一伙的，但同时又会陷害他，教唆威逼他去干违法的事。至于经理威廉姆森，众人都鄙视他，但又不得不拉拢他，因为他手中握着客户信息。一个大家都认为没本事“只会坐办公室的虫”为什么会当经理呢？因为他是“某人的侄子”。从横向上看，这类剧作表现的同事矛盾主要由四个方面的冲突所致：第一类是因为责任划分不明确导致的纠纷。第二类是时间、金钱、空间、原材料、供给、设备等有限资源的争夺，导致公司内部个人之间或团体之间的矛盾。第三类是个人目标和他人的目标相抵触，或者和公司的目标相抵触。第四类是由于个性差异而导致的矛盾，这类矛盾最为常见。例如风风火火、直率冲动的人与平稳沉静、圆滑理性的人可能就很难共事。有趣的是，尽管同事间竞争激烈，但又必须相互依赖，关键时候还必须上演如戈夫曼所说的“剧班共谋”(9)见《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欧文·戈夫曼著，冯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70、151页。戈夫曼的社会拟剧论借用一系列舞台表演的概念来分析人际交往过程。“表演”指代个体持续面对一组特定观察者时所表现的、并对观察者产生影响的全部行为。“剧班”指在表演前确定的一系列行动模式中相互协同配合的一组人。“剧班共谋”指表演者面对观众表演时的密谋沟通，这种沟通是很谨慎的，不至威胁到在观众面前所建构的印象。。

第三，办公室戏剧作品往往高度浓缩与提炼了现代工作的特点。现代工作强调合作，小道消息、极端情绪是工作场所中很容易危及剧班表演的内容。从剧班表演的角度来分析，大家喜欢打听小道消息本质上就是想多了解“剧班”的表演秘密，害怕自己被排除在表演秘密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讲，只要了解小道消息，就能减轻自己的焦虑，因为掌握这种秘密就能掌握某种力量。亚当·博克(Adam Bock)获得奥比奖(The Obie Awards)的剧作《凶手》(TheThugs)(10)Adam Bock,The Thugs,New York: Samuel French, 2008.生动地呈现了小道消息如何影响危机中的剧班成员关系。《凶手》围绕律师事务所的七个临时助理一天的工作、生活展开。在某栋高层建筑单调黯淡的九楼，七个临时雇员为一家法律公司做着单调、重复、琐碎的工作，整理的是“蠢蛋律师们向其他蠢蛋律师说的蠢话，讲的是蠢蛋当事人干的各种蠢事”。这群临时雇员的焦虑和不安附身于各种小道消息中，被扭曲、变形，幻化成不受控制的极端情绪，吞噬一切有序和理智，剧中伊莱恩的崩溃就是在各种压力下情绪失调的极端例子。默西迪斯被问讯完之后归来的一番话将大家焦虑不安的情绪推到了最高点。众人将信将疑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尖叫、惊叫、喘气、哭泣；电梯停了，闪电、雷声、刮擦声。被玛丽称为“有时会变得很疯狂”的伊莱恩在黑暗里说“我在仔细听”“我想有其他人在”“是啦！是的。嘘——”接着有人尖叫，重重摔上门；跑向楼梯，重重摔在楼梯上。电来了，崩溃的伊莱恩逃出办公室，摔在楼梯上，摔折了鼻梁和手臂，一脸的血。巴特将她搀扶进办公室，伊莱恩一个劲重复“我把眼镜摔坏了，我把眼镜摔坏了。”“我把眼镜摔坏了，我没办法工作。”伊莱恩的好朋友戴安立刻意识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会再找人来。其他人会来。”身体受伤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没办法工作了，会有其他人来顶替他们的职位。这些临时雇工的恐慌与悲哀被剧作家血淋淋地呈现在观众眼前。

第四，办公室戏剧作品中的戏剧情境中往往由小人物扭转乾坤。这类小人物掌握大玄机之后对剧班表演很容易釜底抽薪。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剧作，如《前台秘书》(TheReceptionist)(11)Adam Bock,The Receptionist,New York: Samuel French, 2008.不仅让大公司里小人物的高度知情十分醒目，而且呈现了另一种可能：如果掌握剧班表演秘密的小人物一意维护一个不道德的秘密，那么这种忠诚所体现出的黑暗面更能引人深思。剧中女主角东北分公司的前台秘书贝弗莉·威尔金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关心朋友，谆谆劝说谢丽尔不要和已婚的男人搞婚外情；她关心同事，不断鼓励罗琳重新振作，走出前一段感情的阴影；她对老板雷蒙德贴心，送老板生日蛋糕制造惊喜；她热爱家人，对女儿慈善对丈夫宽容忍让；甚至对来访的达特先生，听说他很担心自己四岁的孩子因为他在幼儿园吃浆糊，立刻安慰他“我女儿的表兄蒙罗也吃过浆糊，现在他可已经是攀岩教练了。”这个絮絮叨叨温暖亲切的平凡的老太太，在她暖色的面纱下，竟然有一颗比雷蒙德、罗琳更冷酷的心；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竟然可以比任何人更冷酷地看待公司的业务，更维护公司的绝密隐私——以非人的手段折磨客户，让他们说出委托人想知道的事情。《前台秘书》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如果剧班的表演是不道德的、甚至是犯法的，那么对剧班表演的忠诚，到底意味着什么。

三、办公室戏剧的本质：职场中的社会表演

办公室作为汇集以工作关系维系的各类社会角色的舞台，是现代社会中最主要的工作场所，办公室中各种行动的本质是职场上的社会表演。人随时随地都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之中——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自己的身体环境。人的行为受到所处环境的制约，或者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或者改变环境以适应自己，又或者兼而有之。每个人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总是会扮演某种社会角色，并要求观看的人相信其表演。我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社会情境中与他人“相遇”，这时，我们说出“台词”，用语言和行动表达我们对处境的看法以及对对方的评价。办公室中的人际互动是人们在办公室这一规定情景中的“相遇”，必然引起扮演着某种社会角色的人的相应“动作”与对手的“反动作”，从这个意义上讲，办公室行动的本质就是职场上的社会表演。

从人类表演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在办公室这个特定空间里，人的行动的社会表演性。

首先，表演普遍存在于各种纷杂的社会角色的日常行为中。随着社会的发展，表演越来越超越了戏剧舞台的界限，成为社会各行各业的需要，高质量的表演有助于社会角色完成其特定的角色任务。

第二，办公室中的人际互动、环境要求个人对其行动进行控制，发出者必须考虑其行动的后果，承受者则针对“行动”进行“反行动”，这样的社会情境中的“相遇”，更加体现出办公室行动社会表演行为的本质。在办公室这一职场舞台的特定情境中，担任特定职业角色的个体由于关心其行为后果对职业生涯造成的影响，必须持续面对特定观察者(老板、同事、顾客等)进行抉择，这样的抉择不仅会影响到个体本身，还影响到观察者，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团队和组织。

第三，我们可以借鉴戏剧舞台表演对行动的理解，一方面用以完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提升自己办公室行为的表现力；另一方面用以训练甄别他人行为表现的能力、识别虚假欺骗行为。

从人类表演学中社会表演学的角度出发，对办公室题材的戏剧作品进行研究总结，对办公室特定情境中社会表演的关注，可以直接用来作为社会职业培训的重要内容。选择适当的办公室戏剧作品，可以帮助受培训人进行合理的职业生涯建构。剧中的人物和案例可以提供人们行为模仿或规避的正反面的榜样；可以让人们了解和学习种种办公室行为的后果，从而形成某种自我强化以帮助人以积极的姿态进入办公室环境。合理的职业定位往往是人生规划的关键，准确的职业定位能够促进成功的人生。适当的办公室剧作将受培训人放在生动具体的职业情境中，有利于他们认知自身的能力、倾向、兴趣、个性等，从而明晰个人的职业价值，综合考虑个人目标与社会发展的需要，进行合理定位，缩短“理想中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之间的差距，进行自我解剖与反思，帮助他们解决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所带来的困惑。

以社会职业培训的对象来分，办公室戏剧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针对新人入职教育的剧作，让职场新人初步了解入职行为规范及其职业特点。例如专门反映制药厂药品推广的《副作用》中，空降新人斯坦对行业一无所知，常常被同事戏弄嘲笑，但是他的热情直率努力却令他渐渐一步步掌握了公司的行业秘密、看准了同事们的优点及致命缺点。《贝拉克的阿波罗》虽是漫画似的职场讽喻剧，但也能让新人思考入职的行为方式、对他人的尊重以及对美的发自内心的赞赏等问题。《推销员之死》是个有趣的例子，美国的一些推销员协会认为这部剧作真实反映了推销员的生活，要想成为推销员就必须具备威利·洛曼的特质；另一些推销员协会也把它用作入职培训的内容，却告诉新人推销员过的生活和威利过的截然不同。另一类办公室戏剧作品可以用作在职继续教育，让职场人士对自己的职业进行深入、冷静的思考，有助于其职业素质的提升。《他人的钱财》中两种经济观点的争锋、《一大笔钱》中对商业道德的拷问、《前台秘书》中对忠诚的另类演绎，都可以用作继续教育中职业道德培训的材料。《第二大街的囚犯》里中年失业的主人公如囚犯般被囚困在高楼大厦和生活的种种窘困之间，从颓丧到渐渐振作，和家人一起克服困难的过程，可以让人反思工作的意义，反思工作与家庭、成功与失败、自我与自由等多重关系。

从社会职业培训的方法来分，办公室戏剧作品也可以被粗略分为两大类。一类可以组织被培训人集体观摩，然后讨论交流，以便汲取有用信息，形成较为一致的看法。《他人的钱财》第二次在上海演出、《我的老板我的班》《杜拉拉》等作品都吸引了不少公司订购团体票观摩。另一类则是需要专门办班，利用办公室戏剧作品的某些特定情境，引导参与者进行角色扮演，采用戏剧的手段与方式，让被培训者对角色与职业进行亲身体验。举例来说，《附加项目》中大型连锁超市减价卖场中四名工作人员因工作、地位的不同，对公司的理解与情感全然不同，可以让主管以及雇员注意到企业文化及其认同感培养的重要性。四名人物的轮流扮演可以让被培训人体会到换位思考的意义和重要性。在实施过程中，甚至还可以采取戏剧论坛的方式，通过挑战性的扮演，寻求最好的、可能解决企业文化认同过程中种种困难的方法。《鱼有鱼道》中，跋扈的女上司不断指责、挑剔怯懦的女助理，因女老板一个约会临时被取消，就趾高气扬的命令助理与她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大楼里共进晚餐。交谈间老板骇然得知助理一度非常想出名，而想到的出名方式竟是杀死一个名人！老板和助理的地位瞬间变化，两人间的关系犹如跷跷板，上下调整，互动精彩异常。在培训中进行这个作品的角色扮演，可以让被培训人立刻体会到地位差异带来的语言、行动、思考问题的角度等方面的截然不同。

总之，办公室作为汇集以工作关系维系的各类社会角色的舞台，是现代社会中最主要的工作场所之一，办公室中各种行动的本质是职场上的社会表演。在职场中运用个人权力或被赋予的权力影响他人，是以权力运用为核心的职场政治现象，是职场上围绕权力展开的各种政治关系；是有意识地用自己的行为对观者施加影响的社会表演，是在办公室这一规定情境中个体为了达成职业目标有意识地、明确地、持续地进行抉择、实施影响的职场社会表演。对于办公室特定情境中社会表演的关注，有利于个体不断敦促自己进行理想化表演的尝试，不断地塑造和改善自己的表演，以期与所面对的社会理解和期望相符合；同时又能学会警惕欺骗性、误导性的表演。对办公室戏剧作品的梳理与研究可以为社会职业培训提供急需的教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