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别墅

2019-07-19 13:05蒋林
四川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俊杰

蒋林

1

我父亲总是认为别人家的孩子好,他带着狡黠的贬损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成为我最难忘的记忆。我不如莫家村的王晓杰,不如白鹤村的李孟涛,不如大河村的张小白,好像我是整个鱼镇八个村里最差劲的人。其实,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或者说是他望子成龙的极端表现,用贬低的手段鞭策我。他总是用我的缺点与其他人的优点进行对比,结果是我样样不如人。但在整个鱼镇,每个人都在为我成绩优秀而啧啧夸奖,并让自己家的孩子向我学习。不过,父亲对这些赞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十二岁以后,我前往成都读大学并定居,父子俩聚少离多,便很少听见他的唠叨和数落。但是,父亲是个很健忘的人,他那些严肃中夹杂着戏谑的言语往往自相矛盾,自己却浑然不知。比如他曾让我向某人学习,可一段时间后,他又让我千万别学那个人。我只是会心一笑,没有与他理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学习的榜样。

大概两三年前,我经常听见父亲毫无节制地夸奖汪海林,而且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在他的喋喋不休和手舞足蹈中,我知道身家上亿的汪海林是整个鱼镇的风云人物。每年春节前夕,汪海林都会带着妻儿开着豪华汽车回到鱼镇,不仅在镇上大摆宴席招待父老乡亲,而且到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百岁老人还是百天婴儿,都会领到装有六百元现金的红包。鱼镇的老百姓欢天喜地,似乎每年春节前都要过一个名叫“汪海林节”的节日。

我父親并不相信那个家里穷得过年都买不起新衣服的汪海林会一夜暴富,但当他酒足饭饱拿着沉甸甸的红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中的失落油然而生。于是,他想到了曾经那么优秀现在却平凡普通的儿子,抓住各种机会对我说: “你应该向汪海林学习,别死守着那份工作。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木然地听着,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父亲。其实,我并不是找不到反驳之词。我清晰地记得,十多年前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告诉我: “千万别像汪海林那样,家里穷得响叮当,自己还不好好读书改变命运。穷则变,变则通。”

从未上过学的父亲,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四言八句。我明白他的谆谆教诲,无非是让我做个成功人士,让他在鱼镇十里八村成为最被羡慕的那个人。我觉得自己很成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温馨的家庭,但没有勇气把这些告诉父亲,因为我知道他会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文人多清贫”来堵我的嘴。

自从成为一名记者后,我在春节期间就再也没有回过鱼镇。这倒不是说全国人民欢度春节时我还忙于采访,而是平常太累,想利用难得的长假休息。日复一日的采访,我见过太多人,听过太多故事,他们占据着我的大脑,如果不利用假期放空清零,仿佛脑袋随时都会爆炸。每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母都会把鱼镇高庙村的老屋收拾得干干净净,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背着各种各样的土特产到成都来过年。通常情况下,大年初七过完之后,他们又回到小山村。

我错过了很多次汪海林的宴请和红包,但这不妨碍自己获取这位风云人物的信息。在父母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汪海林早已改名为汪俊杰,是成都一家大型企业的董事长,拥有三千多名员工。企业家汪俊杰成为祖上的荣耀,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凡有点血缘关系的人,都成为公司的骨干,一个个意气风发前程似锦。但是,像我父母那样的鱼镇老百姓,都仅仅是看见汪俊杰如何富有和气派,从来不知道他的公司到底经营什么,他豪华的办公楼到底在成都哪条街道,更没有人考虑过他的财富是否来路不明。他们沉醉在表象之中,搞不清楚而且也不想搞清楚事情的本质。在鱼镇人口口相传中,汪俊杰成了一名神秘的富豪。他们争相议论着他的汽车值多少钱,他有多少房产,他的皮鞋和手表是哪个国家的名牌。有些油腔滑调的男人,竟然猜测他到底有几个隋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边寻找记忆中的汪海林,一边想象现在的汪俊杰。他矮小的个子、两边向上挑的眉毛、瘦削的脸颊,以及打满补丁的衣服,都成为我想象的基础。但是,通过这些破碎的片段,我无法把在鱼镇四处流窜、嬉皮笑脸的汪海林,与成都豪气干云的大富豪汪俊杰完全重叠在一起。我越是绞尽脑汁地想象,他的形象就越模糊。到后来,我几乎快要把鱼镇那个汪海林彻底忘记,竟然想不起我们还是初中同学。不过,三年时间里,我们的交流并不多,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一次次站在讲台上,接受班主任的批评。班主任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把她折磨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有一次,她黑着脸质问汪俊杰: “你成天在鱼镇的街上鬼混,你给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混的。”

“走来走去地混。”汪俊杰话一出口,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想来想去,汪海林与汪俊杰在我的脑海里还是两个不同的人。

三月的一天,我接到参加鱼镇老乡会的通知。我一向排斥同学会老乡会这样的活动,见不惯那些浮夸和虚假的表演。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是谁发起的鱼镇老乡微信群,以及是谁把我拉进群里。两三年时间里,我在这个老乡群里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当我发现这次老乡会的组织者是汪俊杰时,内心一阵激动,破天荒地地表达了参加的意愿。汪俊杰居然认出了我,他立即加了我的微信,并发来一长串文字:老同学,好久不见啦!你是大名鼎鼎的记者,我们同学中出了这么一位文化人,真是了不起。你是鱼镇的骄傲。欢迎来参加老乡会,我们一起叙叙旧。

我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才回了四个字:不见不散。

汪俊杰的“欢迎词”让我非常反感,每个字都透着充满腐尸味的虚伪。如果换做其他人,我肯定会当即拒绝参加。但是,“汪俊杰”这三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强烈地吸引着我。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一夜暴富的故事不断地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渐渐明白,自己愿意参加这次聚会,真正的目的不是重续乡情,而是看看汪俊杰是不是就像父母说的那样,成了鱼镇的传奇。嚷嚷的情景剧。

我离荷塘月色不远。尽管它声名远播,我却从未去过。那是供人休闲娱乐的地方,我哪有精力去陶冶情操。晚餐时间定在六点,汪俊杰希望大家早点到,有充足的时间供大家交流。我不打算提前去,大家见面后无非是海阔天空或者相互调侃。根据我的经验,凡是超过十个人的聚会,基本上无法认真说话。在喧闹与聒噪中,人们更多的是表演而不是交流。那天,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床,吃过饭便开始看书。这段时间,我在看《日落公园》。虽然保罗·奥斯特有些老调重弹,但是他构建的故事总是让人欲罢不能。中途胡乱扒拉几口午饭,接着又一头扎进奥斯特的故事里。

下午五点,我丢下书准备出门。我盘算着,即便是堵车,一个小时也能到达荷塘月色。

妻子说: “你不打扮一下?”

我说: “我又不是去相亲。”

她说: “相亲不用打扮,就你那样子,再好的装饰都没用。但是,同学会老乡会这种活动,还得装出个样子来。”

我说: “我只喜欢看别人一本正经地装逼。”

她说: “那是你不会装。”

我说: “不是不会装。我要真装起来,你可能都认不出来。”

妻子是个开朗、幽默的人,常常面不改色地与我开玩笑。为了配合她的冷幽默,我会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就像相声表演中的捧哏。出门前,我板着脸孔告诉妻子,我并非参加聚会,而是出去工作。作为一名记者,敏锐的观察力让我意识到,不能错过一个人从辍学农家子弟摇身变成亿万富豪的故事。或许,写出来会是一篇动人的特稿。她笑了笑,没接话,看来我这个幽默太冷了。

我没有开车,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虽然家里买了车,但是我对开车毫无兴趣。作为一个脑子里装满各种故事并需要构思成作品的人,事实上根本就不适合开车。出租车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顶着一头又粗又硬的假发,一路上都在通过对讲机与同事聊天。同事们都很羡慕他,纷纷猜测刚才那趟远距离路程挣了多少钱。他气嘟嘟地说: “挣球的钱,成本都还没有跑出来。”我耳朵听着他的闲聊,眼睛瞅着手机屏幕。微信群里很热闹,每个人都是直播员,大家嘻嘻哈哈的照片不断进入我的眼帘。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孑L,带着一段段记忆扑闪而来。我默默地感叹: “都他妈的变了样。”

出租车在刺耳的急刹声中停下来,抬眼望去,前面排起了长龙。这个城市的拥堵,简直可以成为一道奇观。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避免堵车;无论堵成什么样子,大家还是喜欢开车。我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问他: “你们一天成本多少?”

“三百八。”他说, “如果不是生意失败,谁来干这个呀。”他话锋一转,自顾自地说起曲折的人生,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是否愿意听。

他的语调很慢,当中夹杂了不少感叹,阐述了很多道理,像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我几乎插不上话,只有频频点头。但是,我明白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假发、皱纹和语气中的叹息,都浸润着世事的沧桑。直到我下车时,他都还没讲完。他一边为我找零钱,一边感叹: “世事无常,随遇而安。”

如果不是要参加这场老乡会,我真想坐下来认真听完他的故事。

下车后,我沿着一条小道往里走。道路两边开满各种鲜花,清风徐来,花香四溢。七八分钟后,我来到了一家四合院。从名字上判断,这就是今晚聚会的地方。成都人一般把这种地方不称为酒店,而叫农家乐。只不过,这是五星级农家乐,消费比一般的大酒店都贵。

隔着院子的大门,我远远地看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满院子都是春色。春色里人头攒动,笑声此起彼伏。莫家村的王涛,大河村的张一白,白鹤村的李孟涛,还有很多我看着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抽着烟喝着茶,每个人都容光焕发喜笑颜开。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我,院子里突然嘈杂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让我快点进去。我跨过门槛暴露在大家的注视下,对每个人点头微笑。然后,一双双手朝我伸过来。我们不停地握手,不断地寒暄。他们的说辞如此雷同,每个人都在夸奖我是个文化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即便二十年来没有见面没有联系的人,都一个劲儿地夸奖我: “你是我們鱼镇的骄傲。”

正在我对那些轻浮的表扬感到厌烦时,爽朗的大笑在院子里响起。汪俊杰边走边说: “你怎么才来呀?大伙儿都念着你呢。”

“路上堵车。”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汪俊杰来了个熊抱。

“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没有,今年刚好十年。”

“十年就是一个年代呀。这年月啥都变了,我们都变了。

“我没啥变化,汪总你变了。”

“你就叫我海林兄弟吧,叫汪总显得生疏了。”

我乐呵呵地笑着,心想我们原本就不太熟。读书那会儿,我在父亲一心要成才的敲打下忙于学习,跟汪俊杰这种游手好闲之辈不是一路人。我说: “兄弟,随便找个地方喝茶就可以了,何必整得这么隆重。”

“这地方清净,聊聊知心话。”

大家对汪俊杰组织的老乡会充满热情,早早来到现场。我没有刻意统计,猜想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到达。我坐下不久,泡好一杯竹叶青还没来得及喝,汪俊杰便招呼着吃饭。餐厅在二楼,大家窸窸窣窣地往楼上走。楼道很窄,木质楼梯看起来有些老旧、腐朽。几十个人同时走在上面,脚下发出空洞的声响,给人的感觉是楼梯随时都可能垮掉。

参加聚会的总共有三十二个人,汪俊杰安排了一个能坐三桌人的大包间。大家鱼贯而入,现场好不热闹。汪俊杰让大家随意组合,他调笑说,如果十几年前有话想对某个人说而错失了机会,现在是表白的最佳时机。他一边招呼着,一边慢悠悠地朝我走来,拽着我的胳膊往最里面的桌子走去。他说: “咱哥们儿挨着坐,说话方便。”

这的确是一次奢华的聚会。餐桌上的山珍海味堆积如山,完全是按照最贵的标准点菜。每张桌子旁放了一箱茅台,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包中华。服务员来回穿梭,上菜倒酒忙个不停。如果有个舞台,再请些美女献唱,那就真是莺歌燕舞了。

大家落座并把酒杯倒满后,汪俊杰端着酒杯站起来。大家齐刷刷地起立,握着酒杯面朝汪俊杰。他清了清嗓子说:“来自鱼镇的父老乡亲们,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相聚在成都是一种缘分。无论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无论我们干着什么样的工作,无论我们是贫穷还是富有,我们始终都是鱼镇人。在成都这样的大城市,我们都在奋斗,我们都向往美好的生活。汪某今天组织这个聚会,就是为了把大家团结起来,让每一个鱼镇人都能在成都打下一片天地。我先敬大家一杯,接下来就自由发挥私下勾兑。来,干杯!”

“好,干杯!”一片欢呼。

我这一桌,除了汪俊杰之外我都不太熟悉。他们与我不同村不同学,平常没有来往,但说起父辈或者祖上又略有耳闻。三五两句后,我们相互之间便有了认识。腰肥体壮、留着寸头的杜胜开了几家卖保健品的连锁店,表情憨厚、满脸油迹的刘旭东在承包工程,被人讥笑小时候一年才洗一次澡的王坤开了一家洗浴中心,瘦得像根竹竿的李兵在搞服装批发,戴着玻璃瓶底眼镜的王戈开了一家游戏开发公司,披着一头长发的韩涛在搞广告设计。在汪俊杰的口中,他们不是老总就是老板。

一对一敬酒时,汪俊杰第一个选择了我。他端着酒杯说了很多话,多得我都记不住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如果非要做个总结,那就是没完没了地恭维,毫无底线地夸奖。他说敬佩我是个读书人,他认为自己即便家大业大,依然后悔没有好好读书。我找准时机打断他: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播下梦想的种子,就会收获成功的果实。”

“书读得多,说起话来不但好听而且句句在理。”

“干了吧,汪总。”

“别这么生疏,我们是兄弟。”

“干了吧,汪兄。”

坐上桌子后,我老早就宣布自己不胜酒力,点到为止。他们采取各种手段劝酒,都被我委婉地拒绝。我很感激汪俊杰为我圆场,他拍着胸脯以人格担保,说我从来就不爱喝酒。既然汪俊杰如此说,大家也就不再为难我,各自忙着勾兑关系去了。

汪俊杰挨着给每个人敬酒,越喝兴致越高。一个多小时下来,他有些醉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但是,他坚持要一醉方休。回到座位上后,他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撑着腰站起来吼道: “汪某喝高了,有些话想说。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三张桌子上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汪俊杰。

“在鱼镇,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吃稀饭。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因为过年有肉有干饭吃。但是,对于我爸来说,过年那几天最不好过。别人家的孩子过年都穿得花花绿绿,他的四个孩子常年穿着旧衣服,补丁上面又打着补丁。我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六,我爸挑着一担大米,箩筐里放着舍不得吃的一百多个鸡蛋,天还蒙蒙亮时便到集市上把大米和鸡蛋卖了。你们都知道,从白鹤村到鱼镇集市还有二十里地,他一路上没有歇一口气,因为早市的价格更高。那天,他用卖大米和鸡蛋的钱为四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回家后,我们穿上新衣服在院子里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笑得合不拢嘴。”汪俊杰一仰头,把酒全部灌进喉咙里, “穷啊,真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但是,我始终觉得,再穷都不能沒有梦想,所谓人穷志不短嘛。所以,我发誓要改变这种命运。在外面闯荡这些年,我坚信自己有能力过上更好的日子。正因为有这个愿景,所以,我吃再多的苦,历经再多的磨难,都没有放弃。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睡过大街,饿过肚子。最困难的时候,我身上只有两块钱,用仅有的两块钱坐公交车去找工作,结果应聘第一关就被淘汰。但是,我并没有被困难和失败打倒。无论什么时候,我心中都有一个创业的梦想。我始终明白一个道理,梦想不死希望不灭。”

“汪总好样的。”第三桌的杜茉莉尖细而嘹亮的声音蓦然响起。我认识她,读书时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如今,她早已由青春少女变成丰满少妇。刚才,我看见她接连敬了汪俊杰三杯酒,两人咬着耳根说了很久。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我常常在想,我们家在鱼镇很穷。但是,整个鱼镇富有的人又有多少呢?又能富到什么程度呢?把鱼镇最富裕的人找出来,放在成都都是个穷光蛋。”汪俊杰摆了摆手,掌声慢慢停下来。然后,他醉眼朦胧地对杜茉莉笑了笑, “一个人的梦想是小梦想,一群人的梦想才是大梦想。所以,我有一个更大的梦想,就是把鱼镇打造成最美的乡镇,带领所有鱼镇人共同致富。”

“好。”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欢呼雀跃,只有我一个人仅仅是出于礼貌而附和。

“我已经想好了,鱼镇有山有水,自然风光非常独特,我想结合休闲农业和旅游业,把鱼镇打造成中国西部观光旅游第一镇。”汪俊杰终于坐下来,但是,大家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接着他说. “我会组织相关人员到鱼镇调研,制定最完美的发展规划。”

“汪总,你是我们的骄傲。”还是杜茉莉。她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了,脸上露出潮红的笑容。

“我希望每个人都是鱼镇的骄傲。”汪俊杰的眼睛放出两束亮闪闪的光芒,“再过几年,鱼镇人在家里就可以坐等四面八方的人送钱来。”

“我们敬汪总一杯。”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句。

“为鱼镇的美好明天干杯!”

大家纷纷斟满酒杯,一饮而尽。我那一杯没有喝完,肠胃的确很难受。

汪俊杰结束了激情演讲,大家又开始点对点地私下交流,你来我往频频举杯。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各种各样的醉态,在记忆中寻找他们曾经拘谨、呆板的影子。十几年不见,大家真的变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与鱼镇那些朴实的印象联系在一起。汪俊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个激灵,然后说: “我真的酒量有限。”

“不是喊你喝酒。”

我浅浅地笑着:“看来,我已经醉了。”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汪俊杰拽着我往外走。

月光清凉,院子里树影婆娑。我们穿过幽深的走道,来到尽头靠在栏杆上。他拿出两支烟,我们一人一支抽起来。汪俊杰吐了一个长长的烟柱后,机警地左右环顾。他的动作十分滑稽,像一只逃出牢笼的老鼠。我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要打听谁呀?”

“陈怡曼。”

我先是一愣,立即又豁然开朗。我问:“你还念着她?”

“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几天,她都会闯进我的梦里。”

“你已娶她已嫁,就让往事随风吧。”

“兄弟,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云淡风轻?每个人的初恋,都会融进血液里伴随一生,直到化为灰烬带到来生。”

我没想到初中都没毕业的汪俊杰,讲起道理来丝毫不含糊,而且煽情也是一把好手。我想了想说: “你这样做,会伤害很多人。两个家庭,老老小小加起来好几十个。”

“放心吧兄弟,我懂得分寸。”汪俊杰一脸无辜,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初恋情人现在过得好不好。”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

“我没有想那么多。”

“这些年,你们就真的没有联系?”

“我想尽了办法,始终找不到她。”

“亲自到她家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去过很多次,都被她父母拒之门外。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见我。”

“原来这样呀。不过,咱兄弟之间实话实说,我也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你们是一个村的,总会有办法。兄弟,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望着清朗的夜空,我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回包间的路上,汪俊杰一直搂着我的肩膀,时不时地使劲拍着。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我明白他心里的确还装着陈怡曼。回到座位上,汪俊杰又开始吆喝着跟大家喝酒。看得出来,他真的醉了,但酒醉心明白。菜凉了,大部分人都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怀疑汪俊杰组织这场老乡会,目的是为了把我请到现场。他请我的主要目的,又是为了让我帮他寻找魂牵梦萦的陈怡曼。不过,既然他已开口,我决定试一试。

这顿饭吃得很晚,十一点过才结束。散场后,大家又准备去唱歌。我天生五音不全,费了好大劲才摆脱他们热情的邀约。汪俊杰早已让秘书定好唱歌的地方,他让大家伙儿跟着秘书先走,他随后就来。几十个人一旦出了门就不好管控,大家偏偏倒倒、嘻嘻哈哈地跟着那个身材妖娆的秘书朝歌厅走去。

我默默地离开酒店,走在回家的路上。春风和煦的夜晚,荷塘月色的空气中透着丝丝甜味。凉风一吹,我倒是显出几分醉意,脚下轻飘飘的。刚走出没几步,一辆劳斯莱斯便追了上来。车在我面前停下,汪俊杰打开车门把我拖了进去。他说:“兄弟,我送你。”

“你去陪他们唱歌吧,我自己回去。”我说,“我离这儿不远。”

“这不是远近的问题。”他歪倒在座椅上,“再远我都送,再近我也送。”

我拗不过他,便领了他的好意。这是我第一次坐这种豪华汽车,不过在朦胧的夜色中,看不出来与我那辆福克斯有什么区别。我刚把地址说给司机,汪俊杰就拍着我的肩膀说: “兄弟,事情一定要放在心上。”

“尽力而为。”我说,“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这是第一次。如果能找到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放心吧,兄弟。”

“这是我的心病,心病啊。”

汪俊杰斜躺着,喃喃自语,每一丝语气中都散发出酒味。

回家后,孩子早已睡下,妻子坐在書房里看书。见我进屋,忙不迭地问: “你那同学是土豪还是土鳖?”

“有区别吗?”接着,我又说,“看起来是个土豪。”

“他怎么发家的?”

“不知道。”

“他做什么生意?”

“不清楚。”

“你这顿酒白喝了?”

“我根本就没喝酒。”

“脑袋伸过来,我闻闻。”

我凑过去,她在我的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就咯咯地傻笑。

一顿饭吃下来,我对汪俊杰的印象还停留在鱼镇那个乡村小子。他后来闯荡社会和创造财富的故事,依然只是一个传说。至于把鱼镇打造成中国西部最美乡镇的豪言壮语,无非是给传说镀上了一层更加耀眼的光环。但是,接下来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全都知晓。那个名叫陈怡曼的女人具有无穷的魔力,手指轻轻一拨,便改变了汪俊杰的人生轨迹。

3

高庙村是鱼镇姓氏最多人口数量最大的村子,三百多人由十一个姓氏组成。大家都不知道对方的祖上来自何方,仿佛都是被一场飓风刮到这里落地生根,从此生生不息地繁衍。姓陈的人并不多,我出生后就只有陈开富和陈开强两兄弟。陈开富有两个女儿,最漂亮的那个叫陈怡曼。这个女孩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小时候在村子里人见人爱,每个人都喜欢在她脸蛋上捏一捏。读书后是学校的校花,总有一帮青春躁动的男孩给她写情书。虽然学校明令禁止早恋,但是那些呆板的规则无法阻止涌动的暗流,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背地里早已羞涩地牵起了手。在众多追求者中,汪俊杰赢得了陈怡曼的芳心。

多年以来,所有人都不理解陈怡曼为何看上汪俊杰。他家庭贫寒,长相一般,而且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我猜是汪俊杰的伶牙俐齿迷惑了她。从老乡会上那煽情的演讲中,我们可以想象当年陈怡曼被汪俊杰的糖衣炮弹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这世上,没有哪个怀春的少女能对甜言蜜语无动于衷。

抱得美人归的汪俊杰春风得意,没有被学校发现的两人更是得意忘形。有段时间,我喜欢在晚自习后到操场的角落里练习英语发音。自从汪俊杰与陈怡曼确定恋爱关系后,我每次都会看见他俩在漆黑的操场里搂搂抱抱。他们总是比我先到,而且根本不在乎身旁是否有人,搞得我十分尴尬。后来,我放弃了这块清静之地,选择在学校外那条幽静的小河边朗读。

汪俊杰和陈怡曼的恋情十分热烈和顺利,不料在五个月后迎来了最大的挑战。他们耐不住周末两天的寂寞,偷偷摸摸地在高庙村里约会。从白鹤村到高庙村有十来分钟路程,他们假装在山坡或者田野偶遇,慢悠悠地边走边聊。偶遇是件美好的事,但是偶遇太多难免引起人们的猜测。没多久,陈开富便开始怀疑女儿为何总与汪俊杰在一起。于是,每当看见两人在山路上转悠时,他便扛着一把锄头暗地里跟踪。有天傍晚,陈开富看见陈怡曼和汪俊杰靠得很近,而且手牵着手。顿时,他火冒三丈,真想扬起锄头把两人劈开。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怒气,黑着脸跑回家。陈开富不知道两人后来还干了什么,坐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寻思着如何教训丢人现眼的女儿。

天还没黑陈怡曼就回来了。她刚走进院子,陈开富就跳起来,把烟头狠狠地砸在青石板上。接着,他噼里啪啦地说,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和姓汪的那小子是什么关系,你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光了。我让你好好读书,你却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陈开富一直在质问陈怡曼,却没有给女儿回答的机会。面对暴跳如雷的父亲,陈怡曼知道恋情暴露,从来没有构筑心理防线的她瞬间崩溃。她站在暮色里,用哭泣和泪水承认了这桩来得有些早的爱情。陈怡曼的脆弱和坦诚,反倒让陈开富胸中的怒火慢慢熄灭。他真心希望女儿能顶嘴狡辩,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扇她几巴掌。可是,陈怡曼只是呜呜地哭,泪水串成一根长长的线。

“你这个年龄,应该干什么?”半晌,陈开富才唉声叹气地问。

“读书。”陈怡曼嗫嚅道。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耍朋友。”

“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不对。”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与他断了,毕业了再联系。”

“现在要断,以后也要断。”陈开富又吊起嗓门, “他们家那个穷样儿,以后怎么过日子?”

“现在穷,不等于一辈子就穷。”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觉得他们家还能富起来?”陈开富一声冷笑, “你这么好的条件,决不能跟着穷人吃苦。”

“我有什么条件?”

“你长得好,随便都能找个好人家。”

“什么样的人家才是好人家?”

“你傻啦?家庭条件好啊,不然过一辈子穷日子?”陈开富的怒吼像一柄铁锤,砸得陈怡曼哑口无言。 夜色越渐浓厚,凉意铺满整个农家小院。陈怡曼木讷地站在父亲面前,脑袋低垂,不再言语。陈开富突然情绪高涨,决然地给女儿制定了各种规定。一条条严格的规定,最终汇聚成一个意思,就是让陈怡曼与汪俊杰立即断绝关系且永远不准来往,否则他就会把事情告诉校长,或者干脆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陈怡曼明白了,放弃汪俊杰是唯一的选择。她没有哭泣,并不是说她逆来顺受,而是知道面对父亲的威严,任何反抗都没有用。

鱼镇中学院墙外有条小河,星期一的晚上,陈怡曼与王俊杰约在河边见面。那时正是四月初,青草的香甜随着河水缓缓流淌。见面后,陈怡曼一字不落地把父亲的话向汪俊杰重复了一遍。她的语调非常缓慢,就像是在背一篇不太熟悉的课文。汪俊杰被打击得语无伦次,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将要失去最爱的女孩。

“我们分手吧。”陈怡曼为父亲的话做了最后的总结。五个字如五把刀,插进汪俊杰的胸膛。

“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在一起了?”汪俊杰的情绪有些失控。

“对。”

“为什么?”

“现在我们是学生,不该谈恋爱。以后,我爸说你们家太穷,不会让我跟着你吃苦受穷。”

“如果以后我发财了,我们会在一起吗?”

“以后再说吧。”

“你还想不想以后与我在一起?”

“我都说了,以后再说。”

陈怡曼说完转身就跑,慌乱地跳进漆黑的夜色。她踢中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头,河面发出“咚”的一声响。汪俊杰随着响声打了一个寒颤,朝着陈怡曼的背影慢慢走去。

很明显,陈怡曼的“以后再说”不过是一种托词,否则她不会跑得那么快。但是,汪俊杰相信陈怡曼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不得不结束这段感情。所以,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因为他相信金钱能够撬开陈开富的家门。只是,当他真的拥有万贯家财时,陈怡曼却彻底地消失了。他想了很多办法,始终一无所获。后来,他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即便生活再忙碌,陈怡曼的身影总会在他的脑海里徘徊,总会一次次成为梦中的主角。

走投无路的汪俊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对八卦从不关心,更无心撮合一对有缘无分的情人。我愿意帮他想想办法,完全是脑子里总是回响起他送我回家时说的那句“心病”。不知道是他喝醉了,还是真的为了这段感情心力交瘁。当时,那口气让他看起来像个将死的老头,不及时找到初恋情人就要把遗憾带进坟墓。

老乡会结束第三天,我给父亲打电话,一番寒暄之后便问起陈怡曼。他有些惊讶,纳闷我为什么无端端地打听一个女人。我撒谎说上次参加老乡会没有看见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父亲有点伤风感冒,不但说话鼻音重,而且边说边咳嗽。一连串咳嗽之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嫁了一个成都本地人,生了两个孩子。我问,她在成都干什么?他喘着气说,前几天我遇见老陈时还说起她,在一个珠宝店上班,收入很高。我说那真不错,现在珠宝很贵。父亲开始转换话题,问起我现在的情况。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心里想着怎么才能打听到陈怡曼在成都什么地方,以及怎样才能联系上她。

有时候,我真佩服自己一心几用的本领。我一边回答父亲的问题,一边寻找打听陈怡曼的借口。在父亲咳嗽的间歇,我不失时机地说,你去陈开富那里,帮我找一下陈怡曼的电话号码,我找她有事。父亲有些莫名的警觉,他问我找陈怡曼有什么事。我故作轻松,我说: “给你儿媳妇买首饰可以打折咯。”父亲笑了笑,他说真好,不铺张不浪费,勤俭节约最珍贵。

六十三岁的父亲,依然张口就是各种格言,听得我呵呵地笑。

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把陈怡曼的电话号码给了我。我說了很多让他保重身体的话,他却重点交代,陈开富亲口说陈怡曼可以给我拿内部价,打五折。我说好的,便挂断电话。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兴奋,好像他儿子会免费拿到好多珠宝似的。我在书房里呆坐片刻后,给陈怡曼打了一个电话。

如果不是互道姓名,我们或许都不能从声音中判断对方到底是谁。她说我的声音变了,其实,我也没有听出来,耳朵里这个沙哑的声音属于高庙村那个风姿绰约的陈怡曼。掐指一算,我们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见过面。上一次见面时,我和她在高庙村七月的田埂上蓦然相逢。我回去给母亲过生日,她回家探完亲正要外出。我们站在一尺宽的田埂上简单地聊了几句,无非是工作与生活。八年前的陈怡曼在广州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刚刚结束一段恋情。从她的表情中,我能察觉出失恋带给她很深的伤害。看着她性感的身材和精致的脸蛋,我安慰她说,凡是错过的,都不是最好的。她羞涩地笑了笑说,希望是这样。然后,我们匆匆告别。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两三分钟,分别时也忘了留下联系方式。

八年后的这个初夏,我和陈怡曼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小时。听说我在成都,她感到非常惊讶。接着,我们聊了很多生活近况。从一日三餐到空气质量,从教育孩子到交通拥堵,从经济环境到夫妻感情,每一个主题都浅尝辄止。尽管只是泛泛而谈,但是我们都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结束时,我们约定周末在万达广场的星巴克见面。

我没有及时把联系上陈怡曼的事告诉汪俊杰,因为我还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他见面。不过,业务繁忙的汪俊杰就像拥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特异功能,已经感知到我与陈怡曼通过电话。那天深夜.我刚刚写完一篇特稿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电话就响了。妻子看着手机屏幕上汪俊杰这三个字,便嚷嚷着说,土豪这么晚打电话找你肯定是好事。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侧着脸对妻子说,那是他的好事,又不是我的。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事儿,还是不让妻子知道为好。果然,她张大嘴巴问: “土豪要你帮他找情人?”

“女人天生爱八卦。”我额头直冒冷汗。然后,我接通了电话。

“找到她了吗?”

“没有。”

汪俊杰开门见山地问,我直截了当地回。他让我小声点,这话差点让我笑出声来。可能他在家里,担心被老婆听见。可是,这跟我的声音大小没有关系。我刻意降低声调,告诉汪俊杰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妻子一直侧耳倾听。我捂住喉咙说话的语气,反而引起了她的怀疑。挂断电话后,她黑着脸说: “我没说错吧?”

我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而且她已经听见我与汪俊杰的通话,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她。她一声冷笑: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一点不假。”

“人家只是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这是男人的一种情结。”我耐心地解释,尽管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

“有钱人总是扯着情结的幌子,干着无耻的勾当。”她已躺下,用被子捂着脑袋,说话闷声闷气。

“我只是帮忙联系,那个女人是我们村的。”我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些,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

关灯后,妻子突然挽着我的胳膊。她说: “你还对初恋念念不忘吗?”

“一直念,从未忘。”

她掐了我一把: “你居然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我疼得直咬牙,没想到她手这么重。好半天,我才说: “你他妈的就是我的初恋。”

妻子不相信。但是,我说的是真的。

4

星期六下午,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我准时来到星巴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咖啡馆里人不多。音乐缓缓流淌,是阿黛尔的最新单曲。我很喜欢她的歌声,每一丝气息都在表达爱的撕裂。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她沙哑的声音,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单曲循环。

两点半,陈怡曼准时到来。我远远地看着她摇曳着身姿,犹如一道扑面而来的春风。尽管她烫着大波浪橙色头发、涂着粉色口红,穿着灰色连衣裙,丰满的身材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一个少妇应有的丰韵,但是我依然第一眼便认出了她。不过,看样子她倒是把我忘得差不多了,进门后东张西望,眼神从我面前扫了两圈都不敢确认。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一愣,笑着走了过来。

简单的几句话后,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八年不见,突然相约在一个咖啡馆,的确让人感到唐突和怀疑。我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却没有喝,又缓缓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她发现了我的无措,低着头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我们四目相对,莫名地笑起来。

“你怎么到成都来了?”我觉得这个问题真无聊,但至少可以重启我们的交流。

“八年前就来了。”她说, “你知道,那时候我刚刚结束一段感情。”

“这里适合疗伤?”

“真正的伤害,不是说换个地方就能治好。”她的脸上绽放出绿油油的笑容,“我来这里是为了开启另一段感情。一个新的地方,一段新的感情,一种新的人生。”

“爱上一座城,爱上一个人。”

“我是先爱上一个人,才爱上这座城。”

陈怡曼告诉我,八年前那段感情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她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了一个人和一段情而动容,但是我在高庙村田埂上说的那句话,吹散了她心中的乌云。她勇敢地放下那个人和那段情,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遇上了另一个合适的人。他们一见钟情,很快便谈婚论嫁。那个后来成为陈怡曼丈夫的男人叫赵驰,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他是成都一家医疗器械销售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到广州不过是短暂的停留。陈怡曼和赵驰在广州培养了三个月感情,便立即回成都登记结婚。

坐在咖啡馆里,陈怡曼腼腆地笑着说,不是因为上一段感情失败而急于找到寄托,而是在遇到赵驰的一瞬间,她便觉得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他的耿直、憨厚,给了她良好的第一印象,他每一丝表情中透露出对她的在乎,让她爱意迸发。所以,当他笨拙地向她求爱时,她满口答应,没有丝毫矜持。

结婚第二年,陈怡曼和赵驰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女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第四年,儿子出生更让陈怡曼觉得人生非常圓满。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她,能够在偌大的成都安身,早已超出命运的安排。陈怡曼喝着咖啡告诉我,父母对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时常重复着那句话: “你这么好的条件,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两年前,陈怡曼和赵驰购买了一套房子,搬离了赵驰父母的家。她告诉我,房子不算大,但小房子的好处就是温馨。我说是的,我家的房子也不大,但在妻子的精心布置下倒是显得紧凑而温暖。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她开始像每一个世俗的人那样夸奖我。对于那些溢美之词,我有种本能的抵触。在偏僻的鱼镇,我曾经因为读书成绩好被捧为天之骄子,被树为整个鱼镇小孩子学习的榜样。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井底之蛙的短视。在成都这样的大城市,谁还在乎过去的辉煌,每个人都拥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英雄气概,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激情昂扬地飞奔。事实上,从鱼镇出来闯荡的人中,我的人生最平淡,生活最普通。所以,我总是觉得那些恭维和赞美,反而是他们的自我炫耀。这些炫耀在传递一个信号,当年成绩那么好的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对陈怡曼的赞美充耳不闻,心里反倒是想起陈开富那句“你这么好的条件,决不能跟着穷光蛋吃苦”,因为这句话背后所指的人是汪俊杰。我把陈怡曼约出来,完全是因为曾经的穷光蛋汪海林和现在的土豪汪俊杰。

“你还记得汪俊杰吗?”刚说完,我又补充说, “就是白鹤村的汪海林。”

“怎么突然说起他了?”陈怡曼怔怔地望着我, “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他现在叫汪俊杰,也在成都。”我说, “前段时间,他搞了一个鱼镇老乡会,我们见了一面。”

“现在,我不是鱼镇人。”她搅动着勺子,“从八年前开始,我就是一个成都人。”

“但是,我们都曾经是个鱼镇人。”

陈怡曼不说话,勺子缓慢停下来。半晌,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后,她又往咖啡里加了一些糖。

“汪俊杰现在是大老板,有几千名员工。”我说, “听说是鱼镇的风云人物。”

“如果他不是大老板,他会组织老乡会?”她反问道,然后又自说自话,“这年月,所谓同学会老乡会.其实是那些升了官发了财的人炫耀的机会。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接到参会的邀请时,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我说, “但是,那天活动结束时,我觉得汪俊杰组织这次老乡会另有目的。”

看着陈怡曼满脸狐疑,我便把汪俊杰托我找她的事情和盘托出。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丝毫隐瞒,只是把汪俊杰的想法真实地转达给陈怡曼。即便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汪俊杰寻找陈怡曼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但是,我还是认真地说: “这些年来,没有找到你成了他的心病。”

“那不过是他的伎俩,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被他欺骗。”她冷冷地说, “你知道,他从来都是满嘴花言巧语。”

“我知道他能说会道,那天老乡会还激情澎湃地发表了演说。”我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不过,他说找你是他的心病时,早已烂醉如泥。”

“那就是胡说八道。”她侧着脸望着窗外,像是在对外面某个行色匆匆的人说话。

陈怡曼的语气有些焦躁,空气中弥漫着不友好的气氛。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噎着了。咖啡馆的轻音乐缓缓流淌,就像诉说不尽的心事。我不喜欢这种音乐,如果还是阿黛尔在唱歌该有多好。那个来自英伦的歌手,擅长撕开尘封已久的往事。

“你为什么要帮他?你为什么来找我?”她突然哭了,“他有老婆孩子,我有老公孩子,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告诉过他,你们都已成家立业。”我支支吾吾,“这些道理我都给他讲过,可是他执意要寻找你。”

“你可以说找不到我啊。事实上,我们本来就没有联系。”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已经惊扰到咖啡馆里的其他客人,“但是,你千方百计地从我爸那里拿到我的电话,借口说帮你老婆买首饰好打折。你怎么成了一个骗子?”

我被陈怡曼呛得目瞪口呆。

“你是个骗子。”她几乎是吼起来了,“骗子。”

我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自己真的是个薄情郎,欺骗了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周围那些人,不断用抽眼镜、理头发这样的小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或许,他们早已在我脑后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大街上时常有些被欺骗了感情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对着—个男人怒吼。

音乐在空气中慢慢消失,片刻后,又蓦然响起。我在心里咒骂: “这些混蛋为什么不放阿黛尔的歌曲?或者张国荣的歌曲?”女歌手我喜欢阿黛尔,男歌手我喜欢张国荣。

陈怡曼的哭泣像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表情逐渐平静,正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咖啡杯发呆。“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 “我不该这样对你发脾气。”

“你说得对,我真的不该帮他联系你。”我的声音尽可能地柔和, “我想的是,也许他只是想回味一下过去,并没想过冒犯你的生活。”

“我理解你的想法。”她说, “我也理解他。”

“如果两个人无法谱写一段恋情,最理想的就是拥有一份友谊。”我喝了一口茶, “我相信男女之间存在友谊,那种高山流水心灵相通的情感。”

陈怡曼没吱声,眼神飘来飘去。

五点十分,我们离开咖啡馆各自回家。分别前,我把汪俊杰的电话号码给了陈怡曼。我什么都没说,是否给汪俊杰打电话是她自己的事。我穿行在人潮中,想着与陈怡曼的相聚,一股荒唐涌上心头。落日笑眯眯地挂在高楼上。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我望着楼宇之间渗透出的阳光,感到头晕目眩。

回家后,妻子正在准备晚餐。我事先告诉过她,下午到外面谈点事。所以,她在厨房里闷声问道: “下午与谁在一起?到底在谈什么事?”

“一个名叫陈怡曼的美女。”我说,

“约会。”

“我刚刚才看完一篇原配街头暴打小三的新闻,告诉我陈怡曼是谁?”她的话几乎快要淹没在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里,“我要撕了那婊子。”

“我老同学,一个村里长大的。”我故意绕着弯子往暖昧关系上靠, “没想到她在成都生活了八年,我们却从未见过面。”

“同学聚会,搞垮一對算一对。”她故意提高声调, “而且,你们还是久旱逢甘雨,干材遇烈火。”

我突然觉得这种玩笑开起来毫无趣味,便告诉妻子陈怡曼就是汪悛杰苦苦寻觅的初恋情人。她对我的行为有些不满,认为我不该帮助汪俊杰。她说,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破坏两个家庭?我说,我又没有让他们各自离婚重续前缘。她说,你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就是在两个家庭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我说,他们都是成年人,有判断事物的能力,以及对人生负责的态度。

面对我的辩驳,妻子不屑一顾。

5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没有把汪俊杰和陈怡曼的事放在心上,一头扎进工作里。

纸媒的时代正在远去,每年都会有很多曾经风靡于世的报纸和杂志停刊。别说把时间往前推很久,就是在五年前,纸媒都还那么辉煌。但是,几乎是眨眼之间,摆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一片萧条。

经过无数次讨论和研究后,特稿被认为是留住读者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作为写作特稿十多年的老记者,被领导寄予厚望。经过十多天的头脑风暴,我便接到了连续出差的任务。第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个城市白领返乡创业的人,他曾在沿海城市拥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某天却突发奇想回到故乡偏僻的小山村里养殖土鸡。三年来,他在无数冷眼与嘲笑中,终于成为百万富翁。我对这个人和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无奈那帮老气横秋的家伙固执己见。无非就是一个创造财富的世俗故事,哪里称得上传奇。

整整一个半月里,我都窝在一个陌生的山村,跟着主人公围着几千只鸡转悠。有天傍晚,汪俊杰打电话请我出去喝酒。一个星期前,他已经打过电话,我告诉他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来。结果,返城的时间还是被耽搁。当我告诉汪俊杰自己还在采访时,他问我写一篇特稿能挣多少钱,这么辛苦付出到底值不值。我说,这不是多少钱的事。他反问我,那到底是关于什么的事。我被呛住了,心想生意人到底只知道谈钱,经常挂在嘴边的梦想去哪儿了?

终于熬到完成采访的这一天,即便我清楚以现有的素材,根本就无法写出好的稿子,但是返回成都还是让我感到神清气爽。我刚下车汪俊杰便打来电话,他扯起大嗓门说: “今晚为你接风洗尘。”

“脚丫子里都是泥土,是该洗洗。”我说,“但是,我就在自己家里洗吧。”

“過来吧,兄弟有事与你商量。”他说, “咱们好好喝几杯。”

“我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笑了笑, “想在家里与老婆说说话。”

“把嫂子喊上,一起吃火锅。”他放声大笑, “只耽搁你两个小时,不会误了晚上的好事。”

“到底有什么事啊?”我真的不想去,身体疲倦倒是其次,主要是心情不好, “如果不重要,就改天再说吧。”

“你还记得我上次请你帮忙的事吧?”他的声调慢慢降低, “陈怡曼。”

“我已经找到她了,并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她。”我打了一个哈欠,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感谢兄弟帮忙,我们已经联系上了。”他说,“你过来喝酒,我们一起聊聊。”

我真是拗不过汪俊杰,再三拒绝不成,只好开车带着妻子赴约。妻子不是很乐意,她原本就不喜欢汪俊杰的做派,认为那个由土鳖变成土豪的人,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便开始寻花问柳。她觉得只要陈怡曼上了汪俊杰的贼船,肯定就会成为他的猎物。她说,有钱的男人无非是用那些老套的说辞,譬如与结发妻子的婚姻不过是当初草率行事,几十年来依然无法磨合好,甚至两人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婚姻名存实亡等等。她愤愤地说:“性格又不是一天养成的,当初貌美如花时怎么不提出来?后来女人年老色衰就开始嫌弃。什么叫没有共同语言?就是他妈的自己不想说嘛。”

“那是土豪的人生。”等红灯时,我侧着脸对妻子说,“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傻傻搞不懂。”

“还不都是一个德性。”她说,“有钱就变坏,这是男人的通病。”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发不了财了。”我继续开着车朝今晚的目的地前行,“因为我没有变坏的潜质。”

吃饭的地方在会展中心,火锅店藏在高楼之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么熙熙攘攘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块闹中取静的宝地。这家火锅店被称为成都的火锅之王,世界各地的政要和明星来成都,都会选择在这里用餐。

停好车,我和妻子穿过大厅坐电梯上三楼,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进一个僻静的包间。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陈怡曼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茶。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就是两个多月前在咖啡馆里相见的陈怡曼。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慌乱地向我打招呼。我立即把妻子介绍给汪俊杰和陈怡曼,冲淡这尴尬的气氛。我隐约感觉到,陈怡曼并不知道我和妻子要来,她或许以为只是他们俩聚餐。

环境优雅,食材新鲜,浓郁的香味让人胃口大开。我和汪俊杰喝酒,妻子和陈怡曼喝苹果醋。陈怡曼从不喝酒,而妻子要替我开车。我们频频举杯,边喝边吃。我们的话不多,只是在等菜的间歇说上一两句。说到底,我和汪俊杰不太熟悉,与陈怡曼也有八年未见,相互之间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好在汪俊杰及时发现问题,并想方设法调节气氛。

汪俊杰一次又一次地举杯,我有点应接不暇。每喝一杯酒,他都要对我恭维一遍,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后来,我觉得他有些醉了。虽然状态依然放得开,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八点过一刻时,陈怡曼说:

“我们该结束了吧,我还要早点回去。”

“还早呢,今天晚上要喝好。”说着,汪俊杰又给我斟满一杯, “兄弟在鸟不拉屎的山里采访一个多月,真是太辛苦了。”

“我差不多了,兄弟。”我看得出来陈怡曼浑身不自在,早就想从包间里逃跑。整个晚上,她都心不在焉,不是沉默不语就是低头玩手机。中途,她离席接了好几次电话。

“兄弟,今晚我们不醉不归。”汪俊杰来了兴致,提高嗓门说, “我要好好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帮忙,我和怡曼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我想及时制止汪俊杰,他没有看出陈怡曼脸上不悦的表隋。

“对你来说,可能是小事。但是,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汪俊杰举起酒杯,手微微地颤抖。他说, “我这辈子不容易,表面看上去很风光,实际上心力交瘁。你们都知道我家原来有多穷,的确是穿衣吃饭都困难。因为太穷,我错过了怡曼。”

“兄弟,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瞟了一眼陈怡曼,她的脸色愈加难看。我说,“我们都应该向前看。”

“这些道理我都懂,所以我对怡曼她爸当年的阻拦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应该嫁到我们那种穷人家。”汪俊杰一饮而尽, “当我知道必须和她分开后,我约了几个兄弟,在鱼镇的小饭馆里喝得不省人事。我一边喝酒一边在心底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我这么拼命不是做给怡曼她爸看,而是给怡曼看。我想让所有人知道,她当年的眼光不差。”

“你别说这些了,赶紧喝酒。”陈怡曼憋不住了,她佯装生气地说, “你总是喜欢翻那些陈年旧事。”

“怡曼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找你都找疯了。”汪俊杰一声叹息,“但是,自从我离开鱼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我曾经多次去问过你爸,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更不给我电话号码。我说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每一次他都黑着脸,根本不理我。”

“现在不是联系上了吗?”我真担心陈怡曼发火, “两个人的重逢,什么时候都不早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希望她提议结束这顿晚餐。她向来是个机灵人,立即告诉汪俊杰明天还有事,想早点回家休息。陈怡曼附和着,约定改日再聚。汪俊杰眯着眼睛说: “既然嫂子有事,那今天就这样吧。”

这顿环境好味道好但气氛别扭的晚餐,终于在两个女人的敦促下结束。

回家路上,妻子不停地唠叨。她对汪俊杰的印象极差,她说从他的言辞和气质上看,完全披着土豪外衣的土鳖。她搞不懂陈怡曼为什么会与汪俊杰再次见面,她觉得旧日的情感就应该封存在记忆里,不能给死灰复燃留下任何机会。她拍打着方向盘,摇头叹气:“陈怡曼这个女人有点傻,她怎么可能玩得过汪俊杰这种老江湖。”

“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好开车吧。”我醉眼迷离地望着窗外,高楼、街燈、树木、公路、汽车,以及夜幕下步履蹒跚的人们,一切都像是幻觉。

我没有告诉妻子,我只是把汪俊杰的电话号码给了陈怡曼,而汪俊杰根本就没有陈怡曼的联系方式。他们在多年后还能重逢,完全是陈怡曼主动出击、心甘情愿。

6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我奔波在每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寻找那些有故事的人。每隔十天半月,我会回到成都与家人相聚,然后继续奔波。这期间,我与汪俊杰未见一面。但是,他总是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他仅仅是一句问候和祝福。但是,更多时候他的电话内容都与陈怡曼有关。我很纳闷汪俊杰为什么给我说那些私密的事,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按理说不便让第三人知道。后来,我恍然大悟,或许我是汪俊杰唯一值得信赖和可以分享心事的人。他和陈怡曼的交往,只能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当然,现在我的妻子成为第四个应该保守秘密的人。

汪俊杰最近一次给我打电话,兴高采烈地向我讲述他与陈怡曼相处的快乐。他们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他们在午夜的街头手牵手依偎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在鱼镇的那段快乐时光。他给她买高档衣服和名贵首饰,他带她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在汪俊杰的描述中,他和陈怡曼完全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坦率地说,我有点羡慕汪俊杰。这倒不是说他与初恋情人自由自在云游四海,而是有足够的财富可以确保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用像我这样为了生计而犯愁。在举步维艰的现实面前,我开始怀疑那些纯真的梦想。

那天电话结束前,汪俊杰告诉我,他在陈怡曼家附近买了一套别墅,以后与她的交往更方便。我说,你这是金屋藏娇啊。他嘿嘿笑起来,说这金屋不仅可以藏娇,而且还是兄弟们以后聚会的场所。接着,他郑重地邀请我回到成都后一定要到他的别墅喝茶。

八月初的一个周六,我终于带着一身疲倦回到成都。汪俊杰开着劳斯莱斯来接我,兴致勃勃地请我到他的别墅去坐一坐。我没有告诉妻子自己与汪俊杰在一起,而是撒谎说约人谈点事。她不喜欢我与汪俊杰、陈怡曼交集太深。她问我是不是约了陈怡曼,我说不是。她又问我是不是汪俊杰。我笑着告诉她,别总想着他们俩,我的世界海阔天空。

天气很热,阳光刺眼。汪俊杰没有安排司机,亲自驾着豪车带我在高楼林立的城区穿行。一路上他对与陈怡曼的交往只字不提,绘声绘色地给我描绘公司的发展蓝图。在他的宏伟计划中,企业将在明年上市进入资本市场。他信誓旦旦地说,经过这么多年的铺垫,终于要实现资本运作的愿望了。我说进入金融市场未必是好事,他的看法则不同,认为上市后能够获得更好的发展。我对商业逻辑似懂非懂,所以不再多问,安静地听着他的高屋建瓴。后来,他笃定地说: “我们公司明年在香港上市,兄弟给你弄点原始股。等到上市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采访了。”

“工作不一定只是为了钱。”我觉得这句话很苍白。

“我知道你是为了梦想。”汪俊杰笑呵呵地说。

大半个小时后,汪俊杰的劳斯莱斯驶进一幢高档小区。进入地下车库后,我问:“你不是说到你的别墅去吗?”

“就是这里啊。”

“这哪里是别墅。”

“空中别墅。”

“别墅要么独栋要么联排,我还没有看过这样的别墅。”

“空中别墅也是别墅嘛。”

“你平常住这里吗?”

“一周有那么一两天。”

“陈怡曼在你就在?”

“有时候是我一个人。”

“你没事—个人在这里干吗?”

“站在阳台上,我可以看到陈怡曼在她家的一举一动。”

汪俊杰这句话让我浑身颤抖,全身布满鸡皮疙瘩。我嗫嚅道: “你在监视她?”

“不。”他说,“我在欣赏她。”

电梯打开,楼道里灯光昏幽,显得阴森森的。这个以空中别墅为概念的小区,人住率并不高。汪俊杰掏钥匙开门,但好几次都把钥匙拿错了。我损他自家门的钥匙都拿错,以后千万别走错门睡错床。他哈哈大笑,自嘲从小就是马大哈,管理企业也是粗放型,从来不在乎细节。我笑着说:“翘脚老板才是最好的老板。”

这套房子空间很大视野开阔,设计布局的确与一般公寓不同,不辱空中别墅的称号。但是,装饰看上去实在很土。汪俊杰看穿了我的心思,忙不迭地解释这是原来房东的装修风格,他买来后没有改装,因为这只是他和陈怡曼的贪欢之地。我跟在汪俊杰身后,领略这套空中别墅的风采。他逐一为我介绍各个房间,会客厅、观景台、卧室、书房,他一脸平静地说:

“其实不算大,两百八十平方米。”

“百分之百的豪宅。”我说, “这个观景台,比我的书房都大。”

汪俊杰带着我穿过客厅,来到主卧旁边的茶室。茶几上放着茶壶和杯子,杯子里还残留着上次没有喝完的茶水。看样子,汪俊杰一两天前还来过。站在茶室里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隔着一条街的另外一幢楼房。仅从外观和庭院的设计上看,对面的楼房非常普通。汪俊杰说不好意思没有开水,我说坐会儿就走,不用那么麻烦。

我们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聊着。

“从这里可以看到陈怡曼的家?”我终究还是不敢相信汪俊杰刚才说的那句话。

“从客厅到卧室,一览无余。”他笑得很不自然,大概意识到给我说这些有点不好。

“你都能看见什么?”

“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一举一动。她在餐厅里吃饭,她辅导孩子读书,她从浴室里披着浴巾出来。”

“你这样做不好吧?”

“我仅仅是想知道她平常都在做什么,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从来不偷看她与丈夫在床上做的事。每次,当我看到她与丈夫躺上床后,便自觉地离开。”

“对她丈夫,你是羡慕还是嫉妒?”

“没有任何看法,我很高兴他们拥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可是,那个男人每天晚上都与你的梦中情人做爱,你没有一点反感?”

“我很享受与怡曼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但是,我從来没有想过与她上床。”

“你们在这套房子里做什么?”

“喝茶,聊天。最多在分别时,紧紧地相拥。”

“没有做其他事情?”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别说上床,我们连吻都没有接过。”

“一种纯粹的感情。”

“是不是难以置信?”

“我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相信。”

汪俊杰再一次表现出无比的自信,他说自己根本不需要获得别人的理解。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者陧我行我素。从创办公司那一天起,他的每个决策都会遭到阻拦,但从来都是力排众议。他认为现在的成就说明,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

“你和陈怡曼将来会怎样?”

“我没有考虑过。”

“一直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我希望的结果。”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7

从九月到十二月,我跋涉千里四处奔波。从秋天开始,汪俊杰就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我恍惚觉得,自从上次在他的空中别墅见面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奇怪的是,我也将汪俊杰和陈怡曼忘得一干二净。

十二月底,我在深山里采访一位孤独的老人,七十八岁的她在破旧的老屋里度日如年。在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年轻时她和丈夫一个貌美如花一个潇洒俊朗,称得上郎才女貌。但是,自从得知她没有生育能力后,两口子便开始冷战。丈夫外出打工走南闯北,她在家里守着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年后,村子里开始流传她丈夫在外有了新的家庭,并与别的女人生下孩子。但是,她从不相信。父母劝她离婚,她断然拒绝。每年过年丈夫回来后,她从不向他对质那些流言蜚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年前,丈夫回家时出车祸死了,从此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苍凉的世界。我见到她的那天,天气十分寒冷,雪花在天空恣意飘舞。她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坐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神望着苍茫的天空。她咧着嘴说: “每年冬天,我都会坐在这里,一片一片地数从天上掉下来的雪花。”

我问: “为什么每年都会坐在这里?”

她说: “每年这个季节,我男人都会从对面山上那条小路回来。”

我又问: “为什么要数雪花?”

她又说: “我男人每次回来,身上都披满了雪花,就像一个雪人。”

我被这句话击中心扉,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但是,一个来自成都的电话把我从悲伤的情绪中拽出来,同时又将我推入另一种悲伤。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世事就是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电话是汪俊杰打来的,他哆哆嗦嗦地说: “兄弟,我闯祸了。”

“什么祸?”山里风很大,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感觉到他遇到麻烦了。

“我犯了一个大错。”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人命关天。”

“你开车撞人了?”这是我的第一感觉,因为他总是开着劳斯莱斯横冲直撞,而且还经常酒驾。

“不是。”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我在飘飞的雪花里大声吼起来,“杀人?”

“我杀了陈怡曼的丈夫。”他说,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会这样啊?”我咬牙切齿,

“好好的怎么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一言难尽啊兄弟,真不是两三句就能说清楚。”他快要哭出来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先别急。”我说,“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开车往城外跑。”他故意降低声调,“我自己开车,刚刚走出三环路。”

“你想逃跑?”我问,“你是不是想逃跑?”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样?”

“自首。”

“我不能自首。”

“你除了自首,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自首,这辈子就毁了。”

“如果你逃跑,这辈子才真的毁了。”

长久的沉默。

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在我眼前跳着忧伤的舞蹈。电话那端很安静。我不知道汪俊杰在想什么,但我明白他早已被恐惧包围。半晌,我听见他呜呜地哭起来。他说: “我的事业没啦,我的家庭没啦,我的人生全没啦。”

“只要你主动自首,认真改造。”我语重心长地说,“那些属于你的,永远属于你。”

“兄弟,全没啦。”他说,“早就全没啦。”

汪俊杰嚎啕大哭,任凭我怎么劝都停不下来。我没有挂电话,伫立在大雪中等待他的情绪慢慢平静。我知道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是那一刻我是他唯一的依靠。即便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把对方丢在绝望的深渊都是一件残忍的事,何况汪俊杰是我的老乡和同学。他的确有些狂妄,但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如果没有猜错,他只是一时失手闯下杀人之祸。既然如此,回头是岸才是正确的选择,否则他的人生将坠人无边的黑暗。

大约十来分钟后,汪俊杰的哭泣慢慢停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说: “你书读得多,懂的道理多,我听你的去自首。”

“我马上回来。”我说, “我帮你找最好的律师。”

“好。”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我说,

“只要你自首,法律上会从轻判罚。”

“好。”

“你现在就去自首。”我说,“思想上千万别动摇,不要抱着任何侥幸心理。”

“好。”

挂断电话后,我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包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长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孤独的老人,十来分钟后才明白汪俊杰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麻烦。他能够通过努力改变贫穷的命运,可以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叱咤商场获取财富,但是牢狱之灾对他来说就是毁灭性打击。

我开车连夜返回成都,第二天便着手了解详情和聘请律师。我不知道如何联系汪俊杰的妻子,只好打电话找到他远在鱼镇的父亲。那个老人听到消息后,差点被活活气死。傍晚时分,汪俊杰的父亲来到成都。见到我后,他扑通跪在地上,让我救救他的儿子。在我的印象中,汪俊杰的父亲是个身板硬朗的汉子。我看着眼前这个颤巍巍的老人,眼泪默默地掉落。半晌,我把他扶起来:“放心吧。”我告诉汪俊杰的父亲,我会竭尽全力帮他,尽管自己能力有限。

律师姓韩,有很多力挽狂澜的案例。在与韩律师会面时,汪俊杰毫无保留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他的语速很慢,很多话要想半天才能说清楚。律师向我转述时,汪俊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我心惊肉跳。

这几个月里,汪俊杰一直沉迷于与陈怡曼在空中别墅里幽会,那个私密的空间让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他们由开始的喝茶聊天,慢慢变成深情拥抱,然后是四唇热吻。一切都朝着两人无法控制的局面发展。在青春年少时,他们的爱情仅仅是相互心存爱慕,从未有过任何越轨行为。十多年以后,父母的干涉和长久的等待,在汪俊杰和陈怡曼之间蓄积了一股磁力。这种力量并不汹涌,却如一瓶陈年老酒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间让人酩酊大醉。十月初的一天,在陈怡曼的撩拨之下,两人情难自控,赤条条地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翻云覆雨。

肉体带来的欢愉让汪俊杰心潮澎湃.他躺在陈怡曼丰满的胴体上,发誓永远不会让她离开。从那以后,他便坠人欲望的深渊。无论工作多忙,他时时刻刻都在回味与陈怡曼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无论他在什么地方,都能感受到陈怡曼身体里散发出的体香。每天清晨起床后,汪俊杰便期待着与陈怡曼相见;每一次见面后,他们便不顾一切地融化在一起。

慢慢地,汪俊杰发现陈怡曼不再是那个拥有浪漫情怀的女神。她的眼神不再透明,她的笑容不再纯洁,她的头发不再柔顺;她不念过去不谈将来,她总是把汽车、皮衣、手表挂在嘴边。更让汪俊杰难以置信的是,陈怡曼在床上十分狂野。每次走进这套空中别墅,她都急不可耐地拖着他上床。那团熊熊的欲望之火,一次次将汪俊杰燃烧成灰烬。汪俊杰无法接受现在的陈怡曼,但是他又不想放弃。在矛盾中,他不断在记忆中寻找过去的美好时光,借此掩盖现在的失望。

灾难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正悄然无声地向汪俊杰靠近。它看着这个在欢愉中迷失方向的男人,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将他撕得血肉模糊。初冬的一天,汪俊杰在一次董事会上,莫名其妙地被罢免了董事长职务。当大家提出重选董事长时,他惊讶得不知所措,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觉得,这是一出真实而荒诞的戏剧。每一个人都同意罢免汪俊杰的董事长职务,并一致选举他的妻子为新任董事长。汪俊杰看着大家的手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放下,整齐得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排练。愤怒在汪俊杰的胸中慢慢发酵,终于喷出强烈的怒火。他拍着桌子说: “你们每个人都认为我没有资格当董事長?”

没有人回答。

“你们说,我哪点不够资格。”他把杯子砸在桌子上,茶水四溅。

大家都垂着头,面色凝重。

“你们不是都要罢免我吗?”汪俊杰挥舞着手臂, “给我一个罢免的理由啊。”

会场变成了坟场,每个人都哭丧着脸。

“你们这群白眼狼,这么快就忘了是谁带领你们共同创业打天下?”汪俊杰咆哮着,“如果没有我,你们这些王八蛋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无人理会汪俊杰,这倒使得他显得尴尬、无趣。即便你武功盖世力拔山兮,一旦无人接招应战,依然是空有本领抱憾终生。他终究像泄气的皮球那样坐下来,面如死灰地瞅着桌子上散乱的茶叶。

“散会。”大家一溜烟跑了出去,像是一场逃亡。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汪俊杰的妻子。她与他面对面坐着,冷漠地看着他。沉默了足足两分钟后,汪俊杰才平静地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你有更多精力经营失而复得的初恋,争取让这段感情开花结果。”说着,她扭头就往外走。在门口时,她回头又说,“离婚协议准备好了,我们明天签吧。”

“你说什么?”

“离婚。”

“你要赶尽杀绝?”

“我是高风亮节。”她冷笑着,“结发妻子主动为小三让路,让你们的感情名正言顺。这应该表扬呀。”

此刻,汪俊杰才如梦初醒,这场巨变是妻子一手策划。他和陈怡曼的来往早已被她看穿,只是她不动声色地利用这一切,并千方百计地搜集了铁证。汪俊杰原本不想签署离婚协议,但是,当他看见妻子手中的照片后,便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照片中的汪俊杰和陈怡曼,出双人对卿卿我我,宛若一对幸福的夫妻。

失去事业和家庭的汪俊杰成了丧家之犬,那套空中别墅成为他避世的理想之地。但是,这里却在一夜之间变得冷清起来。自从汪俊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陈怡曼之后,他就发现她对自己不再热情。开始时,她还能如约而来,但明显敷衍了事。慢慢地,她开始拒绝他,每次都是找些在他看来显得很可笑的理由。大概二十多天后,陈怡曼便更换电话号码,彻底把汪俊杰从心底清除掉。

汪俊杰不甘心失去陈怡曼,她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以前那些跟在屁股后面唯唯诺诺的人,现在都对他避而远之。此时此刻,他觉得只有陈怡曼能够给自己带来心灵的慰藉。不过,陈怡曼没有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她闭门不出,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这让汪俊杰彻底绝望。其实,他不想让她做什么,他只是想与她像往常那样聊天、喝茶。

接连两天,汪俊杰站在空中别墅的阳台上,不断地拨打陈怡曼的电话号码,提示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他举着望远镜望着她的家,远远地看见她在客厅和卧室里焦灼地踱着步子。第三天上午,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急匆匆地来到陈怡曼家楼下,跳起来大喊道: “陈怡曼,陈怡曼……”

无人应答,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

接着,汪俊杰又喊:“陈怡曼,我知道你在家里,你快出来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

其实,汪俊杰并不是真的要理清他和陈怡曼的关系。他只是想看看她,与她说说心里话。但是,他如果不出此下策以说清关系来要挟,估计她不会轻易露面。这一招果然奏效,同时也引来麻烦酿下苦果,并把自己推入犯罪的深渊。

陈怡曼终于在汪俊杰的吆喝中出现了,并祈求他不要来骚扰自己。见到陈怡曼后,汪俊杰喜出望外。不过,他的兴奋只持续了几分钟,陈怡曼的丈夫赵驰便从花园的角落里窜出来。眨眼之间,两个男人便拳脚相加打成一团。陈怡曼没想到丈夫会突然出现,短暂的惊愕后便尖叫起来。但是,她的尖叫无法平息这场战斗,两头愤怒的犀牛正享受着搏斗的快乐。混战之中,汪俊杰使出全身力气推了一把赵驰。赵驰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倒在旁边的石头凳子上,脑袋磕在凳子的一角。几分钟后,那个健硕的男人便一命呜呼。

一个半小时里,汪俊杰的讲述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好在我对他和陈怡曼有所了解,还能通过琐碎的信息整理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至于让韩律师摸不着头脑。我对韩律师说: “这是过失杀人罪吧?”

韩律师点了点头: “准确的说法是过失致人死亡罪。”

8

整个冬天,我都在为汪俊杰的事情奔走,搞得人身心疲惫。

春节期间,我的父亲母亲都来到成都。大半年不见,他们又老了很多,头上的白发在阳光下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初五那天晚上,父亲突然问我: “汪海林在做什么?去年腊月怎么没有回来请客?”

妻子刚要说话,被我及时制止。我说:“自从参加完老乡会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人家生意做得大,哪有精力每年都回来请你们吃吃喝喝。”

“好多人都盼着呢。”父亲说, “大家都以为他生意垮了,没钱请客吃饭发红包了。”

“怎么都往坏处想呢?”我翻着白眼,“为什么不说人家正忙着谈一笔大业务?”

父母没有接话。我看了看妻子,一股悲凉在心底涌动。

大年刚过,汪俊杰被判入狱六年。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我以为韩律师能把刑期争取到四年并缓期执行。但事已至此,唯有接受。汪俊杰入狱三个月后,我去看过他。虽然他失去了人身自由,但精神状态略有恢复。他坦然面对现实,并积极规划未来的人生。那天,他笑呵呵地对我说: “六年时间,足够让我做一份完美的商业企划书。”

“你的意思是这里还不错,非要呆满六年?”我说,“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汪俊杰不断地点头:“好。”

“在绝望的尽头,一定要明白希望或许就在转角处;人生的低谷告诉我们,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段上升之路。”我说,“拥有巅峰和低谷的人生,才是波澜壮阔的人生。”

“你真是个心灵导师。”汪俊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以后,我请你做我的企业文化顾问。”

我陪着汪俊杰笑。

其实,我的内心十分苦闷。领导把特稿作为最后的内容支撑,按他的话说是对我寄予厚望。但是,几番奔波下来,我没有发现足够吸引人的选题和稿件。事实上,自從汪俊杰闯下大祸后,我的精力便被他的案件分散。这倒不是说我能为他做多少事,关键是无法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汪俊杰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感应到了我的困扰。他说: “兄弟,你能不能把我这段经历写出来刊登在你的报纸上?”

“你与陈怡曼这段感情纠葛,写出来无非就是一个土豪与初恋情人的香艳故事。”我心头一惊, “而且,这是你的隐私。”

“你还可以写我如何艰苦创业,从一个穷光蛋变成富豪的传奇经历。”

“然后,这个富豪迷失在欲望之中,最终妻离子散锒铛入狱?”

“一波三折的故事,我觉得很有意义。”

“你想告诉读者什么?”

“贫穷时,我们不能没有梦想;富裕时,我们不能只有欲望。”

“坦率地说,欲望的确蒙蔽了你的双眼。”

“现在,我睁开双眼看清了一切。所以,我开始琢磨以后重新创业的事。”

“你已经有了东山再起的雄心?”

“从头来过,有什么不可以?”

“你是条汉子。”

“所以,我想你写下来公开发表。”

“这样对陈怡曼不好吧?”

“我用真名她用化名。”

“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吗?我最不喜欢的话就是‘以后再说。”

“我考虑一下。”

汪俊杰陷入沉默,眼神在空中晃来晃去。后来,他说: “咱们兄弟一场,如果陈怡曼遇到困难,拜托你尽力帮忙。”

“我会的。”我以为汪俊杰要委托我帮他照顾孩子,没想到在万般艰难时,他想到的还是陈怡曼。不过,汪俊杰的孩子含着金钥匙长大,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

在长达两个月的思考后,我按照汪俊杰的想法,写下了他的人生故事。这篇名为《从穷小子到大富翁,从大富翁到阶下囚》的文章,在汪俊杰入狱整整一年后刊登。我在后记中关于汪俊杰的初恋情怀的阐述,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一部分人获得了共鸣,认为初恋永生难忘。一部分人非常反感,认为这是有钱人的情感游戏。后来,从发行部反馈的信息中,我知道当天的报纸达到最近两年来的销售峰值。特稿部的同事们欢腾了,报社领导兴奋了。我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

我依然过着忙碌而充实的生活,采访、写稿和读书。偶尔,我会带着妻子孩子看场电影,或者在街巷里随处转转。我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世事的沧桑和现实的烦恼不复存在。但是,有一天妻子突然问我: “你怎么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望着此起彼伏的楼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星期后,社长找我谈话。我知道这次谈话对我的前途至关重要,但是从我走进门那一刻起,我便告诉自己必须拒绝。十多天来,我听见了一些消息,报社正在积极考虑给我升职加薪。但是,这些天来我的心神一刻也不得安宁。我后悔把汪俊杰和陈怡曼的故事写出来并公开发表,尽管那是他主动提出并强烈要求。不过,我自己很清楚,他的要求暗合了我的愿望。夜深人静时,我总是觉得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干得最丑陋事。果然,当我坐下来后,社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因为我思维灵活、踏实肯干,报社决定任命我为副总编辑。我点点头说: “我考虑一下。”

“这么好的事,你还要考虑一下?”他的表隋有些夸张,但并不严肃。

“好事来得太突然,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我笑了笑。

整个单位的人都不知道也不会理解,我所谓的考虑不是接受而是拒绝。拒绝坏事的借口有很多,拒绝好事的理由却很难找。几百号人的单位,大家削尖脑袋都在争夺名利,唯独我要放弃很多人艳羡的大好前程。

我拒绝了副总编辑这个职位,继续做一名特稿记者。社长要我给他一个解释,我兜着圈子说了很多,都没有获得他的理解。后来,我说半年后,如果我的特稿还能为报社的发展做贡献,我便当这个副总编辑。社长微笑着说,我相信你。

二十多天后,我辞去了工作,成为一个无业游民。在同事和亲朋好友眼里,我简直是个白痴,哪有人把送上门来的锦绣前程一脚踢开?对此,我的父亲很生气,他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的妻子说,你千辛万苦地工作,难道不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毫无疑问,这个职位对我来说很重要,曾经也是努力奋斗的人生目标。但是,现在我对一切都索然寡味。

我沒有急于寻找新的工作,每天在大街小巷游荡。看着阳光下清新的树叶和绽放的繁花,我总会想起狱中的汪俊杰。他在鱼镇时的落魄,在老乡会上的豪言壮语,在空中别墅里的得意忘形,以及逃亡中的惊慌无助,都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现。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我独自在街头徘徊。穿越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突然想去汪俊杰的空中别墅看看。尽管我知道自己进不了院子,而且那套房子是否还属于他也不得而知。但是,这个寂寥的时刻,那套神秘的空中别墅对我拥有十足的诱惑力。我折身回来,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我已记不清具体的地址,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指挥着师傅在高楼大厦间穿行。左转右拐,来回绕行。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来到一个小区门口,确定汪俊杰的空中别墅就在这里。

下车后,我呆呆地站着。门口很安静,鲜有人进出。保安室里,一个中年平头男子埋头盯着手机,时不时咧着嘴笑,似乎在看一部乐不可支的电视剧。我不知道汪俊杰的房子到底在哪一幢哪一层,沉沉的暮色里,高耸的楼房如同城市的倒影,飘浮在空中。

“我找汪俊杰。”我踱步上前,对平头保安说。

“哪个汪俊杰?我印象中这里从来没有这个人。你要告诉我,他到底住哪一幢哪个单元哪个房号。”他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一下,大概是按了暂停键,抬头望着我,“或者,你给他打个电话。”

“嗯。”我默默地走开了。

根据汪俊杰的说法,站在他的空中别墅里,可以看到陈怡曼家的每一个房间。如果她没有搬家,那就住在附近。我转身来到路边,拿出手机找到陈怡曼的号码,拨了出去。片刻后,我耳朵里传来的声音是: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挂断电话,我蹲在魁梧的大树下,在巨大的暗影里一声长叹。

一辆奔驰越野车缓慢开过来,准备进入小区。等待识别车牌号码时,司机摇下车窗对保安说了句什么。保安点点头,看了我一眼。短短几秒钟时间,从车里飘来的音乐吸引了我。我很喜欢张国荣这首《醉生梦死》。此刻,他用略显颓废的声音唱道: “也许,生死之间也是个梦。”

我站起来,转身而去,在冷清的街道慢慢走着。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回家的路,也不确定前方到底通向哪里。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我的脑袋像个塞满了的电脑硬盘,拒绝接受外界的一切信息。 夜色苍茫,街灯昏黄,偌大的城市宛如一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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