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的窗口

2019-07-19 13:05董书敏
四川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年岁春生老外

董书敏

老外生得细高,头发灰白,日久经年地扣着帽子,帽子上大多印着汉字,比如迈克床垫,比如老张头十三香。今天他戴的帽子上印的是志愿者,反正没有一顶是花钱买的。他身上的暗条汗衫已经旧了,前后都是细碎的褶子,仿佛已经在床上滚爬了很久,只有衣领还挺立着,像后安上去的一样,这也是他没舍得扔掉它的原因。此刻他把汗衫破旧的下摆都掖在裤腰里,布编的裤带系得非常往上,已经卡到了腋窝,这样他的两条腿就显得更加细长。

他迈动细长的两条腿,穿过小花园,扒开紫丁香,回头看一眼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这才蹲下来。如果不是听说工地出了事情,他是不会在这个时间赶过来的。

紫丁香一共有十三株,老外一棵棵数过。它们都集中排列在小花园的南侧。紫丁香再往南,便是一家楼盘的围档。几个月前,老外用铁剪在围档上开了一个窗口,像真正的窗户一样,可以开也可以关。从此他白天侦察夜里行动,收获一直都很稳定。

老外小心地推开窗口,工地里静哨悄的,看来传言都是真的,开发商怕再出事就给大部分工人都放了假。现在除了悬在楼面上的八个蜘蛛人,在地面上千活的就只有四个人。天热,他们只穿着短裤,晒得黑红的上半身怎么看都像是烤糊了的烧鸡。这几个人,是老外经常见到的,他们一直都在这个工地里搬搬扛扛,把建筑材料从这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为下一步施工做准备。此刻他们正在倒腾一大堆胶泥,把它们扛到楼后老外看不见的地方。

那个身上刺着半条龙的家伙是这几个人的头,最有资格偷懒。此刻他跑到一边去抽烟,却还咋咋呼呼地吆喝别人,哎!宝良,你动作快点不行啊!别拖拖拉拉的,像戴脚镣了似的。哎!黑熊,平时你劲儿不是挺大的吗,今天没吃饭啊!怎么徉死带活的,快走两步能累死你啊!二黑,你拣什么笑,快点搬!

半条龙一根烟都抽完了,却还赖在阴影里不出来,拿一把妇科医院发放的小扇子给自己扇风。一边扇一边骂老天爷不该把天整得这么热,还让人活不活?然后又骂专家,净瞎放屁,能耐呢?有能耐叫天凉快凉快。他骂的时候脸往上扬,眼睛盯着右边的天空,仿佛老天爷和专家们正站在那里研究什么事情。老外往那个方向看过去,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天空只是很窄的一条缝。再一细瞅,有一双眼睛正好嵌在那条缝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老外再熟悉不过,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跳出来,或挂在半空,或趴在脚面,有时是夜里,有时是白天,如果他想来就是闭上眼睛也躲不过,他会那么一直盯着你盯着你,盯得你心慌气短又无力挣扎。十年前就是这双眼睛挡了他的视线,以至发生车祸,他的一块头骨被撞瘪进去,像煞了气的足球再也没有鼓起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从此不会说话,只会咿里哇啦,连半语子都不如。于是就有了老外这个称呼。谁都这么叫,连丈母娘都不例外。慢慢地,周围人就忘了他的名字,都管他叫老外。车是不能再开了,买卖也做不成了,就只能在街道扫垃圾,一个月两千二。这还是街道照顾他,给了他这份养家的工作。

春生总是在夜里去扒连家的后窗,把两只手扒在玻璃上,月光从前面照进来,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被铁链拴着的连。如果连也看见了他,会拖着铁链走过来,不认识他一样,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他。这时他看见的连只是一个黑影,连面目都不清楚。连偶尔会冲他大喊大叫,开始春生很害怕,他想起连给他做过的冰车,有一次还把冰车带了过来,给连看,希望连能想起什么。可惜连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春生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把嘴贴在那条缝上和连说话。他问连记不记得都给他讲过什么?连不回答,他就替连说,蝙蝠不是老鼠吃盐变的。声音不大,但连一定可以听得清,而住在正房里的连的亲爹和新妈却听不见。骡子是驴和马生的。他又说,不能下崽儿。你还说一男一女在一起久了会生出小孩儿。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小孩儿都是老天爷送的,不然怎么会结了婚才有小孩儿,一定是老天爷看见谁结婚了就给谁送个小孩儿过去。春生每次都说很多,说连的事儿也说他自己的事儿,说他一会儿要和哥哥去照家雀儿,他负责打手电,哥哥负责抓,天冷,那些家雀儿都眯在柴火垛里,隔不远一个,用手电一照就吓得光顾瞪眼看你,飞都忘记了,一抓一个准儿。他告诉连,烧家雀儿可好吃了。

许多天过去了,连还是老样子。有一次他给连带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从窗户缝里扔给他,没扔好,连够不着,急得龇牙咧嘴,脖子上的铁链绷得溜直,像一条被拴住的狗。春生不忍心,第一次拉开窗户跳进去,把鸡蛋的皮剥好,放到他面前的铁碗里,连抓起来,三口两口便吃掉了,从此以后,春生就经常跳窗去给连送吃的,有时是园子里的瓜果,有时是小卖店的饼干,有时是一个烧熟的土豆。这些东西都是春生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本来想美美地吃掉,但一想到连,就不吃了,给连留着,晚上送过去。有一次他还给连带去一只大花蝴蝶,从窗口放进去,那只蝴蝶好像明白春生的心意,直接飞到连的肩膀上,翅膀一张一合。连盯着这只美丽的小东西,竟然不可思议地笑起来。从此后,春生不光给连送吃的,还送蜻蜓,螳螂,蝴蝶,大天牛,逮住什么送什么。渐渐地,连看见他会兴奋,连兴奋的时候就会双脚交替着在地上跺来跺去,并往他这边挣,挣得铁链溜直,双手向他努力地伸着。但他一次都没敢拉过连的手,尽管他知道这双手很灵巧,会做冰车,会捏泥人,还曾在黑夜里拉着他的手走过漆黑的坟地。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是连没被拴住以前的事情。偶尔他会摸摸连的头,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似的摸一下,后来胆子大了才敢摸得长久一些,每次连都会安静地让他摸,有时还会把头故意往他的手上拱,但是往往连的手一动,他便飞快地躲开,他听大人说过,连这样的人,被他抓到不得了,他会把你掐死,而且死还白死。

在四人当中,老外最在意的还是二黑。有一次,老外正在窗口处搞侦察,不经意间竟和二黑对上了眼儿,二黑的眼睛似乎有些特别,像磁铁一样把老外给吸住了,越紧张越拽不回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二黑悠地把眼光收回去,倒把老外给闪了一下。后来两人有机会面对面,这才发现,二黑两只眼睛不走一道线儿,你以为他在看你,其实他正看向别处。老外这才放下心来,照旧每天晚上都去工地里踅摸一圈儿,除了钢筋头泡沫板,有时还能拣到些别的东西,比如肉包子,馒头,苞米,安全帽,翻毛的劳保手套。他甚至还在一个雨天看见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他想这一定是那个项目经理养的鱼跑出来了。他曾听工人说过,说那个项目经理很能烧钱,在别墅区的水池里养了好几十条锦鲤。最刺激的一次是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一件破衣服,衣服不奇怪,垃圾堆里經常有工人扔掉的破衣服,奇怪的是他在衣服里摸到了三张十块钱的票子。回到家,他把它们摆开来仔仔细细地看,是钱!真钱!

不过真正让老外在意二黑的是另一件事,那时老外的窗口才打开没几天,他还很小心,常常早早地就趴在窗口处等待时机,却不敢真的进去。有一天傍晚,一伙人吵吵嚷嚷地站在一辆挂车前,报怨活太累,说好的是做管理,可竞让干搬运的活儿,还有这都几点了还不让下班,这不是剥削吗!听声音是一伙年轻人。老外喜欢他们的声音,就伸脖瞅了瞅,他们的确年轻,一看就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一个年岁大些的人走过来,说大家今天再晚走一会儿,把这车防水胶搬到库房去,不然明天影响了施工进度公司会被罚钱的。年轻人并不同意,你一言我一语,甚至还搬出了劳动法。年岁大的只有一张嘴,自然处了下风。于是就说那你们就都走吧,我找二黑来。说完就大声喊二黑快过来。二黑这时正在彩钢房外面吃饭,听到招呼放下碗就往这边跑。已经返身要走的年轻人这时倒停下了,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二黑一天才挣一百五,凭什么让他这么给你卖命。年岁大的两手一摊,你们不干我才找二黑的,这怎么还怪我了,我不是想让你们早点下班吗?正争论着二黑已经到了跟前,见大家为他吵吵,很过意不去,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脸微微地泛红,一个劲儿地冲大伙抱拳,像电视里赔罪的江湖人物。年岁大的拍了拍二黑的肩膀,用非常体谅的口吻说,你去先把饭吃完,吃完了饭把这车防水胶搬到库房去,明天要用。二黑抹了一下嘴巴,说吃完了,我已经吃完了。你放心,我保证不能误了施工。年岁大的笑了,冲二黑竖起大拇指,说在这个工地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说完又向那帮年轻人得意地挤挤眼睛。说看人家这觉悟,你们学着点吧,别多干一点儿就抱屈。

二黑几步跑到车前,刚把车厢板打开一面,就有一个高个的年轻人冲出来,啪的一下又把打开的车厢板给合上了,说这么一车防水胶,二黑得搬一夜,那他还睡觉不,玩人也没有这么玩的吧!年岁大的脸上挂不住,说肖阳,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早下班的是你,行!我让你们早下班,可我找别人你又拦着,你到底想干嘛?那个叫肖阳的小伙说,你另外再找装卸工啊!年岁大的说,钱谁出?再说这么晚了你让我找谁去?二黑,搬!别听他的。那个肖阳也不示弱,说要搬你就和他一起搬!我们陪着你!要不就谁也别搬,等明天你找装卸工来搬。年岁大的恨恨地看着肖阳,说你小子能耐啊!替我做主了。肖阳转头对大伙说,今天咱们看二黑的面子再坚持两个小时,一起把车卸了。那些年轻人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还是都留了下来。他们还年轻,做不得亏心的事情。

二黑是天底下最勤快的人,也是最傻的人。这是老外给他下的结论。每次老外来扒窗口的时候都看见他在干活,哪怕别人都歇着他一个人干也没有怨言。老外常常在心里琢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每次算了工钱,二黑都赶紧送回去。他家在沈北,工地在丁香湖,晚上不通车,每次回家他都是跑步前进,夜行军一样。每次回去,都能在路上碰到正在扫街的老外。老外觉得和他已经很熟了,每次都主动冲他笑。二黑呢,一只手捂着兜一只眼睛往外飞,老外根本搞不清他看没看自己。不过二黑的回答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回家看女儿,我女儿四岁了。老外知道二黑一定是开资了,他已经摸准了规律,每月十五号三十号注定是二黑回家送钱的日子。而第二天一早二黑会顺原路返回。回来的时候不是去时那样乐颠颠地跑,而是一步一步走回来。每次见二黑低垂着头,他心里便也跟着沉重。

如果父亲拣不到肉会怎么样?如果自己不把肉送给连又会怎么样?春生常常这样想。那年秋天,春生的父亲意外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拣到几十斤肉,什么肉不清楚,很瘦,应该不是猪肉。报告了派出所,也没有谁报案说丢了肉。到了下午有一个丢牛的人坐着警察的挎斗摩托来家里看过,也叫不准那肉是不是他家牛身上的。于是警察建议埋掉,怕有毒,父亲乐呵呵地答应下来。等警察一走他就把那块肉大卸十二块,用凉水洗了几遍,放进院子里的那口大锅,加上大料,姜片,指挥春生抱柴火烧火。香气很快弥漫了整条街,邻居们闻着味赶过来,也想跟着沾沾荤星,那年月不是年节,谁家也舍不得吃肉。父亲不抠门,何况那肉是他拣来的,一分钱没花。但父亲怕担了责任,就说给你们吃可以,但吃出事来我可不管。大伙的馋虫已经被引上来,就说药死也不找你。这样父亲就把肉分给了大伙,一家一块,最后父亲剩了三块。等真正的失主找来时,那肉已经分没了,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吃的是马肉。这时他们家里还剩下两块肉,父亲藏起一块,告诉失主说就剩了一块。这样失主就拿着一块肉回家了。晚上,春生想到连,偷偷切下一块肉,怕连咬不动,就切成小块,有半块麻将牌那么大,用一块报纸包了,跳窗进了连的屋里。连一定是闻到了肉香,他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兴奋,他跳着脚,双手努力地往前够着,脖子上的铁环都卡进肉里,春生打着打火机,看清了铁饭碗的位置,用脚勾过来,打火机有些烫手,春生只好关掉,摸黑把肉放进碗里。连迫不及待地去抓碗里的肉,借着窗外的月光,春生看见连把几块肉囫囵吞下去。

老外正被那双眼睛折磨着,肖阳就找来了,当然他不是找老外,而是来找半条龙。肖阳现在比老外第一次见他时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他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整天捂个尖口罩,他和工地里的其他人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和别人不同的是,整个夏天他一直穿着长衣长裤,偶尔撸起袖子会露出女人一样的白皮肤,与他露在外面的手脸反差很大。当然他也不再干装卸的活儿,和他一起来的那些个年轻人走得没剩下几个,连那个年岁大的也走了,他也真的做起了管理,每天都对工人们吆三喝四。

肖阳离老远就喊龙总。半条龙站起来,说肖阳你一叫我龙总准没好事。肖阳往他跟前凑了两步,笑嘻嘻地说,这次还真是好事。

啥好事?半条龙半信半疑。

肖阳眼睛盯着那堆胶泥,漫不经心地说,这不是天热吗,市里的领导要来工地慰问,带了不少物资,让多去几个人把东西领回来。我现在人手不够,所以你们几个一会儿都过去凑凑数,人家的意思是人多瞅着好看。

不提发物资还好,一提发物资半条龙气就不打一处来。还物资?半条龙撇撇嘴,说得多好听啊!昨天不是来了一拨送清凉的吗,给每个工种发了五瓶水,半条龙伸出一只手比画,五根雪糕,还有五个小西瓜,就这点破东西让我们几十个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俩多点儿,还不让在阴凉的地方待着,说照相不好看,照吧!還得摆造型,还得面带微笑,还得表示感谢,我的妈呀!还不如让我干活呢。俩多点儿能干出多少活呢。肖阳你说,这不是整景是干啥,昨天干防水的那拨人中暑他们脱不了干系。

哎!肖阳把脸绷起来,你瞎说什么?中暑的事可不能再提,要是传到安检局的耳朵里,麻烦就大了。

肖阳现在本来就黑瘦,这脸一板就像公园里立的铸铁雕像,铸铁雕像一开口吐出来的话自然就硬邦邦的,求你这点儿逼事都磨磨唧唧,看来你是不想合作了。

见肖阳拉下脸,半条龙只好把话往回拽。我们去倒行,可这活催得紧,明天早上必须得把这地方腾出来。肖阳笑了,说不是还有晚上吗?晚上净睡觉,有那么多觉吗?

二黑是在某一天的晚上发现那个窗口的,他睡不着觉,想老婆想女儿,可没开资,找不到借口回去,就摸黑在工地里转圈,转着转着就发现有一线光亮照进来,走过去,仔细瞅,原来在彩钢板上有道缝隙,不宽,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推一推,开了,外面是密密麻麻的小花,天黑看不清花的颜色,却闻到淡淡的花香。他从窗口钻出来,越过花丛,外面是一个小花园,依稀看见里面立着几样健身器材。二黑走过去,在每一样上都试了几下,最后又回到太空慢步机前,站上去,一下一下地走起来。在他们家小区的花园里也有这样的健身器材,每次回去送钱,老婆都不让他在屋里多待,说是怕吵了女儿,尽管他心里一百个不愿却还是听话地走出家门,去到楼下的花园里,站到太空慢步机上,驾着云朵寻找自家的窗口,第一眼看见的往往是星星和月亮,他家的高楼就在星星和月亮之间,从上往下数,第七个窗口就是他的家,那浅粉色的窗帘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外面罩了一层纱,比媳妇的婚纱都好看。黑夜里,他望着自家的窗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想多看看他的老婆和女儿,尽管她们都讨厌他,不愿意让他进屋,不愿意让他回家,但他还是想念她们,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她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为她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每次他都会在楼下花园里待到天亮,这几个小时他根本睡不着,一是花园里蚊子太多,再一个是想多看看自家的窗口,万一老婆孩子的身影在窗口出现呢,就是隔着窗帘多看看影子也是好的。喂了蚊子看了影子,二黑再一步一步走回来。每次去来他都能在路上遇到那个细高的扫街人,他知道他叫老外。老外每次都会像熟人一样冲他笑,他的笑和别人不一样,有点苦,有点涩,还有点不自然。

自从发现了这个窗口,二黑再想出来就方便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从窗口里钻出来,站在小花园的太空慢步机上,看月亮,看星星。看月亮和星星之间的高楼,从上往下数,第七个窗口,那不是他的家。那里没有媳妇和女儿的影子。但他还是喜欢从上往下数,数到第七个窗口然后停下来。

晚上老外比往常早来了一个多小时,他是放心不下二黑。果然,围档里面就只剩下二黑一个人,好大的一堆胶泥还堆在那里,二黑一趟趟往返在他的视线里。老外看得心里发酸,这么一大堆胶泥,二黑要扛到什么时候啊!老外想过来和二黑一起干,但想想还是先算了,自己这么突然冒出来算怎么回事.弄不好,这个每天进出的窗口都要不保了,还是先划拉点儿东西再说吧。

轻而易举地,老外就收罗了一袋钢筋头,他用手拎了拎,二十斤不止,他把钢筋头夹在腋下,猫着腰像穿越敌人阵地一样穿过高楼之间的平地,说是平地其实一点都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到处都是翻起的土棱,隆起的土堆以及藏身其中的带着钉子的破木板,在一处沙堆旁,老外发现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苫布,拿起来,还是半新的,也J『质手夹在腋下。他租的小平房已经露天了,夜里仰面躺在炕上可以望见有光亮照进来,像一条浑身长满鳞片的小蛇趴伏在他身边。他给房东发过几次信息,说现在还行,露天就露天,可过些天下雨怎么办,屋里不成河了。房东开始回复说没时间,后来被问得烦了就说一个月才四百块钱,你还想让我给你整四眼齐啊!老外一想也是,这年头哪儿哪儿都是高楼大厦,能租到这样的平房已经是烧了高香,真把房东得罪了过年租不租你还不一定呢。这样一想他就决定自己把房子修修,尽量少花钱。真是命好,想什么来什么。

老外把苫布和钢筋从窗口递出来,又把自己的一条腿也迈出来,却想起还有事情没办,什么事?他没看见二黑,进去的时候他看见二黑扛东西有些脚下不稳,那时候他就想,出来的时候一定要看一看,这人一根筋,活不做完不知道歇着。他甚至还想着要怎么去点拨一下二黑,别尽让人家抓了大头。

整个工地都静悄悄的,那堆胶泥也静哨悄的,老外往那排彩钢房看过去,那里也是无声无息。他知道二黑一直都住在那彩钢房里,就在靠边的这间,往常这个时候二黑一般都坐在彩钢房的门前摇着妇科医院免费发的小扇子。偶尔他会搬出另一把椅子摆在自己的对面,一个人喝酒吃肉,酒是三块钱一袋的散白酒,肉是装在塑料袋里的卤猪爪或卤鸡腿,这些东西都是从工地旁边的小卖店里买的。那家小卖店老外也经常光顾,于是也就估摸出二黑的消费标准,每次都不会超过十块钱,这种待遇一个月最多发生两次,而且只有在他特别高兴或者特别忧伤时才会发生。老外算了一下时间,自己钻进去的时候还看见了二黑,怎么这么一会儿就睡觉了,可自己怎么没发现他房里开灯呢,也没看见他在彩钢房外面用水管冲身子。老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傻瓜早晚有一天得累死,得让大伙给玩死。有一次老外早起侦察时看见二黑一个人在搬水泥,身上脸上厚厚的一层水泥灰,一张嘴连舌头都是灰的。如果不是他会动,会张嘴吐口水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泥做的人。

我得过去看看,尽快!老外对自己说,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工地上热死人的传闻。他想二黑一定也是中暑了,害了热射病。现在送医院也许还来得及。

月光下,老外接近了那堆胶泥。心里却突然想到了连,想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十四岁的连微微低着头,围着拴他的那根柱子转圈,转过去再转回来。春生打着打火机—一对,那个时候他就叫春生,他问连怎么了。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转圈,脚把铁碗都踢倒了,里面剩下的几块肉掉到地上,连理也不理,继续转,转到春生脚下时,他跪了下来。多年后,他一直在想,连为什么会冲着他跪下来。这时他们也就离着一米的距离,春生不知道他怎么了,要干什么,又不敢去摸他,怕他发怒,这时打火机灭了,周围漆黑一片。等再打着时,春生看见连正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渴望。他问他怎么了,连不回答,再问还是不回答,他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连讲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喊连的父亲,又怕他知道自己来过,他想去抠连的嘴,又怕他咬他。他想连可能要死了,真要是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了,这样一想,他便顾不得连,转身跑向窗口。

这时老外的眼前突然就亮了。连不见了,窗口也不见了,只见两个人从楼里冲了出来,抓住他!快抓住他!老外一愣,猛地想起二黑,仿佛看见二黑正趴在那里,正等着他去救命。人很陕就到了跟前,他听到了他们的骂声,喷出的气息已经触到了他的脸,他像被蛇舔了一样,后背瞬间冰凉。但他没有转身,没有跑开,他必须看见二黑安然无恙才放心。

那天春生跑回家,切了同样大小的几块肉,学着连的样子急急地吞下去,尽管有些噎,但还是咽了下去,心这才放宽了一些。但他终究还是担心连,于是又跑到连的窗口前,先用打火机往里照,连仍然跪在那里,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跳起来往他这边挣,他推开窗子跳进去,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时他开始害怕,后背发凉,仿佛有什么鬼怪站在他身后往他的脖子里吹风。他打个冷战,打着打火机,连的眼睛仍然睁着,和刚才一样,可眼角分明有泪水流出来。他拣起一根草棍去捅连,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死了?他死了吗?春生走过去,把连搬倒在地上,他想起白雪公主因为吃了毒苹果被卡住,小矮人都以为她死了,后来她又活了过来。春生希望连也是这样,于是他一下一下地按他的肚子,没有反应,就又去掰连的嘴,然后伸手进去掏,终于掏出了卡在连嗓子眼里的那块肉,但连还是没有反应,他就一个劲儿地按他的肚子,按他的胸,并嘴对着嘴给他吹气,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连毫无生机。那一夜他没有睡,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就像白雪公主一样。但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第二天中午传来了连已经死去的消息,第三天连被他爸爸和叔叔在坟头大坑边上烧掉了,身下架着木头。听人说,连被烧的时候曾经坐起来过,后来被他叔叔用木棍推倒了。

连被烧得连灰都没留,但老外一直记得他,记得他死时的那双眼睛。

肖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身后跟著半条龙。出了什么事?肖阳问。保安说捉住一个偷东西的。肖阳走过来看了一下,说他呀,他是老外,外面扫街的,今天活儿干不完,我叫他过来帮着干点儿。又转身对半条龙说,你呀,不看着你就耍滑头,叫二黑一个人干,你想累死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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