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章

2019-07-19 13:05傅天琳
四川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三文鱼农场

处女作发表之前

1

这些年被人问得最多的是:你怎么就想起要写诗呢?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太久远了,真得想想。那应该是去农场的第二年,春耕大战,农场最高处苹果林,挖土。动员会提出一对一竞赛。有个女生,刚来农场时,是出了名的病殃殃,持续发高烧,一个月内被农场汽车五次送往北碚第九人民医院,住了四次院。每次汽车一走,农场的大坝子都会留下一片叹息:哎,那妹崽,活不过18岁!

她一直被照顾,做的都是帮厨一类的轻工作。动员会一结束,这个16岁的女生想笨鸟先飞,她根本没睡觉扛着锄头就溜上了山,还叫上在山顶畜牧队的同样年龄的好朋友小眼镜,两个人一起挖土,悄悄的算她一个人的成绩(那性质相当于现在的考场作弊)。

两三点钟,山上又多了零星锄头声,凌晨四五点,已锄声大作,全队人马到齐。都悄悄咪咪的去,都不让别人知道去得有多早,住在一屋也不喊醒也不说。我至今纳闷,那时候的人啦,为什么连积极都这么低调。

两个人挖了整整一夜,早上8点一丈量,已经挖了三分地。

三分地接近于半个篮球场大,有了三分地垫底,怎么也不会太差了。但她手上已经打了七个血泡,她听见广播里在表扬她光荣缴获了敌人七门大炮。很快血泡磨破了,血和锄把沾在一起,挖不动了。

场长和队长命令她下山去,写广播稿。

这一天她的成绩依然是三分地,依然是全队倒数第一名,还是没有当上她渴望的红旗手。但破例获得了红旗手待遇:晚饭奖励马肉一份,凉拌萝卜阴阴一份。

她写的广播稿名字叫《出工》: “别吵醒伙伴床边的锄头/别惊动伙伴梦里的春秋/轻轻地,轻轻地推开了门/一脚扑进月夜的怀搂/风轻,星繁/薄雾如纱把花香揉/为打好春耕第一仗/咱心中,哪有休息的时候”。

标语、口号、错词、病句,都有。她几乎什么都不懂,但是从那时起她就懂得,土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是她平生写下的第一首诗,从此开始了漫长的诗歌之旅。

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从公安局来的右派,我去农场时,他早已摘帽,在场部搞宣传,农场文工团自编自演的节目全是他写的,他好像很受重用。我崇拜他,有空就往他那里跑,我在那时唯一读过的梁上泉的《山泉集》和李瑛的《红花满山》都是他借给我的,我学他的样子,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个练习册,悄悄地写我想写的东西。

不久运动来了,同寝室的人告发了我,说我经常躲在蚊帐里写,为什么要躲着写?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那时正流行‘变天账这个词。练习册被没收了,我的启蒙老师挨斗了,他的罪名是腐蚀拉拢青少年。

谁都知道那个青少年是哪一个,批斗会上,全体人都在等待我的揭发,而我不知道能揭发他什么?我又做不出慷慨激昂的样子,一个十几岁的人,对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无端端地直呼其名,第一声就说不出口。我没有办法,只能沉默,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能够感觉到背上有很多愤怒与轻蔑的目光。

批斗会第二天,叫我去守西瓜。守西瓜平时是轻工作,只是在坡上走来走去的,又不挖土又不挑粪,而且是两班轮换,附近又有人劳动,有什么事一喊就有人跑過来。而这一天守西瓜有点惩罚的意味,因为我不发言,起码也是个“资产阶级温情主义”。

三十几亩西瓜种在一片悬崖边,从山上到山下拖得很长,在山上看不到山下,在山下看不到山上,必须在西瓜地来回不断地走。悬崖边的松树林刚吊死了一个过不了运动关的澄江镇粮站站长,鼻涕口水,舌头伸得好长。今天一个人走在这里,心尖尖怕得直发毛。

那三天,全队人集中学习毛泽东思想,多好啊,在那样强体力劳动中,能够有三天不摸锄头,不挑扁担,穿得干干净净读书看报,真是最大的享受了。队长说,你一人顶两班,从早上6点守到晚上9点,没有人来换班,中午你自己回去吃饭吧,跑快点。

第一天中午有个我喜欢的男生送饭来,我暗暗高兴守西瓜真好,可是第二天他不送了,我对自己说那我就不吃饭了,饿死她!我不知道我在和谁赌气。

前两天平安过去了,第三天傍晚时分,山顶突然喧嚷起来,我赶紧从山下气喘吁吁跑上去,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来了十多个大男人,拿着箩筐和刀,大张旗鼓来摘西瓜,我不敢喘气不敢喊,我知道离队部太远喊也喊不答应,我吓得直发抖。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去数,天啦!摘了我84个西瓜,从此84这个数字,铭心刻骨,记了一辈子。人走了,我放声大哭,我有孤立无助的感觉。

以后会怎么样可想而知。不可思议的是,当天晚上写日记,我还有心思来押韵: “山猪来了我吆喝,野猫来了我赶它,只有人来了,我害怕……”

几个月后军管会一个文质彬彬的军人把练习册还给了我,他说:你写得真好。为什么要躲在蚊帐里写呢?

我说有蚊子。

不厚不薄一本练习册,写满我16岁到18岁的诗。练习册的封面,印着“红梅”两个字,还有几朵红梅花。

2

可是这些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对于我诗意的青春果园,我是何等痴迷地沉浸于其中。我曾这样写道:你这流溢着嫣红黛绿鹅黄青紫的果园啊/你这飘游着淡苦浓甜幽香芳馨的果园啊/用不着我给你写诗/你就是一首美丽的抒情诗/黎明,乳白的雾飞来为你洗脸/朝霞为你镀红/你翡翠般的手臂在晨风中起舞/洒我一身花露/撩动我胸襟内隐秘的情思……

我把我听说过的颜色能抹的都抹上去了,我把我知道的词汇能堆的都堆上去了。我那时写诗不懂意象只会形容,不懂感觉只会比喻。唯恐句子不美,追求表面华丽,尽量做加法。当然我也写我的姐妹,15岁就在一起劳动的姐妹:我们裸露着和土地一样颜色的臂膀/挑着和苗条的身姿极不相称的大粪桶,跌跌撞撞/虽然没有一条花裙子/却给果园剪裁了一件又一件春装……

我的诗歌无意间就和命运和时代连接上了。

缙云山农场,已经改名为金果园,是3A级旅游景区。那些一人高两人高的台土堡坎,令现在来旅游的人惊叹不已,那是缙云山人20多年的辛勤杰作。每年都有一次或两次改土大会战,每次一周到十天,改土20至30亩。

既是大战,就一定有大战特色。其一全场五百余人都上山,不管你是书记场长队长技术员,也不管你是果树队畜牧队基建队;其二时间拉长,早上越早越好,考验你革命自觉性积极性,傍晚由于要点火放炮,六点统一收工;其三午饭送上坡,吃了接着干,上午10点下午4点打两次么占,即加餐(当然是吃自己的粮票自己的钱);其四对于我最重要,就是大喇叭从场部接到工地,造气势,鼓干劲!我写过:喇叭云中架/电线树上牵/改土工地广播站/像一朵报春花开在山巅……

我是队上选出的宣传员,各队都有几个。我们石头当凳,膝盖当桌,每人每天写稿几十篇,我们以短平快的打法将广播站轮番轰炸得金光灿烂。

我们表扬那些去得早跑得欢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人,这些常用字词一百句,已用得滥熟。写下一串名字后,结尾处总会加上“特此表扬,以资鼓励”几个字。这种写法很快觉得不够劲了,我们开始编顺口溜、快板,比如基建队的某某某,安砌线上火正红。

广播稿不断变化、发展,渐渐的竞有点诗的味道了,在大锤二锤的号子声中塞进些花香鸟语,在条石堡坎里嵌进些佳词丽句,惹得播音员也动了情,放一张唱片,就成了配乐诗。

在众多宣传员中,有三个是大家觉得写得好的,那就是强润森李晓海和我。我们又自认为是缙云山文学界中人,都读过李白杜甫,读过严辰严阵李瑛陆綮梁上泉。我们都异常兴奋,甚至亢奋,互相鼓励又暗暗比赛。那就是缙云山的诗会了,在广播站碰头时,常常你送我一个开头我送你一个结尾,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各有各喜欢的诗人,但喜欢李瑛是一致的。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被《红花满山》和《北疆红似火》迷得发癫,望李瑛望得脖子酸。恨不能将他一口吞进肚里,长成自己的肉。一时长不起来,又急着要用,就一片一片硬往脸上贴,有时贴得过分了些,六行八行,简直成了抄袭。我们三个人互相都明白,就扮鬼脸、做怪相、揭老底。

每一次大战结束,我们都笔力大健诗艺大长。

这一天我再次为我的姐妹写了一篇:我的苹果一般新鲜的姐妹/我的柠檬一般苦涩的姐妹/让我们在泥泞中站起,在烈日下集合吧/我们相信秒针更相信时针/相信眼泪更相信汗水/相信热情和花瓣会重新绽开春天的祝愿/相信果实和欢笑会重新弹响秋天的琴弦……

我从广播站出来,穿过广柑林回到工地,配乐诗正在播放我的新作。5秒,在不易察觉的5秒,几百把锄头几百条扁担屏息无声,整个工地像一幅大型群雕,凝固了,静止了。

5秒之后,工地又动了起来。扁担跑得更快、钢钎举得更高、二锤甩得更圆.尤其女人们,如涨潮来临,一浪浪要掀翻岸边的礁石。

发情了发情了!这群婆娘发情了!抬连二石的男人放下杠子,拍手大喊。

大喇叭还在一遍一遍推波助澜。

农场附近有几个从上海迁来的仪表厂,三十年后,与其中一个厂里的退休工人相识,他自称是我坚定的白头粉丝,他说自我离开农场后,凡与我有关的座谈会朗诵会,他都悄悄坐在下面听。而他真正开始“追星”,竟是从听农场大喇叭广播开始的。

3

1977年3月,農场接到了一个通知,要农场派一个人去重庆市群众艺术馆开创作会,那时农场文工团节目在区里、市里小有名气。自编自演的《抬工号子》《扁担》《农场姑娘个个强》还登过重庆市人民大礼堂。

由于我写广播稿积极,农场把我派去了。我顺便带上了我已经写了两本的练习册,会后,练习册就放在艺术馆王老师那里。

同年8月, 《四川文艺》(即后来的《四川文学》)的老师来重庆看到了我的练习册,据王老师转述,他们说:好清新好有泥土气息,每首都是写的自己,且能找到一两闪光句子,但还没有一首够发表水平。同时吃惊这个人写了这么多却从没往外投过稿。

同年9月,四川省在温江举办打倒“四人帮”后第一次创作会,邀请我参加。通知发给农场领导,也给我写了一封信。

等了二十天都没有任何消息。我小心翼翼去场部找到了副书记,他面朝窗外,无论我怎么谦卑地叫他,整整十分钟,他没有说话没有转过身来,这漫长的等待这冰冷的拒绝这无言的羞辱。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很想去开这个会,我才会又跑到十几里外另一个叫蔡家沟的生产队,找到一把手,书记兼场长。他说我们已经回了信,你不去参加这个会,你要为农场收红苕藤。哦,我确实是在收红苕藤,正是挖红苕季节,我去农村收集农民的红苕藤,再由农场运输车拉到山顶去喂奶牛。

后来那个会从9月延期到10月,省里很任性,又来信问傅天琳同志的红苕藤收完没有,收完了还是请她来开会。总之,我没有去成。哎!我说这些怎么有点像痛说革命家史似的,不不,好运气马上就要来了。

我虽然没有去成温江,但后来听重庆的老师说,我的名字一直贴在招待所的门上。省里、市里、北碚区的老师们,你问我我问你,没一人知道这是个啥子人。

1978年3月,我第一次参加了重庆市南温泉文学创作会。我见到了我崇拜已久的梁上泉老师以及更多的我完全不知道名字的老师。

一瞬间阳光涌来!

会上张继楼老师对我特别关注,会后又是第一个并且持续不断地写信给我,老师读了我写在练习册上的分行文字,肯定了那是诗,同时指出许多不足。最让我忘不了的是10月1日国庆节收到的那封,那天我在山上守果,信飞来了,我快速拆开信封,开始只是站着看,然后坐在石头上看,最后干脆就躺在广柑树下看。轻风拂过,有鸟在林间飞来飞去,金黄硕大的锦橙在我头上垂悬,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信纸上,就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发光。,

继楼老师的每一封信都极大地鼓励了我,我在那大半年的进步相当于过去十年。回信时便总要寄土两首诗,觉得没有诗就没有理由写信一样。

1978年11月一个下午,5时许,我正在坡上挖土,农场广播叫我赶快去场部,搭农业局的小车进城,参加市文联的一个会。

进城后我才知道是《诗刊》主编严辰及夫人逯斐来了。

重庆市文化宫大会议室,七八十人济济一堂,听严辰讲诗,讲《诗刊》以及打倒“四人帮”后北京的诗歌盛况。会场情绪极为饱满热烈。会上王觉老师专门介绍了我,会后又留下我一人到市文联小会议室继续小坐。严辰满面慈颜,问我带诗来没有,他想看一看。

我什么都没有带,因为我是从果林直接钻进车的。我穿一件来不及换的蓝布衣服,一双解放鞋满是泥土。继楼老师急忙跑回家,翻我整整一个夏天给他的信并从中取出我夹在信里的诗。杨山老师在这一叠诗稿的右上方为我庄重写下:重庆市缙云山园艺场傅天琳。交给严辰。

1979年1月,诗刊社邀请我参加大海访问团,那时我还未发表作品,诗刊的桌子上正放着严辰老师带回去的诗稿。

农场接到通知时,场长对我说:小傅,这一次我们真的不是想卡你,你想想一斤牛奶的利润才1分钱,你如果用200块钱,我们农场就要为你挤2万斤牛奶。

没想到市文联向财政局申请到了专款专拔,在杨山老师家里,老师把五百元钱交给我,厚厚一摞,简直就是一笔巨款。是我一个月工资的23倍。杨伯母从里屋取出针线,亲手替我缝进内衣的口袋里。

“小傅啊,把钱放好哦,千万别遭扒手摸了!”

那时我已经33岁了,杨山老师和杨伯母,还把我当小姑娘,千叮嘱万叮嘱。事实上他们就是把所有学写诗的晚辈,都当成自己家的儿子和女儿了。

2月18日,我登上南下列车,经綦江贵阳株洲直抵广州。广州沙面的胜利宾馆,是我住过的第一个宾馆。我仍然只有一件蓝布衣裳,一件小绿格子的确良,一双黑布鞋。人们见我发肿的脚,问我这么远为啥坐硬座,我说我喜欢硬座。

我这才知道,这是打倒“四人帮”后,《诗刊》社也是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第一个采风团,团长叫艾青,副团长叫邹获帆,团员有蔡其矫白桦孙静轩傅仇唐大同等等。

我就像大象队伍中来了一只川耗子。有人在船上读“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眼睛瞪圆了直夸别人写得好好,都不知道是普希金的。有人读“你碧蓝碧蓝的宝石一般的海南岛啊”,也不知道是朱子奇的。当然,《大堰河我的保姆》,我也不知道就是近在身旁这位大师艾青的。

这群被禁锢多年的诗人,重获自由,心旌激荡,黄埔港黄花岗越秀山远洋船,争先恐后走进诗行。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有人大声朗诵新作,邹获帆则是每日凌晨4时就起床写诗,他几次对我说一定要珍惜时间。蔡其矫则一再教我读书秘诀,要细,细细读,细细嚼,嚼烂,读一本算一本。年届70的艾青天真、睿智,他说话就像从波动的浪花中随便摘下一朵两朵,鲜活而富有哲理。他叫我走自己的路并力求发展变化,不说教不空洞,原话是:再蠢的媳妇也有几件换洗衣裳。

到了上海,《解放日报》出专版,20位诗人一人一首,我写了一首叫《浪中花》,很表面很肤浅,之后任何一本诗集都没收过它,我已经记不得一个句子。

艾青的一首叫《盼望》,只有六行,时隔近40年我却记得很清楚:一个海员说/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一个海员说/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一个盼望出发/一个盼望到达。

语言如此简练,蕴涵如此宽阔。为什么我看见的浪花仅僅是浪花呢?怎么我就没听见一个海员这样说一个海员那样说呢?我这才明白,诗人多么需要培养诗的敏感和直觉,需要第三只眼睛。诗歌不是再现,而是创造。

大海之行历时近两月,从南海到东海到黄海,经广州湛江海南岛上海青岛济南西安回到成都。人生最重要的两个月,我从小学一步跨入大学,一块干渴的海绵,回到故乡。

此行感受多多而我却基本无诗,因为我还没有从万事万物中捕捉诗意的能力。直到1986年我才写出一首诗《海》,发表于《诗刊》。2013年我又才定稿另一首《海之诗》,发表于《诗刊》。

1979年4月在西安街上看见了4月号《诗刊》,严辰带走的我的组诗《血和血统》发表了,同一期,我还看到了两个年轻的名字:北岛、舒婷。

家住通远门

1

家住通远门。外出一次就会穿过门洞一次,感觉自己就像风,又穿过历史一次。其实我是个最没历史感的人,但历史就这么直观,它活生生摆在我的面前,不需要翻书,不需要刨地三尺,手一伸,我就摸到了六百年前(明洪武年间)的古城墙。

这是六月,六月阳光下的通远门有硬度,有厚度,还微微有些热度,就像历史本身一样。门洞两边的巨石,是被凿开的一整块山岩,因而它的坚固不可摧毁不易风化。以天然岩石为基座,再往上砌石头,就成了城墙。数一数,最高处旧墙有23层,新墙有4层,每层约30公分。石头的砌法为一顺两丁或一顺一丁,是砌法中最牢固的一种,称之为“捆”。哟,我怎么会说得这样专业?是我和老罗逛城墙公园时,他说的。此话与考古学无关,但我信了,因为老罗在农场基建队曾经当过石匠。

墙下不宽的花坛里麦麦冬铺地,栽满杜鹃、迎春、铁树、万年青,而黄桷树的根系就从石头缝里、这里那里,胡乱钻了出来,苍劲有力,像贴在石壁上的鹰爪;它庞大的枝叶在空中就像频频打开的翅膀。

2

小孙女基本上算是在城墙上长大的。她在三岁前的时间表及路线图大致如下:先到七星岗车站那块小广场跑一跑,摸一摸炒米糖开水那小女孩的头,尤其是头上的“纠纠”,再使劲摸碗里的蛋,恨不得掰起来吃掉。这三个蛋几乎成了所有孩子的主攻目标,没有一个不想去掰起来吃的。如今,这些铜鸡蛋已经被摸软了摸熟了,摸鸡蛋的孩子还在陆续出生,一茬接一茬。

带孩子的日子就是混,接着我们爬木梯上城墙,从第一段平地慢慢走到第四段,也就是人最多最热闹的那一段,半天时间差不多就混过去了。

可爱的明朝就这样被我和孩子的手抚摸过一百遍一千遍。

每一段平地左边的斜坡上都有青铜浮雕,雕刻着与重庆有关的人物和文字。每走一次我就要为小孙女读一次讲一次,我信奉生活是百科全书,见啥教啥,既不刻意去找,也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最初认识的人、大、元、庆几个字,就是刻在那上面的。我也因此知道了从226年三国时期起,蜀后主刘禅的大都护李严,就把新城扩筑到了通远门。

仅仅上了18步梯坎,历史就走过一千年,在蓝天竹摇曳的枝叶下我遭遇了另一场战争,那是忽必烈建元,南宋灭亡,1278年强攻重庆,血溅通远门,我因此同时记住了宋将张珏的名字。原来,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朝代唱着颂歌安葬一个朝代。

边玩边走我们又上了15级台阶,历史瞬息间翻过去300多年。

城墙上插满英雄旗,在风中飒飒地响,与戴头盔穿铁甲执宝剑的古代将士塑像配在一起,显得很威风。别在将士腰上的箭囊,露出三支箭尾,也许是孩子的手刚好够得着,也被摸得熠熠发光。城墙上的将士高举滚木雷石往下掷,奋力拉弓往下射;城墙下的将士握长矛搭云梯执弓箭往上冲。攻城的和守城的,都一样面无惧色,高大英武,气贯长虹;都一样停顿在雕塑家灵感的瞬间。过路人都说攻城的那一方是张献忠,张献忠战马四蹄悬空,披风飘展如旌旗,时间与一支箭挟风裹电同时穿过匆匆行走的人群。

一个刚进城的50岁模样的妇女站在铜塑前,摸摸上面,又俯身看看下面,她困惑地问我:上面的和下面的,哪个是我们的?

我说:都是我们的。

她说:那就是我们打我们哟。

我说:可能是吧。

她更加困惑了,而我更加说不清楚了。阅读通远门,就是阅读重庆历史,继而阅读中国历史。难度很大,我除了对历史顶礼膜拜,就只能站在落日前沉思。

那时的城墙也许还要高一些,更具有可攻性和可守性一些,也就是说,战争更具有持久性一些。否则那张献忠率领的60万兵马也不会久攻不下,转而令士兵挖地道,最后用火药炸毁城墙,才攻陷了重庆。那场战争距今已近400年,许多血汗和月光都镶嵌进石头缝里,一阵风吹来,还能听到遥远时代的鼓鸣声、厮杀声。

两门从沧白路移植来的大炮种在城墙公园最后一块平地上,应该是清朝用过的炮了。这又是孩子们的最爱,就像游乐场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刺激最好玩的项目。孩子们当然不知道大炮用来干什么,眼前这两门大炮又曾经保卫过什么,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玩具,在家里玩小玩具,出门就玩大玩具。虽然我曾许多次对小孙女讲过,大炮是打坏人的。

这一次,我又问她:妹妹,大炮是干啥子的?她回答:大炮是拿来爬的。就跟她回答屁股是拿来打的如出一辙。

对于这些刚学会爬和刚学会走的小小孩,能一寸一寸爬到大炮的顶端,简直就是英雄无敌了。每每看见这个情景,我都会从内心感叹和平年代的来之不易,并蹦出一首诗的题目:孩子与大炮。

3

好几次在城墙上,都碰见许大立、曾宪国,他们喜欢在这里喝坝坝荼,曾宪国还说,不喝这坝坝茶小说就写不出来。说起这坝坝茶的阵势,真是越来越大。尤以冬日的太阳天人最多。重庆的冬天,总是灰蒙蒙雨蒙蒙,不下雪不结冰,却阴阴的冷,鬼鬼祟祟的冷,真不知那冷是从哪个旮旮缝缝冒出来的。常说蜀犬吠日,其实改为渝犬吠日更恰当,这一地的喝坝坝茶的人,哪一个不是冲着那珍贵的冬日太阳而来?

我也有过在城墙上请朋友喝坝坝茶的经历,虽然不是青山绿水间,不是清静优雅的茶楼,那惬意、那放松、那自在,真有点神仙的感觉。满眼是人、是房子、是不多不少的绿色;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一架飞机正从高楼的缝隙斜插而过。满耳是人声、汽笛声、说不出什么混在一起的像要把城市抬起来的轰轰声,而它就是那么好!

那么好的我的城市脉动城市气息城市声音!

记得《渝中报》记者赖永晴要采访我的那一天,我住的楼房电梯坏了,便相约在城墙上喝茶。不想人多得连一张椅子都没了,只好坐在地上。在遍是喝茶人的地盘,突然来了两个坐在地上不喝茶光说话的人,那样子有点不伦不类,像什么人在接头似的。好在赖永晴很会采访,事先又做了功课,我并不困难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后来,我同样在城墙上接受过《重庆晨报》《重庆日报》《重庆晚报》的采访,早早地去占了椅子桌子,泡上茶。坐在通远门上,说着有关重庆的话题,真是再爽不过了。

说通远门不能不说金汤街,这打起仗来固若金汤的堡垒,如今城门大开,笑迎各方来客。尤以那个妇幼保健医院,生意兴隆业务火爆。好几次我在夜里11点路过回家,都见排着百人长队,有人正为插轮子大声争吵。原来全是挂第二天不孕不育号的。现在的人啦,怎么会有这么多生不出孩子的?是环境污染,还是食品不安全所致?莫非这些身强体壮、红头花色的男人女人都是自己出了问题?我真的就纳了闷了。我居住的大楼,也就衍生出新新行业,或出租、或打造成小间病房,专供外地来的此类人士短暂居住。那些趿拖鞋、穿睡衣懒洋洋走路的人,就是怀揣希望的人。

金汤街寸土寸金的地盘精心使用,竟打造出一个小小停车场,停车场边的三棵树下还安放了五张条椅,很贴心,很温暖。那些来国税地税、渝中区政府个别办事机构办事的车辆也有了方便。但是不够得很啊!实在找不到停车的,就只好停在路边,拥堵的金汤街更加拥堵,警察贴罚单,一逮一个准。不办急事不需打的时,也见有不少出租车进进出出,似乎很方便。一有急事怎么就找不着车了,急死人了。和重庆许多小街小巷一样,金汤街狭窄、拥挤,用接踵抵肩几个字完全不过分。许多年来我就这样习惯于小心翼翼行走。前些年去青海去新疆去东北,在广阔无边的青草里,情不自禁跑起来,才发觉我只会走不会跑,我的双腿早已丧失了奔跑的功能。

这阵子我供职的出版社正说要在南岸茶园修住房的问题,那一定是环境优美的小区,最适宜老年人散步,重新学习慢跑。我缴了最初该缴的錢,说明我不想放弃。但是我又不想离开金汤街、老城墙,管它灰尘也好,噪音也好,挤也好堵也好,我都喜欢。推开窗好一个车水马龙!好一个蒸蒸日上!好一个历史文化街区!这么些年来我所有的文字都是靠这些声音这些气息滋养的。所以我很纠结,不知道到时该如何选择。

一鼎大钟用大篆体刻写出金、汤二字,这是为了纪念渝中区人民政府顺应民心,对古城墙实施拆迁、清垢、加固、整治,于2005年春正式建成通远门城墙公园而铸的。大钟很有些古朴和威严的气度,但它确实是新的。它是老城墙的一部分,甚至可看作镇墙之宝,镇住岁月飘散在空中的一切污秽之气。时间很有耐心,和通远门古城墙一起,等它慢慢变旧,再过一千年,谁又来为它考古?

鱼要回家

1

英文直译喀拉拉斯卡,加拿大圣劳伦斯河的一条支流。

这是三文鱼洄游季,我们去看鱼。我们将沿着喀拉拉斯卡河逆流而上。

鸥!成百只鸥鸟在离停车场200米远的地方盘旋。那就看鸥去!看了鸥再看鱼。鸥也是我喜欢的,多次出现在书中、图片中的漂亮鸟鸟。

没想到鸥是引路人,几乎没走一步错路,就到了小河口。河水过于平缓,只能称作浅滩。七条八条死鱼滥鱼横陈其间,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

死鱼就是洄游的三文鱼!

洄游的三文鱼?怎么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死鱼?我知道它们是从遥远的大西洋回来,回到家乡繁殖后代的,已经走了数月,行程万里。躲过了数不清的狂风、巨浪,人和鲨鱼的追击。我十分惊异并震撼着,在上亿立方公里的海水里,它们怎样就能嗅出家乡的方位?神奇的生命密码,隐藏了怎样的精准罗盘仪?先是回到圣劳伦斯河安大略湖淡水里,再回到出发时的这条支流而绝不是隔壁那一支,历经千难万险,现在终于到了,到家门口了。

到家门口了,鱼却死了,死在家门口。死在长途跋涉的体力透支中,死在扑面而来的家的气息中,死在意志力的短暂松懈中。

具体的说,死在这群鸥鸟,这群流氓、凶手、拦路打劫者的贪婪与饕餮中。鱼要回家!鱼只是累了,想在村前那块大石板上喘一口气,鱼还没死。而成群的打劫者就在此候着,专挑那些体弱的放松警惕的下手。它们趾高气扬地踩在鱼背上,啄!使劲地啄!啄出鱼腹里的心肝肺肠子。离我视线最近的那一只,已经吃得大腹便便像一只肥母鸡,它还在吃,吃,那吃相极度无耻,让人恶心!

这群徒有虚名的鸥乌完全不打算远飞,它们已经与风浪无关,与飞翔无关。

2

活鱼在哪儿?有!黑黢黢的,好不容易看见了第一条,接着第二条、第三条。不能想象这就是肉质红润如花细腻如雪的三文鱼。鱼在浅水里游得好吃力,很久才能移动一点点。

顺着小河往上走,岩石形成一道约40公分高的坎,水流集中至此变得湍急,对于一条鱼简直就是一道小瀑布了。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条鱼,一条接一条往上跃,所说的鱼跃龙门就是这样子吧!

运气好的一次就跃上去了,并以极快速度摆脱险境。只要看见水中突然划过一道银色小闪电,准是又一条鱼跳跃成功。运气不好或跃不上或跃上又被水冲下来的鱼,绝不气馁绝不放弃,在漩涡里稍事歇息调整呼吸又来第二次。我们在第一道坎就足足站了40分钟,鱼每跳一次,手心里的汗就抓紧一次。

又一条鱼上去了,但被水流冲下来一半,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大喊:稳到——稳到——原来是一位来自四川德阳的游客。

往上望去,300米远处有一座桥,桥上站满了看鱼的人,从小河口到桥有七道这样的坎,每道坎前都是鱼群聚集之地,我们无一例外都要停留半小时,还不舍离去。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桥上已近正午。

桥上人多是有道理的,桥下这道坎是比前七道都更难跳过的坎。这道坎高有70公分,右侧石头嶙峋胜过刀锋,但在鱼群经过的左侧,石头已被三文鱼的肉身磨得光滑如绸,连青苔也不再生。

3

没法全程跟随,我们只好驱车沿河而上。

一大片红里透亮的苹果让我们停下车来,这是长在河边的野苹果树,因空气纤尘不染又无人采摘,显得格外美丽动人。我们忍不住摘了几个尝尝,甜,略酸,略涩,肉质略粗。许多熟透的红苹果落进草丛和水里,让这段河水发出微微发酵的酒香。

河里有好几十条鱼缓慢地游着,它们很享受的样子,这是它们家的苹果树,它们在幼年时或在它们父母的遗传因子里就闻过这种气味。记忆里的气味。

水边的浅滩上有一条鱼,鼓动着腮帮很吃力的呼吸,它还没死,还没有白腹朝天,但它一定听见穿黑袍的牧师在为一条要回家的鱼念祷告词了!

女儿忍不住说了这样一段话:宝贝!你都游到这里来了呀,你已经跳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坎,躲过了鲨鱼和凶残的鹫——我们一致的不愿再称之为鸥——的追击,你是小鱼雷,你应该在深水里和你的同伴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怎么就溜弯了呢?你是迷醉于迷失于野苹果的香甜气味了吗?

这是一条个头偏大的鱼,接下来女儿和她老爸一起把鱼抱起来,放入深水里。大约10分钟,鱼缓过神来,加入小鱼雷的队伍,我们很快就看不出是哪一条。

正要上车,见树丛中钻出一个外国老头儿,鬼鬼祟祟的。他手里拎着一个包,沉甸甸的,还在动。他迅速把包放进汽车后备箱,迅速开走。那一定是鱼,他偷了鱼。是的,这条长长的小河,平缓,所谓深水其实并不深,要捉几条鱼简直易如反掌。何况这是价值不菲的三文鱼,一百元一斤的三文鱼。

但是,人啊,你怎么能拦路打劫一条要回家的鱼啊!那样的庄严感仪式感你感受不到吗?你不觉得这些鱼有若神灵?你不知道从决定回家的第一滴水开始,三文鱼就是含着泪的,海有多辽阔,三文鱼的泪就有多辽阔!海有多深,三文鱼的乡愁就有多深!

鱼要回家!鱼不能搭乘飞机火车汽车摩托车,鱼就是自己的轮船,鱼一踏上回家的路,尤其是一回到淡水区,就不吃不喝,一路燃烧自己的脂肪蛋白质当能源!当发动机!

4

再次驱车至大坝。大坝,不知什么年代人工修筑的大坝。这里才是观看三文鱼洄游不可不来之地,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的人,上千的鱼。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浩浩荡荡,什么叫千軍万马了。先前看见的,只能是散兵游勇,这里才是集团军。能走到这里的鱼个个健硕无比!

大坝约五六米高,人为阻隔了三文鱼回家的路。在前面几道坎时我还独自念叨着人完全可以把嶙峋的石头磨一磨,把太浅的浅滩掏一掏,有路人听见了回答我,人要的就是遵从自然法则,优胜劣汰嘛。

不磨不掏也就罢了,还人为筑起一道墙,这不算遵从自然法则吧!当然,人也在大坝左侧开启了一条约一米宽、一米五高的鱼的通道,鱼必须奋力跃过,不,应当说飞过这一级台阶,才能到达上一个平台继续回家的旅程。在通道下方的水泥边沿贴有胶皮,让飞不上或飞上又滑下来的鱼不至于划伤肚皮。人在做了对不起鱼的事情后总算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这才是真正的鱼跃龙门,第一道坎时我就以为是龙门了,实在是目光短浅。一场真正的体力与智力大比拼现在才开始,比拼科目就是一举飞过这只有一米宽却有一米五高的水泥墙!一条聪明的走运的鱼,一次性成功了。另一条已经跳到平台上,由于没有力气迅速游动又被河水冲了下来,两条三条方向感出现偏差,几次都碰到两侧墙壁上,又被反弹到河水里。

更多的是这些傻傻的一次一次往大坝上撞的愣头青,方位错了就一切都错了。它们锲而不舍地撞,直到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我们的旅行到此为止,而三文鱼回家的路,仅以这条小河为距,才走了三分之一。这是一场何等气势浩然让人震撼的回家之路啊!没有笛声,没有喧闹,没有敲锣打鼓,静静的河水静静的三文鱼具有令人类惭愧与敬佩的品质。

一对中国老夫妇站在大坝上滔滔不绝讲述三文鱼的故事,他们到加拿大已经20年,对三文鱼情感深厚,因而成了保护三文鱼铁杆志愿者。老人并不赞同我们救鱼的善举,他更崇尚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但为了阻止人们捕食三文鱼,他不顾口干舌噪一直说一直说,不说情理,而是反复强调这些鱼历经数月艰难跋涉,自身养分消耗殆尽,肉质已变得木渣样的既不营养也不鲜美。对于不重精神只重物质的一类人,他一定觉得这样说更好。

5

以下并非眼见,而是志愿者老人对我们实施的科普教育:三文鱼最终回到的家是一片水面开阔,水流平缓,阳光充沛的池塘。三文鱼到家后顾不上休息,立即成双成对在水底刨坑、产卵、受精。那时三文鱼全身通红,一池的红莲如红焰——想起余光中的诗!如果你仅仅以为这是绚丽之诗壮观之美就错了,此时你应该听见,燃烧的池塘正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三文鱼为繁殖下一代正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们竭尽全力致使全身血管破裂,在完成产卵受精后雌雄双双死去。

池塘边,野苹果树全身颤抖,黎明在静静地融化。

怀着对三文鱼的敬意以及还想更多了解的渴望,便去了百度,以下数字是抄的,文字是自己的。每对三文鱼可产4000粒鱼子,经过一个冬天的损耗,数目大减,比如飞鸟啄食,别的鱼类吞食,尤其饿了一冬的熊,早早等在解冻的小河口,用它那大熊掌一把一把将鱼子捧进嘴里。来年春天,约800条小鱼孵化出世,顺小河而下,游向安大略淡水湖圣劳伦斯河,约200条能到达大海。4年后,它们经历无数艰险,長成约3公斤重的成熟三文鱼,约10条能走上回家的路,最终到达出生地的只有两条。

圣劳伦斯河有无数支流,我们碰巧到了这一支,我记住了有点拗口的喀拉拉斯卡。就像大地上有无数纵横交错的道路一样,归来的游子远远就会看到青山绿水间,自己家的那一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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