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音乐餐厅的空谈

高雁

对于我这种坚持记流水账的人，不要说2018年10月20日这天才过去没多久，即便是年日久远，也能借由文字和图像忆得完完整整。

只因我这流水账本有三：一是朋友圈，二是杂记本，三是日记。三者对照交融，那些无论是浮于世相表面的，还是沉于内心深处的细枝末节都无处遁形。何况2018年10月20日是周末，闲适的周末，有故事还有气氛。

我还记得当天在3D餐厅喝英式下午茶，和朋友小聚来着。

这个茶聚是有由头的。

近两年来，客居的城市音乐餐厅风生水起。这种跨界餐厅融咖啡馆、酒吧、时尚为一体，以超市盈利的模式，带给人们全新的消费体验，一时成为新宠。在领军时尚餐饮业的万象汇和酒城乐园一带，音乐餐厅一家比一家浪漫唯美，一家比一家精致讲究。其中，位于万象汇的洒花弄算得上人气最旺的一家。闺蜜繁数次向我描述过洒花弄的老板之一：美女兵兵。洒花弄我去过一次，对那里的浪漫情调和精美菜式印象颇深。感觉每一道菜式都让人不忍举箸，连尝一口都充满罪恶感。不记得兵兵当时过来敬酒没有了，反正这天当她出现时我没有眼熟的感觉。

彼时，我面对咖啡厅门口，一眼看见一个女士向我们的卡座走来。她个子娇小，妆容精致，卷发齐肩，穿短款玉兰色呢大衣和破洞牛仔裤。我看见她露出笑容，也以笑容回应，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落座。介绍。寒暄。浩哥是我的同事，一个九零后富二代，一边努力公考，一边依托家族势力加入创业大军。前几天，他的火锅店刚刚开业，因为生意兴隆，人是累并快乐着。至于茶聚的主人闺蜜繁，曾经经营网吧数十年，现在正经历从家庭主妇到再创业的转型。

再说我，在人世摔打多年，仍是不改喜欢幻想的心性。总是试图从拖泥带水的现实中抽离出来，另造一方怡情悦性的天地。音乐餐厅，便是我的文艺范儿梦想之大成。

一开始准备在文友中搞众筹，一帮女文艺青年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了一阵，众筹一事无疾而终。然后，便是与浩哥和闺蜜繁聊合作，两人都在商场打拼过，有实战经验。

三人之前就聊过一次，这一次，多了兵兵，会有新的思路和碰撞。

在兵兵的讲述中，有打拼的无奈艰辛，也有成功的喜悦自豪。毕竟酒城的音乐餐厅前浪逐后浪，而洒花弄一直勇立潮头。

更多的讲述是创业的不易，她们七个股东姐妹怎样熬更守夜搞装修，怎样开会到凌晨，怎样抗击高强度的餐饮业竞争，怎样为了专心致志经营音乐餐厅而辞去优渥公职。那些精致浪漫的背后，除了难以尽述的繁琐操劳，还有资金的高投入高风险。

说起洒花弄旁边正在装修的音乐餐厅连锁店胡桃里，兵兵不禁轻轻叹息。

话题很快转到我长居的小城经营音乐餐厅的事情，兵兵抛出系列问题：选址？人流量？消费群体？资金风险？预期回报？每个问题都那么棘手，让人茫然。

红枣茶汤渐少，已经没有人起身去续;绵软香甜的华夫饼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在空荡荡的盘子中孤身而立;欧式果盘里的水果所剩无多，苹果切片的颜色越来越深了。关于音乐餐厅的心思也随着暮色四起渐渐淡了，空了。

突然想到我最喜欢用来款待朋友的三鲜面。这道菜用料十多种，调味品却只需一种，那就是必不可少的盐。这是一道讲究色香味的功夫菜：备料分汤底、臊予和衬菜。汤底要用土鸡和大骨，外加番茄莴笋黄瓜等蔬菜文火慢煨几小时而成。臊子除了肉末，外加香菇、盐菜、芹菜、虾仁、青椒、木耳等剁碎，一同炒香。衬菜既是用来调鲜的，也用以装饰美化，使其看上去养眼。因而要用上番茄、香菜、柠檬、鹌鹑蛋、莴笋丝、菜尖、黄瓜片、青笋等。

我一度对这道菜上瘾，曾经一周内请三拨朋友上门品尝。朋友极之赞誉，口口相传，想来品尝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甚至摆起可容纳十凡人的长桌宴，每一次都吃得宾主尽欢。

每一次，当客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我都感到深深的疲惫。想起采购前的清单，厨房里的淘、洗、切、煮、炒，餐前餐后的打理。每一个打动人心的细节，每一种鲜香的滋味，莫不来自腰酸背痛的劳作和心神的耗费。

可我仍乐此不疲，直到黯然失手之后才开始淡定。那次，我依然充分备料，细心烹饪。坏就坏在面条出了问题。当地的面条小有名气，时常作为馈赠亲友的佳品，只因这面条薄而柔韧有嚼劲又耐煮。面条又细分为碱面和白水面，作为人多食用的三鲜面，自然要选稍微厚实无碱的白水面。而那天的面条正好被店家错拿成了碱面。

可以想象，当一锅糨糊一般的面条端上桌来，满怀期待的客人举箸皱眉的尴尬情状。她们客气礼貌地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有人起身加盐，有人去放醋，有人将一盘素白菜扒拉个底朝天。从来都是一扫而光的三鲜面，却破天荒地地剩了一大半。

我愧疚不已，几日不能释怀。至此，再也不提三鲜面待客的事情。

细细回想，即便面条做得成功，自己在餐桌上也并不真正快乐。那份追求完美的紧张感和身为主人的角色意识，让我无法安享美食。再回想，那些吃得最开心的时刻总是在别处，在家人操持的餐桌，或是称心如意的餐厅。

真要去经营一家美轮美奂的音乐餐厅，不劳力也一定劳心。劳累到最后，恐怕也是食不知味，甚至连美景也麻木到没有兴致感受了吧。或者，遭遇如糨糊面条般的事件，引来顾客投诉不满，又当如何？前几日，因为一个意外，一家信誉良好的火锅连锁店被投诉而关门整改，元气大伤。

这不过是一场空谈吧。半天里飞个雕溜溜——就是一声好叫唤。说到实质的就畏怯了。音乐餐厅的浪漫引出了这一场茶聚，却因为与经营者的一席谈，贴近浪漫背后的烟火气而当了逃兵。

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見小区楼下一家音乐餐厅不知何时已经更名为鱼火锅店了，庆幸之情油然而生。幸甚幸甚，放弃真是明智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那些能够吓倒梦想的，一定不是艰难困厄，而是缺少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在习惯了工薪族的安闲生活时，创业的心思只是一簇闪闪烁烁的火苗，风劲，火苗可以腾地冲得很高;风猛，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泰伦提乌斯说，由于你不可能做到你所希望做到的一切，因此，你就应当做到你能够做到的一切。问题是，我不知道音乐餐厅这个事情是不是我能够做到的。我没有去尝试就放弃了，像考试一样，还没答题我就离场了，也不知道究竟能否考及格。这毕竟不是做一道菜，失败了不过是浪费几个小钱几多精力。这尝试的成本太高，中年疲惫的我不得不徘徊犹疑终至放弃。

若是人人像我止于梦想，只怕音乐餐厅就不会如此繁盛。真心感谢那些勇敢创业的人们，他们或是为了致富，却让我享受了多姿多彩的人生。

我相信，在我长居的小城，早晚会出现第一家音乐餐厅。那时，我将邀朋唤友坐进去，捧一杯咖啡徐徐开口：

“要是当年我勇敢一点，这第一家音乐餐厅一定是我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