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纸牌屋，谁是造王者？

何任远

整个欧盟的政治光谱，从西边到东边，从左翼到右翼，以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为代表的社民党占一端，以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为首的民粹民族主义者占另外一端。两者似乎水火不容，但是在纷繁错杂的欧盟权力结构中，貌似势不两立的两股力量却走到一起，缔造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局面。

在欧盟各权力机构掌门人的更迭过程中，所有关键职位上，中右左三大派系平均分布，在表面一盘散沙的情况下，主权国家之间和欧洲议会各党团之间维持了微妙的平衡。在德国总理默克尔实力被削弱的背景下，欧洲最高权力机构的造王者，到底是谁？

欧洲议会：新中间派崛起

即使是欧盟成员国的公民，也可能不知道欧委会、欧洲理事会和欧洲法院这些欧盟最高机构是如何运作的。在如此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欧洲议会是整个欧盟唯一直选产生的机构。对本国执政者不满的选民，在民粹情绪上涌的时期，趁机把票投给一些专门与主流政党唱反调的政党。于是，欧洲议会成为了不满者对执政当局或主流政党施压的平台。

在最新一届的欧洲议会选举中，不少国家的当选议员与本国执政党的意见相左。以未能如期“脱欧”、且必须参加欧洲议会选举的英国为例，执政的保守党当选议员比例甚至不入本国前四，而由前英国独立党党首法拉奇和保守党强硬人士临时组建的“脱欧党”却大获全胜。法国的情况稍微正常一些，总统马克龙领导的自由主义中间派政党成绩不错，但是得票依然比玛丽娜·勒庞领导的民粹主义右翼政党少。

纵观整个欧洲议会选举，中间左翼和中间右翼的党团的得票均缩窄，而绿党党团和民粹右翼政党有所斩获。长期主导欧盟的温和右翼党团“欧洲人民党”（EPP，默克尔、图斯克和容克均属该党团）得票依然位居第一，但是领先幅度缩小，难以像往常那样主导欧盟领导层的换届。

备受争议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所领导的右翼政党“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同属欧洲议会中的“欧洲人民党”党团，但是与正统势力的关系紧张。英国保守党在卡梅伦时期，就已经与“欧洲人民党”党团公开反目，并与波兰现执政党“法律与公正党”组成一个疑欧派保守主义党团。

在欧洲议会排名第二的“社会党与民主党进步联盟”（S&D）遭到削弱，而排名第三的亲欧自由主义党团“自由民主联盟”（ALDE）则得到加强，并在马克龙的加持下，左右了欧盟最高职位的人选。

排名第四的“绿党与欧洲自由联盟”是一个温和型环保主义党团，与另外一个“北欧绿党党团”相比，更加倾向于维持当下的欧盟权力架构。

在这次欧洲议会选举中，多个民粹右翼政党的得票也大幅增加，但是由于这些民粹右翼政党有着不同的极端主张，它们难以在欧盟层面组成一个统一的党团。

这样的选举结果，导致欧洲议会的各派势力与主权国家政府之间进行了复杂博弈，特别是在欧盟最高权力机构负责人的任命问题上。像欧洲理事会主席（任期两年半，通常能连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任期5年，可连任）、欧洲议会主席（任期两年半，可连任）和欧洲央行行长（任期8年）这四个职位，就成了各方争夺和用于交换的筹码。

“欧盟的内阁”：女性首任掌门

实权非常大的欧盟委员会主席一职，是各派最希望摘取的大奖，几乎媲美《指环王》里那颗拥有无上权力的指环。直白地说，欧盟委员会相当于欧盟的内阁，它控制了欧盟的实质权力部门，为整个欧盟制定各方面的政策方针。它由一个主席、若干个副主席，以及由主权国家委派的委员构成。

左翼党团的集体反对，导致冯德莱恩不得不依賴原东欧国家的支持，在日后的欧盟权力平衡中，成为了欧洲自由主义中间派和东欧右翼力量的共主。

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主权国家的代表，被本国提名担任某个专门领域的委员，专职负责财政、环保、能源、外交、农业、税收、贸易、通讯等其中一类工作。欧盟成员国的代表众多，而欧委会的职能领域有限，因此有些委员的工作权责其实是模棱两可的，专职委员之间有些工作甚至是重复的。

每周三，欧盟委员会都要召开会议，决定欧盟各方面的日常运作。在这个每周三举行的会议上，包括主席在内的每个成员都有一票表决权，且奉行少数服从多数原则。这个周会并不对媒体公开，但是网上能够查阅到每周的会议记录。名义上，欧盟委员会的委员在就职之初，要宣誓超越委派自己的国家的利益，站在超越民族国家的高度考虑整个欧盟事务，但实际上大部分委员都或多或少代表着提名自己的民族国家政府的利益。

欧委会架构所产生的灰色权力地带，以及它对欧盟公民生活的直接影响力，让5年一届且可连任的欧委会主席，成为事实上的欧盟权力核心。

产生欧委会主席的方式，多年来也一直存在争议。5年前，各方几乎僵持了半年，才选出卢森堡人容克担任主席一职。这么多国家和派系，选出一个人统帅整个大陆的行政事务，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在难民危机爆发后，本来的大热门人选，来自荷兰的欧委会第一副主席弗兰斯·蒂默曼斯，被中东欧国家的议员集体搁倒，成为难民危机之后东欧右翼党团集体发力的一次胜利。

波兰“法律与公正党”的欧洲议会议员就在推特上公开宣称，把蒂默曼斯搁倒，彰显了原东欧集团国家在欧盟内部话语权的上升。

东西欧和左右翼之间的矛盾似乎难以调和，这个时候马克龙发挥了真正“造王者”的作用。在他的支持下，德国女防长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后来居上，最终获得大部分派系的首肯，成为下届欧委会主席，将于11月1日就职。冯德莱恩与默克尔同属一个政党，又能被东欧国家政府接受；马克龙一打出冯德莱恩的牌，各国首脑马上给予肯定。

主张自由主义的马克龙，和彰显民粹右翼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表面上似乎水火不容，但是在经济政策上两者几乎没有区别。当前欧尔班在匈牙利国内高企的民望，最根本原因并不是民族主义，而是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主导下比西欧更快的经济增长。

冯德莱恩在东欧右翼党派的眼中，形象甚至比德国总理默克尔还要好。除了出身于外交官世家，能够流利说英语和法语之外，她的外交和国防立场比默克尔更加右倾，接近传统的右翼阵营，堪称当下德国政坛罕有的鹰派人物。除了主张加强与美国联盟，冯德莱恩也是北约组织的重要悍将，主张德国进一步增加国防预算，达到北约所要求的军事预算，并且在中东扮演更加高调的角色。

超民族国家的巨大纸牌屋

冯德莱恩在欧洲议会7月16日的投票中胜出，可以说是一次险胜。她共获得383票支持，比最低所需票数仅仅多9票。与默克尔同属温和右翼政党“基民盟”的冯德莱恩，主要受到社民党和绿党等左翼派系议员的反对。即使是与默克尔联合执政的德国社民党，也声称要对她投反对票。

这次德国防长冯德莱恩当选欧委会主席，是经由主权国家提名后，交给欧洲议会通过的。这种选举方式最大的反对者认为，冯德莱恩从来没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领导过选战，并不具有真正的民意授权。

这位女防长，由于涉嫌论文剽窃，在德国国内的民望也并不高。几乎2/3的德国人认为，冯德莱恩没有领导欧盟的能力，并且立场过于右倾。

“社会党与民主党进步联盟”和绿党等欧洲议会左翼党团宣称投反对票，并且强烈谴责这种靠主权国家提名再交给欧洲议会投票的方式是不顾民意的做法。左翼党团的集体反对，导致冯德莱恩不得不依赖原东欧国家的支持，在日后的欧盟权力平衡中，成为了欧洲自由主义中间派和东欧右翼力量的共主。

冯德莱恩宣称，东欧国家可以不接收难民，但必须在难民问题上贡献财政力量，用以改善欧盟外部边界的设施。这也被认为是她争取东欧支持的重要政治姿态。

欧委会主席的职位被右翼占据，整个欧盟纸牌屋似乎向右倾斜。但是，政治从来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同样在马克龙的主导下，欧委会的几个副主席职位被分配给不同的派系，作为对它们的一种补偿。被东欧国家否决的蒂默曼斯，留任欧委会副主席；不同政党的人也被塞进了副主席团，整个欧盟行政大厦又似乎被扶正了。

默克尔的国内外声望日渐下沉，她对欧盟领导层的控制能力似乎已被削弱。而“造王者”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出现，也让欧盟的权力架构在未来几年深受法国的影响。

左翼阵营在其他职位上也得到了补偿。欧洲议会主席一职，继续由左翼人士出任—来自意大利民主党的欧洲议会原副主席大卫·萨索利，经过两轮投票成为新一届欧洲议会的主席，任期两年半。

冯德莱恩的女性身份，间接为自己加了分。在欧盟历史上，从来未有女性担任四个最高职位的其中一个。让冯德莱恩出任主席，能够向外界传达欧盟支持和鼓励性别平等的信号。7月25日，曾任法国财长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席克里斯蒂娜·拉加德，获准于今年11月接替意大利人德拉吉，出任欧洲央行行长。这让欧盟四个最高权力职位中的两个，都落入女性手中。不少人认为，欧洲权力终于在两性之间取得了某种平衡。

东西欧和左右翼之间的分歧，由此被性别议题转移了注意力。由于欧委会主席有权否决各国主权政府委派的委员，冯德莱恩不失时机地宣称，如果各国政府委派的女性委员不够多，她会否决这份名单，直到委员会里有足够的女性人数为止。

此外，作为欧盟主权国家集体代表的欧洲理事会主席一职，也落入与马克龙意识形态接近的政客手中—比利时看守内阁首相夏尔·米歇尔，将会接替任期届满的波兰人图斯克，从12月1日起正式履职。

在地域政治色彩浓厚的比利时，大部分首相都是谈判老手，能够弥合不同的政治主張和语言背景。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由比利时人担任欧洲理事会主席了。在范龙佩离开欧洲理事会5年后，这个职位又辗转回到了低地国家人的手里。夏尔·米歇尔与卢森堡首相贝泰尔和荷兰首相马克·吕特，组成低地国家的三大自由主义领袖。在欧洲议会里，夏尔·米歇尔所属的比利时法语革新运动党，与马克龙所属的“前进运动”一样，都是“自由民主联盟”党团的成员。

至此，比利时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分别出掌欧盟四大职位，而西班牙人则分得了相当于“欧盟外长”的职位。欧洲理事会8月6日宣布，西班牙外交大臣何塞普·博雷利·丰特列斯将在10月底接替离任的莫盖里尼，担任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

默克尔的国内外声望日渐下沉，她对欧盟领导层的控制能力似乎已被削弱。而“造王者”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出现，也让欧盟的权力架构在未来几年深受法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