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人生（外二篇）

炽炜

日日走过南门风雨桥，竟不知该桥为杨宗华师傅所建造。

前往采访杨师傅这天，他正在建设中的风雨桥平台上浇水，不日，又一座风雨桥将在此诞生。

这里是泗水乡里才村部所在地。万古莽苍的西江坪林海高耸入云，百千股溪流于峰峽谷中涓涓滴鸣、狂泄、纵跃成瀑，到达这里，始呈开宁静，亲切面影，仿佛淑女一般可敬可心。

适才间，我开着车转上外头寨时，几棵长于村前沙洲臂湾里的巨型枫木深处，一座飞檐翘角，气宇不凡的风雨桥隐然闪现眼帘，杨师傅介绍说，那桥是他建造的，眼下浇注，即将很快建造完工的风雨桥，与先前建成的那座合称子妹桥，为此，该河段上又添一景。

杨师傅———汉族的儿子，汉族木匠建造木楼多见。南方多雨季，多雾，多潮湿。木楼具防潮功效，居住木楼少犯风湿病痛，以至南方大片土地上木楼成群。

不知始于何年何月，哪个世纪，聪明智慧的祖先建造木楼，可谓匠心独运。然而，这些造型独特，线条优美流畅，通风性好，供居住，亦供观赏的木楼，一座楼就是一道风景。于杨师傅来说，建造木楼当为家常便饭，建造风雨桥，却非易事，因为风雨桥乃侗族经典建筑，造型、结构堪称中华民族建筑典范。从未跟侗族师傅学习过该技术的人，敢于承建这样的桥梁，除胆略外，尚需一份刻苦钻研精神与聪明智慧。

风雨桥特征，桥，廊，亭三位一体，结构严谨，多姿，高低错落，既富临空眺望雄姿，动感旋律音乐般起伏昂扬。或挑或骑，横串竖勾，瓜柱契合；飞檐斗拱，龙雕凤刻。葫芦宝顶，重檐悬挑，尖顶凌云，花饰美人靠……

杨师傅给我的印象，爽快，大方，机智，阅历丰富。曾受邀进入广西木结构建筑营造技艺传承人群培训班学习。

我们的闲聊在客厅里进行。

杨师傅亲自泡茶，龙脊茶，性温，清香淡雅，色泽锃亮。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观望眼下清流。杨师傅告诉我，他老家在都坪板正山，那里，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俗话说，靠山吃山，可他有野心，他要外出闯荡。如今，已经五十有八的他，仍然在成功路上奔波……于今的杨师傅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匠师傅，仅风雨桥建筑已达数十座之多，上海市金山区旅游点就建了五座。在风雨桥如竹笋一样窜长的贵州，湖南省侗、苗族地区，也受邀建造了好几座。本省其它地方，包括龙脊、温泉景区，若干座耸立于青山绿水间的风雨桥，亦乃他手中杰作。

一座座傲立于世的风雨桥，既是事业成功的写照，亦为亮丽人生的写照。从杨师傅凝重的表情里看出，这一件件作品的完成，诸多鲜为人知的甘难困苦，曾经如何困扰过他。温泉风雨桥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当初既缺资金，又缺技术，他说，他非要拿下这单业务。为此，他下三江，上贵州、湖南等多地反复揣摸研究其结构要领，那些天他几乎不吃不喝，四处奔忙。参透要领之后，依据原有的木匠建筑经验，举一反三，反复绘制推敲图纸，然后制作出风雨桥模型，交甲方审查，甲方给出严苛条件，即一分钱的预付金都不予垫付，且需按规定时限完成，如果拖延时限，或造成任何其它损失，甲方概不负责。

他豁出去了，他成功了！

一座座风雨桥的诞生，即如人生事业，人生风范，人生成就的耸立。

除建造风雨桥外，承接更多的还是普通民居木楼的建造，数十年间，经杨师傅的手，究竟建造了多少座木楼已记忆不清。因为事业成功，于今，在此奇佳地段建起了别墅，门前，源自西江坪峰谷的清水池，鱼儿邀翔，游兴正浓。中午饭时，杨师傅捞了一条数斤重的鱼打鱼生。鱼生是龙胜特色菜品，杨师傅使用上好酸水，配辣椒，姜丝，鱼腥草，花生米等佐料制作。鱼片晶莹透明，肉质细嫩，味道鲜美，食之满口溢香。乳白色鱼骨头汤，色泽鲜亮，仿佛煮了锅牛奶。

杨师傅生有两男一女，女儿放弃县里工作，在里才家里与弟弟开设农家乐，三层小楼作餐馆，菜品为无公害食物。姐弟齐心经营着父亲打下的产业。寻常间，一家老少团聚在一起，吸着新鲜空气，享受天伦之乐，享受着美味佳肴，感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其乐融融，仿佛神仙过日。

杨师傅自己两兄弟，一个妹妹，亲哥不在了。说到此处，杨师傅语气虽然平静，我感受到，平静中隐伏着失去亲情的那份难言的惜别之痛。

杨师傅个性中体现出的坚毅，果敢，机智，是其成功的要素之一。交谈中，杨师傅数次提到改革开放，他如何大胆地走出家门，如何只身闯荡世界，如何办木材加工厂。

说起创业，杨师傅眼帘深处闪烁着一闪而过的一抹泪光。杨师傅说，那会我高中毕业不久，不甘心务农，就外出打工，从八五年开始壮着胆子办厂，熬更受夜的，日子极艰苦，外出推销，有时不得不住下等旅店。在厂里，和工人师傅滚在一起，每餐煮一大锅辣椒，这种生活，有点像湖南建筑工人的日子，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情况是，锅头里肉多了，而不是辣椒多了。

办企业，资金问题关乎生死，无论任何企业，也无大小，都逃离不开资金紧张。杨师傅回忆起那段日子时，仍然不免捂了一下胸口。他说，那时我和外省某单位订了份木材加工合同，采购原材料用的资金缺口较大，跑去向朋友借，朋友平时腰包拍得当当响，问借钱时，一个个的脸都烂了，说，兄弟，谁告诉你我有钱借？

你不是当众拍腰包说，你有钱吗？

那是骗人的，主要是给自己壮胆。

我的销售订单很快到期，资金到不了位，就材料到不了位，按时交不了货，不但会遭罚违约金，以后的生意也没得做了。于是，我试着跑银行借点，但银行要抵押。

我说我拿房子抵。

拿你山沟里的房子？

我拿猪牛抵押行不？

没这规定。

我愤怒了，说，抵押我自己行不！

信贷员哈哈大笑说，你这人倒是幽默。

我幽默？我泪都快下来了。

我万没想到，帮我解决危急的竟然是和我矛盾很深的人，他问我要多少资金，什么时间可以还他。

当时我眼都瞪圆了，因为我不敢相信事实。

他说，你要是只用十天左右，我可以给你解决两万块钱，但话说在前头，到时如果还不了钱，你的加工厂就是我的啦。

或许有人会问，他为何如此好心？其实对此，他早已做了回答。但我不会让自己的心血成灰，期限之内，我全额还清他的借款，也如期完成加工订单。为此，甲方大为高兴，继续和我签订供货合同，并破天荒地打了五万块钱进我户头。为此，我的生意越做势头越好，再不用我出去找销路，湖南，广州等多地老板主动找上门来求购产品……

我惊讶杨师傅除干木匠活，干加工厂外，居然干了两年锯工，身手却无毫发损伤，木材加工最危险的敌人是圆盘锯，许多锯工师傅在圆盘锯面前吃了大亏，有的被锯掉手指，还有的遭遇锯片破碎，伤及性命。

杨师傅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获胜之气，企业有了业绩之后，他又回到建造房屋工作上来了。

杨师傅的祖师爷陈开华为都坪、平野一带有名的木匠师傅。陈开华大徒弟，也就是杨宗华伯父杨笃修，父亲杨笃政，全拜在祖师爷门下为徒。后来，杨宗华拜杨笃修为师，同时拜师的还有陈利国，潘文安，舒家余兄弟等。杨宗华还拜了范成国，潘彦民等为师。出师后，收了陈善军，梁钦忠，黄张福为徒，现在，他们全部出师，可独挡一面了。

祖师爷还是位打虎英雄，剛解放那会，龙胜一带，经常闹虎患，老虎到处咬人，于是，祖师爷回湖南老家学打虎本领。师祖爷说，其实，打老虎并不复杂，也不难。

我笑道，老虎是世上最威猛野兽，他怎说不难？

杨师傅笑道，打老虎是那段时期发生的事情，要是放在现在，会判重罪，打老虎之说，乃此一时彼一时的事。

我追问说，你说打虎不难，怎么不难法，难道你祖师爷是武松返世不成？

杨师傅又笑说道，简单说，就是将几块竹篾片削成厚薄一致，一块比另一块伸长一点，叠加在一起，制成弓弩，再削一截约四五寸长的竹尖，竹尖一头要削出倒勾，在倒勾上涂抹毒药，随后于弓弩颈脖上栓上绳索，另一端系在树上，使劲绷紧，然后在弓弩端安装个小阀门，老虎经过时只要触碰到绳子，阀门瞬间弹开，竹签子弹一般射中老虎。中箭后，老虎不是立刻死去，因为疼痛，它不住地舔食伤口，这样，毒药通过老虎的不断舔食，毒性缓慢地在全身挥发扩散，抵达心脏窒息死亡。

祖师爷不仅在龙胜境内打老虎，听说打到三江县境，因此出了大名。祖师爷生性豪爽，每打死一只老虎，闻者有份，全都跑来吃虎肉，大方的人会带上酒水之类，穷的，就带张嘴来。有人说，祖师爷打虎厉害，是因为梅山功夫了得，据说，他不仅封掉板正山的山，连谭家的山也封了。

何谓梅山？我好奇问。

就是封境之术，被封了境的地界，任何人进山都打不到野味的。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那会，祖师爷惧怕梅山被红卫兵搜出，便将其藏进神坎后面，避免被扔进火坑。此虽为迷信之说，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到目前为止，科学仍无法解释清楚。

祖师爷木匠工艺了得，鲁班尺用的出神入化。有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鲁班尺，实则是在尺寸上讨吉利数，比如大门的长、宽、高，除此之外，安装大门，要逢黄道吉日，要逢财喜日，还要逢义字，人生最为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什么叫义，义为正，正去邪，也就是说，门安得正，宽、高得法，屋里出来的都是正派人物；上梁及砍伐梁木也很有讲究。砍梁木叫伐墨，又叫伐金墨，一要看好日子，梁木砍倒方向只准要往上倒，不准往下倒，也不准往旁侧倒，谁家的梁木要是往下倒了，那是非常不吉利的。严重说，这根梁木不能要了，不能要了，又意味着什么？

我傻问，怎么禁止不准树木往下倒。

杨师傅笑道，很简单呐，事先在树身上套上几根绳索，众人使劲往上拉，不就往上倒了嘛。还有，梁木砍倒后不准许落地。

我又问，不准落地，怎么做到？

先在梁木下方垫上其它树呀，这样，梁木又怎么落地？

杨师傅的爷爷是个传奇人物，前妻故世，娶了个后妻，据说是个土匪婆，祖父从湖南迁移到临桂，辛苦多年，好不容易做成个家，莫名其妙地被一把火烧光，看着满地残烟碎瓦，祖父的心碎了，于是便举家移居到龙胜都坪板正山。那会，我父亲刚八岁，爷爷就去世了，家里没钱，父亲为了葬父，向陈开华借钱买棺材，为了还债，我父亲就帮人家看牛，一直到十二岁才还清债务。

母亲十四岁嫁给我父亲，因为父亲死得早，只好回去跟外婆家过日。那些日子，备受冷落，十分艰辛。

我母亲一生受苦，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的日子转好，母亲才过上享清福的日子，想吃什么有得来吃。

杨师傅面善，口齿清晰，语音极快，人却沉稳，笑脸好，近六十岁的人，见不到几丝皱纹。

现住的地方叫源田山庄，里才村地界。西江坪即在跟前，左边大坳，右手边棉花坪，后面毛仁寨，白腊山。杨师傅在县城还有个家。

杨师傅说，他和堂哥商议着，要把系列木匠手艺及其秘诀加以整理，比如鲁班尺的具体运用，比如上梁诀，封厂、祭厂诀等等，所有细微末节，都要详详尽尽地整理成文，以便深入研究。丈高尺的推算方法，我也想要找到其理论依据，为何在一把简单的竹篾片上，仅标注些尺寸，就能把无论大小高低，形状各异的房子准确计算建造出来。我家那把祖传鲁班尺现在同门师弟舒家余手里，我去找他，让他拿出来做研究，以利传承下去———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