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鸟

2019-10-07 12:27梁豪
十月 2019年5期

梁豪

黑豆饭躁动着香热的白雾,饭粒滚过一层橄榄油,晶莹透亮,像抛过光。齐名想起《酉阳杂俎》里提及的玉屑饭。如果玉屑饭真曾存在,那它一定是抢在小冰期穿过了白令海峡,一路向着温暖的热带海湾进军,最终在世界并不起眼的角落开枝散叶,成为这里的众生日常享用的一大主食。齐名满足地关上思绪,稀里哗啦,四五口把碗刮剩一层薄薄的油,然后嘬着牙花子,慢慢踱向吧台,屁股拱上那张脱皮的长腿凳。

吧台里的女服务员,挂着一张中美洲随处可见的混血脸蛋。玛雅文明的消失,西班牙人的入侵,栽在火药和天花病上的阿兹特克帝国,玻利瓦尔麾下英勇的爱国军。每一次目光的逗留,齐名总感觉这张脸蛋粗糙的毛孔里,飞出了很多模糊的历史片段,它们只朝他拥来。

女服务员的笑持续性极强,非常纯然,也非常热烈。齐名适时回以微笑,他的笑显然淤积了过多的斟酌,磕磕绊绊,这多少让他感到惭愧。齐名注定没有办法像她那样笑,他的笑没有笑味,是掺了过多淀粉的午餐肉,没得肉味。

每天他们都会这样打个简单的招呼。齐名意犹未尽。他弄不来大舌音,除去碰一门语言通常先学的脏话,他还掌握了个别简易便携的西班牙语短句,像谢谢、你真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是从哥伦比亚顺回来的,那时一位当地向导对他说:“碰到来电的妹子,你就说我喜欢你。我们国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选美小姐。前凸后翘,还热烈。男人来一个,魂跑一个。”那次齐名带队,在安第斯山脉的纵谷密林间,拍到了雄性安第斯冠伞鸟。在波哥大的酒吧里,齐名集中性地见识到了这些姑娘。她们的确前凸后翘,而且热烈,她们在红色的橱窗里不停地摆动、旋转,她们有着安第斯冠伞鸟一样的艳丽和活泼。“我喜欢你。”趁着龙舌兰的辣劲儿,齐名在舌尖轻轻地吐出发音,发给自己听。

齐名捧起服务员为他做好的咖啡,改坐到落地窗边。沙发的亚麻布罩上散布着零星的斑点,像是食物的油污,长年累月地印在那里。覃爽在这时也下楼了。她选择坐到齐名对面的那些斑点上,跷上腿。她的两条小腿列在一起,出众地倾斜出一个叫齐名无从忽略的角度。她的腿总让齐名想到赛马的腿,线条流畅,洋溢狂野之美。

齐名咂了咂嘴,咖啡的苦里泛出甜味。他没什么凑趣的话可说,覃爽也没有。她新剪的这头短发,倒是蛮配她的圆脸,可惜染成了浅粉,齐名觉得艳俗,像玩cosplay的中二少女。对此齐名只字未提,只是很刻意地多看两眼,希望她懂他的刻意。覃爽现在侧头望向窗外,光线迫使她微眯眼睑。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匍匐在她的脸膛上,非常清晰,齐名此前却未曾留意过。他现在想,莫不是给荒芜的?

“你什么时候理的平头,看着倒挺干爽。”覃爽问,顺便变出一个呵欠。

齐名将剩余的咖啡全部泻入口中,他成功地只能看到杯底。

“那天以后。”

旅馆一层依然没什么人,吧台的音箱里流动着不知名的西班牙语歌曲,让人想跟着点头踩拍。没有回话,齐名干脆也搭腿,躺到沙发上,将头扭向窗外,他的视线与覃爽的视线正好画上了一个叉。

窗外的绿植一直在蔓延,林木勾肩搭背,鸟失序一般噪叫。不时有几只小黑点从树冠上飞起又落下,像一窝旺健的跳蚤。窗面被晨起的阳光熨得有些温暖,再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发烫,能看到空气沸腾的形状。几道被晒干的雨迹呈抹茶色,被定格在窗面上。齐名非常享受此刻的环境。

两个月前他回北京,耗着耐性,待了将将一个礼拜。那次从国贸地铁站爬出来,他突然感觉有点缺氧,肺部缩张得非常费劲。周遭的人群过于密集、喧哗,这让他无比难受,像某件他格外珍视的东西遭到了侵犯,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深秋的北京。齐名向天空的各角投去几眼,雷同的厚厚一堵棕色。那些过于健硕或扭曲的建筑,以地标的高傲,围拢住他并投以蔑视,他的气更短了。他开始咳痰,胸口猛烈颠簸。立交桥盘在头顶,汽车一辆紧接一辆,转着圈儿地呼啸而过。齐名感觉自己正在螺旋下沉,高楼像要往中间倾倒,他慌得跑了起来。他跑得有些狼狈,呼哧带喘,手脚不够协调,如同逃窜。可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的确在逃窜。

圣何塞时间清晨六点半,其余团员陆陆续续下楼吃早餐。有人到吧台跟那位女服务员说笑,这能迅速唤醒他们的活力。其中一人曾在巴塞罗那留过洋,他的加泰罗尼亚口音让服务员的笑声格外抑扬顿挫,齐名暗自生羡。

这个为期十日的打鸟团共有八人,打鸟是鸟类摄影的行话。除去覃爽,全是推真车的鸟人。推车意为拍鸟,鸟人是拍鸟者的代称。都是些蘸了洋墨又捎回的译词,音译直译杂而处之,通常是那撮半吊子愛起的腔调。齐名最轻看这帮人,但从未表露自己的不屑,通常也是这帮人最舍得投资,钱够,齐名就不介意陪着他们一起作妖。

覃爽之外,团里有三位成员之前跟过齐名。其中两位是去年巴拿马之行的成员,那以后,他们就认准了齐名,经常在微信里向他讨教打鸟的技巧,喊比自己小两轮的齐名叫齐老师,喊得很勤,倒教齐名义不容辞起来。

那一次,他们在巴拿马湾附近蹲点三个多钟头,成功拍到了角雕、冠雕和金领娇鹟,还偶遇了雄性金领娇鹟求偶的场景。但凡带团去巴拿马,齐名都会顺道把他们领去参观巴拿马运河。运河并没有想象中的气势如虹,团里不少人在感叹,这小身板,哪比得上咱的三峡工程,那才叫一个雄壮。似乎谁也不敢相信,沟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运咽喉,竟是一条如此狭窄的河道,像记忆里故乡的小河,故乡的小河流淌在改革开放之前的祖国各地。他们很快就催促齐名:“回去吧,没劲,还是鸟好。”

另一位大哥更富传奇,他们相识于今年三月的尼泊尔。当时齐名一行的吉普车正开在安纳布尔纳峰的山麓间。司机和副驾驶上的团员,几乎同时发现了道路前方出现的一个人影。人影越发清晰,是一个汉子,双手经幡一样在风里摇摆。齐名原以为是碰上索要过路费的村民,瞧仔细了,这哥们儿留着寸头,一身冲锋服,脚踩登山靴,裤腿上结满了泥巴,右肩扛着一个披上数码迷彩炮衣的摄影大炮。车停下来,齐名从后窗探出脑袋,凭肉眼判断,600毫米定焦,4.0光圈,行家。

这位大哥地动山摇地奔了过来,他趴在驾驶员的窗边,低头喘了很长时间的气。

“自己人?”齐名用中文问。

大哥猛点头,往车内扫上一眼,差点没哭出腔。他大喊道,竟然碰上组织了!他的普通话,偏旁部首都带着中原口音。

齐名亮开车门,冲他招手,示意车里说。吉普车的底盘高,大哥腿软,几乎跪着爬上来的。齐名的膝盖碰到大哥的胫骨,他的大腿在高频率地颤抖。

在车里大哥开始大倒苦水,说自己被一个业余鸟导坑惨了。他们的汽车一直在山里兜转,已经第三天,他们依然没能打到好货,全是菜鸟。大哥性急,当面质疑鸟导的水准,管他退钱。那鸟导是一后生,一点就着的岁数。两人后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其他团员全窝在后排,没人吱声。鸟导当时拔出一把白刀,说你丫想见彩是不是?大哥没辙,顶着破骂被撵下车。他根本没有应急预案,手机卡是国内的,并未开通国际漫游,他也不知道使领馆的号码。他只能一路往回走,一路期待途径车辆的搭救。没人搭理他。这一路大哥走得提心吊胆,也不知道尼泊尔有没有塔利班,他什么都不知道。这趟路,他是拿命在走。

然后,照大哥自己的话说,他吉人自有天相地遇上了齐名一行。

齐名后来偷摸着问,那头要你多少?大哥说,一万整,图个便宜不是。齐名点了点头,接过大哥递来的一支中南海。到这时候,大哥就算补录了进来,跟着齐名在戈西塔普自然保护区打鸟。尼泊尔可以拍到很多国内有分布但不易斩获的鸟种。这趟出车,每个人都收获颇丰。回来那一路,大伙高兴,把玩笑的尺度开得很大。

齐名的标间空着一张床,晚上大哥就跟齐名挤住一间房。大哥非常感激,几次捏住齐名的手,让他以后务必携上亲朋好友,到山西去耍,一定要给他来电话,他说山西没有不买他账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右掌做出一个类似捏核桃的动作,好像山西此刻就在他的五指之内。

齐名几次回绝了大哥补交团费的想法。他的官方说法是,已经交过一次,就当是我替那孙子擦屁股。其实齐名自有盘算,话说这是他脱离老东家后,头一回带团冲出国门。圈子不大,他想挣这份口碑。大哥后来果然没少在网上帮齐名攒声誉。齐名的银行卡里,有天突然多出两万块。齐名不作深究,心照不宣地满意着。

这是在哥斯达黎加的最后一天。

在进林的路上,他们碰到了一组美国考察队,其中有两位鸟类专家。齐名跟他們攀谈了几句,所获不多。对于这一带的鸟讯,齐名可以说了如指掌。这是他三年内第五次带团来到这里。三年里,那家长期合作的旅馆的女服务员换了三茬人,最开始是一位黑人妇女,她的身后晃荡着两团摇摇欲坠的臀肉,令齐名大开眼界。后两位都是混血女孩,脸上安放着印第安人古老的轮廓。她们无一例外拥有醉人的微笑。

在这些老美的相机里,齐名见到了金头绿咬鹃和白尾绿咬鹃,后者有一张珍贵的巢片。齐名告诉老美,他们此行的重点目标是凤尾绿咬鹃。此鸟相传是玛雅和阿兹特克神话里羽蛇神的化身。凤尾绿咬鹃生性孤傲,宁可绝食气尽,也不接受人工饲养,因此被当地人称为自由鸟。这些鹰勾鼻用英文对齐名说,享受这一切,愿上帝保佑你们。齐名回上一句,菩萨也保佑你们。

齐名一行在上午拍到了不少蜂鸟、金刚鹦鹉和唐纳雀。心心念念的凤尾绿咬鹃迟迟没有现身。今年是齐名本命年,他一直恪守规矩,天天换穿红内裤。没有问题的。

覃爽是此行唯一的女人,所以团队里男人们的热情非常集中。他们走着走着就挤到她的身边,试图跟她扯扯淡,他们凑趣的话无疑比齐名要多得多。也正因如此,这个团比以往的都要难带那么一点。大家都好逞能,一个比一个身经百战博览群书踏破铁鞋,所以谁也不愿服谁,经常连齐名也杠。好在覃爽不大接话,她天高云淡的样子跟她的发色一点都不搭调,这终于起些效果,大家逐渐消停下来,局面不致太过混乱。

雨林里的风,背着揣着浓重的水汽,所以跑不快,空气时而阴冷,时而郁热。齐名已经全身是汗,汗还在如泉地涌。齐名给同样大汗淋漓的覃爽递去一瓶矿泉水,覃爽一把夺过,咕嘟咕嘟给它喝见底。眼尖的山西大哥凑过来说,齐队,感觉你跟这妞,有情况啊。两人都笑了笑,齐名不言语。他从覃爽那里学来了闭嘴的妙处。

圣何塞回北京的航班,将在今晚十点四十五分起飞。齐名的脑中突然闪出这条信息,他恨不得跑起来。齐名现在把大伙带到一个河谷,河谷那头鸟声密集。他的袜子被湿滑的脚汗一路推到了脚板,鞋后跟硌着脚后跟,皲出一阵酸涩的痛。齐名现在无暇搭理这种痛。

他们蹲守在河谷的灌丛里。逼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其中一位喊他齐老师的团员突然憋气喊道:“见着来福儿啦,见着来福儿啦!”来福的意思,是这辈子头一遭遇上的鸟种。透过双筒望远镜,大家陆续看见了那只憩在树梢上的花鸟。红腹绿背,两根闪绿色的尾羽长长地耷下,既有花旦的娇,也有武生的俊。这是一只雄性凤尾绿咬鹃。大伙渐渐逼近过去,相机霎时全部开动,有一种集体劳作的喜悦。

覃爽只是眼观,她此行并没有携带什么像样的装备。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她随后也掏出手机,横竖各来了两张。

齐名已经独自挪走几步,坐到河滩的石堆里。他从衣兜内摸出半根抽剩的雪茄,含在起皮的唇上。这支雪茄有点来历,是去年齐名在马那瓜一个地摊上买的杂牌货,一盒的雪茄眼下就剩了这半根。那时齐名是从哥斯达黎加一个小口岸混入尼加拉瓜的。他偷偷在护照里夹了五百美钞。五个富兰克林喜忧参半的头像,最终顺利帮助齐名在尼加拉瓜湖畔遛了一圈。风景不错,也就那样。

齐名斜躺在糊满青苔的岩石上,悠然地吞云吐雾。覃爽慢慢摸索过来。

“怎么样,好看吗?”齐名叼住雪茄,挤着眼睛问,“那鸟。”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儿?”覃爽的一头粉色让齐名非常出戏。

他深深地抽走一口,没有接话。

“老老实实待北京吧,成不?”覃爽站在那里,她娇小的形体、粉色的蘑菇头、普通话里的一半执拗和一半委屈,都跟身后那片幽深的雨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别了吧,你看我头发都剃了。”齐名摸了摸自己扎手的脑袋,说,“别误了你。”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格格不入还在加剧。

“我最近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可正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世界还蛮有看头的。”齐名依然躺在那里,他享受雨林里一切的秩序和格局。

在两人不远处,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落,似乎永不停止。

“你个鸟人!”

一声尖响,群鸟飞散。

在到达厅,跟往常一样,齐名被团员围在行李转盘旁,他们朝圣一样抢着跟齐名握手,场面和美,功德圆满。齐名说了大量无须过脑的废话。他不知道覃爽是什么时候走掉的,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在圈内,齐名的收费不敢说低,可一年到头,档期依然排得密密麻麻。他带团几乎没有出过差池。只差一回,是在洛杉矶准备返程的时候,其中一位团员无故消失了。齐名赶紧报了警,跟使馆取得联系,并向公司作了汇报。当时公司的回话是,人没找着,你也不用回来了。经查,该团员是在最后一晚从入住酒店自行离开的。后来才得知,这哥们儿临时起意要去看洛杉矶湖人队和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篮球赛,总决赛第七场决胜。他没买到票,他没能在斯台普斯球场外找到眼神暧昧的黄牛党,于是通过球场外的大屏幕,跟一群同样没买到票的湖人队球迷看完了整场比赛,甚至还参加了赛后疯狂的庆祝游行。直到第二天他才被警方寻获,很快被遣返回国。公司后来扣掉了齐名那一整团的收入。

跟东家解约那天,齐名难得换上一袭西装。他坐到人事经理办公室的转椅上,把印好的辞职信手绢一样丢到桌面。他跷上腿,从容地把牛津皮鞋抖出来,抖出一片锃亮的闪光。那时他根本不想笑,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笑,但他脸颊的法令纹,还是陷下前所未有的纵深。

回京次日,齐名就得带上一个新团,去印尼。齐名享受这种被工作塞满的感觉,停下才会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喜欢如果上一环出现意外极可能贻误下一环的风险,化险为夷令他大呼过瘾。

印尼拥有将近五百种特有鸟种,是世界上特有鸟种最多的国家,鸟类主要集中在苏拉威西岛和新几内亚岛。新几内亚及附近岛屿,栖息着资深鸟人都渴望能够一睹真容的极乐鸟。齐名每年要跟那里稠密的热带雨林打好几回交道。他的印尼语说得非常地道,能熟练运用、切换各地俚语。砸钱不手软,吹瓶不上脸,该勾肩勾肩,该拥抱拥抱,齐名在当地混得很开,他跟各路鸟导称兄道弟,这让他少走了不少冤枉路,也免去了很多冤枉钱。

出发印尼前的那一夜,向来无梦的齐名,梦到了覃爽。她在梦里变成了一只鸟,长出一对斑斓的翅,玲珑,桀骜。她就这样轻轻一点,呼扇呼扇,离了他的肩膀。她最终遁入高天,从此不归。

这个节目今年做到了第四个年头,在网综遍地开花的井喷期,这是一件骄人的成绩。第三年开始,制片人为两位主持人分别配备了一把吧台椅。他们都发现坐着主持,也丝毫不影响收视。现在,“是什么让你单身至今——男生版联谊会”两行粉色文悦新青年体汉字,在背景屏幕上循环跳动,可爱,显嫩。女主持人鹅黄色的连衣裙,短得很有卖点,诱人视线往裙裾边缘徘徊,最终铩羽而归。

三位男明星居镜头左侧,一群女艺人居右侧,两方人马相向而坐。男明星各自坐在一张软椅上,女艺人兵分三排,色香味俱全地陈列于一个梯形看台上。齐思坐在看台第三排,镜头的最右上角。一个在镜头里最容易变形的位置,一张要命的大大的左脸。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右脸更上镜。倒是可以很舒適地纵观舞台全貌,也能看清三号机位摄影师傅头顶的皮屑。她甚至都能闻到师傅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如果这个临时搭建的木质看台突然崩塌,所有的女艺人都将失声摔倒,其中以那些脚踩高跟鞋的最为惨烈。齐思庆幸自己穿了一双帆布鞋。倘若这一幕真能发生,整期的收视率势必冲向历史新高。齐思在默默地祈祷。直到录影结束,她们大部分人都没法捞着一句话,只有肤浅的笑声被收录进去,穿插到这档每周一更的网综节目里。齐思物伤其类,接着祷告。

毕业季,齐思跟同学们一样,偷偷做了韩式半永久,她私下还飞了两趟首尔去开小灶,动过鼻子和下巴,隆过一回胸,小平板顺利晋升C罩杯。眼见同届的同学一个个火起来,最为春风得意的那几许骄子,已然家喻户晓的名角,齐思的心火快要烧着自己的眉毛。毕业合影时还站在居中位置的齐思,至今表现温温吞吞,暗淡得有些过分。自从跟校草分手后,齐思再也没能享受过成为焦点的悬浮感。一个小姐妹开她玩笑,说人家迟早要醒的,睡过就好,你就知足吧。一贯开得起玩笑的齐思,当下把人给拉黑了。

如今,她稀里糊涂地将自己混成了通告艺人,在点击量差强人意的网综节目和不上星的电视频道节目里神出鬼没,扮演一个游离于花瓶与谐星的角色。她既缺乏让人眼前一亮的才艺,均码的尖脸也无从助她从如云的人造美女中脱颖而出,这在娱乐圈是非常致命的状况。她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替代的山寨货,好就好在便宜,坏也坏在便宜,便宜没好货。在自我认知上,齐思可能过于清醒了一点,在这个阶段,这并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个阶段应该不计后果地拼上老命,突围。

换做一年前,齐思还会不时翻出那张毕业合影,在班上那些正当红的女同学脸上留下永远无法恢复的掐痕。她的偶像是小S,她想成为大陆的小S。她一直在品尝着事与愿违的苦涩。所以现在齐思反倒有些看开了。心态放平,很多事倒又迎刃而解,通告量小幅上升,够她养出更进一步的释怀。毕竟,她精心准备的笑话依然冷场。

这天的录影话题如屏所示,每位男明星列出五条择偶标准,主持人逐个撕开封条。凡不合要求的女艺人须自动离场,直至留下满足所有条件者。男明星最后会从中挑选一人进行私聊,两人有机会牵手成功。重点不在成功与否,贵在有趣。

他们的要求千奇百怪。胸围至少是C。小本人十岁以上。能陪我一起玩网游。硕士以下学历。有留洋经历。必须陪我吃夜宵。其中一位男明星提出要看女生脚趾的形状。每位女艺人必须脱掉鞋子,受他逐个品鉴。齐思觉得这像是在选妃。他的表情不无得意,主持人趁势一再揶揄,纵然是综艺效果,齐思也想翻起鞋底,狠狠甩到他腥膻的脸上。可她却在欢笑,咯吱咯吱,嘻嘻哈哈。她不得不笑,否则捉进镜头的表情会很难看,难看的女人没有观众缘。

也有尚且合理的要求,比如得会开车,禁止把其他男明星喊成老公,喜欢看文艺片。

这三个男明星,齐思最钟情胡凡。从他早年在韩国当练习生起,齐思就是他的粉丝,不混饭圈,守住理性的那种。胡凡跟韩国那家著名娱乐公司的官司曾轰动一时,成功解约后,他选择回国发展,这让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他逐渐成为网友热捧的段子手和行走的表情包,流量为他带来了大量真人秀节目的邀约。他又给盘活了。

去年起,胡凡开始接拍电影,都是知名大制片人大导演的戏,横跨内地和港台。齐思还是偏爱韩国男团时期的胡凡,那时的他更青涩,更遥不可及,很像齐思青春期的偶像安七炫。现在的他,有点荤,冷荤冷荤的,最关键是,太亲民了,而物以稀为贵。她想象中的胡凡欧巴,不可能接下这种恶俗的通告。

齐思跟胡凡同台过两次,从化妆到散场,她都没能跟他产生交集,他们在不同的化妆间和休息室,在节目不同的段落和角落里。而且,她也不希望别人误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盲目追星或蹭热度的小艺人。齐思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就是她的自尊心,还是该死地高傲得让她宁肯吃亏。

录影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齐思进进出出了将近四个小时,最后的成片大約时长为一个小时。齐思每次都没能坚持到底,到底的总是那几个。她坐得很累,一到后台,她就赶紧活动身骨。没能走到最后意味着没有发言的机会,她知道自己不够圆滑,但她乐意,或许这印证了她还年轻、还可以挥霍。录制结束后,齐思像往常一样,躲到后台洗手间里抽一根烟,然后叫一辆网约车回家。

齐思去按电梯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喊了她的名字。齐思转身,是余乾,当中的一位男明星,不是看脚那位。齐思稍感错愕,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眨眨假睫毛,问:“你认得我哦?”齐思后悔把隐形眼镜给摘了,对视的第一眼很重要,她根本看不大清他的神色。

余乾笑说:“你胸口的名牌不是写着吗?”他的牙齿白得像墙漆,糊糊涂涂的一片。

余乾是个星二代。齐思看过他的新闻,一次是在夜店里跟人发生口角,据说是因为女人,然后爆发了肢体冲突,最后不了了之。还有一次,是被狗仔拍到在某奢侈品店里,手挽一位E奶网红,最后也不了了之。

在圈内,余乾是子凭父贵的佼佼者,到目前为止他的最佳代表作还是他爹。他父亲年轻时也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小生。也风流。如今退居幕后,成了业界知名的制片人。

在电梯里,余乾提议载齐思回家,说是顺道。齐思说,不必了吧。

“吧——”余乾歪起嘴角,似乎是笑,说,“走吧。”

余乾的座驾是一辆深蓝色的玛莎拉蒂。齐思坐到副驾驶上,想,她这一坐,是否就意味着她必须得从余乾这里获取一些资源,以牺牲自己的某些东西为代价?她实在不懂里头的规矩,她没到那个份上。

干脆先发制人。齐思说出一串,我从来不素颜,恨不得睡觉也带妆,身高没超过一米六五,也记不住巴塞罗那队所有球员的名字,就认得梅西,更不想跟任何人熬夜看球。

“不是熬不起夜,而是不想看,一场下来都进不了一个两个。我宁肯去地坛公园看老头老太太打门球。”

余乾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他说你也是业内人士,怎么能不知道啥叫节目效果?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坏的?”余乾问齐思。这至少说明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或者贵有自知之明。

“我对你不是很了解,但感觉没有那么的好吧。”齐思希望余乾能理解自己的幽默,还有躲在幽默背后的实意。

“你真名就叫齐思?”

齐思重新翻开伴侣盒,将隐形眼镜贴到瞳孔上。刚贴好左眼,在一半模糊一半清晰的时刻,她回答道:“不算吧。我本名叫刘明媚,春光明媚的明媚。”

“这名字好,生机,直率,一看就随你。”余乾的嘴角再一歪,说,“有个艺名挺好的,什么东西都能挡一挡。”

“自欺欺人罢了,而且你也可以啊。”齐思终于高像素地看清了余乾的侧脸。他的牙齿洁白异常,过分齐整,一看就知道做过矫正,跟齐思一样。

“我是在狗仔的镜头底下长大的,犯个痢疾去医院,也有一批狗仔跟在屁股后头。讨个艺名不是多此一举?”余乾打开音乐,放着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音量偏弱,环绕立体声,歌对路,齐思不自觉地随着轻哼。

“不是我矫情,真的,我做梦都想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大苦大难那种就不必了,父母领点工资,朝九晚五,管吃够喝,普普通通就好。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更不需要那么多的兴师动众。”

“你要现在开的是奥拓,我就觉得你这话还挺感人的。”

余乾又笑了起来,他总在变着法儿地笑。

“当然啦,我也劝自己,你丫就知足吧,就像所有人开导我的那样。但我很清楚,这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齐思感觉余乾比她想象中要深刻那么一点,但也不过是种贸然的猜测。他极有可能还是“没有那么的好”。

余乾提议一起去吃饭。齐思谢过,说今天不行,跟人约了饭局。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改天吧。忽觉不妥,索性一路说下去,肯定蹭你一餐饭,让我多曝光曝光,没准就能登个热搜榜啥的,趁势火个一塌糊涂。余乾半认真地说:“我可记着了啊,且看下回分解。”

玛莎拉蒂稳稳地靠在路边,再嗡的一声,稳稳地蹿了出去。齐思站在小区门口想,这种稳定性要能放在柴米油盐中,真是再好不过。

齐名一如既往,迟到一小时。齐思心中有数,自制的火锅汤底刚滚开,门铃声响,齐名脱了大衣就能涮肉。无非吃饭,顺便聊些近期的情况。

齐名说都蛮好的,蘸着料碟,吃得很带劲。他看起来很饿,他处在一个很饿的年纪。他确实蛮好的,自由旷课,睡到自然醒,即兴远游,不把辅导员和分管教务的副院长放眼里。一切尽在掌握中。

齐思跟齐名说起今天的遭遇。齐名的虎牙咬紧筷头,说余乾不就是那个拼爹的星二代?齐思说,就你嘴欠。齐名乐了,说现在就跟我急啦?

齐名吃饭总爱咬筷头,齐思怎么说也不听劝。她想过把家里的筷子统一换成不锈钢的,让他硬碰硬去。眼下所有竹筷的尖头都琢满了齐名的牙痕,很煞胃口。她到底没换。

电视被当成屏幕,连上平板电脑,放映着齐思参与的综艺节目。每次跟齐名在家里约饭,齐思总要找出自己的节目视频,逼着齐名指点二三。她说你不是小年轻嘛,口味比较对路,给我积极建言献策。可她只比齐名长四岁。

“那厮跟你约了下次的行程没?”

“刚放下手机,说是后天陪我去做激光嫩肤。”

“靠!”齐名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口,就着当的一声说,“刘明媚,没人这么约会的。”

“这就是我们小艺人的日程啊,美化自己,造福大家。他受得了便受,受不起拉倒,没必要谁迁就谁,也没有谁跟谁过不去。”齐思只夹素菜,明明洗了口红,嘴唇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天上地下翻翘,食物被筷头一路护送进门牙以里。

“男人在得手之前,肯定不择手段,也会一忍再忍。现在什么都是假象。”齐名又放下一碟牛骨髓,再七上八下地涮一片毛肚。

“如果他能忍到我动心的那一刻,老娘也就认了。感情不就是互相认了吗?认好也认栽。”

“那你對他来感觉吗?哪怕一丝一毫。我倒是觉着啊,你要跟了他,哪怕玩一玩,又哪怕狗仔误以为你俩处上了,也比你现在单枪匹马混得强。”

“少看轻我,我现在对谁都提不起兴致。你不懂的。”

“我还真不懂。”齐名又去咬筷子。

“你现在处于对每个但凡略有姿色的异性都很来感觉的阶段。”齐名佯装生气,拍了一下桌面,自己先笑了,坏笑。

“最近去见你爸了?”齐思擤一擤鼻涕,换了个话题。

“有什么好见的。”齐名随即问,“你呢,跑你妈那儿撒娇啦?”

“没,跟你差不多,除了偶尔会去讨些救济粮。”

“你一年用掉的卸妆油,经过提纯以后,能供养缺水地区的孩子活上一年半载的。论哭穷,没人比你更理直气壮。”

齐思回了几个“哎哎哎”,看似嗔怪,心下竟然有些得意。她到底是艺人嘛,得亮相就得上相,也不能一直上着相。

“你怎么不爱去找你爸呢?”齐名好奇。

“我爸也不是好鸟,不然也轮不到你爸。我爸跟你爸,两人有一拼吧。男人都有一拼。”

“吃饭就吃饭,干吗含沙射影的。”齐名又去敲碗。齐思母亲说过他,敲碗那是乞丐,不让。他偏要。

“那件事,你想好了?”齐思问。

有辣椒油从嘴角滑了下去,有一点痒,齐名从纸抽里抽出一张,使劲地抹,抹麻了就不痒了。他说你知道朱鹮吧?齐思说我还真不知道。

“一看打小就没好好念书,小学的课本里就提到过朱鹮,一种曾被判断灭绝了的鸟。当年在日本,最后一只野生朱鹮已经死去,动物园里饲养的六只失去了繁殖能力。在咱中国,一直没能发现野生朱鹮的踪迹。又过了好些年,陕西那边才找着了几只,还有。我那时最大的梦想,不是登上月球,不是当警察抓小偷,而是亲眼看一眼野生的朱鹮。这个愿望我在三个月前实现了。

“我们家阳台上以前养过一只金丝雀,你有印象吧?后来就没了嘛,单剩了一个鸟笼在那里。金丝雀是我给放走的,应该说是赶跑的。我半天才把它弄出笼,结果还赖在阳台上,一蹦一跳不愿走。这雀儿啊不是变奴才了,就是成太岁爷了。我爸那天回家,没听到鸟叫,纳闷着去张望,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鸟笼,大喊说,我好端端的雀儿怎么不见啦?问我,我把脑袋晃得眼冒金星。他挠挠头,说莫不是让老鼠给叼走了,他娘的畜生。后来他煞有介事地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包毒鼠强,混着饭团,放到家里各处,还示意我别声张,说老鼠成精,能听懂人话。我就铆足了劲给他点头,完后跑进卧室,捂在被窝里笑个不停。”

齐名最后说:“喜欢这个东西是没法说清楚的,我就爱深山老林,就爱鸟,就爱飞,比在北京待着畅快多了。你不会明白的,你跟那些浮华的东西贴得太近了。但其实吧,这又跟你非得进娱乐圈异曲同工,就是非要折腾,非要拧巴,高兴了。”

电视里主持人刚刚讲了一则笑话,齐思在卖力地笑,镜头给了一个一秒钟的特写。齐名指出过很多回,说你笑的时候,眼睛尽量别去找镜头,不然看起来很假,像摆拍,这是禁忌,跟拍鸟一样,要呈现抓拍的效果。齐思回嘴,你骂谁是鸟呢。到头来,她依然学不好那种抓拍式的微笑。她不够从容。

“所以你打算彻底放弃学业了?”齐思问。

“我已经退学了啊。”齐名既有些腼腆,但更像是自得,“当初我学哲学,是想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儿,没整明白,歇菜了。在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儿上,彻底肄业。”

“退学你怎么不告诉我?”齐思每问出一个问题,都像往自己身上添多几岁。

“我凭什么告诉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高晓松,说自己是清华才俊的时候,没事会去提没拿到文凭那档事儿吗?再说,没毕业又不是没就读,好歹我也混过哲学系,放起去照样唬人。跟名头比,内容不重要。我挂过两门专业必修,其中一门是作弊被抓,老师直接给下了零蛋。但这些都不重要。当然,后来我都补考过关了。每到课间我就跟科任老师在走廊上一块抽烟。烟是我买的软中华,正版货。你说我能不过吗?我们倚着栏杆,聊时政和体育,我们从来不聊哲学。我怀疑他们自己也不信那套玩意儿,哲学就是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被那套玩意儿绕进去,生活容易出状况。”

齐名说了很多话。他现在跟齐思碰头,总会不断地嚷嚷,像醉着。他以前不这样。但现在他只能这样了,他的话已经没有第二去处。

齐名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不得不打住,赶紧穿好外套。他还有第二趴。其实根本不能说是第二趴,而是他人生的长征路上生死攸关的转折点。他必须拿出飞夺泸定桥的架势。

齐名推门而入的时候气喘吁吁,他还是迟到了。他努力让自己尽快契合这家咖啡馆的深沉。

“吃了吗?”

“吃过了。”齐名强行克制自己的喘息,样子看起来倒有点凶。这让他很矛盾。

“我还没,没得心情。”覃爽耷拉着眉眼,翻阅着过于厚重的菜单,“我就随便点些吧。”她似乎在仔细研究菜单,所以无暇观照齐名一眼。但这里的菜单,她翻过不知多少遍。

“那个,我也只吃了六分饱,你多点一些,咱一起吃。”齐名把外套脱到一旁,努力吸回一些肚皮。

覃爽注意到齐名旋转玻璃杯的手,手腕上长了一些暗红的小疤。

“怎么了?”

“中美洲的蚊子毒,没交手过,下回去就好了。”齐名用舌尖擦了擦干燥的唇皮,他不知道是该拿起水杯喝一口,还是继续这么转下去,他索性把两手藏到裆下。

“他还是不答应。”覃爽现在也抿起嘴,看向服务员远去的背影,“他说如果我跟一个没拿到本科文凭的人在一起,他就折断我的腿,还有你的腿。”

“合着这辈子就跟你爸唱双簧?”齐名一肚子的辣,现在都涌了出来,“当初我爸连城南的都不让我找,我这不还是跟你一南方人搞在一起了?咱是活给自己看,你有点自我好不好?”暗淡的灯光给了齐名虚妄的勇气。

现在这家咖啡馆较以前来得萧瑟许多。越来越多的咖啡馆冒出来,好像突然间大家都迷上了咖啡的香味,这家咖啡馆的优势越发变得捉襟见肘。齐名和覃爽见证了它的盛极而衰,同样地,它也见证着他们感情的由浓转淡。

“好吧,这既是我爸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他们说得在理,我不能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我喜欢你,但我更讨厌没有安全感的日子,就像现在这样。”

覃爽紧紧地盯着齐名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据说,当凝视某一事物的时间达到一定长度,大脑对观察对象的敏感度会不断下降,直到某个瞬间,它彻底归于陌生,好像从未见过。

“你要么待在北京,到餐馆打工我也陪着你。但如果你非得做一个什么鸟人,我们就只能这样了。”

齐名心想,沉默吧,沉默是他唯一的选项。

他记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覃爽总爱找机会跟他套近乎。那时他非常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他迟迟按兵不动,他不希望这种感觉那么快就溜掉。该来的总是要来,该散的终究要散,他不是不懂。

“教教我嘛。”

“教你什么?”

“咳痰呀。”

“咳痰还需要教?”

“当然,我不会。怎么发力的,哪处使劲?”

“在北京,咳痰是活命的能耐。你家那边空气质量也忒好了吧?没事儿你咳什么痰,我这是刚需。”

当时的覃爽总会向齐名提出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那是一段需要大把大把的莫名其妙来填充生活的时光。

今晚这一餐,两人都没怎么动筷。菜色原封不动地暗下去,师傅勾芡也枉然。

显然,这个转折点齐名没弄好,折到了。他成了大渡河边的石达开。

常言事不过三,可就是在第四次约会的时候,齐思的襄阳城守不住了。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分开。齐思那时躲在车里问,不然前后脚进去?余乾摘下墨镜,说不需要,没事儿。

一切都像梦,醒来更像梦一场。第二天齐思刚一睁眼,就看到余乾浮在视线之上的脑袋。他的脸本身不吓人,不能说很好看,也自有它的章法,只是看见这件事本身很吓人。应该是别扭吧,齐思想,还得再适应。

“你的身份证上不是写着齐思吗,怎么又说是刘明媚?”他娇滴滴地对齐思说,他的脸快要抵到齐思垫高的鼻梁上。

“干吗偷看我身份证?”齐思想把自己彻底喊醒,然后顺势拉开彼此的距离。

“我可没故意偷看,昨晚在酒店前台,你拿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瞥见的。”

余乾还要再靠过去,齐思赶紧用手将他支开。“快别看,卸了妆,丑死了!”她把被子卷在身上,一溜小跑进了卫生间。

衣服、妆容、清醒的大脑、沉淀下去的多巴胺,所有这些让齐思重新恢复某种镇定,支离破碎的镇定。

“在巴黎塞纳河上,你知道最古老的桥叫什么吗?”镇定下来的齐思走出来问。

“你说。”余乾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齐思当时在想,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不是闹着玩儿,她一定要杜绝他把牙齿美白得如此失真。

“新桥。”

“古老的新桥,有意思。”余乾也从床上站起,他几乎是强行从背后把齐思搂进怀里。他的胸肌非常坚固,像一堵墙,压过来。他的嘴钻到齐思的耳朵里喃喃地说:“下月陪我去呗,我想见识见识新桥。”齐思的耳朵痒到了,心头起腻了,脖子一缩,赶紧笑着再度脱开身,退到一个她认为合适的距离。

“我本名叫刘明媚,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后来改的,我并不喜欢,但小孩子没有话语权。后来等有了话语权,又嫌起了麻烦,毕竟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所以,干脆拿它当艺名,反正艺名通常是假的嘛。真真假假的,多好。”她夸张地笑了一下,再迅速恢复正色。

“有点意思。”余乾缴械了,他坐到沙发上划起了手机。

“我该走了。”下午齐思确实还有一个通告,话题是出国旅游不得不提防的雷区。她还得负责一段开场舞。最主要的是,她想逃離梦境。

毫不意外,他们因为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画面登上了热搜。

于是公开恋情,于是再度登上热搜。齐思有种坐云霄飞车的感觉。

从那以后,有了余乾或准确地说余父的助推,齐思能够很直观地感受到她正变得越发忙碌。她的忙从最开始的慌不择路,到逐渐变得有条不紊,成了精心挑选过的忙。在网上,先是谩骂取笑和夸赞各占一半,然后大家似乎就渐渐适应了她刺眼的存在,再适应她耀眼的存在。

现在的齐思不仅可以随时发出自如的笑,还能够随时切换不同的表情。她开始接受一对一的深度访谈,主持人是她此前甚至不敢奢望同台的大前辈。她得体又不失风趣地回答着他们抛来的诘问,委婉地接纳他们的奉承,同时避开某些陷阱,观众们被她的高情商所折服。以至于她的容颜,也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粉丝的认可。亲爱的网友们说,齐思的脸蛋,整得自然而不失原态。

她勒令自己保持稳健,动作放缓一点,语调戒急,举手投足务必张弛有度,稍微端着点儿,但不能用力过猛,否则易被诟病为矫情。像小S那样的谐星,已经不能满足各方的需求。齐思顺利戒掉了之前大量吊儿郎当的肢体动作。她强忍疼痛,把几处显眼位置的文身都给清洗掉,否则上电视会被遮上马赛克,给真善美的观众朋友留下不好的印象,太社会,不够知性。

齐思接获了不少电影通告,最近刚刚杀青的这部都市科幻爱情片,跟她演对手戏的男一号是胡凡。发行方放出的宣传标语是,当红小花旦首度联袂人气偶像小生。小花旦,可齐思已经二十八了。她做贼心虚似的掠过这三个她其实格外珍视的字眼,再掠回去。

它们跟她一样,晚熟。

一只年迈的鸵鸟埋头,从齐思身旁噗嗒噗嗒走过。这只鸵鸟非常高大,瘦死的鸵鸟也比齐思大。一股浓烈的杂食动物的臊气漫过来,脏而暖。在这条藏蓝色的隧道里,鸵鸟踉跄而行,巨大的后肢不断拍打地面,沉重,杂沓。齐思也走在这条幽暗的隧道内,空气里浸满水分和苔藓的草腥。她的红色高跟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类似马蹄铁的咯噔咯噔响。

经纪人把齐思拍醒,但她其实没睡,只是靠在车座上眯眼,胡思乱想。她戴上跟脸一般大的墨镜,从保姆车跳下来,再不时低头看一眼掐在手里的这张杏色名片。她的高跟鞋响得急且脆,她像一匹马,彷徨于玻璃和水泥构成的迷阵。

“鸢飞生态摄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一楼大堂的保安紧皱眉头,进一步松开手和眼的距离,远远地打量这张被揉皱的小纸片。他用充满乡音的普通话,念了一遍公司的名称。现在,他终于出现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领着齐思走到电梯口,再度用充满乡音的普通话说:“十楼,十楼然后左拐,往里走。一扇很大很大的玻璃门,敞着的,进去就是。”他张开双手加以比画,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振翅的秃鹫。

齐思遵照执行。在那扇很大很大的玻璃门前,她被一位身着深灰套装的短发女子拦下。弄清来意以后,这位年轻的女士匆匆领她穿过一片明晃晃的开放办公室,齐思感觉这里的热闹充满了秩序和克制。齐思习惯性去拽一拽自己的渔夫帽。

他们最终来到一间采光很足的独立办公室,格局气派,有原木的清香。女子跟坐在转椅里的男人短暂交谈了几句,然后自行退出。这个暂时猜不出具体头衔的男人,让齐思坐在待客的硬皮沙发上。透过墨镜,齐思看到办公桌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上书“望峰息心”四个行草大字的匾额。

“你是他姐?”男人捋着两侧的油头问。

齐思耐住气性,点点头。

“他倒是没跟我们提起过,不过他向来都不怎么爱聊自己的事儿。”男人现在坐到根雕茶几边,为齐思沏上一杯滇红,“这是对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就想知道具体的情况。”齐思劝导自己再耐心一点。

“你也太小看你弟弟了,一年多前,他就炒了我们鱿鱼。单干,能力强嘛。不过,小齐确实是我们的得力干将,胆大心细,任劳任怨,我们一直都很珍惜他,也很努力地在栽培他,直到他翅膀硬了起来。当然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轻轻叹出一鼻子的气。

“印尼的急救水平,太他娘的差了,连一条金环蛇的一口咬都搞不赢。”男人霍然起立,站到落地窗前叉上腰,继续发牢骚,“发展中国家就是发展中国家。”

有轻微的敲门声,又一位身穿银灰裙装的女士走了进来。从服饰到妆发,都跟先前那位如出一辙。她的手里抱着一个铜黄的信封。男人接过,递个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亲自走到沙发边,是要塞给齐思。

“这是我们的一份心意。齐名怎么说,都是从我们鸢飞出去的人,是我们曾经一起奋斗过的战友。买卖不在,情意还在嘛。话说我跟他还经常有联系,我很喜欢他的那些照片。他懂,懂自然,懂鸟,而且是真爱这玩意儿。这年月,没几个人了。”

齐思冷笑一声,将墨镜摘下,款款地站起来。

“我说了,只想了解一下情况,别拿这玩意儿丢人了。”她咯噔咯噔地往外走去,穿过那个充满秩序的开放办公室。在她走后,办公室里漫开一阵薄雾一般的吵闹。

办公室里的男人追了出来,众人唰唰望向他的油头。油头半天说了句:“刚那人是齐思?齐名是她弟?”

除去一堆摄影器械和帐篷睡袋,齐名还留下很多封信,是鸟迷写给他的,他都塞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他的那只背包还装了一本书,威尔·杜兰特《哲学的故事》,封面有些残旧。在书页里掉下一张照片,估计是被他拿来当作书签。照片里是一个女孩,而不是极乐鸟或朱鹮之类的名鸟。女孩五官清秀,圆脸,留着一头齐肩短发,短发梨花内扣,两耳微微招风。

齐思不知道这女孩是谁。显然不是明星,她一眼就能认出明星的姿态,而且齐名从来不追星,白白浪费了她齐思的资源。直觉告诉齐思这里面有故事,她找到齐名几个要好的发小,让他们认照片里的人。到这时齐思才了解到,齐名谈过恋爱,经历了分手,都齐活儿了。

齐思那天直接从怀柔片场开车前往那家知名的教育辅导机构。覃爽在这里教授托福、雅思和GRE課程,主要负责英美留学这块。一位负责人把齐思请到VIP休息室,覃爽还得半个小时才下课。工作人员捎进来一碟水果、曲奇饼和一杯拿铁,很多人跑来跟齐思合影,索要签名,齐思一一照办。覃爽走进来的时候,礼节性地跟齐思说了声你好,并没有在齐思身上浪费多余的目光。她们看起来像一对因为某件小事而闹僵的闺密,都觉得不至于,也都不想这么快就和好如初。

她们随后坐上齐思的车,开去齐名常去的一家麻辣烫,小店开在齐名和覃爽大学边的一条窄巷里。因为齐名,她们都算得上这里的常客。撞上饭点,人在店外排起了长队,齐思说了声抱歉,戴上帽子,捂好口罩。

覃爽刚一落座就开始哭,哭声躲在一片年轻的喧闹里。她抱怨地说,我就知道这样,就不该来这里的。她们其实都知道,她们不就是想找个伴来一起哭。自己哭自己的,根本不知道限度在哪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泪等着流干。

齐思拿出那张照片。“这是从他书里翻到的,漂洋過海又回来了。想了想,还是给你吧。”照片背面右下角,有一颗手写的心。

她们稍晚转场去一家酒馆,齐思熟,可以直接要到一个私密包间。

流过泪,再喝一点酒,心头暖和多了。

“你对我们家的情况,应该很了解吧。”齐思问。

“也还好,他提到他爸多一些。齐名把他爸描绘成一个兼具陈世美和周扒皮的混蛋性的角色。”

她们好不容易偷着一点笑,齐思假装白去一眼,说:“还说不清楚。”覃爽当然清楚,他们曾经起誓,要对彼此毫无保留。

“我看过你一些节目,我跟齐名说过,你们果然不是亲姐弟,哪哪都不像。我其实不是很喜欢你演的那些电影,跟你的演技没关系,纯粹是不喜欢电影,太单薄。我喜欢韩国电影,特别是李沧东的片子,每部都看了不下三遍。他用一种很轻柔的方式讲述人身上普遍的痛。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才认识,就再好不过了。”一种无来由的歉疚浮现在覃爽的脸上。

“来,干杯!”齐思想要扫除那种歉疚。

覃爽后来问:“他爸现在还好吗?”她真的什么都了解。

齐思抽起一根白烟,雾袅袅地说:“里头给他的待遇还不错,毕竟局级干部。就是糖尿病这事儿比较折腾,得天天打针。我还没告诉他齐名的事。”是两年前,齐名父亲因收受贿赂,勾结院线、影视公司洗钱,被组织双开。据说,他生活作风上也犯了一点错误。

覃爽向齐思索了一根烟,她吞吐起来有些费劲,太青涩。这种青涩齐思想演都演不出。

她们后来聊起了齐家的一些情况。当年齐名母亲心灰意冷,回了老家,在河北某个小县城,从此与齐家再无联系。是齐思在整理齐名的手机时发现的,原来他们母子一直保持联络。齐名经常会从国外寄明信片给一个在河北的女孩。母亲后来改了嫁,给他生了一个妹妹。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妹妹。

齐思母亲倒是挺懂示好。每次齐名从学校回家,她爱给他做冬荷煲老鸭汤,说是跟广东人学的。齐名通常象征性地吃几口,味道再好,也都在了那几口里。齐名父亲家教甚严,从不让他玩游戏。齐思母亲偷偷为他买过一台最新款的PSP,给他使眼色,说别让你爸知道,注意劳逸结合。她越是这样,齐名就越反感,觉得她恶心透顶。齐名后来跟齐思说过,他说我可不是那姓齐的,不吃这套。齐名并没把这台PSP拿去学校,而是一脚踢进了床底。齐思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斯文惯了,穷爱干净,打扫卫生的时候不会看不到的。

齐思想起有一回,就在那个局促闷热的麻辣烫小店里,她和齐名两人吃得汗流浃背。当时齐名对她说:“姐,做自己就好,不需要证明给谁看。”齐思印象中那是齐名仅有一次当面喊她姐。那时候,刘明媚已经拥有了艺名,“齐思”二字悖谬地聚焦在镁光灯下。她开始煞有介事地在公共场合横起一面暗灰色的日本进口口罩。

记事起,齐思就喜欢取母亲的高跟鞋来穿,抹她的口红,戴她的发夹,在镜前沉迷、流连那个不伦不类的自己。后来在为自己进行一番精加工后,她开始名正言顺地以美女自居。

每次去见母亲,齐思打了过多肉毒杆菌的脸,都不容易有好脸色。管她要钱,齐思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母亲有原罪。

齐思能入行娱乐圈做通告艺人,凭借的是她的前任。她的前任是一家经纪公司的资深经纪人,带着她到几个酒局里熟了几回脸,再炒了几个作,敲门砖就有了。进门归进门,想要在圈里占得一席之地,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齐思豁得出去,也懂看人眼色,她觉得自己是这块料。节目里的齐思,敢于扮丑,常常口无遮拦引发意外爆点。以前表演系里学过的声乐、台词、形体,通通扔到一边,齐思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中,高中时期的齐思可是名满朝阳区的大飒蜜,有什么是她不敢的,愿不愿罢了。她最终从茫茫的女艺人里杀了出来,成为多档综艺节目的固定班底。

那时的齐思,正全心全意为成为第二个小S而奋斗。她把自己留了十年的长发给铰了,换上一头短波波。她觉得自己距离小S,只差一个蔡康永和一档名为《康熙来了》或者《乾隆来了》的节目。齐思后来在某个饭局上见过一次小S徐熙娣,她比镜头上看起来还要精致,也来得安静,竟有一种悲凉感。没有人能够察觉到,曾经的齐思是何等痴迷她眼前的这位女前辈。

在齐名发生意外以后,齐思一直戴着一条极乐鸟形状的手链。这是齐名早年从印尼带回给她的生日礼物,说是如假包换的钻石手链,鸟的眼珠是祖母绿做的,而这些都是商家说的。这条手链花了他四十多万卢比。齐思私下查了一下汇率,折合人民币大概两百元。她翻了半天家里的梳妆盒,终于把它找到。

极乐鸟是住在天界的神鸟,以天露花蜜为食,它能给人带来好运。齐思后来把从百度上搜来的信息,添上自己亲身的遭遇,剪辑成一个感人的故事,讲述给按照商定的提纲问起手链话题的主持人。

齐思后来把齐名的头像文在了自己的右小腿外侧。一寸余宽,不算显眼。在他的身旁,环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极乐鸟。她把自己的第一个彩色文身献给了这只鸟,眼珠是祖母绿。

齐思现在有的是经验,遮瑕膏拍多一点,以后拍都市剧,照样热裤一提,露出两条细直的长腿。

太多的事,唐突得像密谋已久。那段时间,网上陆续爆出很多齐思的黑料。欺压剧组女演员,片场迟到早退;更往前,穿着校服抽烟的照片,与前前前前任男友的情侣文身,非常不堪的大学成绩单都被扒了出来,自然也少不了整容前后的对比照,还有慈善诈捐的所谓铁证。齐思的名字,一度挂在热搜榜的好几个位置,张扬了很长一段时间。

自家粉丝对她的捍卫,终究难以抵挡好事者的围攻,齐思发现网上开始散发涉及她家人和家庭变故的隐私。公司显然已经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试过丢出几个新闻,没能转移网友的注意力。

就是那段时间,齐思和余乾的恋情也走到了尾声。

齐思去质问网上的那些消息,余乾否认。再一闹,余乾顺势提出分手,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齐思很早就认清了余乾。每次在外拍戏,总会有很多女性小演员夜里去敲他的房门,向他请教演技。这时的余乾好为人师,通常来者不拒。远不止一次。人证物证都有,她只是懒得理会。如今她的名气、地位、吸金能力,远远超过不温不火的余乾。为什么不分呢?齐思也问过自己。可能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吧,再实锤下去,余乾的演艺生涯很可能就被捶没了。

真正摧毁齐思的是余乾的反击。他当面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胡凡那点破事儿。齐思当时就冲了过去,她希望自己就是一头猎豹,一口咬断他的喉管。

“戳中要害,跟我急呢?”余乾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他阴森地笑,起劲地啃起来,一呸一呸地将瓜子壳啐得很远很离谱。

“杀青那天,一起去钱柜,唱到凌晨三点,然后一起乘车回酒店,车是他那辆破牧马人。在去停车场的路上,你们又搂又抱,果然是刚好上的小两口。近拍的,像素还不赖。那天晚上他进了你房间,你们后来一直没分开,他是早上七点离开的,你得到中午十二点才出门。睡得够死啊,折腾一宿,给你弄乏啦?”

“余乾,我去你大爷!”齐思去掐他的脖子,反被余乾掐住手腕,一把推到地上。

“急什么啊急,好故事才刚起头。你跟那个非亲非故的弟弟走得那么近,不就是想骗取人家老爹的关照?广电总局的领导,这后台,说出去是挺唬人啊。结果呢,发现还是我爹更好使吧?”余乾睁大双瞳,笑得非常剧烈,牙齿白得瘆人,最后来一句,“你说哪个编剧写的剧本能有这么精彩?烂我手里,岂不怪可惜的?”

齐思一直在骂脏话,余乾将手里的瓜子砸到她脑门。遍地奚落的碎响。他摔门走了。

是他率先在微博发布两人分手的消息。文字说得非常清楚,由于第三者的介入,他选择退出,因为爱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小三。

那段时期齐思一直受困于同一个梦。一只年迈的鸵鸟埋头,从她的身旁噗嗒噗嗒走过。鸵鸟不会飞。一股浓烈的杂食动物的臊气漫过来,脏而暖。天空呼啦啦地飘落瓜子雨。在这条藏蓝色的隧道里,她和鸵鸟一同踉跄而行,蹬踏的声音沉重、杂沓。空气里充满水分和苔藓的草腥。隧道漫无边际,她不知道会走向何处,又要走到何时,便只好随着鸵鸟一路走,默然地想,总会有个头吧。

余乾一举扭转多年糟糕的风评,很多网友跑到他的微博底下为他打气,给予一个被戴绿帽者应有的同情。不少跟齐思不远不近的女艺人,跟着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风凉话。在风口浪尖上没人出来挺她,沉默已经是金,甚至是慈悲为怀。胡凡也没有出现,不论是微博还是微信,哪怕一帖冷冰冰的声明。公司那边对齐思说,先避避风头,最近的活动给你停了,广告解约的事,我们再拖一拖,看看有没有转机的可能。齐思照单全收。

她关闭了微博评论,然后一条一条地删去自己的内容。这同样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她花了一整个晚上,删尽了过往所有的风光。这个举动让她最后一次登上热搜榜,她希望是最后一次。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有些倦了,她想好好睡一觉。

直到一个月后,齐思才重新出门,全副武装。是覃爽开车把她接走的,车子直接开往那家麻辣烫小店。

她们选在小店最角落的位置,照例点了两杯扎啤。齐思对着碗里红彤彤的午餐肉、蟹棒、金针菇、面筋、藕片和鸭血片,默默地啜泣。覃爽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给她递去纸巾。齐思的鸭舌帽帽檐足够长,暗影深浓,让她哭得不为人知。那是齐思最后一次为这件事情而哭,她希望是最后一次。

齐思凉掉了。半年过去,一年过去。热搜榜上每天人来人往,眼下似乎没有谁再去关心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女艺人。她为他们送去过欢笑,带来过寄托,引发过话题,也激起过怒火。她现在已彻底淡出人们的视线,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从未在大家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似乎,天底下所有的淡出,不是顺理成章,就是咎由自取。

新春,北京的树梢还没挂上新芽。天气冷一阵,暖一阵,天淡一时,稠一时。齐思终于收到了来自UCLA影视戏剧学院导演系的通知书。

那是两年后的三月。世界开始有点热。

只有一个三十寸的日默瓦拉杆箱外加一个北极狐背包,齐思很快就飞了过去。她上一次去美国还是参加影展,她走了红毯,跟一群她不认识也不认识她的老外频频挥手。她走得非常缓慢,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干吗。她后来想,那时候的她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别人让她去做,或是她觉得应该这样去做,便做了。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那时坐的都是头等舱,头等舱的座椅确实比经济舱来得舒服。

临行前,齐思跟覃爽约了餐饭。她能顺利出国覃老师功不可没,覃爽不收学费,齐思就硬给。覃爽现在谈了一个男友,也是教育机构的老师。“下个月去塞舌尔,”覃爽说,“估计是求婚,这呆脑瓜,哪里藏得住秘密。”覃爽爽朗地笑起来,她一笑,齐思就由衷地替她感到开心。覃爽的头发重新变回了黑色,黑得透亮,发丝极细,软软贴贴。齐思半玩笑地说:“在美国混不出来,我就去做代购,反正饿不死。”

齐思去监狱看望過齐名父亲。他现在整个的状态比先前要苍老许多,也来得温驯,温驯而决绝,一脸的故事,却不与外人说。可能跟头发没有染黑也有一定关系,几乎白透,除去局部发根带着一点褐红,像朱鹮的羽毛。齐思是从齐名的相机里翻到的朱鹮。靠着每天定时注射的两针胰岛素,老爷子的血糖大体稳定。他是在去年知道了齐名的情况。去年的时候,齐思一直没敢去看他的脸,她觉得他的脸一定很乖张,是天塌的样子。

在临行前一天,齐思去了一趟墓园。她给齐名买了一束白百合,另一只手上是一个保温盒。齐思将保温盒放到墓碑前,打开盒盖,钻出一团蒸气,是她做好的火锅,里头有齐名喜欢的牛眼肉、牛骨髓、毛肚和黄喉。

“再吃一回你姐的手艺,以后可就没那么多机会了啊。”

办签证,订机票,联系房东,沟通入学,什么都得靠自己,跟很久的以前一样。齐思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得重新调整,好在现在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一种着陆的感觉,一种穿越了隧道的感觉。

在美国,齐思有更充分的自由去安排自己的作息。她彻底戒掉了帽子和口罩,墨镜除外,她喜欢戴墨镜完全是出于爱美之心。除去上课和拍摄小片,她现在也玩起了摄影,经常拿起相机,到各处走走拍拍。拍花草,也拍人像,拍云端的山,拍树上的鸟,也拍垃圾场和流浪汉。她由此结识了不少摄影爱好者和从业者。她后来给一个策展人看过齐名当年拍摄的林林总总的鸟。策展人盯着iPad的屏幕,从头到尾,慢慢地划了一个下午。他想为齐名举办一个鸟类摄影展。

齐思选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周末黄昏,开上自己的二手福特车,奔赴丹佛。她此行的目的地是落基山脉。她想去拍几种松鸡。齐名曾经告诉过她,四月中旬以后,落基山脉山林里的松鸡就开始求偶。那时,雄鸡会立起尾羽,不断鼓胀自己颈部的两个气囊,歇斯底里地抖给雌鸡看,也抖给竞争对手看,展现自我风采的同时也一并打击情敌。这样的场面拍出来会非常饱满,构图极富张力。

在十五号州际公路上,齐思隐隐发觉自己右小腿外侧有灼热感。是那只环绕着齐名的极乐鸟。它乖乖地候在那里,乖了有些年头。它在等一个时机,比如现在,忽然扑腾而出,顺着副驾驶未闭合的窗口飞出去。齐思确定车里并没有载着大卫·科波菲尔,但她乐见这种情形的降临。

这只极乐鸟扶摇而上,它越飞越远,越远越大,彻底背弃了人类的生理学和物理学。它几乎要盖住整片夜空,彩色的羽毛把沉闷的天空变得非常绚亮。她们就这样结伴,穿越拉斯维加斯灯火通明的夜晚,扎进地广人稀的犹他州,驶向科罗拉多砂岩滚滚无尽的褐红之中。

夜风起,捎来一股齐思再熟悉不过的辣味。远隔重洋的风,呛出了齐思一声笑。那样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