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采石场

2019-10-07 12:27高鹏程
十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炉火湖水芦苇

高鹏程

芦苇与鱼

岸上挤着一大片芦苇。

海里游着一尾鱼。

一道堤坝横亘在它们中间。

开着白花的芦苇,野茫茫一片。

带着大海游动的鱼,只有一条。

一条堤坝横在它们中间。

人世间到处都有这样的芦苇。一棵

挨着一棵,密密匝匝。

一棵芦苇的孤独,淹没在众多的孤独中。

而 在你知道的海水内,只有一条鱼拖着整座大海

艰难地游动。

孤单的鱼,在海里流着泪,但不被看见。

一条堤坝横亘在中间。

——这就是真相

你的外表:芦苇的孤独。

你的内心:鱼的孤独。

秩序的奇点

教堂居于山下,古寺隐于山腹,烽火台

占据了山顶最醒目的位置。

最高的树长在山坳,最矮的草伏在山顶。

沿途,布满了墓冢和不知名的野花。

作为一名穿行者,我尚不能遵从

其中的任何一种秩序。

我还有一颗顽劣的心,等待被伤害,被重塑。

有时,我在山脚仰望,那些秩序的顶点

和最高的法则,总让我心生敬畏。

有时,我会站在暮色降临的山顶,俯瞰

闪烁的人间灯火,那些不再

亮起灯火的漆黑窗户又让我无端涌出泪水。

和雨,和雪都不尽相同。它不会独自存在。

总是依附于

另外的事物:田野、草坂、玻璃,一張

经历过深冬的脸。

比雨水冰凉。比雪的花纹

更加玄秘。它在事物表面雕刻

和它接触过的事物,不可避免地

暴露出内心的星象。

它一般在凌晨三点到来,一架碾过天空的马车

随着清晨稀薄的光线

悄然离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在草尖、玻璃表面和一个人

眼神深处,留下了一丝

不易觉察的霜冻痕迹。

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即将熄灭的火苗,忽然亮了一下

角落里,蒙尘多年的器物,忽然生出了灿然之光。

你知道,此刻,我就是那个火炉旁打盹的人

我已经老了,我已经

经历了我的生活,我已经知道生活是什么。

当然,也许我从没知道过。

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你知道这一生

我得到了什么

是的,我把爱爱过了。那些曾经带给我的伤痛

我又细细回味了一遍。

那些曾经被我借用过的人事,我都一一归还

而我自己,也即将归还。

感谢神,我的欠债不多。

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我看到它穿过我后,又穿过了那些闪烁的群星

大野寂静,群山肃穆

一种古老的秩序正在其中缓慢运行。

火车开往远方

夜深人静,火车叫声从众多的声音里钻了出来。

似乎是一列,

又似乎是,无数列车声音的叠加。

带着锯齿的钢索,来回扯动。

一些被遗忘包裹着的肿瘤

再次被血淋淋地锯开。

另一些,卡在被痛苦打了死结的地方。

有那么一阵子,我分辨出了其中几列:

一列从二十多年前父母的咳嗽中钻出

(如今只剩下母亲);

一列来自凌晨三点,十年前

一个陌生的远方,一个异乡人弹响了竖琴。

借助微弱的星光,我又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

依旧走在很多年前,衣衫单薄,两手空空。

他要去的地方,依旧没有铺好铁轨。

湖水的记忆

湖水并不比人世更加寒凉。

它的悲伤总是来得缓慢退得也慢。

春水涨起,两岸的桃花已把花瓣铺满水面。

它依旧记得,去年冬天

一个来湖心看雪的人,凿冰烹茶

未喝完的雪,依旧蓄积在它的胸口。

湖水记得夏日傍晚情人们的嬉戏、呢喃

记得最后一个人离去时投下的暗影

只有湖水收留了她幽怨的眼神。

而当秋风起时,满谷的落叶飞舞

只有它还记得夹竹桃炫目的怒放

有毒的美,让一面湖水也泛起了中毒般的酡红。

只有湖水的记忆是可靠的,

在 一个十岁女孩溺水的地方,一个体形肥硕的男子

纵 身一跃,溅起的水花,怎么看都像女孩在求救。

乌 鸦

很少看见乌鸦在白天飞。

这黑暗的使者,总是伴随黄昏降临。

乌鸦在夜晚飞,像一小块黑带动着更深的黑

在黑暗中移动。

像一小块悲伤,不被看见。

乌鸦的确很少在白天出现。

如果你在白天看见一只乌鸦在飞

那其实是一小块醒目的夜色突然降临

那其实是一小块悲伤,带动了更大更重的悲伤。

唯有死者让我们相聚

一位长者意外亡故,人们纷纷从外地赶回。

死亡,像一块强力磁铁,

把流散到各处的图钉吸附回来。

元宵、清明、中秋……这些古老的节日

像一只只气球,被尖利的生活逐一扎破

最后一只,眼看也难以幸免

回不去的理由总是多于回去的理由。

唯有 死者让我们相聚,让我们暂时放下各自的生活

收起锐角,用背面的圆暂时组成了

一个更大的圆。

送别逝者的夜晚,我们彻夜秉烛相谈

谈东西,谈离散,谈这些年的

感慨与失落

仿佛这才是参加葬礼的目的和意义。

蜡烛燃烧后的黑色的烛芯,

让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明天我们又将各奔东西,像一枚枚图钉

被生活重新钉往世界各处。

我们说告别说珍重相约下一次重逢的时间

但明天我们依旧将相忘于江湖。

唯有死者让我们相聚。是的

我们就是这样重复古老的法则,

直到下一个逝者把我们召回。

直到最后,我们成为类似事件的主角。

在废弃的采石场

如果不是熟人带路,

我不会找到这里。

裸露的山体已经重新被荒草掩映。

一株芭蕉,从被凿开的石缝里长了出来。

那些被运出去的石头,变成了漫长的道路,

高耸的建筑和不朽的功绩。

而这些山体留下的矿坑,

已经成为落叶和山雨的载体。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想到雨水中的金字塔,古羅马斗兽场和

迦太基庭院。

我想到被钢钎磨出的老茧。结痂的血泡。

躬起的腰背和青筋暴露的小腿肚。

很多年,那些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似乎还在

敲打历史的骨头。

那些 被斧凿出的火星,还在词语的矿洞深处闪烁。

多少功业被树起,就有多少深坑被挖出。

多少石头被运出,就有多少深坑被雨水封存。

时间充当了所有事物的天平。

我们走后,寂静重新统治这里。

远处,那些伟大的遗址,在雨水中继续腐烂

而 这些岩石裸露的伤口,将继续考验时间和草木的耐心。

白云寺

白云寺只有一个僧人:白云。

白云寺只有一部经书:天空。

白云寺只有一样功课:云游。

白云去云游时,白云寺就成了野寺,

里面住满了春风。

一年一度,十万白云无心出岫。

一年一度,十万春风佛音慈悲。

空荡荡的寺院前,

一棵春草是唯一的香客。

电线杆上的鸟巢

去黄河口的路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滩涂

汽车在芦苇丛中穿行。

四野茫茫,一根又一根的电线杆

支撑着灰色的天宇。

电线杆上,是黑褐色的鸟巢。

导 游告诉我们,这里住着高贵而古老的东方白鹳。

哦,这农耕时代的居民,

住在工业文明的高压线下。它们

是 安全的。它们为什么不会触电?因为懂得舍避,

它们从不同时触碰火线和地线。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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