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语境下幸田露伴的中国认识

2019-12-24 18:57
外国问题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战争日本

商 倩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01)

言及日本近代文学与中国的关系时,幸田露伴(1867—1947)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存在。他自少年时代起便积累了雄厚的汉学修养,在长达六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更是留下了大量与中国相关的作品文本,涉猎之广泛,令人惊叹不已。而且,他还曾是日本总理大臣西园寺公望举办的“雨声会”的座上宾,并在1937年获得日本首届文化勋章。与同时代的夏目漱石[注]夏目漱石与幸田露伴同时收到了来自“雨声会”的邀请,但是他并未出席。此后,夏目漱石与幸田露伴同年收到日本文部省颁发文学博士学位的通知,但是夏目漱石拒绝接受。(1867—1916)相比,幸田露伴似乎并不避讳国家机构体制的肯定与褒奖,甚至有着一股积极入世的热情,这不禁让笔者疑惑,在战争这一极端历史语境下,这位饱含家国情怀的日本文人留下的与中国紧密相关的诸多成果其出发点究竟为何?最终又指向何处呢?

据笔者调查,目前国内外关于幸田露伴与战争的有限研究,或从他早期创作的少年文学作品探讨其“非战”的思想,[注]関谷博:《幸田露伴の非戦思想:人権·國家·文明》,東京:平凡社,2011年。或通过他批判日本政府与时局的言论对其气节大加赞赏,[注]参见文洁若:《幸田露伴——一个有气节的日本文人》,《日语学习与研究》1985年第4期。王晓平:《梅红樱粉:日本作家与中国文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或是还原其在战争中的生活样态,[注]参见多田伊織:《幸田露伴一家の戦争 : 幸田文·青木玉の記録と記憶》,《日本研究》2013年第48期。但并未对幸田露伴在时局变换中的战争态度有过全面梳理,更未曾涉及战争与创作的相互影响等深层问题。在日本侵略中国的复杂的历史事实面前,如果单纯以其某一阶段的作品或者只言片语来看待幸田露伴,从纯粹的艺术角度与审美价值来衡量其留下的诸多成果,极易产生误读,因此,如何客观而准确地看待幸田露伴留下的这些与中国相关的成果,如何探明战争视阈下这些作品、研究文本的复杂形态与内涵正是本文迫切想要解决的问题。

按照山本健吉的观点,可将幸田露伴的文学生涯划分为三个阶段,1905年之前为早期阶段,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明治三十年代末期至1919年为中期阶段,主要以随笔、评论、研究为主;从1919年《命运》的发表直至去世为后期阶段,这一时期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活动并行。巧合的是,幸田露伴文学生涯中几次转变的节点莫不与战争相关,因此,本文拟以战争为分界线,旨在更为清晰地阐释幸田露伴在各个时期的战争态度及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联。

一、中日甲午战争的刺激:初涉中国题材

1894年,日本政府打着“维护东洋和平”的幌子发动了中日甲午战争,包括众多日本知识分子、思想家在内的日本国民鼓吹此举乃“正义之战”,对此“歌功颂德”。幸田露伴却在当年连续发表了《忠—文天祥》(1894)、《岳忠武王的遗事》(1894)、《史记的作者》(1894)、《汉书的作者》(1894)等数篇描写中国历史人物的文章,这也是他文学生涯中首次如此集中地从中国取材写作。在蔑视中国的日本社会风气中,幸田露伴在此时描写中国古代气节之士的忠贞、隐忍,其中深意不言而明。同年10月,他又发表《戦争について》一文,直指出文艺工作者“不管是在平时还是战争时期,都被赋予了最大的自由,也应当保有最大的自由”,“应当保持身份的独立,不被时局左右,坚守纯粹的艺术目标,方可获得诗、画以及其他艺术作品的永久的魅力”。[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巻31,東京:岩波書店,1980年,第54頁。可见,在对艺术与战争的关系上,他亦有着理性而清醒的认知,而这种认知与其深厚的汉学修养密不可分。

幸田露伴在少年时代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与汉学经典的滋养,使其在国家特权与动荡的现实之间亦能秉持真心,坚守正义,尽力保持着批判与理性的态度,在初登文坛之时便已呈现出这一姿态。明治二十年代,通常被称为“国粹主义或传统复活的时代”,[注]柳田泉、勝本清一郎、猪野謙二:《座谈会明治文学史》,東京:岩波書店,1961年,第81頁。当时日本社会,兴起了一股反对极端欧化政策、主张保持日本国民性的“国粹主义”思潮。正是在这种欧化主义与“国粹主义”的对抗中,幸田露伴陆续发表了《一刹那》(1889)、《风流佛》(1889)、《一口剑》(1890)、《五重塔》(1891)等一系列描绘日本传统手工艺人的作品,因为作品呈现出古典气质与理想主义而被视为带有“反欧化主义的性格”,[注]前田愛:《作家に見るナショナリズム·幸田露伴》,《国文学解釈と鑑賞》1971年第36期。并在这一意义上被归入了“国粹主义”的行列。在非此即彼的论断中,将幸田露伴视为“国粹主义”者并非毫无道理,但是却有失偏颇。

准确来说,幸田露伴虽然有感于欧化思潮中日本传统的流失,但是并未强烈排斥对西洋的吸收。据柳田泉所言,幸田露伴英文阅读能力极强,不仅可以阅读弥尔顿、尼采作品原文,而且晚年从事中国、印度研究时也经常查阅英文参考书,对科学类英文书籍也多有涉猎。[注]柳田泉:《露伴文学の世界》,《柳田泉の文学遺産》巻2,東京:右文書院,2009年,第171—173頁。青木正儿也曾回忆,幸田露伴在作《钓车考》一文时,曾参阅厚厚的与垂钓相关的外文书籍。[注]青木正兒:《京都帝大教官時代の露伴先生》,《青木正兒全集》巻7,東京:春秋社,1970年,第334頁。可见,幸田露伴真实的态度在于适度汲取西洋知识的同时传承发展日本传统文化。可以说,不管是面对日本国内东西方文化的碰撞,还是面对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狂热与文化压制,幸田露伴均未盲从,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在家国情怀与正义大道、文化压制与艺术自由之间维系着短暂的平衡,作为知识分子在摄取知识时保持着一种独立的态度。

不过,幸田露伴此时初涉中国题材只是在战争刺激下的应激反应,是其少年时代汉学积淀的自然流露,因此在内容写作上并不算深入,但是却也由此激发了他从中国历史人物中取材创作的灵感,之后他还撰写了《司马温公》(1896)、《郑成功》(1898)、《高祖的诞生》(1901)等短篇文章,在创作生涯中开始留下中国题材的足迹。而幸田露伴真正对中国展开更加深入的探索与研究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彼时他从单纯的小说家向学者型作家转变,以研究中国俗文学为契机,其研究创作活动与中国的联系愈发紧密。只是,令人不得不在意的是,幸田露伴对中国的理解与研究一步步深入的大背景,却是日本觊觎中国的野心逐渐暴露、侵略行径不断升级的过程,这种正相关的趋势究竟意味着什么?幸田露伴的家国情怀与正义大道究竟将走向何处呢?要解决这些疑问,就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幸田露伴此后的创作活动。

二、日俄战争后的转型:深入挖掘中国儒道思想

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对幸田露伴的创作生涯带来了巨大的影响。首先,战争的爆发使幸田露伴认为当时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浪滔天》的后续内容“脂粉气”浓郁、过于“娇媚”,已不再适合继续在报纸上连载。其次,其兄幸田成忠在俄被捕,生死不明,幸田露伴担忧兄长的安危,无心创作。再次,明治三十年代起,日本文坛自然主义兴起,幸田露伴遭到了自然主义代表作家高山樗牛、正宗白鸟等人的猛烈批判,被认为陈腐、老旧令他渐生引退之心。基于以上种种情由,幸田露伴渐渐远离了日本主流文坛,将更多的精力转向了随笔、评论以及考证、研究之中,不再是单纯的小说家,而是表现出了更多评论家、学者的气质。

与此同时,日俄战争中,日本倾尽举国之力却惨胜而归,且并未获得任何战争赔偿款,激怒了日本国民,引发了“日比谷烧打事件”,日本社会也由此进入一种松弛、虚无状态。并且,伴随着日本近代化进程,青年的个人意识成长,对国家社会问题不再那么关注,开始追寻自我的觉醒与确立,但是国家与个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青年阶层对人生根本问题的思索陷入困惑及迷茫,并由此引发了“青年自杀潮”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在这种大背景下,涌现了一大批旨在解决青年精神困惑、重塑国民道德的被称作“修养书”的书籍,幸田露伴则是“修养书”的代表作者之一。他的《努力论》(1912)与《修省论》(1914)不仅在当时畅销无二,直到今日仍备受欢迎。[注]笔者2018年4月—9月留学日本期间走访书店时发现,如今日本各大书店所摆放的幸田露伴的作品为数并不多,但《努力论》与《修省论》赫然在列,且自1997年至2016年期间,这两部作品不仅多次被翻译为现代日语,如渡部昇一的《人生、報われる生き方:幸田露伴〈努力論〉を読む》和田宗春的《幸田露伴努力論》等,还出现了重新解读这两部作品的著作,如斎藤孝的《小さな努力で「人生の幸福」を増やす法:「直接」の努力と「間接」の努力》等。

幸田露伴在书中对中国的儒道思想、历史典故信手拈来,处处以中国古人之思想论日本当时之疲敝。针对日本社会中弥漫的精神虚无,幸田露伴批判沉迷天命、占卜之人,他指出早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国古人便在《非相》《论衡》等书中驳斥此论,“一向主张尊重传统惯例、主张顺从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尚且有类似这般不屈服于既定命运的思想的存在,我感到十分安心。与此相对,身为现代人,居然抱着一种向命运既定论屈服的悲惨思想,每每想到这里,我不禁叹息不已”。[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巻27,東京:岩波書店,1979年,第360頁。在探讨“幸福”话题时,他指出获得幸福的三步骤乃是惜福、分福、植福,强调三者之中植福最为重要,“真正的文明,是所有人植福的结果”,[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巻27,第371頁。从文明的广域视角论述儒家实践、简易、中正之哲学对于国家、个人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在此之后,他更是展开了对中国儒道思想的专门探讨,不仅留下了《悦乐》(1915)、《墨子》(1929)、《一贯章义》(1938)等系列文章,而且为此后的道教研究做好了铺垫。一如幸田露伴在晚年所言,儒教中正敦厚,公明正大,是坦坦荡荡之大道。日本有幸自古得此浸润,形成了“优雅、重礼、舍身成仁之士风,正直、淳朴之民俗”,“中正不偏倚、公明而不可疑”[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别巻下,東京:岩波書店,1978年,第324頁。的人道观念,胸中有善恶斜正的标准。由此可见,在复杂的社会混沌中,幸田露伴试图探索国民精神与信仰的救赎之路,而他最终寻得的解决之道,就是对中国哲学思想的深入挖掘。但是,随着日本侵华国策的逐步实施,幸田露伴的中国研究越来越深入,其出发点与内涵也变得复杂起来。

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变化:中国研究的谬误与修正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后,日本政府乘机推行侵华国策,日本国内涌现出不少自愿为侵华服务的学者,他们从所谓的历史的角度断言中国已经成了一个“老废的民族”,断言中国人“无国家观念”,并将人性中一切负面和丑恶的东西都强加于中国“国民性”,为日本的长期占领和奴役寻找根据和对策。受此影响,幸田露伴的中国观察也有些变味了。

1913年,幸田露伴发表了一篇名为《支那时局测面观》[注]此处“测面”二字的使用依照该文初出。1980年出版的《露伴全集》别卷下的目录索引中,将“测面”改为“侧面”。的文章。按理说,幸田露伴一生的创作与中国的关系如此密切,他探讨中国时局的文章并不多见,此文当为重要参考文献。但是令人困惑的是,虽然《露伴全集》总目录索引中列有此文题目及出处,但实际上却并未收录此文。经笔者多方查找,终于一览原文。幸田露伴在文中说道,日本对中国的观察不仅古时颇多谬误,今日也不甚详细。因此他认为要想真正了解中国国情及国民性,应该重点考察以往被忽略的戏曲、小说、杂书等中国历史上的“禁书”,并得出中国人自古以来本性“冷淡、轻薄、自私自利、毫无君臣之温情”的论调,认为中国人的忠君爱国之心远不如日本人深厚,忠君爱国之士历史上极为罕见。[注]幸田露伴:《支那時局测面觀》,《日本古書通信》第679号,1986年2月号,第12頁。而现实中的中国在“所谓支那革命运动发生以来”,“国已至老境,国民却伶俐”,他所谓的“伶俐”“悠然自得之国民”是指“对支那人而言,只要能使他们生活平安,能使他们的快乐得到毫无遗憾的满足,就拥有了古来最高君主的资格”。[注]幸田露伴:《支那時局测面觀》,第12頁。幸田露伴一生并未来过中国,他所知的所谓的现实中的中国,想来正是来源于日本侵略国策下的文化宣传。

但是,与那些刻意丑化中国形象力图为日本侵略铺路的言论不同,幸田露伴的中国观察的走向并非指向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认可,而是认为当时中国人“本性”暴露的原因是因为偏离了儒教思想、抛弃古来圣贤的轨迹教化。直到1929年,他仍然坚持认为“中国国势之不振,人民意气不扬”实为“远离夫子之教之故也”。对于战争,他依然持反对态度:“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并非只有战争。战争并非常态,而是变态。日本即使在战争中取胜但输掉实业的话,也不过是长于破坏、在和平竞争中的低能罢了”。[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别巻上,東京:岩波書店,1978年,第492頁。并在《命运的钥匙》一文中指出“作为邻邦的日本要想掌握彻底打开中国局面的钥匙,那也是错误的”。

此后,幸田露伴以中国俗文学为切入视角,从文字、文学、风俗等多个方面探讨了明治之前中国对日本的直接影响,并从意象、情感、思想等深层境遇剖析了日本对中国的受容。并参与了《国译汉文大成》中《红楼梦》与《水浒传》的翻译工作。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他逐渐修正着自己对中国的认识。譬如,他援引《游仙窟》《水浒传》《三国志》等小说及明朝“靖难之役”等史实作为佐证,指出日本将“复仇”视为神圣的、无我的,而中国“忠臣多,孝子多,然为君父复仇之说不多”,[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巻25,東京:岩波書店,1979年,第96頁。一改中国人“冷漠、薄情、自私”的说法。后在1919年发表的《命运》一书中刻画了方孝孺、卓敬等一大批忠君爱国、以死明志的臣子形象与他以往所说的中国历史上忠君爱国之士罕见相背,可见幸田露伴对中国认知的逐渐改变。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国内关于如何对待中国众说纷纭,幸田露伴在《对支方针的先决问题》(1918)一文中指出,日本打着人类幸福、东亚幸福的幌子制定所谓的对中方针,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本国利益,他希望日本对待中国的态度应当谨慎,委婉地表达反战之意。但是,随着日本侵华已成定局,幸田露伴在《时代的新旧与是否顺应》(1920)一文中感叹“如今之人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顺应今日时代的倾向,即使如今的时代呈现出极其恶劣的态势,却也甚难让人们认识到这是一个恶劣的时代了”,“永久的真善美未必总是伴随在每一个时代”。[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别巻下,第25頁。

对时局的失望与无奈,使幸田露伴转向了对中国道教文化的研究,成为日本近代关于中国道教的开拓者。他不仅创作了取材于中国道教文化的《论仙》三部曲,而且著有《关于道教》(1933)、《道教思想》(1936)等重要的研究论文。正如王晓平先生所言,“在黑暗袭来之时,背过身去谈神论仙,是道家的故技”。[注]王晓平:《梅红樱粉:日本作家与中国文化》,第40页。当日本侵华之势不可扭转幸田露伴被卷入时代的漩涡之时,他虽知时局的恶劣与不义,终究无意反抗,他此时对中国道教文化的探讨或许正是为了他无处安放的良知与理性寻找一处栖身之地。

四、日本全面侵华时期的反复:犹疑、妥协与顿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并进一步加强了对国内的思想统制和舆论宣传的控制,并且提出了所谓的“文坛总动员”。并在1942年成立了所谓的“日本文学报国会”,与汪伪政权沆瀣一气,在所谓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将侵华战争美化为“大东亚战争”。幸田露伴在这一时期的言行也变得极为复杂,总体上表现出一种反抗与妥协、顺从与拒绝的矛盾态度,并且不断反复。

在关于战局的报道中,日本媒体总是将日军的胜利视为绝对的,而中国军队的胜利则是虚构的、夸大的,且污蔑中国自古以来就习惯夸大,甚至将“白发三千丈”这一诗句当做中国夸张宣传的代表言论。幸田露伴对日本史学家的阿谀奉承之举极为愤怒:“不能正确评价支那文学者,将支那视作夸大表现之国,实在可笑至极!为何不提‘白发三千丈’之后还有‘缘愁似个长’一句呢?”“如此污蔑文字之国、支那言语,实属日本历史学家的傲慢,迟早会遭殃的!”[注]下村亮一:《晚年の露伴》,東京:經濟往来社,1979年,第61—63頁。1937年4月,幸田露伴获得了日本政府颁发的第一届文化勋章,他在祝贺会上表示:“我认为作家与其受政府优待,毋宁是受虐待,才能写得出优秀的作品”,以此公开表示自己对政府的不满。

然而,当身边的人被强招到战场之时,幸田露伴认为只能顺从。据下村亮一回忆,1938年,他收到了日本陆军省报道部下达的召集杂志编辑与女性作家前往南方战场的一纸命令,愤懑至极的他想要撕碎命令,幸田露伴制止了他,并说:“等等!这种时候,人类应当前进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蓦直前进。如今的你只能这么做了。去吧!”[注]下村亮一:《晚年の露伴》,第101頁。1942年,当日本占领了整个马来半岛时,幸田露伴出席了所谓的第二次“大东亚战争战捷祝贺国民大会”并发表演说。他在演说中高度称赞了日本军队的勇武,认为“对美英宣战不足百日,我陆海军发挥峻烈武威,建丰功伟业,将东南各地域收归日本国旗之下,是何等壮烈之事!”并表示此次大战的爆发乃是因为“美英唆使其走狗蒋介石对我国抗战,又在蒋穷途末路之时撕下面具对其施以援助,其后又对我国进行经济压迫、恣意威胁,甚至欲以武力胁迫我国。”日本国民与文武官员“深受其苦”,虽然一心“向往和平”,但在巨大压力之下不得不以武力相对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不足百日便改变了世界局势”,并在最后劝诫日本当“欣然且肃然,胜而不骄,悦而愈慎”。[注]幸田露伴:《露伴全集》巻40,東京:岩波書店,第685—688頁。

由此可见,幸田露伴在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期间充满矛盾。一方面,他始终清醒地知道战争带给人类的只有灾难,文学家的良知与责任使他一直保持着反对战争的姿态,坚持着文艺的独立与自由的理想,他对日本社会大肆污蔑、任意亵渎中国文化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憎恶,因此他不屑与日本法西斯政权下阿谀奉承的学者、作家同流合污;但另一方面,面对国家机器的强权,他又是妥协与被利用的。事实上,幸田露伴这种矛盾性并非个例,即便是一向被认为是“远离政治”的许多日本作家,实际上也曾有过参与、“协力”行为。比如,川端康成几乎参加了战争期间法西斯主义军部政府组织的所有为侵略战争服务的文学组织、活动和会议,对所谓“满洲文学”建设献言献策。谷崎润一郎在整个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也参加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协力战争的文学组织,更是“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积极参与和操办者。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盐谷赞、小林勇、下村亮一的著作是考察幸田露伴晚年生活的重要参考材料,但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三人均未提及幸田露伴出席第二次“大东亚战争战捷祝贺国民大会”一事。

然而,面对日本法西斯政权压抑的文化统制,迈入古稀之年的幸田露伴也试图发出反对的声音。1942年“日本文学报国会”成立之初,日本情报局本意希望幸田露伴担任会长一职,但是幸田露伴以年迈多病为由拒绝,尽管政府相关官员与久米正雄、斋藤茂吉等文坛人士多次登门相劝,但他态度坚决。之后,他也并未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而是出席了被称作“自由主义者最后的晚餐会”的岩波书店回顾三十年感谢晚餐会。此外,当津田左右吉与岩波茂雄被拘禁时,他在请愿书中第一个签名;当小林勇因“横滨事件”被捕入狱时,他辗转致信,鼓励狱中的小林“你处事坦荡,无愧于苍天”,“孔子教人以直报怨,要怀人不知而不愠之心”。[注]小林勇:《一本之道》,张伟龄、袁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32页。当日本在中国、东南亚战场显现出败局之时,日本国内冒出一大批鼓吹百年战争者,对此幸田露伴说道:“即便是支那国家内战,战争若持续三年,征战者也已疲惫不堪。今日之战,是一场不能称为正义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更何况是渡海远征,岂非已疲惫至极?”[注]下村亮一:《晚年の露伴》,第99頁。因此,当1944年日本广播局再次向他约稿并表示“无论什么话题都可以,和时局完全没有关系也可以”时,他断然拒绝,说道:“不管他们如何说与时局无关也可以,如今,仅就我进行广播这一件事,就已经与时局牵涉在一起了”。[注]小林勇:《蜗牛庵訪問記》,東京:岩波書店,1956年,第277頁。此后,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时间里,幸田露伴再无任何公开发表的与时局、与战争相关的言论了。

结 语

面对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发动的多次不义之战,幸田露伴确实存在反对的一面,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种反对仅仅是他在儒教思想的浸润下所形成的站在全人类立场上的绝对理想。当这种绝对理想被日本侵华的现实打破时,他在战争中的言行可以说是复杂且充满矛盾的,既有沉默与妥协,也有犹疑与摇摆,甚至一度被利用。而他这种矛盾的、反复的表现,也恰恰说明了他对战争性质的认识不清,使他极易受到日本法西斯主义“大东亚共荣”思想的蛊惑与蒙蔽。同时,幸田露伴在战争中呈现的矛盾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中国研究与中国题材创作。一方面,在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的文化统制与舆论操控的鼓吹下,幸田露伴对时局、对现实中国的判断是模糊的,有时甚至是错误的。另一方面,幸田露伴的思想根源与精神土壤在于中国。当日本社会陷入虚无、混沌之时,儒教思想是他探索的救赎之路;当他被卷入罪恶的时代漩涡中时,道教文化是他寻得的避世之境;当他在文学创作中遇到挫折时,中国题材为他提供了新的创作舞台。这种对中国认知的修正与逐步成熟使他清楚地知道日本在中国是“讨不到什么便宜”“迟早会遭殃的”。

幸田露伴对中国文学、文化的研究与翻译不仅是他文学生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研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笔者之所以将此放置在战争语境下考量,并非为了简单地给幸田露伴戴上或摘下“反战作家”“非反战作家”的帽子,而是为了还原一段历史真相。希望拙文能为客观评价幸田露伴与中国相关的作品、研究、翻译活动提供一个有效的视角,进而为深入探讨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的文学研究提供一点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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