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写的新面貌
——论韩少功小说《修改过程》

2020-01-08 08:27杨亚茹
关键词:韩少功文学小说

杨亚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修改过程》是韩少功进行文体开拓与历史反思的又一力作。小说以现代性的目光反观恢复高考这一特定的历史事件,将流行文化的新鲜血液注入了陈旧的时代与人生,借一代人的青春绝唱表达关于文学、历史、生命的真切感触,文体形式与情节构造上的新突破极大地增强了小说在思想内涵上的张力。这部交织了理想与世俗的小说全方位开启了历史书写的新思路。

一、直面历史:时代与人生的碰撞

《修改过程》借作家肖鹏的笔,再现了M大学中文系“77级”2班一群大学生的青春岁月与人生起伏,整个文本对恢复高考这一历史的书写与对现实复杂性的思考始终建立在两个不同时代的相互关照与对比之中,展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幸运而渺小的“77级”们,在社会趋势与个人际遇的“乘法”中竭力演绎着“修改”人生的悲喜剧。

1.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承载着民族记忆的历史一直是文学关注、表现的焦点,而在历史进程中展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一直是韩少功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由城市走入乡村的知青经历赋予了韩少功乡村“外来人”的特殊身份,《西望茅草地》《月兰》《谷雨茶》等早期作品均立足于他熟悉的传统乡村社会,真实地展现了极左路线下农民的生存困境。恢复高考后,韩少功“回归”到代表现代文明的城市生活潮流中,其创作也由单一的乡村生活转向乡村与城市的对峙与交融中,从《回声》《女女女》到《梦案》,韩少功试图在乡村、城市所代表的传统——现代的冲突中彰显出“东方的新人格、新心态、新精神、新思维和审美体系”[1],将对历史的审视作为自己创作的出发点与原动力。

韩少功通过附录“1977:青春之约(2007年班会献礼视频提纲)”让《修改过程》的时代背景清晰地浮出水面,1977—2007年,长达30年的历史跨度包含了中国社会七八十年代之交的风云变幻与正处在发展中的、当下的历史。小说文本建立在历史与当下的多层次对比之上,打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叙述时空,将“77级”大学青春的历史与2007年他们中年时期的历史相互交缠,小到个人命运的转折,大到时代变迁的沧桑,都在这两个叙述时空的交错中鲜明地显现出来。恢复高考之前,马湘南只是个在部队里扛重机枪的大兵,史纤是地道的农村孩子,楼开富虽出身县城,却也缺乏出路与见识,毛小武幼年丧父,只能靠练壮身体来保护一家老小……一场久违的高考将他们聚集在M大学的中文系,前后形成了命运的巨大反差,他们的校园经历作为恢复高考这一特殊历史事件的产物,成了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个人命运背后两个历史时代之冲突的展现,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体。七八十年代之交与当下的冲突演化成种种细节凝聚在了“77级”这群人的生命历程中。由苦难与压抑中走过的“77级”们,通过高考回归校园,虽然免不了物质上的匮乏,但却依旧充满了作为知识青年的活力与勇气,陆一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为抗议学校不近人情的“八禁”政策,将对自由与个性的追求进行到底。毛小武为无辜被揍的同学仗义出头,维护正义,虽然聚众打架的方式有些偏激,却也完好地展现出青年人不服输的骨气与昂扬的生命力,“77级”的青春具有饱满的生命朝气,这种朝气既属于年轻的生命,也属于那个世风单纯、充满希望的历史时期。反观当下,在物质世界的急速膨胀和飞速发展的社会历程中走过了几十年人生路的“77级”们无一不在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中筋疲力尽地挣扎着,时代审美价值的巨变中陆一尘由校园时期女孩子们眼中最暖心的骑士变成了横竖都招女人恨的老男人,大学时代奋不顾身反抗“八禁”的大无畏精神被当下敏感的现实环境彻底吞没,曾经潇洒的陆哥只能在生活的困境中如履薄冰。马湘南由投机倒把的机智大学生变成了腰缠万贯的“马总”,看似功成名就,实际上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是他的心头大患,无处不在的信任危机使他不得不疑神疑鬼,家庭幸福感的缺失更令他心生恐惧,曾经的“乡村诗人”史纤空有一腹诗才却始终无处施展,在连番的打击下几乎精神失常……每一个人都在生活的重压下戴着面具生活,浮躁、虚伪、重利主义取代了记忆中青春的单纯与美好,“77级”们的传统价值观在近乎疯狂的世界里不断遇挫,而他们的生命也在时代差异造成的冲突中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韩少功在《文学的“二律背反”》中曾以康德“二律背反”的概念来解释文学中矛盾的存在,矛盾的双方正如相互对立的两个命题,彼此之间既“针锋相对”又“颠扑不破”[2],能够催发人们的探索欲,推动认识的发展。存在于不同时代之间的矛盾是任何文学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修改过程》在历史进程带给“77级”们的矛盾与冲突中表达对时代发展的辩证思考,时代变迁、物质爆炸对人及人的精神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作者在展现“77级”大学生际遇之变的同时实际上已经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物质文明满足人们物欲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人们精神世界的空洞与荒芜,这不仅是“77级”一代人的问题,也是当下社会必须思考与面对的真相,对于这样的现象,作者只能报以深切的批判,并在反思中缅怀在时光流逝与当下文明进步中不断流失的人的生命力。

2.时代修改下的人生悲剧

卡希尔在其著作《人论》中将历史中的人生比作“一幕伟大而逼真的戏剧”[3]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也是由数不清的人生构成的,正是千千万万各具风格的人生戏剧,共同演绎出历史的崇高与悲壮。文学对历史的偏爱本质上是对人及人的一切的关注。

不论是《西望茅草屋》中的功劳与污点并存的悲剧式人物张种田,还是《月兰》中善良隐忍却命运悲苦的农村妇女月兰……韩少功对历史的书写总是与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尤其是在尘世中顽强生存的小人物的命运。《修改过程》中的“77级”们从文革的暗角中走出来,生命历程划过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这一个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在时代的发展中身不由己。作为充满理想与朝气的年轻人,他们无法推脱恢复高考政策对他们的馈赠,然而,偶尔一次的幸运并不能无限延伸成整个人生的幸福,他们终究只是具有悲剧性命运的小人物。马湘南是“77级”2班几个学生当中最具有市场意识与商业头脑的一位,他重实利、轻虚名,归根结底是因为在当兵时挨过饿,在厅长母亲的干涉下,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违背心愿来到他毫无兴趣的中文系,随后就极度地放纵了下去,尽管头脑活络的他在奋斗中成了一名小有成就的商人,但却无法挽救亲情上的不幸,他归根结底只是个为不懂事的孩子操碎了心的父亲,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论是什么样出身的人,在历史与现实巨大的变数中都难逃悲剧命运的捉弄。楼开富作为“77级”2班的班长,一直坚定地走着政治路线,他深谙人情社会的生存之道,只因马湘南有个厅长父亲就一再包庇马湘南的种种恶劣行为,实际上是苦心孤诣地为自己的未来铺路,面对马湘南介绍的出身不错的女孩,他压抑着自己的身体欲望,只因“干部子弟”的身份不容许犯错误,看似理智正直,实际上是被固化教条抹杀了个性,显得迂腐又可怜。肖鹏分AB版为楼开富设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却只是殊途同归,无论如何都是悲剧的结局。在A版本中,楼开富在工作中屡屡碰壁,尽管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却还是常常陷入得罪人的窘境,因为出身不好,在妻子家里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自尊心遭遇重创后他想到了移民国外,但妻子却在出发前摔了几跤后被查出患了怪病,从此再也无法站起来,楼开富动念离婚,但却因舍不下8岁的儿子,只能彻彻底底地认命,尽管他对妻子的不离不弃打动了妻子一家人赢得了他们的认可,但照顾瘫痪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的重担从此就这样压在了他身上,如枷锁一般将他困在了生活的悲剧当中。悲剧蔓延在人们的生命中,似乎成了普遍的生存现象,小说中的“77级”几乎无一幸免,出身贫寒的毛小武因天生的面容缺陷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在社会的种种陷阱中垂死挣扎,为了不让母亲挨饿,他只能低头去做自己最不屑做的事:“送礼”,想在楼开富那里谋求新的出路,却又陷入了一场移民风波,欠下巨额赔偿费不说,还因扰乱秩序遭到拘禁……作者塑造这些悲剧性人物并非只为渲染人生的凄凉,更多地是为了在描绘悲剧的过程中思考悲剧发生的根本原因,“77级”们被恢复高考改变了人生走向,但他们受难的宿命却并没有在历史的机遇中彻底地得到解救,个人命运的无常加深了由个人构成的历史的不确定性,而个人命运的悲剧同时也构成了历史的悲剧,悲剧的无可挽回中写满了作者深深的无力感。

二、重构历史:历史的陌生化

作为一位极具传统意识与开拓精神的作家,韩少功关注历史却从不止步于历史事件本身,而是力图在对历史的多样诉说中寻找一种能够将历史与文学融会贯通的突破口,《马桥词典》以词典形式再现马桥独特风土人情与历史文化,《暗示》在语言的解构中发现人类文明所面临种种危机……新文体形式在小说创作中的不断参与使原本线性发展的历史在他笔下更具层次性与多面性。《修改过程》中“戏中戏”与元叙述的融合历史重构方式加深了小说形式上的复杂性,而流行网络元素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历史本身的厚重感,别具一格地展现出与当下流行文化接轨的历史。

1.“戏中戏”与元叙述的巧妙结合

“戏中戏”是“戏剧结构中的一种特殊类型”[4],其在小说创作中的灵活运用极大地增强了小说在形式、内容乃至思想上的丰富性。“戏中戏”是《修改过程》最鲜明的结构特征,简而言之就是在小说中写小说,这样的双重文本结构使小说产生了“戏内”与“戏外”的分别,肖鹏小说中七八十年代之交、“77级”的大学经历相对于整个小说文本而言位于“戏内”,“77级”们在2007年的现实处境则处于“戏外”。“戏内”与“戏外”的分界从小说第一章“作者你别躲”开始就已经鲜明地显现出来,肖鹏以大学经历为素材创作的小说在网上发表后引起了同学们的骚动,随后小说的内容就一直处在戏内与戏外的交错与跳跃中,肖鹏也随之开始了他作品的“修改过程”。“戏中戏”的结构方式为小说构建起多维的叙述空间,增加了小说时间跨度延长的可能性,同时也使叙述者肖鹏实现了角色的多样化,他既是“戏中戏”的作者,也是“戏内”故事的参与者,同时也是作者本人的代言人,叙述者角色的多样化造成了“戏内”与“戏外”、小说与现实交错的效果,在虚与实相间中拉开小说与现实的距离,更深入地表现小说绝不等同于生活这一客观事实,进而将单一的历史书写转变为多元的现实呈现,升华了小说思想意蕴的同时也正视了历史的复杂性。而元叙述的融入,更是进一步的为作者本人创造了表达的空间。

作为“元小说”最典型的叙述技巧,“元叙述”一直以来都受到作家及学界的广泛关注,“一个叙事指向自己以及那些构成叙事、交流的成分,讨论自己、自反指涉的叙事,叫做元叙述”[5],在元叙述下,作家的某种现实看法、观点、讨论可以与外在小说形式一起存在于小说文本中而成为小说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从马原、苏童到洪峰、孙甘露,中国的先锋小说家是“元叙述”的积极践行者。

单一的“元叙述”并不能算是文体形式的创新,而《修改过程》将“戏中戏”与“元叙述”相融合,进一步拓展了小说的叙述空间,“戏中戏”的结构本身已经为小说架构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而元叙述的加入则使小说突破了“戏内”与“戏外”的局限,又打开了一个代表作者本人存在的现实空间,而肖鹏正是在这样一个空间为作者发声,进行对文学问题的诸多思考。多重叙述空间的形成加强了小说结构的多重性与思想内涵上的丰富性,但同时也容易出现技术处理上的漏洞,“戏内”与“戏外”、小说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无衔接跳转容易使读者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发生混淆,无法区分小说内容所处的叙述层,影响小说的整体效果,这是文体形式探索中难以避免的问题。

2.对历史感的消解

中国近代的历史是一部洒满血泪的屈辱史,文学对历史的书写往往也绕不过历史阴暗、深沉的一面,莫言的《红高粱》渲染了惨绝人寰的抗战历史,余华的《兄弟》展现了十年浩劫的压抑与绝望……作家们善于从历史的阴暗面中找寻激发当代人奋进的勇气与力量,然而过于沉重的历史记忆虽然庄严肃穆但却容易使人产生距离感,《修改过程》以网络小说的形式将当下的流行元素注入到文本中,以现代性的思维重新审视恢复高考的历史,最大程度地消解了历史本身的深沉感,实现了历史的陌生化。

《修改过程》在人物塑造、情节安排和语言风格方面皆表现出对历史沧桑感的消解。从专注于政治启蒙的“伤痕文学”到致力于剖析人性劣根性的“寻根文学”,韩少功笔下的历史总是抹不去苦难的底色,而《修改过程》是对苦难底色的一种有意消除,小说中韩少功通过“肖鹏”的笔,将“77级”的历史写成了网络小说,同时也将网络小说的特征与气质赋予了小说中的人与事,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叛逆化”处理,以夸张的方式凸显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历史的复杂性。无论是陆一尘、马湘南还是毛小武、楼开富,都在作者的夸张化处理下脱下了中文系知识分子儒雅的外衣,既沾染了文革时期“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的气息,又被改革开放带来的自由、开放的新风气所浸染,显得痞气、颓废、我行我素,陆一尘无所顾忌地追求着情感的自由,马湘南对学业毫不上心,只在“投机倒把”上独具天份,毛小武虽面容残缺,却毫不自卑,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77级”的一切都被注入了新时代的生命力与昂扬激情,历史上的十年浩劫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伤痛的痕迹,荒唐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身上,马湘南假冒企业家,利用政府与军队的力量中饱私囊,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竟然把各行各业的精英骗得团团转,毛小武带头冒充军人去偏远地区“搜捕”造成校园失窃案的“孟老师”,甚至非法拘禁了“孟老师”的孩子,史纤用泼粪的土方法帮助女生寝室驱鬼,振振有词地把科学和迷信给颠倒了过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闹剧构成了“77级”激昂又疯狂的青春。作者以积极取代了消极,以幽默化解了沉重,使小说贴近当下的审美趣味,人物经历的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则使小说在荒诞之余多出了一份讽刺,达到一种笑中带泪的效果,以最轻松的方式消解了历史的沧桑感,也拉近了读者与历史间的距离。

在访谈录《文学和人格》中,韩少功谈到了语言之于文学的重要性,认为只有充分释放语言的活力,才能打破陈规,实现文体形式的创新。《修改过程》对历史感的消解直接体现在小说语言上,不同于《爸爸爸》《马桥词典》等作品朴实而富有乡土气息的语言风格,《修改过程》的语言随性、夸张,诙谐讽刺,甚至融入了不少网络流行语,具有流行气质的语言使小说读起来酣畅淋漓,轻松愉快,既具备网络爽文的娱乐性又不失文学语言的质感,书写出独具当代流行气质的历史。网络小说的创作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地方,在于创作过程中读者的参与,《修改过程》将这一网络文学的特征合理地带入了文本,肖鹏的网络小说受到了大量网友的关注,因而读者评价这类网络小说创作过程中特有的模式都被巧妙地糅合到了小说中,在纯文学与网络文学的结合中赋予历史全新的面目,另一方面也是在历史与当下、新与旧、虚与实的交融中探索文学创作的新路径。

三、超越历史:从文学之思到人生之谈

韩少功认为:“不管是宗教、文学,从来都离不开一种悲世情怀,都需要向下看,看到弱者的生存。”[6]总体而言,通过“77级”的人生之路反观中国社会发展关键30年的历史及社会的种种弊病并不是韩少功创作《修改过程》的主要目的,小说的“修改过程”中暗含着作者对文学境况、本质及社会价值的独特思考,对青春岁月的无限缅怀中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同情与悲悯,在对人性之美的不懈追寻中彰显出深刻的人文情怀。

1.对文学问题的审视

文学对历史的记录是历史的重要存在方式之一,出于职业作家对文学事业的责任意识,韩少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锐意创新的同时从不忘却对文学本身进行理性思考,在历史的复杂性与文学发展的相互作用中探讨文学规律、价值境况,并通过创作实践不断找寻文学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法。韩少功在《修改过程》所关涉的历史与人生之下进行了针对当下文学问题的一场精彩思辨。这场思辨是通过作家“肖鹏”的创作经历来展现的。年纪渐长的肖鹏为了减缓自己记忆衰退的脚步,殚精竭虑地以自己大学时期的经历创作成一部网络小说,结果却给自己引来了诸多麻烦,作为小说原型人物的大学同学陆一尘、马湘南愤慨万分,指控他毁人清誉,要将他告上法庭,而网站的编辑则时不时对他的小说内容指手画脚,甚至要求他删掉得罪网站大客户的内容……肖鹏只能在写作的苦刑中无奈挣扎,时代的前行脚步、小说的“修改过程”也因此成了文学问题的暴露过程,肖鹏与同学、编辑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等同于小说与现实的矛盾,小说是由人创造的,虽然不能等同于现实但其与现实的关系也绝对是无法割裂的,小说与现实之间实际上难以存在鲜明的界限,因此读者才会在虚构与现实之间产生混乱,也正因如此,小说创作才会在诸多现实因素的限制下失去自由,不论是网络文学还是传统文学,其创作中都存在落入暗箱操作与潜规则陷阱的风险。作者将小说创作的困境坦白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小说与现实之关系的理解:小说表现生活,但必须摆脱庸常与琐碎而追求审美价值,既不触及禁区,又刺激兴奋点,小说所能表现的生活只是大海中的一隅,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却并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的复杂性要远远超过小说,二者绝不可划等号。实际创作中小说与现实的“界限迷糊”不仅是“肖鹏”的难题,也是当下作家们共同面临的困境,作者以此启示作家写作时应该处理好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把握好文学创作的“度”,才能避免落入创作的窘境。

30年的社会历史进程不仅改变了肖鹏小说中的77级一代人,也改变了传统的文学价值观。文学是历史的一面镜子,没有文学,历史与人的记忆也很有可能无处可寻,肖鹏为小说的创作费尽心力,就是为了留住自己青春的点滴供日后回忆,可这个过程却因现实因素的羁绊而倍显艰难,他试图与人探讨小说创作的规律却被人看做是钻牛角尖,当下人们关注更多的只有版税、奖项和八卦,这让他十分受挫。韩少功借此探讨的是文学价值观变异的问题,“为人生”的传统文学观念在经济浪潮与网络洪流的冲刷下岌岌可危,写作似乎不再是为人生而是为香车美女,写作的目的趋向功利化,甚至只剩下功利,与文学的本质背道而驰,这样的变化本质上也是时代变迁的结果。尽管如此,韩少功还是借肖鹏之口肯定了文学存在的必要性及文学之于人生的价值,暗带讽刺的笔触实际上是他对文学所面临的困境的担忧和对文学初心的维护,彰显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与文学的担当。

2.对人性之美的追寻

“任何学科不论与人性离得多远,他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7]韩少功以小人物命运起伏关照大的时代发展,其最终的目的是追寻埋藏于人内心深处的,正在流失着的人性光辉。《修改过程》看似鞭辟入里的现实讽刺实际上表达了作者对小人物的悲悯与同情,一切的讽刺都可以归结为对人性之真实、质朴与美的追寻,对理想的向往与歌颂。正是这样的追寻与向往,使小说的历史从种种荒诞中超脱出来,具有了人性的真实温度与美感。

《修改过程》中不乏对人生暗角的展现,对当下人价值观异化的思考,现实的残酷令作者深感痛心,尽管如此,人性中的爱与美的闪光点依旧是作家内心不懈的追求,这种追求化作深沉的悲悯,融进了每个“77”级的生命中。小说中的史纤本名史供销,作为一个怀揣诗意理想的年轻人,他给自己改了个诗意的名字“史纤”,恢复高考给了他离开偏僻乡村的契机,让他成了大学中文系里的“乡村诗人”,怀揣着对生他养他的乡村土地的热爱,他痛斥同班知青在诗里将乡村写成地狱的行为,看不惯城市人作风,坚决不愿给他们的刊物《朝晖》写稿,他热心帮助遇到困难的老乡,被骗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几乎疯掉……他质朴、善良、真诚,有着未受城市喧嚣侵蚀的干净灵魂。毛小武的命运与史纤一样充满着不幸,他天生面容残缺,年幼丧父,身怀小提琴绝技却无心施展,卑微的出身与生活的苦难压抑了他对理想及功名的向往,但这并没有剥夺他善良的本性,他早早地承担起保护家人的责任,宁愿失去工作也不愿让母亲受到羞辱,仗义帮助受欺负的同学,在校园失窃案查案未果后包揽了所有的罪责,不惜葬送了自己的学业,尽管做事的方式有些毛躁和幼稚,但他始终是77级这群人中最耿直、仗义、热情的一个,和史纤一样,看似饱经风霜,实际上却有着未经世俗熏染的干净的灵魂,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闪烁着人性美的光辉,楼开富为了妻儿放弃了他一直热爱的政治路线,林欣在十年后依旧守候着与同学们相聚的约定……这些曾经的“77级”大学生,他们渺小、卑微,都是时代起伏中随波逐流的尘埃,但也正是他们,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中见证了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历程,作者在他们身上融入了人性最本真的的善与美,这种人性光辉也这正是作者内心最质朴的向往。

“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8]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化了小说中“77级”关于过去的记忆,但他们所见证的历史时代却永远真实地存在。韩少功以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在高度的创作热情中赋予了《修改过程》超越时代、超越历史的品质与功能。曾经那些在社会进程中挣扎、呼喊着的人们共同演绎了真实的历史,也诠释了一种生的崇高,给读者带来最深刻的感触。《修改过程》在传统思想与现代观念的冲突中,展开了“修改”人生与文学的悲喜剧,以“戏中戏”与元叙述的结合实现了文体形式的大胆创新,展示历史新面貌的同时在真实的人文关怀中表达了对文学与现实、历史与人生之关系的独特体会,为小说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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