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生态 文化: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动物小说面面观

2020-02-23 06:37司国庆李晓峰
榆林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牧羊犬草原人类

司国庆,李晓峰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自2002年推出短篇小说《饲狼》后,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近年来相继出版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已经成长为当今动物小说领域一位标杆性作家。他的作品语言沉稳富有力量,意境悠远富有诗意,同时思想内涵丰富,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存在于遥远的草地、深广的森林中陌生的野性动物世界。随着生态问题逐渐凸显,生态文学、动物小说创作也日益受到广泛关注。目前对黑鹤作品的研究中,多从叙事学角度探讨作品的叙事节奏、叙事视角、语言风格,或从儿童文学、生态学角度对其作品中人与动物关系、生态问题等展开研究。本文以黑鹤的民族文化背景为基点,兼顾其生态意识,对黑鹤作品作整体性研究,探讨其在自然主义生命观、整体生态观的观照下,如何看待生命与生态,并关注黑鹤作品中流露出的对蒙古游牧民族和鄂温克狩猎民族现实生存图景的深切关怀与思考。

一、生命观:本然天性与本真状态的自然生命个体

生命观,是人类关于如何看待自然界生命物体的一种态度,是世界观的一种。在创作过程中,黑鹤秉持自然主义生命观,摒弃把动物神化或人性化的行为,而是把动物作为地球生命系统中真实独立的生命个体来看待,关注生命个体本然的天性以及它们在自然界中本真的生存状态。

作为一名蒙古族作家,黑鹤幼年时曾在草原与乡村结合部度过一段时间:举目四望皆是无尽的草原,儿时玩伴尽是充满野性的生灵,耳濡目染的游牧文化已深植于黑鹤的血液中,为他成年后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现代儿童心理学认为,“儿童在七岁左右,由最初意识所产生的深刻印象会深深依附着并化合到其思维结构和行为方式中,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再复现,进而构成人的思维类型和情感特征。对于作家而言,作为人生源头的童年经验亦对其创作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黑鹤也曾说过:“我的写作源于对童年生活的回忆。我的草地,更多的就是我的记忆、内心中最温暖的一部分。”[2]此外,黑鹤每年都会抽出时间游迹于大兴安岭广袤的森林,与鄂温克部落结下了深厚友谊。黑鹤来自草原,又是“森林的儿子”,他一直在书写草原与森林。

所以,黑鹤笔下的生命,无论是草地上的牧羊犬、狼、蒙古马、牛、黄羊,还是森林中的驯鹿、犴、熊、猞猁、狼獾,都具有草原和森林的烙印:它们天然具有十足的野性与力量,拥有自在的生命状态,从来都不依附于人而存在,而是处于和人类平等的地位,它们和人类各自扮演其在整体生态链条里属于自己的一环。

黑鹤着墨最多的是牧羊犬形象,它们本然的天性就是向往荒野与自由。无论是《黑狗哈拉诺亥》中的哈拉与诺亥,还是《鬼狗》中的鬼,亦或是《黑焰》中的格桑,这些牧羊犬都具有相似的特点:高傲冰冷的眼神,大的吓人的骨架,震耳欲聋的吠叫,矫健迅猛的捕杀……这更像是一头野兽而不是牧羊犬所应具有的特点。它们虽然是犬,却张扬着野性气息,从不会对着主人摇尾乞怜,总是远远地卧在勒勒车一旁,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相较于人类的蒙古包,它们更愿意待在野外无拘无束的环境,因为它们骨子里就向往荒野,追求自由,渴望撕咬与搏杀。面对进犯的狼群优秀的牧羊犬总是无法抑制这种撕咬的冲动,誓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即使伤痕累累,也只会安静地在一旁舔舐伤口,从不会寻求人类的帮助,其生命中的野性气息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它们也时常表现出忠诚感性的品质,渴望爱与陪伴,尤其对幼童与女性表现出天然的情感依赖。《鬼狗》中的鬼曾被人类深深伤害,但它在阿尔斯楞面前却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与警惕,二者见面的第一天起,便结下了深刻的友谊。之后鬼在阿尔斯楞的生命中扮演玩伴兼护卫的角色,与阿尔斯楞一起度过童年、小学时光。在阿尔斯楞小学毕业去往更遥远的地方求学后,鬼狗依旧每天守候在班车的必经之处,并最终在对阿尔斯楞深切的思念中倒在它每天守候的草地上。《黑狗哈拉诺亥》中,女主人塔娜第一次呼唤两只狗崽时,它们便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行为:“这草原女性的声音……让它们感到眼睛发痒,情不自禁想躺倒在草地上,摊开他它们的耳根,展露出柔软的肚腹。”

这些充满野性的生灵对儿童和女性天然的情感依赖究竟从何而来?霍尔的“复演说”认为:人类出生后个体的发展其实是对人类从自然界成长发展过程的一次复演。远古时期人类因其生产生活方式与动物有非常紧密的联系,从狩猎到饲养家畜便是原始人类迈出的一大步,幼童则对应远古人类,其年龄越小与大自然也就越亲近,与动物之间更具有天然的联系。所以黑鹤在鬼狗与阿尔斯楞额第一次相见时这样写道:“鬼甚至纳闷地仔细闻了闻他,这个小孩子的身上飘逸着一种像小兽身上散发出的温暖香甜的味道。”在蒙古族生活中,草原上一般由女性承担喂养家畜的责任,“在久远的过去,牧羊犬第一次离开荒野走进人类营地,也许正是被这样一位女性收养。”此外,在蒙古族文化中,女性十分受尊重,在一些蒙古族英雄史诗中也有相应“女性崇拜”,如《江格尔》《格斯尔》中部分女性具有占卜、医治等特异功能。所以,这些生命对草原女性表现得如此亲密,既有动物本身血液中从远古时期留存下的本能记忆因素,也有黑鹤的文学创作受蒙古族文化因子影响的原因。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牧羊犬张扬着天然的野性的同时,又在本性的驱使下与人类结下深刻的羁绊,野性与感性的交织表现出强烈的生命张力。

在自然主义生命观的观照下,黑鹤忠实记录动物本真的生命状态。“现在流行的动物小说多是传奇色彩很浓厚的,把动物神化了”[3]。最具有说服力的就是“狼”这一形象。在一众动物小说中,狼,其德“近乎伪”,其智“近乎妖”,走向被“神化”或“人化”的两个极端。姜戎在《狼图腾》中把狼群塑造成卓越的军事家、无畏的冒险家、自然的卫道者,作者还把狼群与蒙古民族的崛起、王朝的建立直接联系在一起,认为游牧民族以狼为师,刻意把“狼”拔高为游牧民族的精神象征、文化象征,对狼表现出狂热的崇拜。此外,沈石溪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狼表现出的人性之光:《狼妻》中的母狼为了幼崽的安全,假意迎合披着狼皮冒充公狼的“我”,之后“我”的身份被识破,母狼准备向“我”复仇,却在关键时刻动了恻隐之心,当“我”被狼群包围,母狼又出于报恩的心态对“我”这个假丈夫网开一面。

在这两类作品中,狼都是作为功能型角色出场。作者基于不同的时代背景、主观创作意图,或批判农耕文化的劣根性,或反讽现代文明下的人心不古,总之,是“借助于这些动物形象唤醒善良正义、彼此关爱、同舟共济等人类社会十分珍贵的品格和高尚情感,进行道德、人性的探索,把人引向自我更新”[4]。黑鹤则完全摒弃这种人类社会镜像式的创作,在黑鹤看来,狼只是自然界中一种普通的生命个体,他并不为其赋予文化层面的任何特殊使命,而只展示它们在自然世界中本真的生命状态。自然世界中的它们虽然矫健迅猛,却并非战无不胜:牧民对狼毫无畏惧,可以轻而易举取它们的性命;凶猛的牧羊犬可以“叼狼”;暴露在强壮儿马的铁蹄下,狼会非死即伤。另一方面,狼确实具有非凡智慧,在《狼辙》中狼会利用地理优势捕猎牧马,但它们的诡计有时也会被轻易识破,优秀的牧羊犬从来不会理会狼群的骚扰而主动出击,它们懂得如何背靠营地化解狼群的攻势。黑鹤对狼既不刻意拔高,也不刻意贬低,只是从动物学角度展示它们真实的生存状态。

动物小说离不开作家对动物生命的深切关注,但不同作家在创作中秉持的生命观各异。沈石溪动物小说中的生命观就是一种“社会伦理的生命观”,“指涉秩序、社会性和人的绝对理性”,因此他的作品被称为“类人动物小说”。而黑鹤的自然主义生命观则立足于动物生命本体,“指涉自然、本性、未来,探讨自然之道的不可以人为化”[5],被称为“真正的动物小说”。这种自然主义生命观不仅在文学层面更新了动物小说中“人看动物”的模式,减少因人妄自揣测而导致对动物真实生命状态的话语遮蔽,同时更新了人类对真实自然世界的认识:在遥远的北方,还存在这样一个充满野性生命的世界。

二、生态观:超越二元对立的整体生态伦理

“生态一词最早来源于生态学,自20世纪30年代生态学开始出现人文转向,生态文化学、生态伦理学、生态文学等相继应运而生”[6]。动物小说因其独特的写作对象、题材内容,被纳入生态文学范畴,动物小说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对自然生态问题的观点或看法通常是其生态观的折射。黑鹤秉持生态整体观,从整体和全局观照自然生态问题,把不破坏生态系统的稳定和动态平衡作为最基本的价值判断标准,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当作最高目的和终极目的,因此他能够冷静看待自然界中的生死消亡,全面看待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

黑鹤对生死有种达观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其生命观的升华。黑鹤的生命观与生态观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说其生命观主要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本性与状态,那么他对待生死的态度就是立足于整体生态系统的高度对所有生命群体的观照。在他看来,生与死不是对立的两极,而是链条一样接续。他以一种生态整体观来突破生与死的二元对立: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草原上的“小命”会死,但草原的“大命”将是永生,物种不过是在生死之间循环往复,整个生态系统却是在动态平衡中前进。一部分羊冻馁而毙还可以化作脂肪和能量,储存在牧羊犬体内,帮助它们度过凛冽的寒冬、战胜进犯的狼群从而保护羊群;一头驯鹿倒下了,却会为身下的那片牧草提供丰富的养料,来年春天,这些牧草还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一部分。此外,黑鹤作品中动物的成长大多要经历“死亡—新生—成长—死亡—再生”的过程,在《狼血》《狼谷炊烟》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一圆形的叙述模式,这也是作者生命循环观念在文本结构层次的表现。

恩格斯认为:“由于自然的必然性而发生的一切事件,不管多么可怕,它们本身都包含着一种安慰。”[7]在黑鹤看来,有时死亡是不可避免且必要的,所以不必表现出过于悲痛的情绪。在《狼獾河》中,“我”外出狩猎遇到一头被狼獾猎杀的驯鹿,但面对驯鹿的残骸,“我”并没有因驯鹿的死而悲痛或对狼獾深恶痛绝,而是冷静甚至略带调侃地描述道:“它那凝固的目光带有一种傻呵呵的不知所措的古怪表情。”并随后把驯鹿的死归结为命里注定的事。在这里,黑鹤关注的不是个体生命的消长而是系统生命的延续,驯鹿固然是一条宝贵的生命,而且似乎处于“弱势”地位理应获得同情和怜悯,但黑鹤并没有因此否定狼獾生存的“权利”,如果为了保护驯鹿而不惜消灭其他动物,势必会导致生态链条的断裂,那么系统的延续也就无从谈起。所以黑鹤对人与猎物、动物之间生死扑杀的态度才会如此中立,不以个人好恶而妄加评议或横加干涉。

在一些动物小说中,人与动物常被人为地置于互相对立的境地:欲彰显主人公之英勇无畏,必先书写动物之狡猾残忍,然后以“人杀动物”完成人物的塑造,如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中生命垂危的主人公与一头病狼展开拉锯战,最后以人的胜利赞扬生命力的坚韧;欲彰显人类之贪婪败坏,必先写动物之“淳朴率性”或“天真无辜”,然后以动物对人的感化或动物生命的献祭,来完成主旨的升华,如牧铃的《猛犬暴雪》和沈石溪的《羚羊飞渡》等。但黑鹤的书写超越了这种人与动物的二元对立,他笔下的“人”具有两种内涵,一方面,人作为与动物相区别的人类而存在;另一方面,他将人类还原为“动物”,即与动物同样作为自然世界中的生命体而存在。因此,人与动物的关系也相应地具有多重内涵。

首先,作为人类的游牧民族,其千百年来独特的生活方式形塑了与动物间的复杂关系,不能用简单的“对立”或“友好”来概括。部分动物如羊和驯鹿,不仅是牧民的财产,更像是牧民的家人,为了确保羊羔受到哺育,牧民会耐心地哼唱劝奶歌希望感化母羊,但在羊群因狼进犯而拥挤在一起时,牧民也会因它们的懦弱而气急败坏;一些凶残的野兽如狼,不仅会破坏牧民的财产,甚至还会夺去人类性命,但牧民对它们在憎恨之余还有尊重,在生死较量之外还有敬畏:狼群成灾时牧人会成群结队去打狼,当在宁静的月夜再也听不到那野性的嗥叫时,他们也会流露出怅然若失的深深思念;此外,还有更多的生灵如獾、鹰、黄羊等,它们是与牧民并行在同一片土地上生灵,时而相互依存,时而又相互对立。

其次,作为自然世界中的“动物”而存在的人,出于生存不可避免地存在以其他动物为食的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因此与动物处于对立的境地。“你生不为受罪,我生不为挨饿。”这句话为人类以动物为食的行为作出了简洁却有力的解释,以生态整体观来看,这是无关于道德的“自然行为”。《狼谷炊烟》中,那日苏宰杀黄羊时,黑鹤这样写道:“他将刀顺着黄羊耳后的部位切了进去,一开始有小小的阻碍。黄羊开始挣扎,他将它的头抱紧,安慰着它,然后突然间顺畅了,刀子顺滑地切了进去。他轻轻地转动刀柄,有些许粗涩,但终于还是横向地切断了。他抽出刀,血像喷出地面的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杀戮”过程如此熟练以至于近乎残忍,叙述口吻如此平静以至于近乎冷血,在不明所以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看来那日苏几乎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但这确实只是牧人日常生活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他只是习惯性地嘀咕了一句:“你生不为受罪,我生不为挨饿。”其实,动物保护主义者大可不必认为这是狡辩,因为很快我们便可以发现这句话还隐含着另一层含义:当野兽出于生存本能向更弱小的动物甚至向人类“举爪相向”时(比如饥饿的狼群主动进犯那日苏的羊群,并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像树根一般盘虬交错的伤疤《狼谷炊烟》),同样是一种无所谓对错的“自然行为”。在这里,黑鹤真正把人类与动物放在同等的高度上看待他们的行为,而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不过,这种“自然行为”并不意味着可以滥杀无辜,否则就会破坏生态平衡。无论是牧人还是猎人,都懂得遵守自然规律、取之有度的道理。“狩猎从来都不是杀戮,他们……懂得适应狩猎季节的不同的野兽,获得生存的资料。”《狼谷炊烟》中,那日苏要想安全度过寒冬,当务之急就是要储备足够的食物,由于羊群已所剩无几,突然到来的黄羊群似乎是天赐的礼物。但面对被困的十几只黄羊,“他甚至希望再逃走几只黄羊,有个三四只也就够了。”真正自然的孩子,永远懂得把握“小命”与“大命”之间微妙的平衡。在此我们可以看出,黑鹤对人与动物、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和谐,而不是标榜简单的“对立”或“友好”。

相较于人类中心主义和动物保护主义,黑鹤的生态整体观无疑更加宽广。他把对自然生态的关注从部分转向全局,引导人们从生态平衡的角度考察自然界中的生死消亡,展现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复杂关系的全貌,从而突破生与死、人与动物的二元对立,最终指向是希望构建自然生态新的和谐局面。此外,在自然生态问题愈演愈烈的当下,动物小说和生态文学作品将承担更重要的责任,黑鹤的生态整体观也为今后动物小说和生态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考点和方向指引,引导人们树立一种新的生态审美观。

三、文化观: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龃龉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提出“诗意栖居地”的命题:人,功业卓著,但他却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认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贫乏的时代,一个诗意贫乏、神缺席的时代,在精神上的无家可归也许是贫乏时代的人最痛心的感受。在黑鹤看来,游牧民族与狩猎民族的传统文化闪烁着历史的光辉,但如今却面临被侵袭的危机,草原儿女们正面临精神上和生活上“无家可归”的双重困境。所以,在他不断书写的最后的“诗意栖居地”上,黑鹤一再展示传统文化被侵蚀、被放逐的困境,展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之间的龃龉境况,同时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现代文明。

齐奥尔格西美尔曾说:“金钱成了现代社会的语法。”在黑鹤的作品中我们到处可以看到作者对贪婪的逐利行为的批判。“老客”是贪婪自私的代名词,他们图谋不轨地走进草原,心安理得地接受牧民们热情款待的同时,却把他们视为“老蒙”,总想以最低的代价换取他们的财富:无论是一张猞猁皮、唐卡,还是一只供在成吉思汗画像前的古老铜碗。他们会在看到一张精致狼皮时,双眼放射出贪婪的神情;会在看到一头优秀的牧羊犬后,不择手段把它们拐卖到城市,使其流落到动物园或餐桌。总之,老客们总会给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们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痕。

此外,草原上还建立起越来越多的矿场、游乐园、度假村,旅游文化的叨扰让原住民不胜其烦,现代冰冷的机械无情地放逐古老文明:他们骑着摩托车呼啸着追逐黄羊,直到它们跑炸了自己的肺然后瘫倒在草地上;他们一次次端起枪口射向数量已然锐减的狼群;他们开着卡车呼啸而过然后把少年与他的骏马甩在车后的灰尘;他们为了体验刺激与欢愉,每天流连在游乐场乐此不疲地观赏斗狗……这里,火车、卡车等机械无疑是现代文明的代表,黄羊、骏马、牧羊犬则对应游牧文化,二者相较,胜败立见。于是,胜者得意洋洋的触角越伸越长,在草原上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网,败者则垂丧落寞地面对将被这张密网箍得透不过气来的命运。

海德格尔理念中“诗意栖居地”除了指涉精神家园,还要求人类回归大自然,回归本真的生存状态。在黑鹤看来,这种回归具有明确的指向——“荒野”。“荒野”是黑鹤不厌其烦地提起的一个词语,这里的荒野应该指向地理和历史两个向度,即远离城市的具体的广阔草原和曾经光辉灿烂如今却受现代文明侵袭而日渐式微的游牧文化。

黑鹤描述的是一个正在消逝的荒野,他把对这个正在消逝的荒野的挽留化为作品中的“返乡”母题,这里的“乡”就指向草原这一具体的地理空间。《血驹》中的血驹千里迢迢从上海出发并最终回归到梦想中的草原;《黑狗哈拉诺亥》中的诺亥在被外部力量带走后凭借智慧和毅力,游荡了许久最终成功返乡;《黑焰》中的藏獒格桑出生于雪域高原,最终和韩玛一起重返草原。这一“返乡”主题与卢梭“远离社会,回归自然”的思想不谋而合。值得注意的是,“卢梭和梭罗都是浪漫主义——超验主义潮流中涌现出的的著名思想家,他们具有相似的征服自然批判、敬畏生命以及生态整体观等思想”[8]。他们的生态思想对我国新时期作家的创作产生过重要影响,当代生态散文作家苇岸就曾受梭罗等人影响,创作了《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而黑鹤的《生命的季节:黑鹤二十四节气自然观察笔记》一书正是受苇岸作品的触动而创作。所以,彼此思想观念的相通外在表现为文本主题的相似,黑鹤正是通过“返乡”主题中动物“城市——荒野”的空间转换来表达重返草原的生活理想与重塑灿烂草原文化的精神追求。

如果说现代文明带来的外部危机令人唏嘘,这场危机所导致的内部背离则令人倍感沉重。这种背离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有意识的,如《狼谷的孩子》中的塔拉。“塔拉”们成长在草原,后来走进城市并经受现代文明的全面“洗礼”。当再次回到草原,先辈恪守了千年的准则对他们再无约束力可言,他们对营地的守护者——牧羊犬拳脚相向,加入到追捕黄羊、狼群的队伍之中,肆无忌惮地滥杀无辜,他们作为游牧民族后代的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消失了。第二类是无意识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外力作用下(比如政策因素)远离草原、走出森林到山下定居,更多的游牧民族、狩猎民族的后代出生在城镇。他们身上虽然依旧流淌着自己民族的血液,却缺少厚重的民族文化积淀。正如黑鹤在《驯鹿牛仔裤》中提及的,“是的,即使是敖鲁古雅乡的孩子,对于祖辈曾经在森林中的生活,也显得非常陌生了,那是如同梦一样的记忆。”在黑鹤看来,生活方式是古老的传统文化的容器,年轻人对游牧与狩猎的生活方式的背离,正是对祖先们荣光的背离、对古老文化的背离。

黑鹤不止一次提及那些“最后的古代”,如草原上离群索居的老迈牧民扎布,如森林中的鄂温克老人芭拉杰依、格力什克等,只有他们还在苦苦坚守,悠久的游牧文化和狩猎文化后继无人,正面临着断代危机。如今的草原,随处可见一片片分隔起来的草库伦,一座座红色的砖瓦房;如今的森林,再也见不到成群的驯鹿、古老的撮罗子。当地理空间上的草原不复辽阔,当历史空间中的“游牧”“狩猎”只存在于老人口口相传的诉说中,失去了根基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这正是黑鹤所担忧和反思的现实问题。

有意味的是,尽管黑鹤一再表达对现代工业文明侵袭古老游牧文明并直接导致其日渐式微的悲剧,但另一方面却表现出一定的“枪支崇拜”。枪这一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最早何时进入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已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黑鹤不止一次提到猎人对枪的熟练使用,这种熟练已经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条件反射似的敏捷,抖肩、举枪、瞄准等动作一气呵成……枪已经成为狩猎民族生活甚至身体的一部分,不仅给予他们以生存的力量还给予他们心理安慰:“他再次习惯性地找枪,将‘7.62’口径的步枪拎在手中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头痛似乎突然间都减轻了。”在鄂温克民族悠久的狩猎历史中,已经培养出知道如何与猎人配合的枪猎犬。由此可见现代文明带来的并不一定是绝对的“恶”,简单地把现代与传统、城市与荒野置于二元对立的境地似乎并不明智,两者之间具有复杂的关系。

面对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龃龉困境,很遗憾黑鹤未能给出更多的思考和更有效的应对方法。一直以来,黑鹤只是在复述与追忆,他竭尽所能想告诉读者曾经还存在那样一个闪光的世界。而如今,无论是曾经高得没过人头顶的牧草还是凶猛的牧羊犬,“都再也见不到了”。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作为将来重塑草原荣光的参照标本,但参照不意味着照搬,回归不意味着倒退,“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如何和谐共生”无疑是一个涉及诸多层面的宏大命题,如何解决这一龃龉境况,当留给社会以更广泛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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