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声音

2020-04-07 03:39诗篱
广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米苏马三莲蓬

诗篱

→ 诗 篱  本名杨云凤,江苏省淮安市金湖县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雨花》《清明》《福建文学》《安徽文学》《芒种》《雪莲》等。

第二天,清水街响起警笛声,像女人惊吓过度的尖叫。除了生病的,所有人都往街口跑。麦青躺在凉棚的小竹床上,闭着眼,像躺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上。昨晚回来,他便开始发烧。但他的耳朵像两只小鹿,高高竖着。

晚饭时,舅舅一家都留在外婆家吃。他听见他们说,马二和那伙小流氓糟蹋了街南头一家人的闺女,被抓起来了。

马二是活该,迟早的事。可怜那小傻子,哎哟真可怕,这家到底是怎么了?舅妈说。

还能怎么?祖坟葬错了,要么生崽抓不住,要么……马家算是彻底完蛋了……舅舅说。

我看是报应,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这辈人个个晓得,那马家老太爷,年轻时候当过土匪……外婆说。

…………

之后,要开学的前两天,父亲和母亲照例来看麦青。麦青抱住母亲的胳膊不放,像一撒手就会消失。母亲说,妈,这孩子是不是吓着了?然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带麦青离开清水镇。

二十六年后。

麦青点一支烟,站在北墙阔大的落地窗前,眺望明湖。北岸工厂那些白色的烟囱每天都在往天空释放铅色的云团。那些烟像土地的记忆,被焚烧,再被一口一口吐进天空,弥散,消失殆尽。

博客里新收到一封私信,称呼和署名为“我的朋友,你的朋友”。与那封纸质信应该是同一个人的。

米苏发来视频,似乎在一个很幽深的森林里。她说越南的热带雨林非常阴鸷,到处都是潮湿的黑土和苔藓,她和一个同去的朋友走散了,她现在很可能遇见一条暗色的毒蛇,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出现蛇这种酷似阴谋的物种。米苏有些神道,在研究人类欲望。去年,他们同去北极村旅游,在白雪皑皑的大森林入口,米苏忽然对大家说,可能会遇见狮子和老虎。后来去草原,又逼着麦青带防护工具,说草原经常有狼突然窜出。她是个心理医生,不过麦青觉得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心理病人,喜欢研究动物,又过度惧怕那些大型的凶悍的动物,用动物心理和特征强行解读社会与人类欲求。她读各种各样的动物心理学书,收集电视、视频,或者人们的谈资里她认为有用的东西,甚或她病人的资料,也反复挑拣,找觉得重要的东西留下。他们相处三年了,再没有什么进展。也不好那样说,他们之间就像一开始已深入对方,之后却在某处踟蹰,似乎更深入需要耗费不寻常的力气与胆魄,他们好像都缺乏这些,只想闭上眼,等对方带上自己安逸平稳地到达。人一辈子一定要爱上另一个人,这是什么鬼?母亲在世时,总催促自己谈恋爱、结婚。麦青觉得求偶的主要原因是繁衍,可以由许多基因优秀的人去完成。二十几岁直到三十岁,他始终找不到原因去爱上一个人,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类人类。后来遇见妻子。不过也只是进一步验证爱情的一成不变——不会因为迟来而持久;来和去像打喷嚏,抑制不住,又一喷而尽,他和她飞速地相爱、结婚、离婚,像一场春天的雾气,铺天盖地地来了,又一点不剩地散了。然后就是漫长的犹如又回到从前的天各一方。

……看到你今天的成就,我无比欣慰和感动。那时候我们相处得非常好,我非常怀念,直到今天,还是认为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而我于你,我想,也一样,因为我觉得,没有人像我这样迫切地希望你好,因為我们一起走过那个最特别的日子……

这是多年前在蒙山收到的纸质信,已经泛黄。他记得,当年因为“特别”才十分留意了这封信,并在离开蒙山处理信件时单独保存着。麦青盯着字迹,工整略带清秀。他脑海再次筛选一遍。那些日子收到好多信,因为他的书忽然一下子就火起来,像一捆即将风化的干柴火,忽然某一天碰见一颗毫无目的四下乱蹦的火星。而他写那两本书时,正不停地跑工作,手中名牌大学的文凭,似乎帮不上任何忙,反而像“碰壁”的结业证书,最后他决定去深山,去做支教老师。锦绣前程来得突然,他像意外一跤摔进畅销书作家行列似的,后来很快离开蒙山回到湖城,渐渐成为一个资深青春畅销书作家,出版商排队找他签约,一大堆报刊等着约稿或施舍给个随便什么签单。

“特别?”他蹙眉。

父亲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还没过去。他才想起,父亲约他去他的“家”吃饭。他一出现在湖城,父亲像个看门人,交给他这套临湖的套房的钥匙,马上搬走了。搬到哪里,麦青没有热情知道,父亲电话跟他说,去他同学那儿了,当年一起插过队。他们父子,五年十年未见,再见也跟昨天从同一个客厅或厨房出来那样不惊不喜。他们观念大相径庭。父亲并不爱母亲,也娶她,并且假装爱了一辈子。母亲是个一直生活在假幸福里的女人。

他准备下楼时,米苏来电话,说让他等她,她晚上就到家。这个米苏,简直是个神秘学家。刚刚还说在越南。麦青给父亲回了条信息,往躺椅上深深躺下去。

躺下去,他做了个短暂的梦。不是米苏,还是少年时代,清水街小镇。醒来看窗外,天色微冥,明湖洇染一层淡淡的黛色,对岸的一切在黛色中模糊,变成某种记忆的浮影。米苏还没来。他闭上眼,顺从着那种沉溺,一直躺下去,陷入醒后的梦境。

总是他们,这些年,像电影片花,一个一个、一帧一帧反复迎面而来,又晃荡着背影远去……

清水街的寂静淹没在炽烈的阳光里,滚烫的尘土飞扬,像狼烟弥散。

每天,从北到南的客车有四五班经过这里,吐瓜子壳一样,在四门闸边吐出一堆客人,再像吃瓜子似的吃掉一堆客人。一吐一吃间,镇上的包子、茶叶蛋、烧饼油条、当季水果都跳起舞蹈,一茬一茬变成钞票在清水街人的日子里快乐地穿梭。

麦青和家明的假期充满神秘,他们去西桥下的清水河岸找黄鳝和螃蟹洞,用自己做的丝网捞鱼,采莲花莲蓬和藕,或者用弹弓在供销社后面的小树林打鸟打蛇,生火烤着吃,再或者街南街北到处闲逛,看供销社墙壁上那些脏话大笑。他们会捉弄那个老头,他老拎着桶和抹布,咬着自己卷的纸烟,边骂边擦那些脏话,像将墙上的话吃进肚子再吐出来。麦青和家明躲在树上或哪个隐蔽的窗子里,用小石子射他,他们看着那些脏话莫名兴奋和快乐:某某跟某某上床睡觉,或者,某某,日你妈个×,某某,我爱你……有时候他们也躲在某处,偷看一帮混混逮住哪家闺女亲嘴。后来,家明姐姐放学,被为首的那个叫马二的摸了奶子,他就没兴趣了。再看见他们干坏事,家明就拿出弹弓射他们,然后拉上麦青逃走。

暑假时,他们专心做一件事,放摊卖茶水。那时清水街附近的小孩们都干这个,六七岁、八九岁,或十一二岁,只要有条件。烈日下找一块有大树的阴凉地,一张一米见方的小木桌,大口贴花玻璃杯,七八杯茶水一字排开,然后看街而坐,大汗淋漓地等客车的客人或南北行人来买茶水喝。价格很贱,糖茶五分,茶叶水三分,凉白开二分。但都是巨大的财富,因为钱都自己留着。头脑灵活生意好,一个暑假也能累积到四五元,可以交学费,还能看上半年小人书,或暑假后装好长一段时间的土豪。当然这是做梦,茶水摊要两个人,上下集搬物件得分工合作,回去添茶水也要分工。

麦青跟家明打下手,钱对半分。家明生意很好。因为家明长得清秀,嘴甜,爱琢磨,清水街有几次班车,几点到,什么人肯花钱喝几分的茶水,他都揣摩,他不开小差,茶水也备得足,凉得温热正好,还主动推销——一辆车停下,他左右手各端一杯茶水,利索地跑到车窗下踮起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你们喝茶吗?糖茶、茶叶茶、白开水都有,价格便宜,茶水干净……

這封信很短,口气也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回溯往昔或者人生失意等无聊的综合的情感倾诉。这封信只有两句话:

我的朋友: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我生病了。

这是我没预料的。

你的朋友

2008年11月2日夜

米苏抱着胳膊从南窗踱到北窗,她说这段时间她不打算出去了,打算写本书。她说,名字我还没想好,根据我的研究总结,人类社会诞生于恐惧,对,就叫《诞生于恐惧》,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

麦青似笑非笑,看着她。不是桑代克的需要和欲望吗?为什么变成恐惧而不是欲望呢?

因为解决不了恐惧,欲望是无法滋生的。试想你如果知道有人拿着枪指着你,你还能跟女人做爱吗?恐怕都无法举坚,你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撒开腿逃跑……

是吗?麦青转头看窗外,他想起昨晚。她昨晚要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他对着她的脸,竟然力举不坚。

不是吗?……我是说作为生命,你也是我研究的一部分,比如说你对你父亲,与其说你厌恶他因为他对你母亲的行为,不如说你是对这种情感阴谋的恐惧;比如说,你父亲当年因为你外公不放他回城,不得已娶了你母亲……

跟你说了,我外公那时非常欣赏我父亲。

那自然,但对于人类来说,自己不喜欢而遭遇的力量都只能带来潜意识的恐惧……

那又怎样,对于我?

他们是你父母亲啊,他们的假装和不明真相其实都隐藏在你的基因里。我是说,他们这种违背性和无知性其实都深藏在基因里,并遗传给下一代。你并非是恐惧他人,而是对你自己的这种双重继承性可能发生的双重遭遇感到恐惧和焦虑……

对不起,请给我倒杯酒。

兑什么汁?

白水。

什么?

我说白水。

麦青低头打开电脑。处理新留言时,他盯住私信栏。又是一封私信。他转头看,米苏端着兑水白兰地站在对面,说,为什么要把电脑搬来这里?其实……

我喜欢北窗,这里可以远眺,你这样是不是觉得舒服些?我感觉你这样似乎很痛快……

中午饭我给你叫外卖,我得去接个病人。米苏说着,人已经飘到了门外。

新邮件很长。像一个人的回忆录。

马家的父母亲都很老实。马二十七八岁,没工作,是清水街长发花衫喇叭裤痞子的头儿。马二彪悍,有某种邪恶。他跟手下一帮跟班从清水街穿来穿去,有时候在四门闸下大叫,或拥在西桥头,往清水河扔石头、瓜皮和烟头。他们喜欢妞,也喜欢女人,当街喊路过的女人,不喊她们名字,喊她们身体上突出的部位,比如大奶子、肥屁股,或者细条腰,要么是小嫩脸。被喊的都低头快快地走过,或者早早地掉头绕去别的道。

十二岁的麦青和家明像路边的野草,而马二们是那种非草非树的野蒿,他们不招惹野蒿。麦青刚到清水街曾经和别的男孩打架,抬出过马二的名头威慑过对方。自从马二对家明姐姐动过手,他就不再提马二这个名字。

可后来马三来了。

马三的样子滑稽。顶一头黄毛,一张竟日傻笑的大嘴,扁鼻子,一双距离很开的鼓眼睛,生好多蛔虫斑的皮肤和过分细小的四肢,总之他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人恶作剧捏了一遍,有些变形和可笑。马三已十来岁,看起来七八岁,和麦青他们比,是另一种更小的野草。本来也毫无瓜葛,可是马三是马二的弟弟。更可气的是,马三也摆上茶摊了。

马三的茶摊都是马二帮他打理,中途没有回家添过水。说马三来放摊挣钱,不如说将他放到集市上放羊。麦青和家明从没将马三放在眼里,一个歪瓜裂枣,谁去喝茶呢?看一眼都嫌。原因是那棵大树。卖茶水的孩子多数抢占清水街供销社的门口和墙根,离四门闸远,但多少能将大太阳拒绝在远些的地方。唯独那棵大树,天时地利,长在四门闸和西桥之间,是一棵苦楝树,既不生虫子又冠大叶稠。麦青和家明为了这块地盘,每个出茶摊的日子都比别人少睡一两个小时,或者用打仗的方式,渐渐打败众多觊觎者。

而马三来一个礼拜后,他们的好日子忽然宣布结束。

当然是马二。一天麦青和家明提着物件,远远地,就看见苦楝树下马三涎着一张傻笑的大嘴。麦青暴脾气,当时就要动手。家明拉开他,一改平时的态度,跟马三好言说话。小歪瓜很快就被家明俘虏,家明和麦青手脚利索地将他的摊位挪回到之前供销社的墙边。可那天他们的茶摊还没卖出第一杯茶水,马二便牛高马大地站在他们茶摊前了。马二招手喊来一帮手下,说买茶喝,然后将他们所有茶水拿起来喝一口又往里面吐口水,说怎么有怪味,是不是有毒。后来,他们就吵起来,马二三下五除二将他们的摊子卸掉了。麦青捡起路边一根木棍,跟马二拼命。马二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拎起来,抛到人仰马翻的茶摊上……

再后来马二什么时候离开的都忘记了,只记得从那之后,他们乖乖地搬到了供销社墙角马三的地盘,那棵风水宝地的苦楝树让给了马三。从此生意一落千丈。再后来家明也没有兴趣冲到马路对面的四门闸去兜售茶水了,太远了,跑过去客人来不及喝茶车就要走了,他们只能像其他人那样,静静地候在大太阳的炙烤里。无聊的时候,在墙上画圆圈或者写脏话,再不然就老老实实待着,看街上匆匆忙忙过路的行人,幻想忽然有一群人直奔他们的茶摊来,买一杯茶水喝。

米苏再一次提出要出去旅游。他们俩。

不写书了?麦青乜斜着眼对她笑。米苏有一点他十分喜欢,对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她从来都是先妥协的那个。不过她说这不是妥协,她只是喜欢选择一种和解的交往态度。

米苏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的时候,麦青收到了第四封信。

这一次毫无悬念。署名:家明。开篇仍然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在这个海一样孤寂浩渺的世界里孤独地漂。我也曾经希望我们就这样天各一方地活着,彼此知道又互不打搅,像两只到不了岸的船,各自摇橹。是的,我曾经给你写过信,倾诉我的苦闷和迷茫,我寻找过,可我似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我无可诉说,可我一直在苦思冥想,为什么会这样,太不公平……可谁是公平的?通过世界的手给予我们,和通过我们的手给予世界的,都一样充满荒谬和不公平……我生病了。这是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我和我境况的原因,请你相信我,我只要有一點点办法,我绝不想去搅扰你的生活。我的朋友,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苦和清晰,唐突又无奈,我……

你的朋友:家明

米苏送来一杯咖啡,麦青赶紧将网页关掉。米苏没出声,回到客厅那一堆行李中坐下。为什么要在临出门的时候打开博客看呢?麦青想。

接下来,是第五封和第六封信。这两封信提到的事似乎跟钱有关。麦青下意识盘算了一下目前自己的积蓄和收入,心里忽然有些坦然了。如果家明真是冲着钱来,那倒不算是坏事。他已经决定,这本书完成后,下一本书他不准备再写从前那种畅销青春版。或许因为年纪,或许别的,总之他打算转向严肃文学。不过严肃文学属于挑战,他觉得他的收入会因此趋向一种不稳定。他大概清点了一下,加上手头这本书出版社预支的十万,也有不菲的一笔存款。已出版的那些书每年还有出乎意料的版权费。看起来也不必太担心。何况家明并不像狮子大开口,他只说他生病了。他提到很多的是他的一个工友,说那个人离婚,几年前跟他在一个工地打工,出了意外死了,赔款也不多,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父母和他的孩子。这几年工友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了,现在工友的孩子跟他在一起。

麦青翻来覆去看家明所有的信,确定他无非是要钱。离开清水街后,麦青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家明,因为后来偶尔想起来根本想不清这个人的样子。现在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那个清秀的男孩,也忽然不再害怕回忆清水街,似乎有某些东西已经找到理由风化了。

米苏发来信息:如果当面告诉你你会承受不了,我其实在做一个特殊人群的心理课题,作为入会条件,我读过不止一个畅销书作家的书……现在我只告诉你我决定不加入美国桑代克心理学会……我要去非洲待一段时间,他们说那里能看到最残忍的动物角逐,但却有许多人丧失的能力恰恰在那复活……

麦青去米苏家。邻居说,她的房子好像已经卖了。他又去了米苏的单位,医院的人说,她辞职了。

时间掉了个头,又回到刚回湖城时的样子。那时候米苏是他的读者,他们一边网络交流,一边惊喜地等着那个碰撞时刻的到来。

没有了米苏,麦青觉得也未必不好,静静地蜗居在家,等家明的第七封信。他想,下一封信,他会说出来了。他将大多时间消耗在北窗,明湖的天空一到斜阳半落时,会飞来成群的白鹭。明湖边,开始修草坪和水榭,玩具车般的挖土机,玩偶般的工人身影,他们脚下的土地上,织布机一样流淌出来大片绿色……那些遥远的盘桓的白鹭、对岸烟囱里的白烟,像漫天记忆,每天来,每天消失。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啊,白鹭是不是每天都是同一群白鹭?烟再不是前一天的那些烟了,它们是大地的不可复制的情绪,是那些小镇,那些小镇的人和喧哗、青草露珠、河流桥路、嬉笑哭诉、争吵亲昵,还有墙壁上那些涂鸦,和那些蒸汽一样找不到归宿的尘土……

第七封信迟迟没来。

相隔半年后,麦青接到一个电话。是家明。他好像在医院,在病房里。

“我们……见个面,你看可以吗?这封信,我想亲手……交给你……你可以选择拒绝我,对不起,麦青……”

那是条支流,有个跟镇子一样的名字,清水河。

麦青和家明已经认命了。他们心里都清楚了,这个夏天,也许是最后一个卖茶水的夏天。

然后就到了暑假的尾声。很快就要开学了,开学后,书本和课堂会使他们渐渐又回到从前的状态,一起上下学,一起和别人打上一两架,似乎少年的烦恼永远只是一刹那,稍纵即逝。再后来,清水河的快乐只剩下最后一波莲蓬,从剥落的莲花里结结实实地垂下头,冲淡了男孩们心头夏天留下的阴霾。凫水去那片荷叶密集处摘别人摘不到的莲蓬成了他们新的快乐。

那个闷热天的傍晚,麦青和家明不急着回家,他们打算将剩下的莲蓬一次性摘完,用来弥补这个夏天的亏损。他们脱掉衣裤,光溜溜地下水,捞回来一大把一大把莲蓬,上了岸开吃。那莲蓬的味道啊,似乎比装上两个月的土豪也差不到哪去。他们快活得大嚼大叫。

一回头,看见马三。

马三像每一次看任何人那样,涎着脸和一张船一样的大嘴,傻笑。所有怒气像潜伏在身体某个角落沉睡,这会儿忽然被这个小变形怪叫醒了似的,麦青大骂,滚开,傻×,滚远点。

马三垂下眼睛,有些委屈的样子,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过一会儿,麦青抬头看,马三还站在那,又回到那副傻笑的样子。

滚开,你妈个×的!麦青生气地上前踢了马三一脚。马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嘴哭起来。

空气在这个时候忽然异样起来。家明走过来,他手里拿一小把莲子,上前递给马三,别哭了,马三乖,给你莲子吃。马三真的不哭了,坐在地上,开始一心一意剥莲子。

他们又开始吃,吃了好多莲子。然后,麦青的目光碰到了家明的目光,家明转头看马三。

又过了一会,家明说,马三,你想不想摘莲蓬?

马三抬眼,嘴里口水嗒嗒地咬着半个莲子呆呆地盯着家明。

教你摘莲蓬好不好?家明说,河心莲蓬可多了,水也很好玩哦,你还没下过河吧马三……

马三笑了。清水街男孩子没有不会游泳的,但是像麦青和家明敢游到清水河中央的,没几个。而马三,是唯一一个不会游泳的。马三衣服也不脱,就跟他们一起下了水。他一下水就死死地抱着麦青的胳膊,他们搞了半天才把他弄到有莲蓬的地方。看到莲蓬的马三忽然放松了麦青,麦青教他抓住一把荷叶秆。马三的傻笑又出来了,他咧嘴睁着一双痴痴呆呆的鼓眼睛,呵呵呵笑出了声。然后,马三仰起脑袋,一只手抓着一把荷叶秆,一只手忽然松开,去抓一朵高高在上的莲蓬。

马三不见了。

远处似乎有雷声渐近。麦青和家明上岸穿好衣服,抓起書包离开。他们从上岸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连目光也没有再碰一下。

又是十年。

绿草地上有几个小孩子在追皮球,一条雪白的蝴蝶犬跟着一起疯跑。麦青坐在明湖公园的长椅上,两鬓霜雪。他的创作生涯沉寂了好几年,刚刚走向自己想走的那条路。米苏还在写她的书,不过改了名字,《诞生于爱》。她去了非洲,见识了草原,最后却跑去刚果一个难民区专门为那些孩子寻找能活下去的通道。她说,诞生于动物性、恐惧、欲望或者别的任何,都不贴切,只有那个字贴合,一个人即使在恐惧下,也不会妨碍他去爱,非洲猎豹追逐下的角马,绝不会丢下幼崽独自逃生。她现在,除了写书,还在各种儿童、少年群体中奔忙,她觉得与其等他们长大了一个一个走进心理诊疗室,不如在他们小的时候,尽可能地大片大片种下美好的种子。麦青转过头看儿子小兔,小兔在一边玩魔方,已经二十二岁了,多年来一直执着地喜欢魔方,像某种信念。他现在已经能拼出四面十五块了,只剩下一块。这一块已经拼了好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拼出来。但有什么呢?即使是正常人,也有终生无法拼出完整的四面十六块的。

麦青侧过身,将小兔肩头一小片草叶掸掉,然后斜着脑袋凑到儿子的视野里说,小兔,那个女孩子你喜不喜欢?如果还喜欢,爸爸帮你娶回家好不好……那是儿子从前在特殊班的一个女同学。有时候小兔一个人出门,麦青悄悄跟着他,会看见他带着一些好吃的,去青年路,那个女孩家就在路尽头拐弯的巷子里。

小兔眼睛亮了亮,点点头,又低头玩起手里的魔方。麦青笑笑,这小子,还得有段日子才开窍。

他把目光撒进北侧的明湖,湖依旧那么清澈宽广,像小时候眼里的清水河。不过他们本就是一脉。变成工厂的明湖对岸现在又变了,变成一个宽阔的飞机场。和明湖肩并肩匍匐于大地,充满现代气息。清水街的清水河早就消失了,但水呢,都在,在明湖。那些河里水族的记忆呢,也在,同样在明湖,经年流淌着,和那些水草、荷叶、莲花与莲蓬,甚至那些鱼虾蟹蚌,都化为这明湖的血液,生生不息地浇灌着整个湖城。现在,他和儿子脚下的每一声虫鸣、每一根青草叶子里也许都流淌着远古而来的、从前的故事……

十年前的那一天,麦青决定去见家明,像决定去见另一个自己。然而他没有见到他。不,他见到了。家明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已经深度昏迷,接近零气息,像一根枯紫的干芦苇,他是肺癌晚期。因为肺癌,他无法再照顾工友的儿子。那男孩十来岁,坐在床边,顶一头黄毛,一张傻笑的大嘴,扁鼻子,一双距离很开的鼓眼睛,生斑的皮肤和过分细小的四肢……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人恶作剧稍微捏了一遍,有些变形和可笑……男孩手里捏着封信:

……麦青,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吗?他叫小兔,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到小兔,有多么震惊,那么多时间像忽然被剪掉一样,他像刚刚从那里回到我面前……那条河,它一直在我的梦里,发出那种呜咽,可我多少年都不明白。当我看到小兔时,我忽然懂了,它在跟我说话,它在说:你在哪儿走失的,我就在哪儿等你回来……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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