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亮

2020-04-07 03:39唐丽妮
广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七方子大田

→ 唐丽妮  居广西柳州。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广西麻雀诗群成员。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读者》《青年文摘》《格言》《小小说选刊》等刊,著有《那年花事》一书。中篇小说《红枫女人莫老爷》获“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文学、歌曲创作征集活动”小说类一等奖。

1

据说出事的晚上,田大田和方子辰原本坐在一起,親得像兄弟,跟以往任何一次饭局没什么不同,但忽然间就出了事了。除了他们自己,没人晓得那内里的头尾。

就是小七,她也不晓得,尽管田大田是她的前夫,方子辰是她现在的对象。

我不止一次说过,小七就是个小妖女,又是个傻妹儿。

我意思是说,我的小外孙女最妖,爱打扮,可有时又笨笨的。

怎么说呢,田大田和方子辰都玩完了,一个不死不活挺在床上,另一个活着的也跟死了差不多。因为出事之后方子辰就让自己消失了,主要是他什么话也不肯说,包括跟小七单独对坐时。

事故发生的时候,小七没有在现场。她独自待在家里,而现场在紫荆花大饭店。

就那最高层叫旋转餐厅的大饭店,共有三十层。那天晚上,旋转餐厅几十张桌子坐满了吃饭的人。吃饭的人坐在那里,就好像坐在云上,就好像坐在云上的旋转木马上吃饭一样,脚下的紫荆城就都变成了游乐场似的。因为餐厅的外墙是全透明的玻璃墙幕,而他们屁股下坐着的椅子和面前摆着的桌子就安放在旋转的地板上。但方子辰和田大田没有在旋转餐厅,他们在第二十九层的一个包厢里。他们没有理睬头顶上“巨大的旋转木马”,就好像他们从不光顾游乐场一样。他们猜码、喝酒,把西服扔到椅子上,让领带的结松垮下来吊在胸口。他们像是忘记了桌上有他们的上司,有他们的下属,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客人,他们大概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这两个人推开一切来劝的人,就好像推开一群嘎嘎叫的鸭子。后来,他们还都站到了椅子上,手里都抓着一瓶白酒,摇摇晃晃站在高处,两张脸,朱赤对紫红,竖眉,瞪眼,脖子一仰,咕咕咕,同时往喉里灌。

这是方子辰的助理小白告诉小七的。他刚刚毕业,跟了方子辰才一年时间。

出事的事,小七都是通过小白晓得的,我是通过小七才晓得的。

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们呢?小七问。

劝了,他们不听。小白说。他还说他劝的时候,方子辰瞪了他一眼。说到这里,小白缩了缩他的脖子,说他感觉那一眼不像是瞪,而是一头凶猛的狮子突然撕破了牢笼,嗷嗷扑过来。他就被吓得不敢再劝了。

我还想加入他们的猜码,可他们不让。他们说去去去,小黄毛一个,一边待着去。我主要是想加入他们,打赖死,然后搅糊猜码规则扫他们的兴。小白说他注意到方子辰和大田的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太阳穴的青筋在暴突突地动。他就担心会出事。

没想真出事了。

他们打架了?小七问。

不,他们没有打架。不过,好像也是在打架,用酒打。小白说。

说这些话时,小七和小白正站在两张病床的中间位置。在他们的左边是田大田,右边是方子辰。这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紧紧闭着眼睛,脸色都有些发青。方子辰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吼,田大田则久不久来两声哼哼,像一头被打趴的受伤的老虎。谁都晓得,喝醉酒的人,一般都是这副德行,哼哼哈哈的、哭哭笑笑的,所以胸前挂着听诊器的医生说都是酒精中毒,抢救很成功,明天应该会醒,注意观察,有情况及时报告。说完他就在本子上勾勾画画,又看看吊着的两瓶水,就出去了。

方子辰在黎明之前忽然醒了,瞪着眼睛坐起来,抱头大喊头痛,不过他喝了一碗白粥。

田大田却没那么幸运,他木头似的挺在床上。

但在当时,病房里每一个人都觉得医生的话对得很,都用感激的目光把医生的背影送到门口。小七甚至打算第二天把这两醉鬼都骂上一顿,还说要敲他们的脑袋好让他们长长记性。小七说到让他们长记性时,她的眼白向上飞起。

姐,必须骂!我支持你,是该骂一骂他们的!我们都被吓得半死了。小白说。他还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很白,跟他的姓一样白。

我想着明天怎么骂他们,脑子里清醒得很,一晚上不睡觉都行。小七说。她的眼白又飞了一下。

对的!小白说。

我们各管一瓶吧。小七对小白说,你管那瓶,我管这瓶。

这两个人就紧紧盯着该自己管的瓶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因为管子里的每一滴水都很听话,到该滴下去时,咚一下就滴下去了;不该滴下去时,它们就悬空吊在那里,等着。

有一阵子,他们没有说话。

小白打了一个哈欠。

那他们是怎么就会斗起酒来了呢?平时他们不都很绅士的吗?小七看看小白说。

这问题她刚问过了,小白顾不上答,也可能是不晓得如何说,就略过去了。

我也不清楚。小白说,可能是高兴吧,合作项目成功签约了,一桌人都挺兴奋的。

他说,开始时,一切都很好,就像以往的饭局一样,大家有礼有节,酒也是点到为止。先喝红酒,每个人敬酒时都把自己的酒杯放低,把别人的酒杯托高。他们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大家都一样。后来不晓得谁提议,说今天两公司又成功结了一门姻缘,亲加亲,喜加喜,要大贺,大家不许刷手机。可没多久,方总拿手机了,可能有微信。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回话,手机就被大田主任抢走,大田主任坚持要罚他酒,就被罚了三杯。他们俩是挨着坐的。小白接着说他本想替方子辰喝点,但大田不许。小白还说他看见方子辰的脸色发红,但不是醉,而是气的。

你刚才说大田抢子辰的手机?

是啊!方总违规,被大田主任发现了。我也发现了,一眼晃过去,那上面好像是……一张图片吧。小白说,不过我看不清。

哼,什么人啊?抢个手机,就闹成这样!小七眨眨眼,摇摇头,看看方子辰。床上的人仍一脸痛苦,眉头堆成炭,猛不丁嗷嗷叫几声。

方总突然被抢了手机嘛!大家伙看着,太没面子了。小白说,换了我我也生气!

小白说方子辰顿时就一脸紫红,扑过去压住大田的腿,把大田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抢回手机,立刻装进自己的裤兜。

手机收好后,方总才放开大田主任,抓起一瓶酒,噗噗噗,给自己满了三杯。各位,抱歉,抱歉,违规了,违规了!我认罚,认罚。他咕咕就自饮了三杯。小白说。

方总可真豪爽,以前都没发现他這样英雄!啧啧。

小白又讲,既罚了酒,大伙就转话题,各唱各的调了。不久他发现方子辰和大田竟猜起码来,三三五五,叫得凶。以往是从来没有的,他们名牌大学出来的,都非常绅士。可这一次,俩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真变了,以前不这样的。

具体什么情况,明天他们醒了,问问呗。小白最后说。

夜深,到处静下来,隔壁病房的呻吟慢慢消停、沉寂了。小七眼皮不太听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眼白早被藏起,漆黑的眼珠子半明半暗了。

小七不晓得我一直在悄悄陪着她。

2

那两小子被救护车拉去医院时,小七在干什么呢?

她正傻乎乎坐在家里呢,因为方子辰去饭店前说了让她等他。

他说的时候,老太婆我也听见了。

等我。方子辰说。他已噔噔跑下六楼,又退上几台阶,头往后吊着对小七说的。还有更多的话,他是通过眼睛说的。

我不懂那意思,因为我老了,一些器官失灵了。

但小七是懂得的,我听见她咯咯地笑了。她靠在门框上的腰身有点斜。我一向看不惯她这妖样。她虽没说话,可我晓得她心里一万个乐意,她还会飞一对眼白给他。她常背着我干这些事情。

有时,她简直为所欲为。

她之所以为所欲为,是因为我已管教不到她。

我之所以管教不了自己的外孙女,是因为我早已死去。

我只是一丝魂儿了,但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有影无形、来去起阴风的鬼魂,可以到处作威作怪。小魂儿飘忽忽的,看不见,摸不着,像一丝香气,却不香。也可以说,我只是小七生命里的一颗星星了,拼命在天上眨眼睛,指望她抬头看看我。我儿孙众多,就只她至今仍常想起我,梦见我。因此说我只在小七的精神世界里存在了,更恰当。换句话讲,我属于小七所有了,我管不了她了,我得依附于她。一些新玩意儿,我也是通过她才懂得的。比如说“精神世界”,她不说我可不懂。

有一天,小七要“轻断食”,说现在人家都搞这个,清肠,减肥,一个礼拜两天不吃饭菜,只喝开水果汁菜汁。我一听就不对。要是不吃饭能活,她的阿妈阿姐们何必整日在风里雨里锄地?不晓得她被谁整了盅,被哪块猪油蒙了心。

断什么食?想成仙吗?方子辰说的话,正中我的意。

方子辰还专做了一碟油焖大虾,几丁葱,几丝姜,喷喷红,喷喷香。我活了两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吃吧,吃吧!你都瘦成灯芯了!方子辰说,别信那些瞎话。小七不理他,坐在餐桌对面,歪头,飞眼白,两只手收在餐桌底下。我的姑娘哟,你如何对得起大厨手艺?方子辰故意让脸黑了一黑。小七夹一只油汪汪大虾子,放鼻下闻了闻,把虾扔到方子辰的碗里。你吃!他拿眼瞪她。

我吃过了啊。用我的意念吃了。

什么鬼?意念能吃饭?

怎么不能?精神世界!懂不懂?小七跑到沙发歪着叫嚷嚷,哎,乌镇人,我跟你讲,这个精神世界,不是人人讲的那什么思想,不是的,而是一个人精神里的世界。比如吧,我婆嗲,我五岁不到她死了,三十年了,但她还活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呢。

咦,小七提到我了呢!当时我一听到这话,就特来神,老怀大开。

你看,村里好多去世的老人都不记得了,就我婆嗲,我脑子里一直有她的样子,经常梦见她。她一点没变,跟我小时候的婆嗲一个样。小七说,你不信?说不定,婆嗲就在这屋里,说不定就在我头顶上飘着呢。你可别欺负我!

那时,我就飘在小七头顶上,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干爽爽、滑顺顺,跟多年前帮她洗头擦干后一样滑,一样干爽,也一样香。

对于小七来说,我可不就跟以前一个样么。没胖一点没瘦一点,也没缺手缺脚瞎眼睛。她想我是哪样,我就是哪样。蜘蛛丝都还看得见,可魂却看不见、摸不着,空无一物。魂就是魂,不是桌子,不是石头,不是物哟!所以,我当然不能对小七想抱抱、想亲亲了,更打不得骂不得,当然管教不得她了。

很多时候,我自己不钻出去,眼前就会一片漆黑,因为小七一般不会打开念想外祖母的窗口。我想换了谁,都不会整天想着一个死人,除非思念一个新死的亲密的人。像我这样,死去多年,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被想起,比如那些人伤心了、孤独了、痛苦了、害怕了……再比如,小七得知大田可能再醒不过来时,端坐在她身上的神灵六个有七个簌簌发抖的时候,咔一声响,小窗弹开了,我眼前顿时一片澄亮。亮得有些刺眼,我被吓了一下,因为我本在打瞌睡的。人老了,就爱瞌睡。这不奇怪的。

婆嗲。小七的哀叫弄得我心尖都颤了。

婆嗲,方子辰完了,因为大田完了。小七又哀叫。

婆嗲,他们都完了……我也……后半句被我摁住了,我可不能让她说下不吉利的话。当然,看起来是她用自己的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她蹲到地上,脸埋进手掌,很久都没有拿开。我感觉,我和小七是分不开的,同一个人似的,她小小的头就伏在我的怀里,薄薄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让我觉得怀中的小七就像一只巴西小蝴蝶,从那边的夏天误上飞机被带回了这边的冬天,冻得发抖。我还听到小七唏唏噎噎的抽泣。

小七从小就这样,唏唏噎噎,从不敢放喉哭。因为她怕她阿妈,就像兔子怕老虎似的。

小七阿妈,我女儿阿兰,她怀小七的时候,肚子不是滚圆的,而是向外凸的,是一副男仔相。她在前面的十三年里怀过六个女娃,肚子一律滚圆,第七个终于凸了出来。不是男仔还能是什么?你就等着明年初十办上灯酒吧!我那蠢女儿对她的男人讲,还翻起衣服把自己的肚皮亮在昏黄的火光里。结果,她攒了十二分气力,却生下了第七个赔钱货。她男人就龇起大黄牙,一脚踹到她的腰眼上,屁股一撅,甩手走人,跟一个寡妇折腾去了。

阿兰叫天叫地号了十多天,心一横,就悄悄地把七丫头扔到野狗岭上。

那天,也不晓得是什么妖,我突然感觉心里乱得不行,像长满了白花花的茅草花,野风一吹,凉凉的闪电一样闪过心头,使人两脚找不到地似的不踏实。我就从大樟根渡口上了渡船,过河来看我的小外孙女来了。结果,我就看到我那瘦成柴枝的阿兰窝着一头乱发两脚发软从野狗岭上飘下来。只一眼,我就明白了,我拿脚就往岭上爬。很快,我发现可怜的小妹儿被扔在一棵老松树下,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只老野狗。老野狗把它的舌头伸出来了,红红的,好不吓人!一见那凶恶的野物,我后背刷地就冒出一层汗,衫都湿了,贴着我的背。我还看到了狗鼻子上的血印子。但老野狗好像没有啃食我的小外孙女,它只是坐在那。也许它刚啃完一只野鸡,也许它是把她当成小野狗崽崽了。我扑过去的时候,小妹儿身上包着的半块旧床单好好的,小妹儿也好好的。她哭得像只小鸡仔,小手像小鸡爪似的又黄又细,握成两小卷,在包袱的外面乱挥。等我一抱,她就立即静声,黑溜溜的圆眼睛盯着我看。就这样,我把她又抱回了家。

过了三四年,我可怜的阿兰又熬不下去了,又狠狠心,把小七送给邻村的一户人家。这一次,是小七自己唏唏噎噎摸回来的,说是要找她的婆嗲。婆嗲。小七一见我就往我身上扑。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嫩嫩的小爪子摸过来。我的心就跟刚蒸熟的茶油糯米饭一样软糯了。

又一年后,我就跌进黄华河,死掉了,只留得这小魂一缕,全靠小七那时做梦都喊我。婆嗲、婆嗲……小妹儿在梦里嘟哝,让人想起一条小鱼在水里吐泡泡。

当年我从野狗岭捡回了小七,后来小七又把我的小魂儿接到了她的念想里,使我又得以重新感受人世的冷暖。这便是生死缘分了。

要说这缘分,不是轻易遇得到的。小七与田大田缘分欠些。小七这妹儿,从小缺人疼。谁真心疼她,她就死心跟他了。大田本不错,做事踏实刻苦,就是有时不够疼惜小七。

方子辰更对小七的脾气。江南人,脸圆,还白,有点女气,他跟小七坐在一起就协调,看着就舒服。他常常眼含笑看小七,不管她是做错事,做对事,或者发脾气了拿眼白瞪他。说实话,小七长得并不算十分好看,瘦的、弱的、不够白、不够水,眼白又多,还动不动就瞪人,脾性不太好。

最抓人的就是会“妖”,妖得恰到好处。这是方子辰说的,不是我说的。因为小七告诉过他,在我们那山旯旮里不说“秀”,不说“爱美”,不说“显摆”,而说“妖”。

要我看,女孩子还是应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歪不斜,不蹲不踮,才是一个本分女人该有的模样。现在的年轻人,大都喜欢妖,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秀”,秀美颜、秀才艺,好不容易进一次厨房,炒了一碟番茄炒蛋,也先拍下照片发朋友圈才吃。我这老太婆的老脑筋过时了,令他们讨厌了。

老古董!如果小七晓得我挑她这个毛病,她一定会骂我,还会把一对眼白扔给我。可惜,我没办法告诉她,不然我倒愿意让她骂一骂,瞪我一瞪,也总比她蹲地捂脸唏唏噎噎好。

悄悄说,那事情之后,我倒有点暗自庆幸,因为挺在床上的是田大田,是小七前夫,而不是方子辰。这不够良心。好在方子辰从阎罗王的锁链里逃出来了,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把神思再养回来。

3

方子辰消失了。

我是说,他的神思养不回来了。

他再来时,已过了一段时日,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一个月。

我不太清楚。我睡着了。我弄不清楚我睡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五天。我常呼呼大睡的。我就这小魂一缕,没那么在乎时间,白天黑夜没什么分别了。

我一觉睡醒,就发现方子辰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全变样啦,大黑眼袋,脸长了、皱了,胡子拉碴的,好像一下就老了。

小七也在那坐着。她坐的是另一张单人沙发。

两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不看电视,也不看手机不看书。方子辰久不久抬头闪一眼小七,就一闪,又低下去。不过小七没看他。

为什么呢?她问他。她意思是说那天晚上,他和大田为什么把对方往死里灌。

男人之间的事,一下说不清,以后慢慢跟你讲吧。方子辰说。

她便把侧脸对他,抱腿,尖下巴钉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她的头发特别长,如果站着,发梢扫她的膝盖窝。她坐那儿,长发顺着腰背弯一个浅弧,攀过沙发扶手,唰地坠到仿红木地板上,就好像一条藏青色的河从她头顶淌下,在地板上才打一个小漩涡,还来不及翻什么浪,就被冻住了。

前些天,小七經常背着那条“被冻住的河流”独坐。傻妹儿,人生的大风大浪多着呢。我说。后来,我就睡去了,醒来探头一看,出现一个胡子拉碴的方子辰了。

要说小七那头长发,估计在我死去那年就留着了。小时的小七,最惊剪头发,一见她阿妈磨剪刀就抖,就晓得有什么在等着她了。那一定是,龙眼树下,七姐妹从高到低一溜儿,一把缺齿的木梳从大姐的头上,再到二姐头上三姐头上……一直梳到小七的头上。站好了,梳好了,阿兰的剪刀也磨利了,白闪闪的,咔嚓,咔嚓,一个个齐着耳朵剪过来。剪的时候,剪刀经过后脖子,冰冰凉,不仅冰冰凉,还有瘆人的咯吱声,使人头皮发麻,脚底心发酸。小七吓得嗷嗷叫,婆嗲……我要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剪死了婆嗲……先是爆出杀猪样撕裂的惨叫,接着变弱、变弱、再变弱……直到哽堵在喉,令人不忍听。她才三四岁,从她阿妈的剪刀下逃出来,咚咚咚,小青蛙那样蹦着弹着扑到我怀里。那是头一次不是由我抱着剪头发,也是最后一次。她还没有足够的胆适应剪刀,我就死了。我死后,她妈可没空管妹儿的头发,爱剪不剪,六七个女儿的肚子都空着哩,都等着她从田里舀出白米粥来喂哩,至于女儿们长成什么样,是怎么长大的,只能交给老天爷了。小七就跟风长大了,跟雨长大了,跟山上茅草一个样,头发也就茅草般疯长了。

没想到,她那一头长发会变得这样好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妖得最多的就是这头发,都是方子辰拍的。前拍后拍,左拍右拍,晒着日头拍,淋着小雨拍。最妖的是她站在北海涠洲岛五彩滩拍的那张,天蓝蓝,海蓝蓝,长长的红纱裙被海风翻得很高,她的长发飞得更高,飞到天上去了。可能是因为我太老了吧,我挖破脑袋也想不出,方子辰是怎么拍的,让她的头发飞到天上去了,而海与天在她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合成一条线。

这图片拍的是侧背影,都不晓得方子辰在她身后比量了多久才拍得的。

他有那个耐心。一直都有的。

但今晚的方子辰的确变样了,不是原来那个,也没了那个耐心。

我是说,他的心忽然急了。心一急,人就老得快。看,胡茬子冒出来了,皱纹冒出来了,黑眼袋也冒出来了。瞧他那样就晓得了,他心里有事,可不能拿出来给别人讲。他没告诉小七那晚是什么使他丢掉斯文,和田大田斗起酒来,还是不要命的斗。他没有讲这个事。他突然讲了另一件事。

七,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去吃饭之前我说要你等我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你还记得吧七?他一口气都没歇念了一长串。

七,你看!

他变魔术似的手上忽地出现一只红盒子,啪——一只闪亮亮的戒指,还嵌一颗钻石。他弯腰,喉结滚上滚下停不住。

七,跟我到福建去吧!江南总部同意下周我就过去。

你明天就到公司办手续,不办也行!这地方没什么好待的不是吗?我们一起去福建,去厦门,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永定土楼吗?看武夷山吗?我们还可以坐船去鼓浪屿,遥望台湾的小金门……

好不好啊?我的姑娘……方子辰蹲下,晃小七的膝盖,又把她的头发弄过来,团在怀里,把眼睛从镜片后望过来。他的眼镜片灰蒙蒙的,不晓得几天没擦还是怎么的,也可能是回南天弄的。每当回南风吹进来,紫荆城就到处湿漉漉,不小心开了一点窗缝,那带水的南风就钻进来,那屋里就是这情形:地板湿漉漉,桌面湿漉漉,衣服潮了,书页也会变得软绵绵的,贴墙砖的墙壁上,冒出许多水珠,像冒汗一样。最过分的是洗漱镜子,大清早,等人家一觉起来,挤牙膏疯狂“喜刷刷”,忽抬头一看,镜子里没自己满嘴白泡泡的脸,却撞上一镜子“泪珠子”!让人顿时一脑门白雾,不晓得是镜子伤心了,还是春天伤心了,还是自己伤心了,扫兴得很。现在,我一抬眼,撞上方子辰镜片上那层雾,弄得我搞不清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的缘故了。

那层雾像回南风,从方子辰的镜片上,飘到了小七的眼睛里。她先抬头望他,后侧脸望他,再低头望他,黑漆漆的眼里渐渐堆满水雾。

最后,小七用两根手指左一抹眼睛,右一抹眼睛,左手伸出。待方子辰把那枚钻石戒指不大不小正好推到中指根部时,她嘴一咧,小白牙一闪,紧接着眼白向上飞起,她全身的神采也就跟着飞起了,就好像扑棱棱放飞一群彩雀。

可不是嘛,等了几年,小七终于把这一天等来啦。

以前,我总嫌她眼白飞来飞去太妖,这回我可不嫌,我特高兴。这妹儿三十大几,不是小姑娘了,又离过一次,方子辰很不错了。人总是会犯错的不是?人也不会总是犯错的不是?这次虽然赔了不少钱,估计银行的本子都空了,但田家人不闹了,不嚷着去告官了。要晓得,前面几天,那一家子人闹得可凶了,非要把方子辰送进监牢去。总算方子辰有本事,摆平了,不坐牢,工作也没丢。有本事的人不怕错,错了认错,错了就改,定能改好!只要他肯努力,总能挣回来。只要对你好、疼你……树挪死,人挪活……离开紫荆城是很对的哩。

傻妹儿,大田变成了那副样子,紫荆城的紫荆花开得再好看,你们两个也住不得了。离得远远的,忘掉这座城市,特别是不能让田婆子找到,才是上计哩。

田婆子最难缠,保不齐过几天她又来闹。小七几年前吃尽她的苦。她可不肯轻易放过小七。可谁想得到,田婆子还没出招,大田的老婆李姑娘抢先出手。小七傻妹儿根本不是对手,当下中招。

我……暂时不能办手续。小七说。这是在方子辰动身去福建之前。

为什么?方子辰大惊。

还有些事要处理。小七说这话时,没望方子辰。她的眼睛移到了别处。我说的别处,不是这屋子里的别处,而是不晓得是什么的别处。那别处在她的眼睛里,那里有一块黄豆地,不管那块地是干的还是湿的,下种子的人心里都晓得,这地里只能种黄豆收黄豆,而不是种黄豆收黄瓜。

4

小七写离职报告时,收到大田老婆的信息。

那女人已离开紫荆城,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坐在火车里,发完信息,她就把她的破手机扔到车窗外。这是她在信息里告诉小七的。

姐,我走了。我还没到三十岁,还很年轻,我可耗不起!

那女人发完信息,真扔掉了手机。因为小七立刻回拨她的号,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个声音很好听,也很礼貌,不急不躁,因为他在尽量让拨不通电话的这个人不发脾气。但小七仍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一听到这声音,她就发脾气,把自己的手机也扔了,咣啷——扔到茶几上,忽又抓起手机,高举过头顶,看样子,要往地下砸了。但小七没有砸手机,而是把自己砸到了沙发上。她坐在那里一声发不出,两片嘴唇在噗噗地喷气。

姐你个头!

你姐投牛胎去了!

你走就走了,告诉我干吗?!

你什么意思?啊?

……

小七是把她那头好看的长发甩到沙发上一阵狂揪之后才骂的。然而,她很快决定,去看看那母子俩。

婆嗲,我得去看看他們。

婆嗲你说那女人怎能这样做人呢?田婆子在家喊七喊八的,可让她去人民医院挂个号她都不晓得怎么刷就诊卡!那女人这不是让人家母子等死吗?

我说,傻姑娘,没见她把地址甩给你了吗?

我猜那女人离开,不仅因为田大田挺床一件事,田婆子也有大干系。在她膝下当儿媳妇,能好到哪里去?再说了,他们那桩婚姻本来就有点损。

我老魂老魄,但仍然清楚地记得,小七和大田结婚一年后,田婆子从湖南乡下来紫荆城那几天,摆的那些派头,把小七使唤得像个陀螺团团转,还弄出一个洗脚风波。小七啊,给你男人端盆水洗洗脚啊。老娘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种?小七把她的两腮鼓得像鱼鳃似的,她的眼白飘向大田。我晓得她心里万分不乐意,因为给男人洗脚跟给婆婆端茶端水是两码事了。大田装傻两眼紧盯电视机。小七便不吭声,去弄水。水来了,大田一双大脚立即准准地伸进了泡脚盆。当即又跳了起来,是被烫的。小七则两手当胸一抱,眼白飞起。我都能听到她心里的冷笑了。大田只好夹起屁股,灰溜溜自己去冲凉水。又一年,田婆子又来,这次嫌小七屁股小,奶小,不是养孩子的人。她的老眼窝子很深,那里有一对像黄泥样的眼珠子,看人时鼓突突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那几天,她那对眼珠子一直追着小七。你怎么比去年更瘦了?成一根豆芽了,没什么病吧?明天到医院查查!后来田婆子说。我一听就感觉坏事了。这话太戳心。小七早不是当年任由阿姐们欺负,任凭阿爸阿妈打骂的“小灾星”“小祸根”了。她出来读书后,明白了很多道理,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欺负的。我看见小七的两道细眉顿时挑起,两眼滚圆。我能想象她的肚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打仗的人往碉堡里塞进炸药,再扔一捆手榴弹,“轰隆”一声,昏天黑地,烟尘滚滚。电视都这么演的。我看见小七轻飘飘的躯壳直直冲进书房,抓起大田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一地碎玻璃。碎玻璃的上面,大田一张被惊傻的大脸,也好像被摔碎了。事情的结果是,大田想办法把老娘送回了湖南老家。

婆嗲,我是不是过分了,不淑女了?过后小七问我。其实她是在问她自己的心。

小七,那女人把两个包袱甩给你了啵。我说。

我是说,她应先有思想准备。我晓得她会去看望倒霉的大田母子的。我也晓得,田婆子十有八九会缠住她不放的。她是个傻妹儿?

小七自然听不到我说的话,再说了我这一缕小魂儿哪还能讲人世的话呀?但她晓得。只要她一念想到她死去的外祖母,我的意思她便都能明白了。我是说,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我们越来越神形合一了。

瞧,她放下写一半的离职报告,把那地址抄到本子上了。

打开网上地图,她细长的手指这点一点,那点一点。忽然,一条绿色的路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小七的手指变成仙女手指了!我没死之前,给她们几姐妹讲故事,讲王母娘娘拔下金簪一划,银河就横在了牛郎和织女的中间;又讲观音菩萨用手中的柳枝沾一滴神仙水,这么一指,一只田螺就变成一个好看的姑娘了。那都是我们老人们瞎编,哄小孩子,好让他们待在眼皮底下,不到处疯跑惹事。但人家手机里这地图可是真的,那条路也是对的。

婆嗲,我们走吧。小七说。看,她晓得要带上我了。

我们沿着那条绿色的路走,一下就找到了大田的家。公交车第九次停时,到了。走过一处斑马线,进入一个栋栋楼像天梯般架到白云之上的小区。小区很好看,又干净,又安静,又齐整,又适意,花坐在花坐的地方,树站在树站的地方,小亭子被修在它最中意的地方,还有一些木椅子,就等在过路人刚好想坐一坐的地方。小七和我也就坐下了。我们周围,每一栋楼都与别的楼保持着距离,不打不闹,不争不吵。顺着楼往上看去,白的云,蓝的天,太阳亮得有些刺眼,脑袋搁在楼顶上。

婆嗲,这里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不占人的道呢。小七说。

哦,原来把汽车藏到地底下去了。我还奇怪呢,有钱人住的地方怎会没车呢。

后来,小七就静声了,低头坐在木椅子上。

我却想,如果三年前小七没跟大田离婚,现在会怎么样?她应该和大田坐在这里,而不是跟一个没影没形的皱老太婆。那样,她看这里一草一木,就是看自家里的花花草草了,这椅子是她的,亭子是她的,趴在楼顶上的太阳也是她的,这里的空气当然也是她的了。在左边或右边的楼里,会有她睡觉的房间,有她吃饭的饭桌,讲不定,还会有一间房专给她跳舞。她很喜欢跳舞,当年如果不是她舞跳得好,她就进不了艺校,进不了艺校,她就坐不进紫荆城机械厂的办公室,就只能像她的阿姐们一样嫁给村里的一个粗汉做农过一辈子,至多就像她四姐五姐那样,到广东打几年工,再回来结婚生崽。当然,那也没什么不好,糙也有糙的乐,好也有深浅扁圆不是?但小七不行,在村里,她会天天做噩梦的,就是爬她也要爬出那个家的。后来她嫁大田了,我就想,可算踏实了。

可哪晓得,安稳觉会只有短短的五六年呢?其实那几年田婆子一直在闹,不让人好过。最后耍了诡计把小七大田撕开,逼大田娶他们村的李姑娘。

这几年,小七跟方子辰倒是真舒心。唯一不好的,是他们一直没提结婚这事,我担心小七又吃大亏。没想到喝酒事故反让方子辰下定了决心,虽说大田倒霉了,但从小七的婚姻来说,却也算结得好果子了。

可谁想,大田那不哼不哈的老婆,看起来蛮老实,竟会这样快就甩出狠招。

5

装钻戒的红盒子又出现在了小七和方子辰的中间。

姑娘啊,那件事与你无关!方子辰说。

你不用担心他们,大田的老娘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方子辰提醒说,你要担心自己,别中套。

小七摇摇头说她得先缓几天,看看情况。

子辰,你先去。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小七说。

方子辰离开的时候,顺着仿红木茶几把戒指推向小七,意思是让小七再考虑考虑。

小七用力捏住那只钻戒,正面看一看,背面看一看,一闪一闪的光在她小麦色的脸上照一下,又照一下。

真好看!她说。她还笑了一下,露出几颗又白又细的牙齿。我注意到她的眼白没有飞起,被收到眼皮里去了。

子辰,子辰,我……小七的声音很轻,听不到,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

然后,她把盒子合上,轻轻地放进方子辰的衬衣口袋,又轻轻地帮他整了整衣服,拂拂灰塵,再把他黑风衣的拉链拉起来,从衣脚一直拉到衣领。在脖子处有点卡,她就用一只手托了托他的下巴。她托他的下巴时,没有碰他突出的喉结。她只是提醒他要春捂秋冻,小心回南风的水湿漏进身体里。

最后,她把他送到门口,轻轻一挥手。

亲爱的,再见了。

她说再见时,倚在门框的腰身仍然有点斜,声音仍然很低很轻,但是很清晰,一点杂音都没有。如果一个人独自战战兢兢走进大而空的岩洞深处,一滴水滴到他脚边的水洼里,也会使这个人惊得跳起来。而这个惊得跳起来的人,就是方子辰。可怜的人差不多是逃下去的,我听见他下楼的脚步乱糟糟,像是绊住了一堆毛线。

一关上门,小七整个人就软了,靠在门背后,很久都动不了。

她只有眼睛在动,打量住了七八年的房子。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近处的餐桌,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和方子辰坐在那里,吃饭,喝咖啡,或者不吃饭,也不喝咖啡,他们就只坐着,我望你,你望我,两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他们的胳膊肘就搁在餐桌上。餐桌上铺的是蓝花桌布,印的是三色堇白花,乌镇产的,是方子辰换上去的。之前,餐桌没有桌布,是光光的仿红木桌面。方子辰不但给餐桌铺上了印花布,茶几也铺上了,沙发也铺了,电视机也有了蓝印花布套。他还把窗帘也换了,换上同样的三色堇布帘,旧窗帘全被他扔到楼下的垃圾桶。事实上,小七睡觉的被单被套枕套也都是同样的蓝印花布,就连风扇和空调机也都得到了各自中意的同色布套。也就是说,这家里,这两个厅、两个房里,凡能用布套上的物什,都被方子辰用他家乡的花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七的绿檀木梳他也照顾到,订制了一个花布梳套。于是,家里就里里外外换了新。

姑娘,我把我的乌镇送给你了哟。那时,方子辰说的时候含着笑,还张开了他的两条手臂。

小七中意得不行,欢喜得不行,蹦着扑过去在他的脸上用力“叭”了一口。当然,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不清楚,因我飘回小黑窗后打瞌睡了。

现在,我晓得小七也想起了铺桌布换窗帘的那段往事了。而那样的事再也没了,那个人也永远回不来了。我晓得她心里难过。我听到小七叫我。

婆嗲。

婆嗲,省米捞渣。小七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睡觉的人。我晓得她的意思,她想要我疼疼她了。

她小时候,高兴了,受委屈,伤心了,都会扑过来,求我疼疼她,因为除了年老的外祖母,再没人疼她了。她那死鬼老子当年一拍屁股弃她们八母女后,就没给过一粒米养他自己的七个女儿。还特别嫌小七,村头村尾讲她是丧门星。在路上见了小七,他都要瞪两眼的,有时一脚踢来,踢得她在地上翻几个滚。他恨不得她死去,因为他后来跟那寡妇折腾了十几年也没能弄出一个带壶嘴儿的。他把账都算在小七的头上。大概,生前没得机会为一个儿子添盏油灯,死后也必然没得一个后人为他捧香炉,这样断子绝孙的命就是一把新磨的镰刀,常割得他心碎肠断。不过,也讲不定,他只是为在村里挣个面子,为了有个儿子撑腰杆,为了把扔在别人花灯酒席上的那些利市钱挣回来。总之,他的一颗心全被这些没用的东西糊住了,看不见天光了。没用的废物!当初我可真是瞎了眼,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货,把我鲜葱样的阿兰折腾成一根木头了。阿兰的心已经麻木了,因为不麻木她就活不下去了。我那其他几个外孙女,本来也个个伶俐得像鸟儿的,结果也都早早变成了争食的小兽。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痛,都是我的错啊,是老太婆对不住她们。

唉,现在她跟方子辰也完了。

小七像一片纸似的卷到床上,紧紧抱住被子,就像她小时候紧紧抱住我的膝盖那样。那时,她像条牵牛花藤似的攀上我的膝盖头。婆嗲,磨谷除茶。她在央我唱《省米谣》呢。我便一边唱着,一边摇着,托着她的身儿颈儿,摇、摇、摇……荡悠悠来,晃悠悠去,小家伙咯咯地笑。龙眼树筛下的阳光碎银子似的落在她的小脸上。细细粒的龙眼花从我们的头顶上往下落。

婆——嗲——小七又轻轻叫,她已经两眼恍惚了,看到龙眼花了,变回三十年前那个小妹儿了。于是,我把她抱上我的膝蓋头,我们一起摇……

磨谷除茶,

省米落镬捞粥渣;

粥渣热,着舌;

舌起瓽,就村就地讲;

讲到婆嗲屋,

婆嗲冇有米,

就捞碗米皮粥。

……

在谣里,我们舂米吹糠,放米入锅,喝滚烫的白米粥。我喝粥水,她喝粥米。她说,哎呀呀,好热好热呀,舌头好痛呀!我说,妹儿苦,苦妹儿,你婆嗲没有米,你婆嗲只有米皮粥……

不晓得过了多久,小七终于睡着了。

我也快睡着了。

我们把方子辰放下了,田大田也被暂时放下了。小七晓得,那个人一天不肯醒来,她就一天不会过得好。我也晓得。我还晓得,田大田的老娘一定会一直揪着小七不放的,在医院时她已经大闹过一次了。那时,她刚刚晓得了田大田和方子辰的关系,也晓得了小七和方子辰的关系,她像一头老母狼嗷嗷叫着扑过来,一副要撕碎小七的架势。实际上,如果不是田婆子搅坏水,小七和大田就不会离婚,大田和方子辰也不会斗酒,即使斗酒,也与小七无关。

这人世间的事,就像一堆乱麻,理不清经纬,就织不成布。

6

六七年前吧,记不清楚了,我老糊涂了,再说了,时间对于我没多少意义。总之,那年小七跟同事出去四川玩了几天,回到火车站,一看,大田没来接呀。小七听到手机嘀一声,是大田的信息来了。

小七,我有事不能去车站,你自己回吧。

这奇了。往时,不管小七去哪里哪时回,大田总会在对的地方对的时间用他的汽车载上小七,来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小七只好打滴滴车,自己把行李箱扛上七楼。

一推门,满一屋子人坐家里!小七忽然倒吸一口气,我也惊了一跳!我就那一丁点小魂魄了,又跟着小七去那千里之外游荡一圈,差点被弄丢在黄龙的冰山下。上黄龙的时候,小七捧着脑袋对她的同事说,高反了。我看主要是冻,空气不够用。小七头痛得都快裂掉,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回来的路上,我晕乎乎的,小七更晕,她只想赶紧回到家,赶紧睡上一觉,哪晓得会遇上一屋子人呢?

我是说,小七被满满一屋子的人惊着了;我被小七惊着了。

这家里,是小七和大田两个人住。小七出门了,就只大田一个人留在这里了。这些天,大田电话里一句也没提他们,刚才的信息也没提哩。如今十几个人哗啦冒出来,像水管爆裂一样,突然出大事一样。大田的老娘,大田的伯伯、叔叔、姑姑、阿姨,还有堂哥、堂弟……厅里满当当的,连沙发扶手都坐有人了,大田的两个堂侄子堂侄女撒开脚丫子,在两间不大的厅里蹦来跳去。

事实上,真正使人心惊的是,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却没有田大田。

大田呢?

大田怎么啦?病了?车祸……

小七慌乱了,两条腿一软,好在她靠行李箱的拉竿撑住了。很快,小七就发现了,书房门关得很紧。我也发现了。大田在房内鼓捣电脑的时候,习惯把那扇门关上。大田常帮人家修电脑,整这整那,什么软件啦,什么程序啦。我这都是听小七唠叨的。她常嚷嚷,田大田,你又整这整那了!看得我都犯密恐症啦!在小七去四川之前,大田又扛一台旧电脑回来。他说,这几天我要弄好这个,重要技术资料的宝库,吴副总的。不修好不行,至少要把数据导出来。

看来这几天他还没弄好那玩意儿。领导交代的事,敢不好好做?

佛祖保佑。小七暗声念一句。

人是奇怪的,佛祖明明帮不了什么,凡事还是得自己去做,但遇上事还是会念一句。比如说,佛祖就不能回答小七那一屋子亲戚的事情,他们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大田都不提他们?再说了,小七和田婆子相处不好,大田又不是不晓得。这样一想,我倒明白了,大田想接老娘来孝顺孝顺,又怕小七闹,就来一个“暗度陈仓”孝顺几天,再送老娘回去。没料想到,田婆子不肯回,还招了一群亲戚。田婆子这是要治一治小七的意思。在我们村子里,婆婆要教训儿媳妇,也会用这些招的。被治过几次,有些小媳妇就不敢再闹事了,就猫毛一样顺了。

我看见小七站在家门口,红色行李箱贴着她的腿,一屋子目光,齐刷刷对着她。我还看见小七拿手把滑到胸前的长辫子轻轻放回背后,眨眨眼睛,整整表情,咯咯地笑起来。

哎呀——妈来了啊!姑姨叔伯堂哥堂弟也都来了啊!欢迎,欢迎贵客!家里有了小孩就是热闹!小七把自己的行李箱弄进屋。屋子里的人像是商量好的,没有一个说话,就那么不带表情地望着小七和她的行李箱。

婆嗲,我感觉被人抹了白鼻子,用刀逼着走上戏台,扮小丑。小七在后来一个深夜跟我说。那时,她刚刚跟大田分开。她还说,他们是突然不说话的,故意的。他们就等着我开门,就像等着锣鼓被敲响,闹哄哄的观众霎时安静,小丑上场供他们取乐。

屋子静得让人心里发毛。那两个小孩子也静下来,坐地板上,一声不出盯着小七。

田婆子坐沙发的中间,她左边坐着大田的伯伯,右边坐着大田的姨妈。田婆子坐得端正,一脸皱成沟的皱纹,一头白得发亮的白发,是她耍威风的底气。我活着时,可没她这气派。又加上,大田自小失父,她一人拉扯一个儿子可不容易,儿子又有出息,考入好的大学,得一份好的工作,被领导重视着。这样的人,在我们村子里是秀才,是状元呢,金贵着呢。在他们那边,也应该一样吧?虽说一脉单传的脉流弱些,但这样一个儿子立在那,族中人就不得不另眼相看。可惜的是大田快四十岁了,婚结了三四年,竟还没有子嗣。这就等于是一方几吨重的巨石压在田婆子的心头,让她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沉。我懂得的。小七也懂得的。

老娘的确太不容易了!当真值得尊重。直到现在,小七都还承认。只是医生说她的子宫后置,很难怀孕。

我只是难怀上而已,实在不行我们不是可以去医院吗?哪里就能绝了后?小七有一次对大田讲。但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一直没去医院。

可怜的妹儿,小时候,她老子没儿子怨她;后来她婆婆没孙子,也怨她;如今,前夫被后妻抛弃了,又要拖上她。

7

那天,小七按地图上的绿线寻到大田的家后,在他家楼下的木椅子上坐了好久。

她低着头,侧身靠椅背,一条手臂也搭在椅背上,长辫子在她的手上絞了两绞后,悬在半空。身后有一片紫荆林,开了一大片粉紫色的花,像给谁办喜事似的。她一眼不看花。

我看见小七向左边的楼看了看。我就想,讲不定,田婆子这刻也正趴在哪个窗口往下看呢。

不过,小七只是看了看,她没有上楼,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肯。因为六七年前那件事,田婆子摆的那出戏,不会有人愿意被勾起。

那年,等小七一进屋,田婆子就指着她自己脚跟前一把小板凳说:

小七啊,回来了啊!来,坐吧。

坐下之前,小七笑了笑。她坐时,斜伸两条细腿,腰挺得又直又长,侧头,把她的长辫子从背上扯过来,辫梢搭在膝上,辫子被她的左手右手上上下下抚弄。我现在想起她那妖样都又好气又好笑。但当时田婆子肯定只有气了。

婆嗲,故意气她的。小七后来说。

田婆子说,小七啊……

噢,对了,妈,您不是老头晕吗?我给你带了几条虫草补身子……

小七说着就拖过行李箱,从里面掏东西,掏出一小瓶冬虫夏草。那非虫非草的小家伙,黑乎乎的,怪模怪样的。小七进九寨沟路上,跟一小店老板娘买的。老板娘说是她男人前一天才挖得的,还说虫草长在雪山上,苗细细,躲在杂草里。她男人眯着眼睛满雪山上转。现在她男人的眼睛老爱流泪,是被雪光刺的。好不容易寻见一棵,还得跪到雪地上,用手深深地挖,不能让虫子断了,断了就不值钱了,因为虫草长得很深,又很脆弱。这样,膝上的雪化成水浸湿了裤子,才挖得一条虫,长年累月,男人的腿就老痛。她说现在的人都讲究养生了,爱这物。为了生活,苦就苦点了。老板娘这样一讲,小七就连装虫草的玻璃瓶也一起要了。

小七啊,别忙!你听我说……

妈,我不累!

小七继续掏东西,川贝、地雪茶、羊肚菌,全是九寨沟特产,全献给叔伯姑姨们,她边送东西边大声大气地说:哎呀,你们看看,大田也真是的,电话里不告诉我一声亲戚们来做客!不然,我该多带……大田……小七摊开两手,直喊大田。

两个小侄见了,跳起来去拍书房的门喊:二叔!二叔!

大田从书房里磨出来,咧开嘴笑,牙齿很硬,肌肉也很硬,站不是,坐也不是。

大田,你去忙你的事!田婆子又掉头赶大田。

小七,你把东西放下!田婆子沉下脸来,声音也像秤砣一样,往下坠。

大田看看小七,意思是要小七让着他老娘,别在亲戚面前丢他的脸,后面的事他自会处理。实际上他是没有办法的,他这是拖一时算一时。

大田,你磨叽啥?田婆子脸沉下来,目光像马鞭子一样。

婆嗲,大田被他寡母老娘管顺了,有心理疾病了的。小七后来不止一次说过。

就这样,大田在一屋子人的注目下又进了书房,咔嗒一声关上门,像一只乌龟缩到龟壳里。小七没看大田,她把辫子塞进嘴巴,咬得很用力,像是一条蚕在噌噌啃桑叶。

婆嗲,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感觉没意思透了。小七后来讲。

小七,你去九寨沟时,大田在生着病吧?发烧,对吧?老娘说。

是的。

你男人生病了,你怎么忍得下心去旅游?

妈,这是部门的集体活动。我原也说不去了,可大田一定要我去。他说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有小柴胡,有米汤,就够了。我都准备好了才出门的。

小七把茶啦菌啦什么的,一样一样送到叔伯姑姨堂哥堂弟的手中,像幼儿园阿姨发糖果一样。田婆子还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亲戚们又说了什么,她似乎没听见。因为在黄龙,小七受了寒,又呕又吐的,回来又坐一天一夜硬卧,车上嘈杂,她几乎没得睡着过。在火车上,她就头重身沉了。进家又经了一番拷问,大田又是这态度,她的脑袋早已发涨了,耳朵尖发痛,浑身酸痛。受寒的人都这样。

我发现她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灭下去了,像天边的日头一层层暗下来,我还发现她神志不太清醒,话过不了脑子了。她对伯伯说,叔……又对姑妈说,姨妈……她站在那儿,摇摇晃晃,长辫子拖在身后,好重。她整个人变得软塌塌的,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

后来,小七丢下田婆子和众人,捧着头回她的卧室去了。小七离开的时候,没有看见田婆子那吓人的样子。田婆子指着小七的长辫子,黄眼珠子瞪得快要崩裂,嘴唇抖了半分钟,才吐出两个字:妖——精!亲戚们不太注意小七去哪里,他们有几个连田婆子都没注意到,他们低头看手中九寨沟特产上写着的字。但大田的姨妈和姑妈及时搀扶住了田婆子,把她摁到沙发上。大田没有从书房里走出来,因为他不晓得这场突变。小七关上卧室的门,捧着她的头,躺到她的床上,圈在被子里,睡她自己的觉去了。外面有多少难听的咒骂,她一概听不见了。

小七恍惚惚做了梦,梦见波浪涌过来涌过去,一条小船在那浪上沉一下浮一下,桨声欸乃……我就走进她的梦里了,踩着水向她走去,小白狗跑在我的前面,白亮亮的阳光跟着我,也跟着小白狗。在小七五岁那年,我和小白狗跌入黄华河,被淹死了。那天阳光很好,我要把小白狗送给小七,我说过送的。在大樟根渡口,小白狗要撒尿,我就抱着它让它撒到河水里。我忘了小狗狗是会怕水的,我更没想到它光是见见大河水就发抖。我同时忘了岸边的石头是湿的松动的,而自己的筋骨又老得有点锈了。我当时想,小七晓得小白狗在大河上面撒尿时定会喜得小辫子往天上翘。我就想着小妹儿翘着辫子又蹦又跳的样子了。结果,小白狗一挣扎,脚下的石头又一滑,我就滚入黄华河里去了。那天的河水可真凶猛,一点也不讲情面,把我和小白狗往下游卷,像卷菜包似的。

等小七一觉醒来,天黑过了,天又大亮了。看样子,她的头痛脑涨轻了许多,因为她眼里的神采又回来了,眨巴眨巴的。她先把头探出门口,听一听,瞅一瞅,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影。然后,她就走出来了。

原来,田婆子他们已经不在家里了,回湖南老家了。

大田在厨房里,一张黑脸拉得老长。他在下面条,打鸡蛋,的的嘟嘟,拍蒜,剁姜,切葱花,倒生抽,热锅炝油,剌啦一响,白煙一团,他的脸糊在烟雾里,再出来时,面条盐碟拌好,上桌。不说话。面条捞了两碗,也摆上桌。他一直不说话。

小七也不说话,坐到桌前,自己抽筷子就吃上了。

这么多人,你们昨晚怎么住的?小七还是问了。

大田不说话,把面条嗦得噜噜响,像擂鼓一样。

哼!你倒生气了!任我被一群人欺负成那样!你倒生气了!小七说。

大田一直不发话,却冷不丁从面条碗里抬起头,大眼睛一瞪,有白森森的寒气。

婆嗲,他那一眼就像一把刀。小七后来讲,他心里是怨恨我的。

几天以后,大田才告诉小七,那天老娘感觉脸面丢尽了,气得不行,就要大田休小七。大田不乐意,老娘就闹。大田还是不乐意,老娘就收拾衣物,和亲戚们当天就回老家了。

你啊!还说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媳妇儿,却把老娘的威风当落叶扫去了!大田用筷子头敲小七的脑袋。

你个小妖精!大田接着又敲一下小七。

休你个鬼!离!谁怕谁啊!小七说,那天是谁绝了情,躲书房里,让老娘带一帮亲戚欺负我一个?还说什么舍得舍不得这样的假虚话。

哎呀,老婆和老娘“同时落水”的世界难题,我哪解得了?你不常说我“技术男,情商零”嘛。

反正你躲了,不应当!小七也用筷子敲大田,但没敲他的头,她敲他的胳膊。

大田肯跟老娘闹翻,选择了小七。小七心里十二分得意。那段时间,小七走路脚后跟都点不着地的,长辫子水蛇一样在后腰左摆右摆,眼白飞飞的,满脸红扑扑,浑身喷春色。她一心对大田好,把个憨大田勾得七魂掉了六魂。

她哪里晓得,跟田婆子比,她还嫩得很。

因为,一年以后,田婆子已经乐呵呵地抱上了大孙子。

因为,那不是小七生的,是大田跟他湖南老家的一个姑娘生的。

那年,田婆子窝着一肚子气,从紫荆城回到老家,立即就相姑娘,最后看中了村西的李姑娘。李姑娘有个瘸腿的爸,还有一个瞎眼的妈,她原在外打工,那时正好她爸病了,她就回来了。讲好了,只要是男丁,田家就休妻娶李。接着,田婆子又骗大田讲她生病了,心绞痛。等大田回去了,她就捧着自己的心装病,又不肯去看医生。她不让大田做什么事,还让他的叔伯哥弟们好酒好菜陪他又吃又喝,讲闲话。到了夜里,村里月光清凉,大田的床前也清凉,屋外的蛙声从四面涌来,织成了一张密网。这样的情形,只要在农村住过一段时日了,闭着眼睛就能想得出来的,因为,没有老婆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就只能听蛙声呱呱呱了。

直到大田把那孤独的日子过了十多天,田婆子才让李姑娘水葱似的出场。她的“心绞痛”便很快好了。

我的老脑筋转不过来的是,当年小七彻底认清了田婆子这块老姜之后,没有哭天喊地的。她好像并不怨恨田婆子,因为她没有骂过她一句。她好像也不怨恨李姑娘,因为她也不骂她一句。她只是看不起田大田,可她不骂不打、不哭不喊,但从那以后,她就远着他,避着他,像避开一坨还冒着热气的臭狗屎。

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七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意思是说,她原本一直安静地坐在大田家楼下紫荆花前的木椅上,什么也没发生,她却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

也就是说,离婚几年过去了,在田大田又被他的后妻抛弃之后,傻妹儿却跑到人家新家的楼下,哭得一塌糊涂。这叫什么事啊。看看,她把脸埋在木椅靠背上,呜呜呜声止不住,肩膀又薄又削,抖得厉害。她哭得那样伤心,红彤彤的日头都躲到楼后去了;椅后那一片喜洋洋的紫荆花却没处藏,只好耐下心等风快点吹过来,好让它们把脸转向别处。

8

日头落了山,天色一寸寸暗下去,小七还唏唏噎噎抽不停。

婆嗲……我为什么要来看他?她忽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

他自己的女人跑了,关我什么事?

我才不管他呢!

婆嗲,回去吧!小七站起来就往大门外走。

经过门口,戴歪帽子穿酒红色制服的小区保安十分不解,这个长辫子的女人一个人进来,又一个人出去。就坐那椅子上哭一下午,两只眼睛肿得像番茄。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他走到木椅子那看了看,没什么收获,因为木椅子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紫荆花也是。

没想到,小七没看成大田,大田倒自己来了。

我是说,田大田被田婆子请人抬进了小七的家。

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小七不在家,她在公司上班。等她回来,田婆子已经把他们母子二人的衣物摆进柜子了。大田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睡的是书房的床。田婆子还算知趣,没有把她儿子安排在小七的卧室。她把自己的被褥安排在沙发上。看样子,中间那张三人沙发已经归她所有了。

怎么进来的?小七问。

大田还有钥匙。田婆子说。

哦……

田大田离开这个家三四年了,小七一直没有换锁,她在这些方面不太上心。她大概认为大田是再不会回来的了。因为大田离开的时候,一张脸又冷又硬,那意思就是打死也不回来了。

那年,大田拎起箱子,一脚跨到门外。

那个……首付款,已交的房贷,我……小七手扶门框,她想说她要还他。

不用了。大田淡淡地打断了她。那是大田离开这个家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一个转身,硬硬的后脑勺转过来。皮箱四个黑轮子跟着倒方向,其中一个轮被墙壁一蹭,就兀自呼呼地转起来。大田没有理会小黑轮,下楼去了,没有回头。他的脚步一级一响,一级一响,一直往下降……直到完全静声,从他的脚步里,听得出他的心已硬成了一坨冰。在离开之前,他是求过小七原谅的。他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七却揪着辫子一步步后退,突然一把捂住嘴巴,跑进洗手间。里面立刻传出一阵呕吐的声响!大田就彻底明白了,死心了。他不再说话。很快,大田就把房产过给小七,家具也留给小七了,除了车他什么也不拿,他拎了自己的衣物,就走出了这个家门。

说起来,这房主要是田大田的,公司盖这批集资房时,小七和大田还没好上。单身大田报的名,交的首付款,向银行贷了十几万,也是他自己贷的。婚后两人才一起供房。当年,新婚新房,不过五六年光景,楼梯扶手上的黑漆就一点点掉了,木茬茬露出来,就好像寻常日子里的嫌隙遮不住。

婆嗲,大田还是有点良心的。小七说。

她说那话的前个夜里,窗子外黑乎乎,台风发了狂,嗷嗷着从海边刮过座座大山,又嗷嗷着刮过紫荆城。早起的人发现,街上一片狼藉,一些车被砸碎了,一些树木被掀翻了,还有一些人家的瓦顶被掀翻了,这些人家就忽然失去了睡觉的地方。小七的一位同事家在江边,对江的玻璃门来不及关,被台风刮倒,叭哗一声,碎了。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小七正躺在家里睡大觉,睡得很香。早上,她趴在窗台上,看到窗前的玉兰树一夜间变成了断臂人,就忍不住用手拍拍心口。她就觉得,应该谢谢大田。

谁能料到呢?田大田到底还是住回来了。

對于田婆子的强行入住,除了下班回家一进门的小惊吓,小七一直还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她只是到书房看了看大田,就到厨房弄饭菜了。好像大田只是修电脑累了暂时躺一躺,好像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过似的,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出现过李姑娘,也没有出现过方子辰。

要说不一样的,那就是田婆子了。

田婆子忽然收起了她的气焰,黄眼珠在眼窝子里安分了,打消了要蹦出来的打算;白头发也不敢白得发亮,变暗了,枯了。还有她那满脸的皱纹……唉,怎么说呢,那皱纹一条一条松下来,松耷耷地挂在颧骨上,因为她实在太瘦了。我死去之前,跟她现在差不多岁数,七十多,那时村里粗茶淡饭,可也没她这样瘦。那时家里分得了几亩责任田,自家种的谷子能喂饱全家肚子,还能时常周济一下阿兰和她的七个女儿。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哪家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看楼下那些婆子们就晓得了,脸红红的,又唱又跳的,要不就是排成一队一队走正步,比我那时好了不知多少倍。这田婆子跟着大田过了好些好日子,享过福的人。现瘦成这样,都是因为愁的吧?可见,也是个可怜人。

现在,小七和田婆子吃过饭了,洗涮了,没事干了,坐着闲话了。而在这之前,她们刚把大田弄妥当了,给他擦身、按摩、喂饭、喂水。他懂得喝牛奶的。小七把吸管插到他嘴里,他就自己吸了,他还睁开眼睛看了看小七。但田婆子说他天天这样,一喝牛奶就开眼,其实他没醒。但他会醒的。田婆子肯定地说。

听到田婆子说是用大田留着的钥匙打开的房门,小七“哦”了好一阵,突然扭头看看书房。

他,还能告诉你钥匙放哪?

不是他,是那贱货说的。田婆子讲的是抛夫弃子的李姑娘,她自己当年挖空心思找来的好儿媳妇。

你是说,是小李让你们搬来的?

那还能有谁?贱人瞒着我,把那边的房子偷偷卖掉啦!田婆子说到这里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啊呜……小七啊,大田没房住了啊呜……贱人把钱全部拿走了啊呜……啊呜呜千刀杀万人唾啊呜……我的大孙子啊……啊呜……也被贱人偷走了呜啊……

说到孙子,田婆子更伤心了,发起癫来,一滚滚到地板上。就是她当年要小七端水给大田洗脚的地方,就她在脚边放把小小板凳指定小七坐的地方。现在,老婆子把自己当年的威风和派头全碾到地板上去了。她趴在那里使劲蹬腿,用双手嘭嘭捶地,如果不是她那头被弄得乱糟糟的白发,还有一脸的皱皮,会以为是一个小孩子弄丢了自己的玩具,在向自己的母亲哭诉。

小七完全傻了。

事情跟她想象的差太远了。她大概以为田婆子只是扯她帮忙照顾大田而已,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婆独自侍弄一个动不得的大男人是不行的。她哪想到那婆子是决心带着儿子吊死在她这根细藤上!她又哪想到大田的后妻会做得那样绝,连容身之地都没给他们留下。不,是那个女人太会算计了,算计到这一套旧房上来了,算计到小七的“七寸”上了。

唉,我一早就说过了,我的外孙女是个小妖女,又是个傻丫头。她主要是容易心软。人的心一软,就容易干傻事。

看看她,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像电视里被武林高人点了穴的人那样,立定在那里,两条胳膊半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样看着田婆子在自己的脚边滚来滚去、蹬来蹬去。

小七的眼皮能动一下时,已过去不少时候了,田婆子已自己爬了起来,蜷在沙发里,像一只受伤的老猫可怜巴巴望着小七。

小七的眼皮一动,她的手脚就跟着动了,就“解穴”了。小七让自己坐下来,然后伸出抖抖的手去拿指甲油。她是要涂指甲了。

小七喜欢把她的指甲弄成黄色。我不明白粉粉的指甲,干吗要弄成黄色。我们年轻那会儿,偶尔也掐几朵指甲花涂涂指甲,不是粉色,就是红色。现在的姑娘们可不一样,她们喜欢弄得怪怪的,红的,黑色的,绿色的,有的在指甲上画花、小动物,毒蝎子她们都敢画。小七办公室的五六个姑娘们没事就凑在一起,谈论指甲的事情。她们把各自的手指一齐伸出来,摆一圈,各色的指甲盖子圆嘟嘟的,就好像一把紫荆城人做泡椒用的五色彩椒似的。

小七的手抖得厉害,但把装指甲油的小瓶子拿住了,把那支小小的指甲笔也稳住了。她先用右手给左手涂,再用左手给右手涂。平时她都是这样的。在涂黄油之前,要上一层没有颜色的油。然后,才用指甲笔蘸了那黄的油,先在指尖画一道,接着涂指甲的中间,再涂左边和右边,还有指甲的两侧也仔细涂了;整个指甲涂一遍,还不行,小七又涂第二遍,让指甲继续喝黄颜色;指甲喝饱了颜色仍没完,小七又用一根小橘棒在指缘上擦;最后,她又涂上一层油。这层油没有颜色,但不晓得怎么回事,一涂上,那黄就变得又光又滑,整个指甲像一颗黄宝石似的,都映得出人影了。小七涂了一个,又涂另一个,十个指甲全涂满了,她还把脚拇指的指甲也涂上了同样的颜色。都涂完了,她翘一翘两脚拇指,晃一晃十指,黄莹莹水润润闪着光,伸到田婆子面前。

好看吗?小七问。

好看!田婆子点头说。

小七,真好看!老婆子接着又补一句。她刚才一直盯着小七的脸看,一口大气不出。这时候,她的气松下来了,一呼一吸很自在了;脸上的皱纹也松下来了,也自在了。

那我们睡觉吧。小七的白牙闪了一下。

好的。田婆子说完立刻就缩到沙发的被子里去了。

这天夜里,田婆子听话极了。

后来的几年,田老婆子都听话极了。

小七就没什么说的。

那时正是紫荆花开的时候,紫荆城里一咕嘟一咕嘟地粉,从天上看下去,就好像无数个姑娘在秀她们的粉指甲似的。不过,小七窗前只有玉兰树,没有紫荆花。玉兰还没有开花,它们要等到下一个月,如果开了,花是白色的,很香。窗外的天空倒是蓝色的,跟城里别处一个样。

9

这年春天,在床上睡了三年的田大田,突然醒了。那时,远在福建的方子辰早已结婚,女儿都会叫爸爸了。

半年后,田大田坐火车去找他的儿子,同时去追他的钱回来。

又半年,田大田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有带回,儿子和他多年攢下的钱财,统统被他的老婆带到美国去了。

大田回来后,在一个小公司当上了技术总监,收入不错,吃穿不愁。但要再买一套房子,几年内还做不到。所以,他和田婆子就仍住在小七家里。

一天晚上,大田把小七约到外面饭馆吃饭。

他告诉小七,说他在床上躺着的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说他看着自己的老婆翻箱倒柜,把他的银行卡全部翻出来,用他的手机,打开他的支付宝,用他的手指摁指纹,把他卡上的钱一笔一笔全部转到她的卡上。他还看着她把他的身份证翻出来,房产证翻出来,印章也翻出来,全部放到她自己的皮包里。她趁老娘去菜市买菜,约人到家里看房,就当着他的面跟人家谈价钱。最后,她拉儿子出门说回去看看外公外婆。儿子跑到他的床边,亲亲他说,爸爸快好起来!我们给你带好吃的回来。这些事情,他都看得分明。他说他知道一切,但一切都由不得他,他眼睁睁看着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

小七,你知道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你明明醒着,但所有人都把你当成一个死人!大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层霜落在他的脸上。他原本长得黑,现在没那么黑了,那上面有霜了。那霜也落到了他黑黑的板寸头上,是一些白发冒出来了。

小七,只有你和老娘没把我当死人……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的腿没废,肉没烂,连一个疮都没生……我心里明白着呢!大田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他的眼睛本来就大得像牛眼似的,一激动,就更大了,放出很烈的光来。

小七,我们复婚吧!大田一把抓住小七的手说。

大田,这不可能的!小七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明白吗?还用问吗?

当然不明白。如果你对我没感情了,为什么要照顾我?

因为你是病人!

那你为什么又要躲着我?

你现在是男人!

胡扯!什么病人男人!你是护士吗?是护工吗?有你这样的护士吗?有你这样的护工吗?你那时说了什么?你天天叫我快点醒,醒来就跟我复婚……田大田发狂地吼。但我发现他的眼睛红了。他接着说,你天天给我擦身,你……你还什么都擦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老娘摔伤了腰,干不了活,我才擦的。话也都是你老娘要我说的。小七说的是实话。田婆子搬来不到两个月就摔了一跤,把腰椎摔伤了,早就干不了什么活了;那些话也是她求小七讲的,她对小七说,他一直都喜欢你的,是我老糊涂逼他骗他离开你的。她还说,你就当演电影演演吧,演演吧,啊?求你了……

好!就算是我老娘说的。如果我们没有缘分,你为什么只对我讲?世上那么多植物人。人家的老娘来求你你都去说嫁给他们吗?你会吗?

田大田,别发痴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吗?我是为了子辰,懂不懂?我在替子辰赎罪!

呵呵,为了方子辰,好感人!田大田忽然冷冷地说,哼,小七你个傻女人!你以为他很大气吗?这么多年他为啥不娶你你想过吗?你看看他把你屋弄成啥了?什么乌镇蓝印花布,什么三色堇,他弄了这满满一屋子,什么意思他会跟你说吗?

那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这家里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值得回忆的吗?

你呀!嘴硬!田大田静了一下声,接着又问,想不想知道,我和方子辰那天晚上為什么会斗成那样?

你爱说不说。小七说。

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忌妒他,才逼他喝酒的?我知道,所有人,包括我老娘,都是那样想的。大田叹一口气说,所有人都以为,我挺在床上动不得,是罪有应得的,自找的,是小心眼。也对,我的确是小心眼,我讨厌你对他好!小七,他不值得你对他那么好的!真的。他不值得。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唉……小七,你还记得吗?我们喝酒那天晚上,你发了一张照片给他?你把长头发弄了一身……

小七没有说话,把辫子塞进自己的嘴里。

她应该是想起了几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因为老太婆我都想起来了。

当大田和方子辰在紫荆大酒店二十九层斗酒,把头顶上的旋转餐厅做成的“旋转木马”当成空气的时候,小七独自在家里等方子辰。那时七楼窗外的夜色很静,屋子里也很静,小七坐沙发上打量自己的家,蓝花布窗帘,蓝花布沙发,蓝花布茶几,蓝花布餐桌,家里没有哪样不是用蓝蓝的布包着的、铺盖的,那些蓝布上全是白白的三色堇花,这个家里,早就是三色堇的海洋了。

婆嗲,他叫我等他。

小七那时眼白翘翘的,像长出两片羽毛似的。百无聊赖,她歪在沙发上点那些花,点这朵,点那朵。每朵好像都十二瓣,细细的,密密的,看着看着,就变成一口口小白牙了!小七忽然跳起来,真像被咬疼似的。她还突然来了兴致,换上薄薄的红色蚕丝睡裙,抓一条红纱巾,手腕一抖,红纱巾瞬间飞起,光脚舞跳起来,脚尖踮高,展腰,展胸,展脖子……旋转,跳,再跳,旋转,再转、转、转……小七越转越快,起风了,红色的丝裙和纱巾鼓起来,飘起来,后来看不清是一块纱巾还是十块纱巾,就看到一个红影子在飘。小七和她撒开的长发被裹在红影里。我看不清她,我听到她在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一路芬芳满山崖……

婆嗲。最后,小七躺在仿红木的复合木地板上。小七说过,我一直活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我们之间,没有阴阳隔阂。任何时候,她念想我了,我就立刻到来。我从没离开她,她也从未离开我。有时我是一股风,有时是一只麻雀,有时候,我又化为一个音符,躲进某一首曲子里。她是这样认为的,我也努力这样做。

小七把撒了一地的长头发收拢回来,放到胸前,黄指甲一下一下地梳理,齐齐整整铺在她的身上,黑油油的长发从头顶铺下来,绕过颈脖,攀过胸脯,滑过肚腹,一直铺到膝盖。于是,红色蚕丝睡裙不见了,变成了一条映着红影的青丝睡裙。这是方子辰说的。以前,他经常用手指梳小七的长发,还说她的头发里有婴儿的奶香味儿。这就是胡扯了,一听到这些话我就困得打瞌睡。

大田在方子辰手机里看到的相片,就是小七把自己摆弄好后自拍的。

傻女人,想起来了吧?田大田盯着小七说,图片在他手机微信里那么小,他不故意显摆,我怎能看得那样清晰……小七啊,他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在乎你的。你傻啊你,还想为他赎罪!

大田,事情都过去几年了,他也早成家了,还有什么过不去呢?小七把长辫子往背后一甩,站起来要走。大田一把拖住她。

好吧,实话跟你说,你不跟我结婚,我老娘就又要逼我娶另外的女人了!大田低声说。

那你娶去啊!你拉着我算怎么回事?小七甩开他。

哎呀,你怎么这么傻?我娶了别人,房子怎么办?大田一跺脚,又着急又为难。

什么?你们……小七眼都瞪圆了。

小七,你晓得的,我老娘想孙子想疯了。她身体又不好,身体越不好就越想孙子……

休想!没等大田说完,小七扔下两个字,转身就走了。

10

夜里,小七把这些年的积蓄仔仔细细合计一番,面有喜色,眼白又飞飞了。

婆嗲,明天我们去看个小户型,可能够首付了。小七说。

然而,第二天她没得去看房,而是急匆匆赶回老家去了。因为她阿妈突然脑溢血,送县医院了。治阿兰的病,主要靠小七。她那几个姐,都是刨地的命,拿不出几个钱。所以,十天,小七那些银行卡,一张一张拿出来,一张张递给收银小妹。她阿妈的命暂时抢回来了。

婆嗲,小户型没了。小七说。

天又黑沉沉,小七钱花光了,又得回紫荆城挣钱给她阿妈治病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大田来了信息:

小七,对不起,我一直不肯做这事,但老娘不答应,否则她就不肯吃药治病。她太想要一个孙子了……所以……我在外面给你租了一间房,你的衣物搬过去了,房里一切都布置好了,你下了车,直接住就行。家里的锁……换了。小七,真心对不住!老娘病重,只好先委屈你了。以后,等我赚了钱,另外给你买一套……

小七静了好一阵。

婆嗲。她眼里泛着光望过来。我觉得她看到我了。

没关系,小时候,我夜里都一个人在灶房的独条凳上睡觉呢。小七说。

婆嗲,走吧,我们去找白月亮。

夜黑是黑的,月亮是白的。善的人,再黑的夜都能找到白月亮。很多年以前,我对小七说。那时,她攀在我膝头,跟我一起在黑夜里找白月亮。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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